第14章
小雅容,字怀礼,少有名,才华艳逸,世称“天纵大儒”。及冠之年为先帝钦点状元郎,为官二十余载,两袖清风,廉洁奉公,又为先帝称赞“百年贤臣”。妻早故,未续弦,留一子一女,一子名曰小雅琮,一女名曰惠子。
九年前,小雅容主变法,事半,有人举小雅容的曾祖父乃是前朝重臣小雅求业。
安氏开大梁基业时,小雅求业为将,曾手刃安氏宗室数十余人,结下血海深仇,后来太祖皇帝入主帝京,发罪小雅家,判处满门抄斩,而小雅容正是那枚沧海遗珠。
小雅容是前朝余孽,其心不轨,可昭天地。如此罪名加身,就算先帝再宠信小雅容,也不得不依先祖,赐死小雅容。
“小雅、小雅大人自知难逃一死,不忍看着子女因此为奴为娼,就狠心亲手捂死了自己的孩子……官兵到的时候,小雅大人已经饮刀自尽,只那小雅家女儿还存着一息。”
安逸尘紧紧拢着手指,骨节泛白。
“小雅大人因为变法一事,在官场上积了多少恨、多少怨?他一死百了,这小雅家的女儿可落不到好。小高大人就差奴才在花名册上替那惠子改了身份,正巧之前因贪污落马的河阳县令,有一个小女儿,在被送往教坊司的途中咬舌自尽了,于是便替了她的名……”
他口中的小高大人,是高后的侄儿,名唤高拘,当年任御前骁骑都统一职。他没有更大本事将惠子救出来,唯一能做得就是替她改个身份,免遭注目。
安逸尘一字一字问:“她当真是小雅容的女儿?”
那个愿意为了气节,可以饮刀自尽的小雅容?愿意为了气节,可以亲手杀死自己儿女的小雅容?
奴才将头伏得很低很低,喏了一声,不敢再言。
“今日之事,胆敢对外人泄露半个字,本王就杀了你。”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安逸尘阖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小雅惠子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提个教坊司都要哭,以前谁欺负你了?」
*
长公主府的亭廊里,青石板上有着迤逦的光影。小雅惠子执扇,懒懒地倚在美人靠上,仰头侧目,望着那笼中的白雉,灵鸟儿欢,啾啾莺莺地叫着,将安静的院子叫得活泛了起来。
赵行谦抱袖,立在远处,弓着身道:“殿下,一切都如您所愿。”
小雅惠子拢了拢臂弯上的软烟罗,闭着眼任凭阳光落在脸上,轮廓柔和得动人,“如我所愿?那当是很好、很好的……做足万全准备罢,天总不从人愿。那些个老狐狸都不是好招惹的,又有雁南王坐镇挂帅,有时候轻而易举的招数,就能将一切击溃……”
正如多年前她父亲变法,只要一个无从查寻的余孽身份按实了,就让变法事宜皆数付之东流。
何其简单?何其简单。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有婢女行来,屈膝报传,“殿下,雁南王府指派了一个奴才过来。”
小雅惠子凝眉,“指派奴才?缘何?”
婢女只道:“王爷念及殿下久病不愈,怕是身边的奴才伺候不周,便又寻了个手脚麻利的来。”婢女略微羞涩地低了低头,“奴婢瞧着,那人生得好生俊俏,说话也有趣得很,殿下带在身边解闷儿也好。”
小雅惠子又不知安逸尘在作什么鬼,她身边的这些个人,八成都是他的眼线,也不怕他再多送一个,便教人领了进来。
赵行谦毕恭毕敬,躬身告辞。离去时,正与那奴才擦肩而过,一时觉得此人与寻常的奴才有些许不同,不禁回顾了几眼,但也未加留意,很快转身离了亭廊。
那人跪下请安,小雅惠子的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去找管家领个洒扫的活儿去做,别往这内府来。”她一边吩咐,一边用团扇的柄去逗白雉顽儿,眼睛弯得象是浅浅的月牙,容色难得有几分小女儿的灵俏。
“殿下,雉鸟不是这样养的。”
小雅惠子身线一僵。
那奴才很快起了身,狭长的眼轻眯,大胆又放肆地握住小雅惠子的手,执着扇柄去敲了一下白雉的头。鸟儿抖着羽毛,似是万般委屈地缩了一缩。
“对它好,惯坏了性子,就会天天想撞出笼了。”
手顺着腕骨,沿着手臂,划到小雅惠子的下巴,轻轻挑起。四目相抵,那是一张阴美又尖刻的脸,深深的黑瞳里逐渐升起冷峭的残忍,这曾缠绕在她每一个梦魇的夜晚,挥之不去。
她银牙细细地打颤,在浓郁的树影间,冰凉的唇亲了亲她的脸颊,舔舐开她的唇缝,将胭脂吮进口中。小雅惠子甚至都不记得抗拒,很快,他就撤了攻势,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唤道:“惠子,还记得我么?”
手中的团扇掉落在地。
她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收梢,颤着唇回了一声,“……义父。”
第30章
怨折钗(四)*6
他尖尖地笑起来,针一样刺得她心腔发寒。
方欢本是雀鸟司的太监,之后被指出宫外,去教坊司中专做驯雏的活儿。教坊司里的人敬他一声“方总管”,经他手的妓子不多,三三两两,其人尤爱惠子。
一上来就乖巧胆怯的雏儿尚且不足以令他偏爱,他最爱驯野的,于是一眼就挑中了那个被打得浑身都是鞭痕仍旧连背脊都不肯弯的惠子。
抽打只会伤损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到底无益,他擅长从内里摧毁一个人的傲骨。
教坊司予小雅惠子的折辱,绝非仅仅夺走贞洁那么简单,还有在长时间的调教与驯服中,她那逐渐屈从的心性。父亲以戒尺规正的不屈与骄傲,一点一点折在所谓“义父”的手中。
正如现在,她尚是大梁的长公主殿下,而他也不过一介下等奴才,可小雅惠子却无法控制自己对他的恐惧,这才是令她最切骨的耻辱,切骨到恨不能将自己从这副躯壳中完全剥离。
她密而长的眼睫乌黑湿润,轻咬住下唇,直着腰走回房中。
方欢拾起那掉落在地的团扇,嗅了嗅扇柄,轻捏在手中,很快随着小雅惠子进去。
门阖上,光线一下变得黯淡。方欢眼前起了一刹那的寒光,猝不及防地令他退了一步,后背碰撞到坚硬的门上,随之而来的是阴森彻骨的寒意。
“谁教你来的?”
她用刀抵着方欢的颈子。
安逸尘曾讲过她这双柔软的手用来握兵器实在可惜,但经历罗淳风那一遭后,安逸尘也疏疏懒懒地教了她几式,一时用来唬人,尚且不差。
方欢移不开眼睛,这双眸子冷如冰,正如多年前初见时一样。可她毕竟长大了,养在荣华富贵乡多年,出落得娇媚艳绝,花一样在眉宇间寸寸绽放,足以惊心动魄。
他一旦想起这样的美人儿曾属于他,怕是死也无憾,狭长的目染上笑意,嗓音细柔,“还能有谁?”
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仿佛十指操纵着牵线的傀儡,想要她有什么样的反应,就知道该如何下手撩拨。
他手指不像从前白皙,很粗糙,轻轻撩过那精致小巧的耳廓时,小雅惠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刀,耳根儿很快就漫出红晕。
方欢像从前一样,在她耳边讥弄,“真是天生的浪货,怪不得王爷那么宠爱你。”
安逸尘。
朝中哪个反对革新的官员都好,偏偏是安逸尘。
她喉咙里哽着一股黄连般的苦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苦得她五脏俱焚。
方欢似乎丝毫不惧她的威胁,阴恻恻地笑道:“惠子,你命好,落进教坊司里,高后都愿意抬举你,转眼就成了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没了高家,也能凭着这裙下功夫攀上六王爷……过得这样好,是不是也该感谢感谢当年义父教给你的本事?”
他一下握住小雅惠子的刀锋,粘稠的血滚落。可他还笑,不在意这些疼痛,“当年高后为了掩藏你的身份,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不是义父还有几分聪明,随着马商躲到关外去,这世上或许就剩你一个人了……”他将刀一点一点压下,一下揽过小雅惠子的腰,疯了一样贴近她的身体,嗅着她胸襟间的体香,“咱们才是分不开的,是不是?你只有义父,义父也只有你……惠子,这些年,你想不想、想不想义父?”
“你放肆。”小雅惠子不作犹疑,那股子从安逸尘处学来的狠劲儿,肖得了七八分像,那刀几乎无差地划过去,胸前挨了一刀,转眼就浸出一道血痕来。
小雅惠子道:“方欢,只要本宫一声令下,外头的侍卫现在就能摘了你的脑袋!”
方欢看小雅惠子有些陌生,那时的她除了哭泣,可不敢有任何反抗。
果真是丰了羽的鸟儿,他想。
不多时,方欢笑得妖冶起来,将腰间一枚玉牌解下来,荡在指尖,说:“殿下最近好似惹了麻烦上身。奴才受王爷之命,专程回到京城,前来教教殿下规矩。”
小雅惠子身躯猛然绷紧,心尖疼得抽搐起来。
她的变化尽数落在方欢眼中。他轻眯了一下眼睛,将小雅惠子的神情左右打量,好久,他语气中有些不可置信地试探,“你喜欢他?”
这四字比这刀都要锋锐,将她不欲人知的心事一下划开道口子,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她没言语。可那一直不惧不畏的方欢却似疯癫般,忽地攥住她的肩,惊惧着一双眼盯住她,过后,忽然明白了什么,尖细地笑了几声,“哦,想起来了……他可是你第一个男人,当年为你一掷千金,在教坊司里引得多少人羡艳,换了谁都会动心。”
她记得,甚至连方欢都记得。
可安逸尘似乎已经忘了。
安逸尘折下一枝梅花搁在她掌中时,并非二人初见,初次是在教坊司。
那时她教方欢关在笼子里,光滑乳白、干净如新的身躯蜷缩在雀金裘下,她怕别人看见,头紧紧埋成一团。
水墨折扇,合着扇坠的伶仃玉响,轻轻碰在笼子上。若有若无的笑意透过雀金裘传进她的耳朵,“这里头藏着的是哪只雀儿?怎这样小。”
惠子不自主地抬起了头,只露出一双乌若点漆的眸子。
他清邃冷峻,贵气慑人。对上惠子的目光,罕见地愣了一下,抬手令人开了笼,裹着雀金裘,将她从笼中抱出来。
“王爷,您多担待,这、这雏儿还没驯好……那主家还等着再教呢。”
她藏在羽裘中,有些惧怕,轻微地往他怀中缩了一缩。那宽厚的手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而后就听见几声轻响。
很快,那劝阻的人就笑了起来,“五,五千两?王爷您敢出,小的们也不敢收呀。收了,这、这不是驳您的面儿么。”
“本王欢喜,一万两也乐得。再敢挡,端上来的可就不是黄金了。”
第31章
怨折钗(五)*6
此言一出,也没甚人真敢拦他。这雏儿再娇,到这贵人跟前儿,也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娼妓,值不得去冒安逸尘的怒。
很快,喧嚣被挡在门外。
安逸尘将她轻巧地放下来,没料到她已多日不曾行走,两条腿颤颤巍巍没能站稳,一下磕倒在地上。安逸尘失笑,伸手要将那雀金裘剥开,想将她从里面捞出来,可惠子太怕教人看见脸,呜叫着乱躲,紧紧揪着裘衣骨碌碌地就跪爬到屏风后去。
见她行如小兽,安逸尘笑得更盛,“怎么?怕生?”
屏风下粉白剔透的脚趾没藏住,绷得紧紧的,可以看出她很是局促不安。
安逸尘也不强求,慢条斯理地坐在屏风外,说道:“别怕,我也不过是借你躲躲酒罢了。”他瞥了眼那露出的白芽儿似的小脚,似笑似叹,“你才多大,还是个丫头……”
他不像那些对着她讲荤话的官人,可这样更令她羞耻,惠子不禁涨红了脸。但他说罢,屏风外就没了声音。
惠子久听不见他讲话,咬着唇,谨慎小心地往屏风外探出一点点头,看见那人杵着下巴,正闭目休憩。
她只轻微地动了一下,安逸尘就醒了,两人视线有一瞬的交接,惠子仿佛一下跌进那深渊黑潭里一样,心吓得一跳,紧闭上眼靠着屏风躲闪。
安逸尘瞧见她受惊的样子,又不禁发笑。
这场景要是落在那些随六王爷前来的士兵耳朵里,怕都要傻了。能听得他如此愉悦地笑两声的机会,绝不会多。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儿,安逸尘兀地说道:“小奴儿,你过来。”
惠子拨浪鼓似的摇头,一直往后缩。
“这样,我蒙上眼睛不看你。”他解下腰带覆在眼睛上,“我安承策一言九鼎,从不骗人。”他再度朝着屏风后伸出手,“过来。”
惠子探着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身上的羽裘滑落,露出圆滑细腻的肩头,只盈盈一握,乌黑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澈无辜,若掌中雀鸟,玉雪可爱。
他果真没有骗人。
惠子看着他张开的手掌,想起来方才他轻拍过她的背作安慰,温厚得像她父亲。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紧紧捉着衣裳,犹疑好久才将手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