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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她想,权势是这般重要。

    晨莲又敲了三次门,里面依旧寂静一片。

    姜婳怔了许久,听见晨莲轻声道:“小姐在这稍微等奴一会,奴从侧面翻墙进去,去看看情况。”

    姜婳点头,晨莲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缓缓垂下了眸。如今发生的一切,像一层茫茫的雾,缠绕住她。

    一种惶然的无力感从她心中涌起。

    过了半晌,晨莲撑着伞从远处回来了。几乎是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姜婳就转了身,晨莲提着衣裙,快步到了她身前:“小姐,莫怀让您快回去。如今公子入狱,外面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莫怀让小姐护好自己便好。至于姨娘那边,莫怀让您别担心,说公子很早之前就将姨娘转到了安全的地方,位置小姐您也知道。”

    说着,晨莲将手中的纸条给了姜婳:“莫怀说,小姐看见里面的内容,便知晓姨娘在哪了。”

    姜婳打开纸条,上面只写着寥寥一句:“五年春,三月十七。”

    还未等姜婳说什么,晨莲迟疑了一瞬,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吗?”

    姜婳闭上了手中的纸条,轻声说道:“长安城人人皆知,姜府三小姐是丞相大人的学生,这般关系这种情况下,即便要避嫌,又如何避得了?”

    她听了一瞬,望向晨莲:“莫怀还有说什么吗?”

    晨莲摇头:“莫怀只说,现在雨大,让小姐早些回府。还说......公子的事情,小姐不必费心,若是公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小姐同姨娘一起离开长安便好。”

    “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姜婳重复了一声。

    晨莲望着茫茫的雨,轻声道:“莫怀言,其实司御史手中有没有证据,证据是真的还是假的,那证据能不能指认公子,其实都不重要。公子被抓入牢狱,是因为公子同天子生了嫌隙。”

    “所以,小姐别担心。”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晨莲的声音小了下去。她垂下眸,适才她才翻墙进去,就看见了不远处亭子中的莫怀。

    她安慰小姐的这些话,莫怀一句也未同她说。

    莫怀只是冷漠着眉眼望着她,让她同小姐都离开姜府。同莫怀相熟多年,晨莲鲜少见到莫怀如此冷漠的模样,她原本弯着眸,见状眼睛中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晨莲不知道,莫怀在因为什么而生气。

    反正以她对他多年的认知,莫怀如此冷淡的外表之下,隐藏的都是怒火。但细想一想,晨莲又猜到了大半,能够如此牵动莫怀情绪的,向来只有公子一个人。

    最近公子身体不好,又入了牢狱。莫怀不是在担心公子,就是在同公子生气。以公子的聪慧和权势,如若不是公子有意放纵,如何会让自己落得如此地步。

    姜婳望着晨莲,听着那句‘小姐,别担心’,心怔了许久。

    一种茫然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望着外面茫茫的雨,捏紧手中的字条。

    五年春,三月十七。

    那是长安城外一处寺庙附近的宅子。

    她手中一直持着那把滴着雨的伞,雨水滴滴答答顺在伞面落在地上,很快她的身下就是一片水。

    风声雨声一起入她的耳中,她撑开伞,向着外面走去。

    雨比之前小了些,路上行人渐多,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她恍惚听见。

    “听说用刑了。”

    “唉,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啊,今日一个样,明日一个样。那可是最年轻的丞相,就一日呀,入狱了。大牢那是什么地方,不过我听说呀,那丞相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呀就是他......”

    “听说他爹当年还贪污,要不是先皇仁慈,他早死了。”

    “宫中那边风声很紧,不说了,他便是明日问斩,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那还是扔些菜叶子吧,上次见着个囚车,我没忍住扔了鸡蛋,家里那个没把我怨死。”

    一行人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姜婳在他们身后静静地听着。此时雨已经快停了,只是些繁复些的雨丝,在顺着伞一点点落下。

    她心中回荡着适才听到的那几句话。

    谩骂,猜测,诋毁。

    她茫然了一瞬,心中是泛滥的疼。她没有办法形容这种感觉,这种疼同之前的疼都不太痛,它缓慢而生涩。

    像是一株芽,从她从前心上裂开的口中,缓慢而坚决地爬出来。

    突然,雨停了,一抹光从云层照了出来。

    光照亮了伞面,也照亮了伞上面微小的雨珠。姜婳没有放下伞,只是抬起头,望着天边的那抹光。

    周围又传来了很多人的声音,她不住地听见那个青年的名字。

    茫然之中,她恍惚看见了他一身雪衣,都被染成了红色。姜婳捏紧了手心,看着偌大的长安城,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寻谁。

    只是半日,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背后定是有人在主导。

    是司御史,还是太子,还是......天子?

    如若是天子,如若是天子想让谢欲晚死,她要怎么办。

    谢欲晚已经入了狱,如若他自己还有盘桓的余地,如此重视名声的一个人如何会让这般的流言与诋毁在全城蔓延。

    姜婳茫然地想着法子。

    当年谢家没落,长安城中各世家一些落井下石,一些推波助澜,一些甚至就是幕后黑手。

    这几年谢欲晚为了平反当年谢父的事情,挖出了许多世家之间的不良勾当。世家虽然面上不说,但是对于谢欲晚一直心有怨气。

    从前只是因为谢欲晚的权势和皇宠假意讨好,如今有了机会,定是会落井下石。

    在皇储之争中,谢欲晚不曾站队。

    故而三皇子和五皇子在此时,无论是相救还是落井下石,都不会贸然出手。

    因为谢欲晚能够被抓入大牢,一定是天子下了吩咐。即便他们手中真的有证据,如此对待一个丞相,如何都是过分无礼的举动。

    姜婳寻着能够帮助谢欲晚的人。

    她什么都没有,但是她知晓前世那十年发生的事情,如若实在没有法子......她可以以此去同一人交换。

    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如若让她选——

    还不等她想清楚其中的利害,一道穿着天水碧的锦袍的身影落在她眼前。

    “神女!”

    姜婳一怔,望向身前的徐宴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似乎前两日她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一身纨绔子弟打扮,但若是细看,脖颈处,手腕处,都有伤痕。

    只是他好像习惯了,也不太在意,一双狐狸眼里满是喜悦:“神女,我又同你相见了。”

    姜婳无意再同他有牵扯,今日连‘神女’的戏也不想再演。

    她垂了眸,转身欲离去。

    结果被徐宴时从身前拦住,她本来心中就有些无由来的烦闷,此时更是加剧了,她望着他一脸笑意,捏紧了手心。

    “让开。”

    她声音很轻,却不难听出带着怒火。

    这一下子吓到了徐宴时,他茫然无措地捏了捏衣袖,小声问道:“神女,你是在担心谢丞相吗?”

    姜婳抬眸望向他,一言不发。

    徐宴时没有看姜婳的脸,只是看着她被雨染湿的衣裙下摆,小声道:“要不神女去换一身衣服,那边便有铺子。神女若是担心丞相,换好干净的衣服了,我带神女去牢中见丞相。”

    第72章

    姜婳怔怔地望了徐宴时许久。

    徐宴时也偷偷看着她,

    见到她一直看着自己,耳朵已经红了。虽然有些不敢同神女对视,但还是认真地说:“丞相的事情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但是神女如果担心,

    我可以带神女去大牢里面看看丞相。神女在凡间应该不能用术法吧,

    要不先去换了衣小心翼翼地说了最后两句。

    晨莲看了他一眼,上前轻声道:“小姐,先去换了衣裙吧。”

    路过徐宴时时,姜婳很轻地说了一声:“多谢。”

    只有这一句,

    徐宴时就没有掩藏住眸中的欢喜,他望着姜婳的背影,

    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随后低头笑了一两声。

    他这一生无用,

    能够为神女分担一二,

    就是他之幸事。

    姜婳很快换好了衣裙,她无心挑选,

    随意指了一件素白的。待到换上之后,

    晨莲付了银钱,她还未出铺子,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徐宴时。

    她不知她该如何从容,适才她应下他那句‘带她去见谢欲晚’时,

    她竟然没有犹豫一分。

    知晓姨娘能够一直在安全的地方,她心中的一块石头就悄然放下了。

    哪怕徐宴时背后代表的麻烦,

    于她而言真的很大很大,

    但比起谢欲晚的生死未卜,都不过寥寥。

    她以为他们会需要伪装一番,

    但徐宴时就那般大大咧咧带着她进了大牢。

    大牢闷热的气息在狱卒打开门的那一刻,直接向两人奔涌而来。

    徐宴时摇着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因为我那些朋友,也多是纨绔。纨绔犯了事,有些家中会捞一捞,有些家中想给些教训,便会让他们在牢中呆上几日。那些自小温柔乡里面长大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牢狱中的苦啊,哭着求着让我日日带些美酒佳肴去看他们。”

    “一来二去,我和这里的狱卒们都熟了。我若是要进来,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之前一直这般,今日还真不会这么方便。”

    姜婳听着,直到身旁传来风。

    是徐宴时一直在为她扇着扇子。已经是夏日,这牢狱之中有的地方又架着火盆,温度自然不低。

    若不是下了半日的雨,去了一些燥热,牢狱中温度只会更高。

    被徐宴时领着,姜婳想着今日在大街之上听见的那些话,掐住了自己的手心。直到徐宴时在一处停下,轻声道:“到了。”

    徐宴时看了看里面的谢欲晚,又看了看身旁的神女,垂头将手中的钥匙递给了她,随后自己转身去了一旁的角落。

    姜婳接过,怔了一瞬。

    她捏紧钥匙,向里面望去,恰好同青年的眸对上。

    他未曾如她想的那般狼狈,只是一身雪衣不如往日干净。见到她来,他眸中有一分惊讶,随后又转化为平日那副平静的模样。

    手心被她掐得生疼,她用钥匙打开了门。

    在他平静的眸光之后,她向他走近了一步,她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沉默地跪坐下来。

    地上只铺了浅浅一层稻草,看着并不干净。适才新换的衣裙,跪坐下去那一瞬,就染上了灰尘。

    青年的眼睛停留在她素白的衣裙上。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女。他不知道,她为何要来。

    姜婳将钥匙放在地上,轻声道:“夫子。”

    听见这一声,谢欲晚垂下了眸。

    他静静地看着少女被稻草染脏的衣裙,平静道:“如若是因为夫子和学生名头的问题,如今我出事了,会连累你。你去寻莫怀吧,他会将事情办的周全的。”

    说完这一句,他已经要送客。

    姜婳眉心一蹙,适才心中微弱的紧张开始消散,她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两人之间,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青年垂着眸,甚至不再看她。

    姜婳心陡然酸了一瞬,轻声问道:“是因为什么,我能帮你什么?”

    从始至终,她都满眸担忧地望着他。因为担心,她都没有了平日的委婉,问的很是直接。

    青年始终垂着眸,狱中的灯火并不算亮,只有暗暗的一片。

    今日外面下了雨,空气中一直有些潮湿。

    许久之后,青年才说道:“同你无关,也无需你帮我什么。”

    姜婳一瞬间也失了声音,她环顾四周,满是枯草和泥土,周围的墙壁上面还有用血写的字,空气中萦绕着一股令人绝望的气息。

    而在她身前,青年依旧清冷矜贵。

    仿佛这不是大牢,他面临的不是凶险之境。

    她迟疑许久,还是又问了一声:“那......要我带什么话给莫怀和橘糖吗,或者给商阳那边的人,就算我不能做,他们、他们也应该可以做些什么。”

    青年终于抬起了眸,望向了她。

    他的眸中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她心怔了一瞬,不知为何又在他眸中看见了那场雨。她惶然得不知如何开口,却在下一瞬听见青年平静的声音。

    “姜婳,走吧。”

    青年望向她的身后,在拐角处有一个身影正在等着她。

    他平静地看着,只觉得他的小婳还是善良了些,如今他只是入了牢狱,她眸中便有了心疼,日后若是他真被判了罪,权势尽失,千夫所指,他的小婳又该如何呢?

    重生之后她万般苦痛想要逃离他,如今因为他失势入狱,便又犹豫地停下了步伐。

    如若有一日她见到了他尸首两异,可能会哭。

    谢欲晚平静地看着她,他不想她哭。

    他会舍不得。

    于是他借着昏暗的烛火,望向身前的少女,他看得出她在犹豫着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捏紧衣裙。

    他声音很冷,很静,开口时仿佛置身于一场大雪。大雪茫茫,压了树枝,轻微的响动声之后,是树枝和雪一同坠地的声音。

    他隐瞒所有未说尽的爱意,望着她,像是要将她映入眼眸。

    像是最后一眼。

    在她抬起眸的那一刻,他收回了眼神。

    他的声音变得很冷,很平静:“姜婳,师生一场,这是最后一课。”

    姜婳怔了一瞬,还来不及反驳什么,就感觉青年的手自她头上滑过。她下意识颤了眸,可青年却未触碰她分毫,只是从她头上拔了一根银簪。

    她未察觉之时,青年很深地、很深地望了她一眼。在触及她颤抖的眸之中,青年怔了一瞬,随后垂下了眸。

    他从自己的身上撕下了一块布,随后用适才拔下的银簪划破了手指。

    偌大的血珠瞬间冒出,在姜婳的沉默中,青年以血为墨,以纸为笔,平淡着神色写了一封‘合绝书’。

    是时下用来断绝师生情谊的书。

    姜婳一怔,听见青年平静道:“姜婳,当自己拥有的权势无法庇护自己之际,不要去沾惹不必要的麻烦。”

    “此为明哲保身。”

    不必要的麻烦。

    姜婳听着他如此形容自己。

    她捏紧了手心,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到如此地步。青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今以血写的‘合绝书’,上面的字迹依旧风姿端正。

    她没有让他写完,隔着青年雪白的袍,握住了他的手。

    “可是夫子,从前你不是如此教我的。”

    他也没有挣脱,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我从前教过你什么,我都忘了。有些无用的,你也忘了吧。”

    他看着她,有些难言的沉默。

    他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诗文礼仪。但那些东西,似乎困住了他的小婳。比起一直记住从而为难自己,他宁愿她忘记。

    他将她的手掰开,力道很轻。

    姜婳望着他,固执地用紧,她两世都没有过什么太大的勇气,但是好多都用在了这个人身上。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总感觉,今日她如若放开了手,她日后会万分遗憾悔恨。

    他心思深沉,聪慧过人,她从来都知道。

    但即便如此,听见他入狱的消息,她还是会担心。

    丞相府的人不见人,她不知道任何事情,满街的流言蜚语,过路的行人都在议论。她会担心,会很担心。

    姜婳无法欺骗自己。

    她无法放任他在如此苦难之中。

    青年抬起眸,望向对面握住他手腕的姜婳。

    昏暗的烛光一点一点映出少女的姣好的眉眼,她望着他,眸有些泛红,轻声说道:“谢欲晚,你好好同我说,我在担心你。”

    他已经有些忘了,两世他们是否有过如此坦诚的时刻。

    他听着一声担心,眸怔了许久。但在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心中异样的情绪之时,他突然垂下了身。

    一口血在他俯身的那一刻,直接吐了出来,烛火终于映亮了青年的脸。

    满是苍白。

    第73章

    原本雪白的衣裳,

    泛上了淡淡一层血珠。

    昏暗的烛光映出淡淡的轮廓,青年微微曲着身体,血丝顺着唇角滑落。他垂着眸,

    让人看不清情绪。

    姜婳一怔,

    忙上前。

    谢欲晚所在的牢房是整个大牢中最深的一间,

    没有窗户,透不进来一点光。可能因为关押的人顾忌谢欲晚的身份,牢房的四周都没有关着其他的犯人。

    远处,徐宴时点亮了一盏油灯。也正是这盏油灯的光,

    映亮了青年苍白的一切。那在昏暗烛光之下青年刻意隐藏的不甚清晰的狼狈,开始一点一点映在少女的眸中。

    “谢欲晚——”

    看着让她茫然担忧的一切,

    她下意识唤出声,

    脚踩在泛着枯黄的稻草上,向着青年奔过去。

    素白的衣裙扫过干枯的稻草,

    裙摆之处被染了淡淡的红。

    姜婳无意注意到这些,

    只是担忧地走到青年身前,可还不等她过去,

    青年又躬身干呕了几声。

    他眸色比平日深沉一些,

    脸色满是苍白,唇边的血迹直直流入脖颈。

    即便是这样,他的眸依旧很平静。

    直到姜婳那一声呼唤,让他意识到她还在身旁。青年垂下眸,

    在她过来之前,用衣裳随意擦拭了唇角的血迹。

    感受到少女在他身边坐下的那一刻,

    他身体僵硬了些。

    “谢欲晚,

    怎么回事?”姜婳望着地上那摊血,心中的一根弦陡然断了。

    青年垂上了眸,

    沉默了许久,还是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哑,泛着些疲倦:“出去,姜婳。”

    姜婳只当自己未听见,稻草上那摊血死死撰住了她的眼球,一瞬间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捏住了青年的衣袖——

    手心传来粘稠的一片。

    姜婳后知后觉地望向自己手捏住的衣袖,眸缓缓怔住。

    在她适才在牢门口看不见的地方,谢欲晚雪白的长袍早已经被血浸湿。她入牢狱之间嗅到的甜腥味,此刻正在她的手心蔓延。

    她抬眸望向谢欲晚,正与青年一双凤眸对上。

    她怔然了许久,手覆上了他的衣衫。只在一瞬间,青年握住她的手,含义不言而喻。

    姜婳茫然地望着他身下的那一片血,眸也红了。

    她轻声道:“谢欲晚,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整个人都在发颤。几乎是在问出的一瞬间,泪直接从她眸中落下,她有些慌乱却不敢太用力地挣脱开谢欲晚的手,她想去看看他藏在雪白衣袍下面的伤。

    青年再次握住了她挣开的手,这次用力了些。

    姜婳固执地扒开他的外袍,入目是鲜红和狰狞的一片。即便还隔着一层衣衫,也能看见里面的伤口。

    姜婳几乎一瞬间就崩溃了,她红着眸道:“你不是丞相,你不是位高权重,你不是、你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还是会这样,明明、明明之前都没有,都没有的,谢欲晚,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年一言不发,垂着眸。

    姜婳望着他,已经止不住泪。

    “是司家吗?是不是只要司家没了,你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司礼的事情只要解决了,他们就不能对你动刑了。”

    青年看着她。

    似乎只需要他一个点头,她便会去做那些她从前从来不会愿意做的事情。

    他该喜悦吗?

    原来她对他还有一分在意。

    可他望着她眸中滚滚落下的泪,却只觉得心疼万分。

    那因为她在意而生的喜悦,甚至比不上心疼的万分之一。

    他已经说不清了,他此生怯步于她眸中曾因他而有的苦痛。他平静地望向面前满眸通红的少女,轻声道:“别哭了。”

    他牵起她的手,用还算干净的一处衣裳,平静地为少女擦去手上的血迹。

    “你什么都不用做,司家、司礼这些同你都无关,你不用为了我去做什么。”他垂下眸,眸色很淡,待到少女的手心上的血被擦拭干净,他松开了她的手。

    他似乎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触及她的眼神,又觉得有些东西没有必要再说。

    如若可以,他希望她能自私一些。

    今日她因为这两世他于她的‘恩情’而来,又为他身上的伤和那些血而哭泣,但只要她自私一些,这些原本都不用发生的。

    他会为她铺好后面的一切路,即便没有那场会让她生厌的成婚,她依旧能够自由一生。而这也是他从始至终,最想让她得到的。

    只是他从前有私心,即便没有看清自己的爱意,依旧想让她留在他身边。

    他才是自私的那一个人。

    但幸好,他现在没那么自私了。

    他将手中的‘合绝书’折叠起来,递给了她,已经被她看见了狼狈和虚弱,他也就没有故作无事。

    他摊开她的手,将那封血书放入她手中。

    “从前我所做的一切,皆只因同夫人之约,故而你无需因此对我有何亏欠。晨莲和寒蝉,此生会护你周全。如若厌倦了姜府那些尔虞我诈,便带着夫人、晨莲和寒蝉一同去江南,他们会护住你的。你不是要看江南的雪,姜府的事情并不麻烦,等到了今年冬天,就走吧。”

    他迟疑了许久,还是轻声添了一句:“如若要同人成婚生子,便寻个你喜欢的。”

    他不舍得他的小婳,再同旁人蹉跎一生。

    寻个喜欢的,便好了吧。

    他声音平静又温柔,将那‘合绝书’放入姜婳手中,他的手就收了回来。

    从始至终,姜婳都垂着头,她捏紧那封‘合绝书’,后面他说的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直到两个人安静了很久,姜婳才抬起了头。

    她望向他,有些委屈。

    是同从前不一样的委屈,她眸中的泪许久都未落下,手缓缓地牵住了他的衣袖:“谢欲晚,你不能这样。”

    “你教导我为人要温和善良,要尊矩守礼,要心怀苍生。可你现在要我袖手旁观,要我视而不见,要我明哲保身。”

    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谢欲晚,不可以。”

    惶然之间,她似乎寻到了一条路。

    “司礼的背后是司家,司家的背后是太子,如若解决司家不够,是不是解决太子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太子没了,你就能出去了?”

    她见他没有反驳,继续道:“太子如今被废黜,明面上被囚在东宫,但实际上天子中意的继位人选一直是太子。这些事情三皇子和五皇子是不知道的。如今他们针锋相对,但只要他们知晓了太子的事情,两个人一定会联合起来让太子永无翻身之日。只要他们知晓你是因为太子而入狱,三皇子和五皇子就会把你捞出去。”

    姜婳的语气越来越冷静,谢欲晚怔了一瞬。

    “只是一个司礼,只是一个司家,天子如今所为,不过是在同你博弈。是天子说了什么要求你未应吗,如若天子没有发话,谁敢对你如此刑罚。所以只要三皇子和五皇子知晓了太子的事情,天子便再不能同你博弈,只能同你‘商议’了。”

    她语气是冷静的,但是浑身都写满了慌乱。

    那方血书被她随意放到一旁的稻草上,她看着谢欲晚身上的血,爬起身就要往外走。似乎只要走出了这间牢房,她就要想法子去寻三皇子和五皇子。

    青年好看的眉眼之间多了一分犹豫。

    未曾预料到是这样的发展,青年也来不及说什么,只能直接拉住了姜婳的手。

    不同于他的手,少女的手是温热的。

    他握着她的手,未隔着衣袖,也未隔着帕子,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其实已经有些亲密了。

    谢欲晚迟疑了一瞬,还是未松开。

    “姜婳,我无需你这样。”

    被他拉住了手,她也没有再走。听见这一句,她俯身望着青年,眼眸还是停留在那暗处的血上。

    她适才的冷静和慌乱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寂静,她垂着眸,安静地落着泪。温热的泪珠从她眼眸垂落,滴到了青年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你要我怎么办,谢欲晚。”

    她声音很轻,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委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又要我什么都不要做。我能救你,难道我要看着你在这牢狱之中受刑吗?”

    “你知道你的衣摆上都是血吗,你知道。你甚至在我进来之前,将那些血迹全部遮掩住了。你知道我看见那些血迹会担心,所以你将血迹都遮掩住,你不让我看见。”

    “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青年眸怔了一瞬,姜婳又跪坐在他身前。

    他们的距离比从前每一次都近,姜婳望着青年那双向来清淡的眸,轻声道:“谢欲晚,你真的很不讲道理。”

    青年望着她,声音突然轻了些。

    “是,我不讲道理。”

    他手上的血混着泪珠,原本温热的泪珠落到他手上的那一刻,也开始变得冰冷。他未曾预料到的一切,让他一点一点垂下了眸。

    那封‘合绝书’就摆在他们的不远处。

    她此时就在他身前,一直认真地望着他。谢欲晚望向她,他需得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他无法在少女的眸中盛满他的身影时,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

    可这算什么呢?

    无视她眸中曾因他而有的苦痛,卑鄙地利用她的善心——

    远方的蜡烛被风吹动,灯影晃动间,他沉默地将少女抱入怀中。

    这是一个充斥着绝望的拥抱,他静静地将人搂紧,再搂紧。从前一定会推开他的少女,此时也只是安静地被他抱着。

    他无比贪恋现在的一切,却又无比清楚,这一切只是因为少女的善心和怜惜。

    他眸中那片从未停止的雪,在这一刻静止。

    世界也仿佛在这个怀抱中静止了。

    突然,一双手拥住了他的腰,他的世界开始一点一点转动,她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轻声安慰道:“没事的,谢欲晚,你别怕。”

    向来矜贵淡漠的青年这才发现,在他世界静止的那一刻,他也落了泪。

    泪顺着他的脸落入她的脖颈,姜婳第一次知道,原来像他清冷淡漠的人,泪珠原来也是热的。她心中那个缝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无限大,大到能让她整个人心甘情愿地跌落下去。

    她同于陈学会了坦诚。

    她得对自己坦诚,她在心疼面前这个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此刻她都不想细究。她无法看着他身在牢狱,无法直视他满身的血。

    他不该是这般模样,他也不能是这般模样。哪怕是她最厌恶他之际,她都只是希望同他远离。

    她从未想过月亮坠落。

    他该矜贵淡漠,该运筹帷幄,该风光霁月。

    左右不该,一身雪衣染了数不尽的尘埃,在这牢狱之中等待旁人的宣判。

    从青年的眼中落下的泪,从温热变得冰凉,最后化在她的脖颈之中。她望着他,将头埋在他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中,纤细的双手扣住他的腰。

    这是拥抱。

    同从前那些拥抱也无不同。

    这是她罕有的‘回应’,即便不是因为爱意。可他却因为那些不可言说的一切,纵容了自己的贪恋,利用了她的善意。

    青年眸怔然了许久,却隐藏着痛苦。那场在他眸中的大雪,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永远不会停止。

    她抬起眸,同他对视。

    昏暗的烛火下,两个人的眼睛中都只有对方的影子。

    她的声音同她的眸一样温柔,可能是被他难得的眼泪吓到了,一声又一声地安慰他:“会没事的。”

    那一瞬间,青年抱住少女的手轻轻缩紧。

    他望了她许久,还是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只是将人静静地抱在怀中,贪恋着她身上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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