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就坐在一旁,笑着看她和阿爹闹,时不时帮着煽风点火。阿爹说,小阿沅是顾家最怕苦药汤的人。
时锦直到现在才发现,都是鬼话。
最怕苦药汤子的明明是这个看似正气凛然的人。
时锦冷哼一声:“相爷藏的可真好。”
“喝不喝?”
时锦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
顾云深见躲不过去,只能慢吞吞地起身,一脸不情愿。
时锦把药碗递过去。
顾云深皱着眉,不想接。
时锦嗤笑了声:“相爷当真不想喝?”
顾云深迟疑着点头。
时锦的笑容霎时间敛起来:“不想喝也得喝。”
她嘀咕着,“我当年不想喝药的时候,也不见你放过我。”
如今总算有了报仇的机会,时锦当然不会错过。
她弹了下碗沿,抬眼看他:“莫非相爷是想我喂你?”
时锦作势舀了勺汤药。
顾云深依旧不肯。
时锦泄气似的叹了声,好似要放弃。
顾云深警觉地抓了把床褥。
下一瞬,时锦似笑非笑:“相爷一定要我这样喂你,也不是不可以。”
顾云深有些没明白时锦的意思。
直到看到她端起碗,凑在唇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顾云深急急从她手中抢过碗,憋屈道:“我喝。”
时锦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看他,等他一碗药喝干净,才满意地点点头。
灌了一碗苦汤子的顾云深,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他眉心紧簇着,唇角也不悦地向下压,好似对刚下咽的东西十分不能忍受一样。
时锦看的心情大好,将人摁下去,幸灾乐祸道:“相爷方才不是倦了?如今可以安心睡了。”
像是觉得这还不够,故意道,“等我下回端药过来再喊醒你。”
顾云深本来已经闭上的眼又倏地睁开。
时锦干脆利落地离开。
顾云深却怎么也睡不着。
汤药苦涩的味道在口中经久不散,他翻来覆去,都不能让这味道消散分毫。
他躲喝药躲了数年,为此对自己的身体百般注意,就是怕生病。
这次一招不慎,不仅生了这样严重的病,还正好撞到时锦的头上。
若是旁人,他将人呵斥也就算了,可若是时锦……
顾云深慢慢地想着,他确实分毫都不愿意呵斥她。
辗转反侧间,有人小心谨慎地敲了下门。
顾云深不是太想搭理。
可那人坚持不懈地敲着门,声音时不时传进来,也着实让人恼怒。
顾云深仔细辨认半天,才听出管家的人。
他将人唤进来,声音低沉着,语气森寒:“什么事?”
管家举着一小盘小食回:“夫人说想吃蜜饯,让老奴亲自送过来。”
解释完,管家迟疑着问,“夫人不在?”
时锦虽说嗜甜,可却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吃蜜饯。
况且她临走前刚发过话,说是要等他再喝药才会过来。
这一小碟蜜饯是给送的,不言而喻。
顾云深一片混沌的脑子难得清醒片刻。
时锦不仅给他送来了蜜饯,还顾及他的面子,找了由头糊弄过去。
顾云深想起她回京后的种种,忽觉心中一片温软。
他的阿沅嗬,哪怕面上冷着他,故意说着刺他的话,可从来都是这样善良温柔。
哪怕在岭南经历了些他不知道的事,变化的让他心疼,也没让她变得心冷如铁。
*
顾云深住在主屋,时锦没赶他,自己让人收拾出来其他的屋凑合住了一晚。
时锦有些挑剔,在不熟悉的地方总是睡不好。
翌日她早早起身,掐着点儿去盯着顾云深喝药。
谁料奔到主屋扑了个空。
床褥一片冰凉,本该躺在这里养病的人不见踪影。
时锦急急忙忙命人找来管家,皱着眉问:“相爷人呢?”
管家一脸担忧,掺杂着为难,颇有些无奈道:“相爷这会儿正在书房。”
城外的事儿顾云深搁不下。
哪怕有太子分担,他也不能真正松懈下来。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他亲自督办的,太子公务缠身,同样分|身乏术。
顾云深不可能真的静下心来养病,把这些事儿都推到太子身上。
时锦肃容被知蕊推进来。
管家端着一碗药,随侍在侧。
这阵势让顾云深心口一紧。
时锦没看他,从管家手中接过药,让二人出去。
等人彻底离开,书房的门被关上,时锦隐忍的怒火才蹭地冒出来。
她将碗重重搁在床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喝药!”
顾云深很识时务,深知不能在她的气头上反驳。
于是难得听话地端起碗,把药一饮而尽。
总归昨天已经被逼着喝了两回。
一回生二回熟,顾云深心中有数,屏息咽下去,才发觉今日的苦超乎他的想象。
昨日的那点苦劲儿,比起今天根本不够看。
顾云深苦地直皱眉,难以置信地望向时锦。
“咽下去。”时锦一脸冷漠,将碗接过来,无甚表情道,“相爷既然身强体壮,不把大夫的嘱咐记在心里,我这便让管家将回春堂的大夫送回去,省的在府上一身医术无处施展,还耽误他给其他人看病。”
顾云深自知理亏,把药都咽下去。
强忍着苦涩,上前蹲在时锦的轮椅侧,好声好气地认错:“我知错。”
顾云深仰头看她,轻哄道:“阿沅别气。”
第10章
顾云深半蹲在时锦的轮椅前,姿态足够低声下气。仰头看向她时,素来无波无澜的眼中盈满认真和诚恳,看上去像是真心知错一样。
时锦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定睛与他对视半晌,语气平静地问:“相爷既说自己错了,那便照太医的嘱咐少劳神。我请相爷立刻回主屋歇息,相爷肯吗?”
顾云深一噎,自然是不肯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静心修养,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去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愿意欺骗时锦,只能沉默以对。
书房中顿时静寂的落针可闻。
这结果在时锦的意料之中。
她移开视线,一手捉住系在腰间的环佩,慢慢把玩。
时锦沉默以对,反而比疾言厉色的呵斥更有力量。
顾云深摸不透她的心思,心中打鼓。
这两日阿沅好不容易对他的态度好不容易才有所松动,若是因为这件事再闹得不愉快,那太得不偿失。
顾云深略一思索,主动开口:“阿沅,这些公务是筛减过才递上来的,并不影响养病。你……”
“相爷无需同我解释。”时锦满脸漠不关心,声调平平道,“相爷既觉得公务比身体重要,那便无需多次一举的认错。”
“阿沅……”
时锦不理会他,依旧自顾自道,“说起来,我揽下看顾相爷喝药的差事,仅仅是因为相爷受寒,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罢了。若非相爷几次三番连夜冒雨回京,也不至于落得重病在身、无力办公务的境地。是我耽误了相爷,如今确然没有立场要求相爷把手中的公务放下。”
时锦话赶话,不留一丝容他插话的间隙。
“既然相爷不在乎,那我也不必再做无用功。”时锦扬声把知蕊唤进来,冲着满面焦急的顾云深道,“客房中的床铺睡着着实不爽利,今夜还请相爷搬出主屋,另寻养病的住处。”
话音落地的同时,知蕊推门进来。
时锦让她推自己出去,将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顾云深仍保持半蹲的动作,只是仰头换成了平视,视线正落在时锦的身上。
时锦笑了声,语气却无甚温度:“奉劝相爷一句,理政之余最好抽出些心力放在家中。”
时锦转回头,轻飘飘的语句散落在轮椅的行进声中。
“相爷立身正,从未行差踏错。若是府中下人没规矩,叫相爷背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实在是因小失大。”
时锦走远了。
一直侯在门外的管家才弓着腰进来。
“相爷。”他稍一迟疑,紧接着将顾云深扶起来。
书案上摞着亟待他处理的信函。
往日里,顾云深处理这些极为得心应手,可今日却总也定不下神。
与其干耗在这里,不如做些别的。
顾云深起身往外走。
管家赶忙跟上:“相爷要去见夫人?夫人如今……”
顾云深抬手打断他。
想起时锦临走前留下的话,径直问:“夫人临走前说府中的下人没规矩,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将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
说完,忐忑不安地看向一侧。
顾云深疾步不停:“阿沅从前喜欢热闹,喜欢到处跑。我准备这些都是为了让她开心,不是给她添堵。”
管家心头一凛:“老奴省的。”
顾云深淡淡道:“若是不堪教化,就换一批新的来。”
*
城西有家糕点铺子。
是一对来上京寻亲的苏州小夫妻开的,亲人没寻着,夫妻俩干脆留在上京靠手艺吃饭。
转眼十多年过去,当年沿街叫卖的小贩已经将铺子开到城西最为繁华的地界。
如今天色尚早,铺子门口也人头攒动。
顾云深排了会儿队,轻车熟路地买了这里的招牌糕点,纵马往家中赶。
行至出城的主干道,被人叫住。
太子撩起车帘,面露诧异:“显之?你不是应当在府中养病?”
顾云深冲他行礼,言简意赅道:“出来办些事。”
太子看到他提着的一包糕点。
顾云深口味淡,不喜甜食。这糕点给谁买的不言而喻。
“昨日我同元嘉说,显之这是娶了个小祖宗回家,元嘉还瞪我。”太子一脸调侃的笑,“劳你这个病人出来买糕点,元嘉真是越发的不像话。”
口中念叨着时锦的不是,可太子眼中含笑,没见丝毫不虞。
顾云深却不满地皱了下眉:“阿沅很乖。”
太子想起顾云深连被扶进主屋都要等时锦允准的情形,笑了下,意味深长道:“是很乖……”
被油纸裹住的糕点刚出锅便被顾云深买下,如今探手一摸,热度散去不少,再耽搁下来许是要凉。
顾云深归心似箭,拱手道:“殿下若没有旁的吩咐,臣就先行告退。”
“留步——”太子对他的着急恍若未察,慢条斯理地敲着车壁,“前些时日父皇和母后闲聊时念叨起元嘉,说她自打嫁了人,倒是规行矩步,难得露面。”
顾云深攥着缰绳定在原地。
“元嘉成婚后只去过皇宫谢恩,权贵夫人举办的宴会一次也未曾出席。母后说,许多夫人都眼巴巴瞅着,擎等着见见相爷的夫人是何模样。”
太子笑了声,没头没脑地起了新话茬,“要我说,元嘉不去也好。她身份尴尬,说是公主,可三年前被父皇流放岭南在先,如今未按公主尊荣出嫁在后,众位夫人若有不灵光的,叫她一声
‘殿下’,都好似在嘲讽她一样。”
顾云深听到这里皱了下眉。
“你也无需皱眉。”太子莞尔,“你为何执意求得这桩婚事,凡是三年前知道元嘉身份的人都能猜出一二。叫她一声‘顾夫人’,听起来简直比‘殿下’还要讽刺。”
顾云深沉声道:“阿沅的‘顾夫人’之位,不会被任何人撼动。”
“显之啊,不应该是你给了阿沅不容撼动的位置,而是你想让她成为你的什么人。”太子语重心长,“上京众人都是看人下菜的好手,你只给她流于表面的高位,能瞒得住谁?”
顾云深张口欲言。
太子道:“从你开口说要娶元嘉为妻,你记忆中的顾时锦注定只能成为过去。她如今纵然叫顾时锦,’顾‘姓也不该是顾阿兄给的。”
顾云深提着糕点心事重重地回了相府。
时锦没有在主屋,问过下人,才知道她去了湖边凉亭纳凉。
顾云深同样搬来相府不久,他行踪固定,从官署回来后只踏足主屋和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