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似乎久一些,再久一些。一些在冬日诞生的冰,就能化为春日的水了。
烛火忽明忽暗,黑暗之中,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姜婳依旧一下又一下抚着谢欲晚的背。
从她遇见他之际,他便是位高权重的少年权臣。后来成了婚,那十年他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淡漠、深沉。
她从未如此切身体会他的悲痛。她不想去谈论为何她会心疼,只知道原来他狼狈失意,她心中亦会泛起苦痛。
是他先放开的她。
烛火一直忽明忽暗,在他放开她的那一刻,全然暗了下去。远处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但是两个人都不太在意。
谢欲晚一点一点松开抱着她的手,许久之后,轻声道。
“衣裙脏了。”
衣裙上面都是血,自然算脏了。
姜婳望了望自己的衣裙,倒是恰巧同他的一样,都是雪白的颜色。这般的颜色,染上血,看着便很脏。
她眨了眨眼,轻声道:“无事,我小时候穿过更脏的衣裙。都是土的那种,被剪了几个洞,灰扑扑的,比现在这件脏多了。”
她说的很轻松,却让谢欲晚沉默了许久。
他望着她,轻声道:“替我去一趟远山寺吧。”
“远山寺?”姜婳一怔,未曾想到是如此请求。
谢欲晚眸中神色不明:“去远山寺同住持说,烦请他替后院那片竹林诵读半月的佛经。然后让住持带着手中的东西,入宫去寻天子。”
姜婳眸凝了一瞬,有些担忧:“是住持手中有什么证据吗,住持会听我的吗?如若住持不愿意,我应该去寻三皇子还是五皇子。谢欲晚,太子的事情一日不解决,终究是个隐患。”
谢欲晚望着她,轻声道:“如果是你,住持会听的。”
这时姜婳尚未听明白其中的意思,许多年后,在知晓了一切之后,她才想起此时青年那双淡漠中藏着隐忍与绝望的眸。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她,让她不要再担心。
远处的徐宴时敲了敲灯烛,这是他们现在要出去了的意思。姜婳转身回望了谢欲晚一眼,轻声道:“谢欲晚,你不能骗我。”
青年望着她,难得唇角带了一分笑意。他的笑意很浅,温和如水。因着这一分笑意,声音虽然依旧如平常一般平淡,但还是带了一分温和。
他眼中盛满她的倒影,轻声许诺。
“好,我不骗你。”
谢欲晚在牢狱之中,一直看着姜婳的背影。身姿纤细窈窕少女提着衣裙,走向那个远处一直等着她的锦衣男子,似乎他们低声交谈了什么,然后就消失在了拐角。
青年也终于俯下身,咳出一口血。
他似乎已经忍了许久,脸色满是苍白,原本还能维持跪坐的姿势,此时已经只能顺着血溅落的地方落下去。
矜贵淡漠的公子一生也未同干枯的稻草这般接近过。
但此刻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恍若失去了生息一般,虽然浑身都泛着刻骨的疼,但他脸上却没有什么神情。
若是姜婳在就能发现,在她走之后,谢欲晚未受到任何刑罚,身上的伤却又重了一倍不止。
这一刻,谢欲晚知晓了适才他同姜婳听见的那一声声响是什么。
是灯烛跌落的声音。
待到更远处的那一盏烛火燃尽,他眸能触及的一切,就都要变成黑暗了。他血肉被无形的刀缓慢地割开,血一点一点从身体中溢出来。
溢出来的血,一点点染红了身下的稻草。
若是适才烛火稍亮些,姜婳的担忧再少些,她就能发现在牢房的最深处,一层干枯的稻草下,掩埋着几件早已染成血红的雪白长袍和数不尽的被血浸湿的稻草。
青年这一身在少女来之前,才换上的雪白长袍,在他走后,也缓缓地渗满了血。
他眸抬起,望着昏暗的牢房。
世上没有一种武功和术法,能够无形割开人的血肉,让他除了一张脸无碍,身体却处处血肉狰狞。
从他让莫怀开始那件事开始,他便开始日夜被此所折磨。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身体各处不断地被割开、再愈合、再割开、再愈合。若是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无论是割开还是愈合的速度,都很缓慢。
他其实大概知晓了一些什么。
从季夫人到于陈再到司礼,最后到他让莫怀暗中谋划的这一切。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这其实是一句未说完的提醒。
意思是,如若他借着重生改变了这世间该有的轨迹,这世间的因果罪孽便会施加到他身上。
而他现在在试图改变龙脉。
此为大不韪。
故而神佛一次次割开他的血肉。
人哪里会有如此多的血,这只是神佛以世间的凌迟之刑,数以万计地在同他对话。
谢欲晚静静地望着昏暗的烛火,无视身上疼痛的一切,在漫天的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
*
另一处。
徐宴时手中持着一盏灯:“天色突然暗了,这几日长安城怕是又要下雨。神女小心些脚下,可能会有一些石头,碰到脚了会疼。”
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模样,一口一口唤着‘神女’。
姜婳望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多问,可能那日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若是他不想多言,她也无需多问。
她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徐宴时顿时整个人开心了起来,手中的扇子不小心扇到了烛火,啪叽一下,烛火灭了。他楞了一瞬,黑暗之中红了脸。
幸好前面已经到了出去的地方,烛火灭了也没关系。
徐宴时将手中的扇子和灭掉的蜡烛一起放到身后,望向身旁的少女。
“从前神女救了我许多次,怎么都是我谢谢神女。神女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我说。”
姜婳没有拒绝。
她想着谢欲晚同她说的事情,想着先换一身衣裙,再去雇一辆马车,然后就直接去远山是等到日光照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她才发觉。
大牢里面有多么昏暗。
她转身,望向身后的大牢。无由来地,她想起了那日谢欲晚所在的船舱,也是在最深最深的黑暗之处。
*
莫怀从暗中潜入了大牢。
他从衣袖中拿出钥匙,打开了大牢的门。
见到地上满身是血的公子时,他眸中没有丝毫讶异。就好像这般的场景,这些日已经出现过很多次。
多到,他连一分惊讶都没有。
莫怀的确见了许多次,多到他已经有些麻木。就如同当初公子寻遍大夫都查不出病症一般,从很久以前他便知道,公子一定遭遇了什么。
这遭遇多半同姜三小姐有关。
只是他只是一个侍卫,即便他知道公子在赴死,他能做的也只是为公子收尸。
他如从前一般扶起公子,手心很快便沾了血。
谢欲晚抬起眸,从他手中接过干净的衣裳。
莫怀捏紧了衣裳,轻声道:“公子,太子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按照公子所言,两日后一切便会开始。”
有那么一瞬,莫怀想,如若这世间真有神佛,让公子停下吧。公子如今身上一切病症,都是从推翻太子的计划开始之后产生的。
然后,莫怀就听见谢欲晚轻声道:“先停下吧。”
莫怀怔了许久。
第74章
许久之后,
黑暗之中传来莫怀的声音。
“是。”
手心粘稠的触感泛着一种难以言语的悲痛,莫怀望着闭上眸的公子,捏着衣裳的手有一瞬间收紧。
他垂下头,
弯下了一向挺直的背。
或许,
这世间真有神佛。
*
牢狱之外就是徐宴时的马车,
不等满身血迹招惹那些诧异目光,一行人就上了马车。
徐宴时从隔间中拿出一套新的衣裳,递给姜婳。
“神女,沾染血的衣服穿着不舒服,
这是我适才多买的,如若神女不嫌弃,
先穿这一套吧。”
已经受了好意,
这一套衣裙,姜婳也就没有拒绝。
将衣服递给她之后,
徐宴时就下了马车。
一旁的晨莲打开徐宴时递过来的包裹,
入目是一片绯色,比春日的艳要浅上一些。晨莲将包裹中的东西都拿出来,
发现不仅有一件绯色的长裙,
还有一个栀子色的荷包。
荷包看起来鼓鼓的,甚至装着银钱。
晨莲望向小姐,见到她已经在发呆,又看着她满身的血迹,
她大抵也猜到了一些事情。车帘并未关紧,她透着缝隙,
看见那门口燃着火的牢狱。
“小姐,
换衣裳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车帘从里面扣上,
又放下了两边的窗帘。
姜婳一怔,从晨莲手中接过衣裙。
待到换好之后,晨莲掀开车帘:“徐公子,上马车吧。”
徐宴时原本就在不远处,闻言,转身向着马车走去。但只是到了马车前,他就指着不远处一辆马车,笑着道。
“神女先入城吧,再过半个时辰,我还得为陈家的那位公子送膳食。那人前两天因为当街打人被抓进来了,家中不愿意丢这个脸,还是我来付的赎银。没办法,都付了赎银了,这两日也不好真将他放在牢中。”
姜婳也掀开了窗帘,又是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她看向他的身旁,不知为何,一个皇子,身边连一个贴身的小太监都没有。但上次在那艘船上,她记得,他的身边明明有一个小太监的。
但这般事情,她也不好多问。她心中本就想着许多事,待到徐宴时回应之后,她便放下了车帘。
晨莲深深望了一眼徐宴时在的地方,也放下了车帘。
马夫被吩咐了一两句,开始驾车。
在马蹄踏地面的声响之中,徐宴时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马车一直消散在了拐角,他也没有移开眼神。
适才在牢中,他还是未忍住,转身向牢房中望了一眼。
他无法形容那一眼。
可好像又只要那一眼,他便知晓——
这个世界如若只是一个话本,他的神女,另有英雄。
恍惚之间,他想起小太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他们漫步在山林间,小太监几次欲言又止。
他自小同小太监一同长大,哪里能够不明白小太监是有话要说。只是他侧着头,欣赏着小太监要说又说不出来的模样,看见小太监都憋红了脸,不由大笑了起来。
见他如此不正经,小太监直接红了脸。
只是这一次,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他立马止住了笑,却还是有些忍不住,却也好奇究竟是什么话让小太监犹豫至此。
他依旧如寻常一样望着小太监,就像儿时让小太监带着他钻狗洞去寻食物一般。小太监望着他,最后脸上不知是因为羞窘还是生气引起的红褪去,叹了一口气。
“殿下,世上没有神女。我知道殿下您又要说儿时那个太监,那个太监当时说那些关于‘神女’的话,只是为了骗您手中的点心。”
小太监的语气从未如此认真,徐宴时却不太在意。
他想着自己的神女,想着每一次他都能在最生死攸关的时刻遇见她。他告诉自己,世界上就是有神女的。
如若她不是神女,他一个连逛青楼都不为所动的纨绔子弟,怎么会见到她就脸红心跳呢。
小太监见他没听进去,不由直接点破。
“殿下,若是喜欢姜三小姐,您便该告诉她。如若你们同样彼时爱慕,殿下您就去向陛下请旨,求一旨婚约,求一处封地,哪怕山高水远,只要能够带着姜三小姐平安离开长安,此后也是和乐一生。”
他原本在用竹筒喝水,闻言,直接呛红了脸。
后来还不等他同小太监‘狡辩’什么,皇兄便来了。他望着皇兄身后那威风凛凛的侍卫,适才因为一声‘喜欢’红的脸,红的心,都化为冰凉一片。
就像此时,牢狱外,徐宴时望着不远处的皇兄,眸怔了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可能是那盏因为他看见青年同少女相拥之际被他打落的灯吧。
原来,丞相同神女之间,那是喜欢。
原来,他唤的一声声‘神女’,都藏着喜欢呀。只是好像,有些太晚了。他没有退后,任由皇兄身后的人上来将自己带走。
他知道的,他如若敢掺和到皇兄同丞相之间的事情中,皇兄定然饶不过他。
可是他的神女红了眸。
他便又想,小太监已经死了,皇兄又能对他做什么呢?不过是些打骂,不过是些刑罚,打骂和刑罚,这些不过是他人生中最平凡的一切。
如何能够比得上神女的伤忧。
左右皇兄也不会要他的命。他从出生开始,从母后难产那一刻,他就是父皇和皇兄手中最好的棋子。
他们谁又舍得这么快就少了他这一颗这么好用的棋子呢。
毕竟他们父子情深。
这在皇家,这么难得。父皇一生都在拖着病体,为皇兄谋划皇位,甚至不惜留害死母后的他一条贱命,只为了让这世界上多一个嫡皇子,好用这无用的嫡皇子,做皇兄的磨刀石。
这般想着,徐宴时脸上又挂上了平日纨绔的笑。
一棍子从他身后向他挥过来,一定是个熟练的老手,因为只一棍子,他就晕了过去。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徐宴时也只是在想,这一次皇兄手下的人,下手倒是比从前重了些。
*
另一边。
马车未回姜家,直接出了城。
姜婳垂着眸,手中的一本书,许久都未翻开。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她心中蔓延,她甚至不知,为何她会转身回望说那一句。
“谢欲晚,你不能骗我。”
她望着自己白净的手,却只是想到,青年垂着眸用自己尚算干净的一处衣裳。一点一点擦去了她手心的血迹。
她那时望着他,昏暗的烛火之中,有些看不清他眸中的神情。
却总是让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雨。
暴烈,急躁,压抑。
这些同他全然不同的一切,在他那双好看的眸中,一点一点盛放。
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天,原本该是黑沉沉的一片,可当她望去之时,却只有大片大片灿烂的阳光。
她怔了许久,无法压抑住心中那种惶恐不安。
就好像,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便要被那场雨压得喘不过气。
这种难以喘息的感觉,同从前又不太相同。有时她甚至想,这场雨不若下了吧,可当她望着他,却又好像知晓,这是一场下不下来的雨。
她关上了手中的书,轻声吩咐:“晨莲,让马夫再快些。”
晨莲应声,掀开车帘同马夫说了一两声。交谈完后,晨莲望向身旁的小姐:“可能会有些颠簸,小姐注意一些。”
姜婳轻点了点头。
马车快了起来,但因为之前下了雨,也是到了日暮,才到了远山等到下了马车,已经有僧人迎了上来。
“阿弥陀佛,施主,今日已经晚了,不若小僧先为小姐安排一件寮房,有何事小姐明日再做。”
虽然未说,但是小和尚已经将姜婳当成来求姻缘的贵族小姐了。
寺庙中见得多了,这位小姐身上这一身绯色长裙,价值不菲。何况这位小姐浑身的气度,便是说是诰命夫人都不为过。
姜婳摇了摇头,轻声道:“请问师父,住持在何处?”
小和尚忙道:“今日住持的姻缘签已经被求完了,如若小姐——”
这大抵是姜婳第一次打断旁人的说话,因为实在不符合礼数,她轻声却坚定道:“不是为了姻缘签,是有要事,烦请小师父带我去见上一见。”
小和尚一怔,他倒是知晓住持在何处,这几日主持推了所有姻缘签,日日在那竹林诵读经文。
只是,他望向一旁的和尚,有些不知道他能不能带这位小姐去。
见小和尚不知如何,一旁的和尚望了望姜婳,也迟疑了一瞬,但是很快便道:“施主同我来吧。”
姜婳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多谢师父。”
一身素衣的和尚摇了摇头:“这几日主持都在后山那片竹林之中,施主若是来求姻缘签的,住持不会同施主算的。若是施主有旁的事情,带施主过去,同我们而言也只是随手。只是最近主持身体不太好,施主见到了便知道了。”
姜婳怔了一瞬,思绪停留在和尚口中所言的‘竹林’上。
远山寺只有一片竹林。
就是谢欲晚当初寻梨酒的那一片,也是今日他让她寻住持朗诵经文的那一片。
一路上和尚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在山路陡峭之际提醒一声。晨莲在一旁搀扶着她,刚下了雨,山路并不好走,他们走的并不算快。
走了许久,她正埋头看着脚下的路,就听见了一阵诵读经文的声音。
惶然之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抬眸望去,入目是一片枯黄的竹林。才下了雨,夏日的阳光照在竹林之上,却映不出一点生机。
第75章
和尚还在前面走着,
她怔了一瞬,也跟了上去。
到了竹林前,诵读经文的声音更清晰了些。她望着面前枯黄的一片,
想起从前晨莲同她说起这片竹林时,
还是一片郁郁葱葱,
还能挖到春日的笋。
她同和尚一起站在诵读经文的和尚们身后,听着佛音,她也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约莫是一个时辰,
住持才停下来。
几乎是佛音停下来的那一刻,姜婳就抬起了眸,
她望向了面前的住持,
眉心微蹙。
不过半月,为何住持似乎又苍老了数十岁。如今单单看主持面上的皱纹,
已经衬得住持像年过古稀的老人。
姜婳未问出如此不合礼数的问题,
只是先行了礼。
住持让和尚将其他诵经的和尚都带了下去,声音苍老道:“施主不必多礼,
同我来。”
一边说着,
他一边在前面走着,直到一处亭子才停了下来。
住持坐在了石桌前,手抬起,示意姜婳在对面入座。
姜婳坐了下来,
明明才下过雨,可这竹林泛着的气息,
却如那竹叶枯黄的颜色一般,
没有一点生气。
住持晃悠悠地抬起手,缓慢地为姜婳斟了一杯茶。
他躬下身,
将手中的茶递给姜婳。
有些恭敬的模样。
姜婳一怔,上次来远山寺,住持待她的态度便很奇怪。这种奇怪在今日这杯茶被住持恭敬推过来时达到顶峰。
但比起那些奇怪,她更急迫的是谢欲晚的事情。
还不等她开口,住持先道:“施主,先喝茶吧。”说着,他望了望周围这一片枯黄的竹林:“是竹叶茶,用这片竹林的竹叶泡的,不过是之前的竹叶了。”
现在满目枯黄,已经不再适合泡茶了。
住持说完之后,一直看着她,意思昭然若揭。
姜婳止住了要开口的话,望着住持,轻饮了一口。
她从前从未用过竹叶茶,故而并不知晓是何味道。直到甘而涩的茶水在她唇齿间蔓延开,她垂了眸,发现其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不过她心到底不静,也品不出什么。
她放下茶杯,轻声道:“住持,有一人托我同住持言,可否请住持为这竹林诵读半月的佛经。”
姜婳迟疑了一瞬,还是说出了后面那句:“还请住持带着手中的东西,入宫去寻天子。”
“阿弥陀佛。”住持望着这一片竹林,手指向了一处:“施主请看。”
姜婳顺着住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
住持慈悲地笑了笑:“施主同我来。”
她们走到了一株枯黄的竹子前,姜婳左右看了看,其实同旁边的竹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直到住持手指向那片新绿。
是一片微小的绿叶。
姜婳一怔,望向周围,一片枯黄之中,竟然只有这一片绿叶。她犹豫了三分,轻声问道:“住持,是因为到了夏季日光太烈吗,这片竹林为何都如此模样。”
她望着那片新绿,手不敢触碰那片新叶。
新叶小小的一片,看着脆弱极了,似乎只要她一触碰,就会落下来。
姜婳静静看着,在一片枯黄之中,这片新绿并不突出,甚至因为周围枯黄的竹叶太多了,她在远处时都看不见这片新绿的叶。
住持望着身旁的少女,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了一句。
“阿弥陀佛。”
不知为何,姜婳还是抬起脚,触碰了那片新叶。
就好像一直有一道声音在潜意识中同她说——
看,这片新叶是为你生长的。
她的手轻轻碰了碰,在相碰的那一瞬间,周围枯黄的叶都恍若被风吹动一般。恰巧这时有一阵风吹来,簌簌的叶落下,却唯独避开了姜婳。
姜婳望着漫天枯黄的竹叶,眸怔了许久。
一旁的住持抬起手,行了个礼:“在施主来之前,我们已经为竹林诵了半月的经书。施主那位友人口中的东西,老身今日也会下山送至皇宫。这竹林后有一间寮房,施主今日可要住在这间寮房中。”
姜婳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望着施主,轻声道了一声:“多谢。”
她其实很多事情都不太懂,例如住持待她的态度,例如为何要为一片竹林诵经,例如为何住持会愿意为了谢欲晚连夜去皇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但一切如谢欲晚所言,他并没有骗她,这便够了。
只要他能无恙,便够了。
住持带着她去了竹林后的寮房,他们还未过去之时,已经有和尚过去简单打扫了一番。晨莲上前推开门,寮房内很干净。
姜婳望着四周,突然看见了屋子旁那一个坛子。
看见她的眼神,住持道:“是梨酒,从前老身还是个小和尚时,这片竹林就在了。到了时节,师父会用在这片竹林中酿梨酒。只是和尚该守八戒,师父酿酒只是为了磨炼心性。那些酒后来都被送给了有缘人。”
住持望向外面的竹林,想起了儿时师父曾经对他言。
“这片竹林不归属于远山他那时尚小,疑惑道:“那归属于谁?”
师父那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长大你便知道了。”
住持望向身前这个望向那片竹林的小姐,心中轻叹了一声,世间因果,皆系于一人之上。
他如今已经只剩下数年可活,如何也算长大了。也的确如师父所言,他明白了这片竹林不归属于远山因为这片竹林,归属于他面前这位小姐。
姜婳蹲下身,望着面前这坛梨酒。她忽然就想起了那日,谢欲晚抱着一坛酒站在她门前。她已经忘记那日有没有月光了,只记得青年如月一般的眼。
她怔了许久,起身望向住持:“我那位友人口中让住持您送去皇宫的东西,是何?”
住持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木盒,递给了姜婳。
姜婳打开,眸凝了一瞬。
木盒之中,安静摆放着一颗舍利子。
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那一片枯黄的竹林,在隐秘之处又冒出了几片新叶。住持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向着一片竹林望去,心中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那位施主能够回头,便是幸事。
*
隔日。
姜婳下了山,昨夜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并没有。
她只是在那张木床上躺了一会,便安静地入睡了。待到醒来,天已经亮了。她推开门,晨莲恰好从远处回来。
见到她醒来了,晨莲轻笑着道:“小姐,晨好。”
她轻声应了一声:“晨好。”
她正在梳洗,晨莲打开木盒,将里面的素面拿出来。梳洗完了,姜婳坐在桌前,静静地用了起来。
她望向外面那一片竹林,突然有些怔住。
还是枯黄的一片,但是好似浅了一些。但如若细看,她却又寻不出什么差别。她收回眼神,咽下了口中的面。
想到昨日那颗舍利子,姜婳想起昨日住持所言。
那是上一任住持圆寂留下的舍利子,依照先帝所言,此舍利子可救赎一人之罪孽。姜婳垂下了眸,心中有些不安,
若是按照住持所言,谢欲晚给她的法子,竟然是担下杀害司礼的罪责。
......舍利子可护住性命,其他的呢?
那些流言蜚语已经在长安城中传开,闹得沸沸扬扬,他又要如何去做。
姜婳想不通这些事情,但心又安了一分。无论如何,起码他不用再在那大牢之中了,起码他的性命暂且护住了。
马车驶在下山的路上,清晨的光透过车帘照了进来。
少女轻轻闭上了眸。
*
皇宫中。
望着木盒之中的舍利子,和舍利子旁一身染满血的雪袍。
天子盛怒:“谁让你们对他动刑的,朕未曾吩咐,你们怎么敢对他动刑?”
下面的人一声不敢言,只是跪了下来。
正说着,天子咳嗽起来,几番之后,整个人跌坐在皇座之上。天子一张脸已经没有血色,此刻他望着那身染血的雪衣,双手颤抖。
一旁的太监俯身在地听候吩咐,身子瑟缩不敢言。这方血衣今日被丞相送入了宫中,他们不敢言什么,只敢呈上来。
谁对丞相动了刑,他们要如何知,他们都不知,到底有谁敢对丞相动刑。
许久之后,太监也只听见了一片寂静。
皇位上的天子垂了眸,望着那身血衣,一瞬间落了泪。在血衣旁,是一封青年手写的请辞书。
天子手颤抖着不敢拿起来,他向上望,想看一看天是什么颜色,可抬头却只看见了宫殿高高的屋顶。
他恍然间回想起了在雪之尚是少年之时,他们一同坐在皇宫的屋顶之上,望着远处和更远处的地方,一起说着海晏河清的梦。
那时他只是一个失意的太子,雪之也只是一个清风明月的少年郎。
雪之那时候人便已经很清冷淡漠了,但在他数次相邀之下,还是不顾礼数地同他一起爬上了屋顶。
他知晓雪之的过往,他其实要长雪之数岁,但于雪之而言,他是少年挚友。雪之于他而言,是世之知己。
那日在宫殿的屋顶之上,星河璀璨。他同他一起望着远处的一切。远处是灯火,一片又一片的灯火。
他的父皇平庸,沉迷酒色,任人唯亲,甚至有了废黜太子立尚在襁褓的皇子为太子的想法。他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好过,直到雪之来到他身边,雪之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殿下,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