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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时锦垂着眼,没有搭腔。

    这并不妨碍知蕊继续说下去:“太医说,相爷这病早有预兆,连日在雨中奔波,寒邪入体,早该卧床休养。这几日的操劳只是压倒相爷的最后一根稻草,归根究底还是着凉没调养好,以致身子亏空,虚了元气。”

    意料之中的,时锦沉默下来。

    知蕊仿佛不察,自言自语地猜测着:“相爷冒雨回城,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染了凉气……”

    时锦慢吞吞抿完了一杯清茶,执着杯壁的手紧紧攥起,半天才道:“回去看看。”

    顾云深这一病,让平日里死寂的相府一下沸腾起来。

    主院周围站了不少人,引颈张望,不时交头接耳。

    时锦眼风扫过,不少人慌慌张张的行礼。

    管家听到动静跑出来:“夫人。”

    时锦冷声质问:“这些人怎么回事儿?主院已经谁都能靠近了吗?”

    “夫人息怒。”管家忙声请罪,等时锦进去,抹了把汗,直起身冲着一众下人怒道,“还不散开,手里的活儿都做完了是吗?”

    下人一哄而散。

    来给顾云深看诊的是太医院的冯太医。

    三年前也曾给时锦治过伤,时锦对他颇有些印象。

    见礼过后,冯太医主动道:“相爷这病来势汹汹,需静心修养,不可劳心伤神。饮食要以清淡为主,发物和辛辣食物均不能沾。”

    时锦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多谢冯太医。”

    知蕊推时锦进屋。

    紧随其后踏进院门的管家眼皮一跳,急急给冯太医递了个眼神。

    冯太医看了眼紧闭的正门,迟疑着喊了声:“殿下。”

    时锦疑惑地偏头。

    冯太医硬着头皮道:“殿下的腿伤臣有所耳闻,今日凑了巧,可否容臣诊治一二。”

    “你既听说我腿伤,没听说伤在何处?”时锦不咸不淡的回,再看向太医时,眼中没有分毫温度。

    冯太医说错了话,心头一凛,忙弯身告罪。

    管家趁机道:“相爷已经歇下了,夫人不若晚些再进去?”

    两个人变着花样拦阻。

    时锦放松地靠在轮椅背上,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我回自己的屋,还要看顾云深方便与否了?”

    话音刚落,里屋传来器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低喝:“出去——!”

    不消片刻,手执托盘的侍女垂头丧气的出来。

    见到时锦,脸上登时涌出心有余悸和羞愧难当等诸多情绪,精彩极了。

    眼前这个侍女极眼熟,时锦想了想:“凝霜?”

    凝霜抿了下唇,恭谨行礼:“殿下万安。”

    时锦意味不明地“呵”了声,转头看向面色羞惭的两个人。

    知蕊将时锦劝过来,是存着转移她注意力的心思,决然不是要她来受这种委屈的。

    知蕊气不过,当即阴阳怪气道:“主屋里有丫鬟在,连女主人都要被拦在门外。相府的规矩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院子里留下的人乌泱泱跪倒一片。

    和这些人动气没有意思,时锦懒洋洋挥了手,让知蕊推她离开。

    看到这把轮椅,管家猛的回过神来。

    连紫檀木相爷都说给就给,若让他知道自己把人拦在门外,还能轻饶他?

    管家忙解释道:“相爷素来不喜人近身伺候,老奴也是一时昏了头,才想着让凝霜丫头进去试试,是老奴僭越。”

    “不喜人近身伺候,”时锦环视一圈,语气有些嘲讽,“府中的下人倒是添置了不少。”

    管家躬身道:“夫人有所不知,府中的下人是婚事定下后,相爷新添置的。”顿了顿,管家壮着胆子续了句,“老奴两年前来相爷身边伺候,受封丞相以来,相爷都是在城东那栋三进院子里住着,也是要成婚,这才搬来此处。”

    管家总结道:“相府和这些人,都是相爷为夫人准备的。”

    *

    知蕊将时锦推进门便退下了。

    时锦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平躺在床上的人。

    顾云深闭眸躺着,呼吸均匀,看上去格外安静。

    重逢以来,时锦是第一次这样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没有阴阳怪气的讥讽,没有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

    好像只有顾云深睡着的时候,才能获得这样短暂的平静。

    他从来都是备受上天眷顾的人。

    三年的光景,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

    反而让他在三年的打磨中,沉淀的愈发清隽。就像是一块蒙着雾的美玉,在岁月的冲刷中,变得愈发光彩熠熠。

    这种眷顾,不止体现在容貌上。

    顾云深甚少生病。

    他永远都挺拔如松,连咳嗽声都没发出过,好像从来都不会生病一样。

    以至于时锦乍一回想,根本找不出顾云深生病需要她照顾的记忆。

    许是因为生病,他如玉的脸颊上晕出小片不正常的红。

    额头上也不时冒出冷汗,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地蒙在上面。

    时锦看了会儿,掏出随身的绢帕,探身去给他擦拭。

    她没做过这样照顾人的活儿,拿捏不好力道,心想着轻一些总没错。

    丝质的绢帕于是轻柔的拂过他的额头、脸侧。

    不敢用大力,反而适得其反。

    这样轻微的动作不像拭汗。

    更像是调皮的小姑娘,看他睡得沉,故意拿羽毛逗他。

    顾云深睡得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感觉到动静,下意识捉住那只在他脸上不断游移的手,往上移了半寸掐住她的手腕。

    时锦冷不防被他抓住,愣怔片刻,正要挣扎,听到顾云深带着浓重的鼻音咕哝一声:“阿沅,别闹。”

    两人之间有过往就会这样。

    冷不丁一句话,就能将时锦深埋在记忆中的往事轻而易举地拽出来。

    顾云深入朝为官后事情繁杂,时常忙到半夜。

    时锦那时年纪虽小,可因为阿爹早亡,就只有她和顾云深相依为命,不忍让他过多挂心,着实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乖。

    可装的毕竟不是真的。

    总有些时候,那些被她刻意收起的坏心眼就会冒出来。

    时锦闹他时,顾云深会受着,纵容她闹得痛快,才会用无奈的语气,含着笑,告诉她:“阿沅,别闹。”

    时锦常常在想,有些动心真的不是毫无根据。

    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朝夕相处在一起,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悲伤,苦难和欢喜都互相分享。

    尤其是,顾云深这样的人,在外洁身自好,清冷到高不可攀,在家就会卸下一身防备,露出冰冷外壳下,那些不可多得的温柔和宠溺。

    谁能在这样的特殊对待中守好一颗心?

    时锦自认是凡人。

    她守不住。

    顾云深被热醒。

    睁眼后一转头,正撞进时锦清澈水润的眸子中。

    病中的反应着实慢。

    顾云深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感觉自己的手被迫抬了抬。

    听见时锦懒洋洋的调子。

    时锦说:“相爷还不松开,是舍不得我的手腕吗?”

    第09章

    顾云深愣了许久,才眨了眨眼,像烫着什么似的,飞也似的抽回手。

    “攥疼你了吧?”顾云深一脸愧疚,因为发热,声音不像往常透亮,带了点儿沙砾摩挲似的哑。

    时锦煞有介事地点头:“疼着呢。”

    她在顾云深眼前晃了下手腕。

    细白的一截手腕上,被手指压出一圈印子。

    要说疼,倒也真的没多疼。

    顾云深攥的力道不重,只是她皮肤白,顾云深攥的时间又长,这才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也就是看着唬人。

    顾云深撑着手臂直起身,眉目焦急,作势要下床。

    时锦抬手拦他:“你干什么?”

    顾云深:“书房有活血化瘀的药膏,我去拿来。”

    “多大点儿事,”时锦满不在乎,将他推回去,一碰才发现,这人浑身发烫。

    时锦皱了下眉,没好气道,“先顾着你自己吧。发热都能强忍,相爷舍己为人的精神还真是让人敬佩。”

    病中的人反应难免不灵,顾云深也总算显露出点儿平常人的特质。

    他满心满眼都记挂着时锦的伤,横心也去书房。

    时锦一开始压着脾气,想着不能和病人计较。

    可见他一意孤行,大有她不拦阻就真的出门去书房的模样,心火升起来,撩起宽袖给他看。

    时锦:“你自己看,还有没有印子。”

    那一圈被压出来的印子随着时间,已经渐渐淡去。

    若是平时,顾云深只看一眼,就能放下心。

    可生病的顾云深是不讲道理的。他疑惑着望向时锦,定睛看了半晌,视线又下移,落在时锦垂落在身侧的手腕上。

    “都给你看,”时锦被气笑了,两只手腕并着举起来。

    顾云深认认真真端详半天,才点点头,轻“嗯”了声。

    还挺有始有终。

    时锦轻嗤一声。

    顾云深也颇有些心虚,视线在房中游移,最后定在一处,陷入沉思。

    时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凝霜送进来、又碎在房中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药碗。

    时锦眼珠一转。

    难得见顾云深这样懵懂,时锦坏心一起,故意道:“相爷终于看见了?我进来送药,分明是好心,结果还被相爷凶。”

    时锦心里已经预见到生病的顾云深的反应。

    先是会歪着头沉思半晌,然后满脸懵懂的反思自己。

    等顾云深病好、彻底清醒过来,再来无意识地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她就拿这桩事出来大肆嘲讽,定能让他羞愧而逃。

    时锦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顾云深定定看着她,然后斩钉截铁道:“不是。”

    时锦一愣:“啊?”

    顾云深慢慢补充:“来送药的不是你。”

    “是我。”时锦毫不气馁,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顾云深身上,“相爷不能因为生病,就逃避责任。”

    顾云深固执地摇头:“肯定不是你。”

    见时锦不信,顾云深认真道,“我任何时间都不会凶你!”

    他太认真。

    眼神中都透露着真诚。

    时锦不能直面这样的眼神,眼神躲闪。

    知蕊这时敲门进来。

    她手中端着托盘,看了眼屋里的情形,识趣地将托盘放下,提醒道:“膳房送来的药,等相爷用完,姑娘再唤我收拾。”

    知蕊溜的太快,时锦都没来得及喊,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

    时锦看了眼药碗,端起来递给顾云深,硬梆梆道:“喝药。”

    顾云深抿了下唇。

    下意识地往床里挪了寸许,整个人都透露着抗拒。

    时锦扬了下眉:“相爷怕喝药?”

    纵然意识混沌,顾云深也凭借着直觉摇了摇头。

    对上时锦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下意识揉了下头,为难道:“我有些倦了,阿沅出去玩儿罢。”

    说完,顾云深行云流水地掀被躺下。

    时锦在一旁凉凉道:“相爷赶我出去?不若现看看这是谁的屋。”

    顾云深充耳不闻,紧紧闭上眼。

    时锦慢慢吹着药,药碗上的热气在空中散开。

    她漫不经心道:“相爷如今见药色变,不肯用药,可我记得,以前相爷逼我喝药时,可是义正严辞的紧。”

    时锦身子骨弱,生病是常有的事儿。

    年岁小一些的时候也很是抗拒喝药,阿爹曾经捏着她的鼻子笑说,“小阿沅平素里乖巧的紧,若是生病喝药的时候能有平时三分乖巧,也不至于次次都让阿爹头大。”

    那个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在江南。

    她听见阿爹这么说不肯依。

    当时她被阿爹抱在怀里,闻言立时就站在阿爹的腿上,软乎乎的小手捏着阿爹的耳朵不许他多说。

    时年顾云深尚未及冠,却已经初见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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