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汲志用幽幽道:“不知县内文书尚存几何?”最担心的就是县衙内文书受损,乱军多草莽,无组织无纪律,未必懂那些枯燥乏味文书的重要性。
基层打过滚的都知道,里头弄虚作假不少,但总有真的。
城池外土地荒芜,尚存官吏手段一般。这些文书可以帮助他们与吏员所述相互印证,快速梳理当地情况。
见微知著,从守门的两个军土来看,吴越不愧“王师”之名,懂得其中重要性。
文书暂且放在一边,至少能改善当前窘迫的居住环境。
三人心稍微落下半截,打道回驿站,见着人只说在外头闲逛两圈散散心。
次日清早,精简后的队伍再度在驿站外集合。
柳琬抛弃繁复的车架,骑上一匹骏马,英姿飒爽。
赵璎珞吐槽道:“他还会骑马?”看起来有些文弱模样。
祝明月:“君子六艺。”
杜乔以前缺一门是家庭条件限制,柳琬没有这些顾虑,骑射武艺都不差。
最让人吃惊的就是祝明月一行人,官吏们将家眷留在驿站中,但祝明月队伍中不光领头的是女子,还有不少女眷。
女人去军营?不该段晓棠来昌宁探亲吗?
赵璎珞将要送去行营的物资清点一番,其他的留在暂住的院落中。
行营路程不近,能换的都尽量将车驾换成坐骑。队伍中多有脚力代步,速度不慢,一大早出发,将近正午时终于离得不远。
范成明:“刚好来的巧,昨儿七郎才回营。早一步晚一步都要错过。”
陆德业并不想和吴越打交道,但早知有这一天,只能道运道不佳,非得他风尘仆仆身心疲惫之时应对刁难。
祝明月思量稍后见到段晓棠该如何开口,心急如焚是刚知道消息的时候,事到如今已成定局,无论功魔早已种在段晓棠心中。
无力回天,说的就是祝明月如今的状态。
耿鸿骑在马上,指着道旁田地道:“这儿种了好些菜!”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种着各种各样的青菜。
比起昌宁县城外的荒芜,别有一番生机,但奇怪的是只有菜。
农家会在房前屋后种上一些改善伙食,但极少将好地拿来种菜,那是要留给麦子粟米这些真正能果腹的粮食的。
怪异的生机勃勃,就是眼前景象的真实写照。
范成明答疑解惑,“军土们将抛荒的土地重新耕种,这一片种的都是菠菜,长安卖得贵极了。”
菠菜是西域刚传入的品种,尚未推广到千家万户,在长安两市都算是精贵物。
段晓棠当初针对夜盲开出的数种食物,将菠菜刨除在外,便是因为它价高稀少且抛费多。
范成明:“再往前走是黄瓜和茄子的地界。”
军屯多在边疆地带,南衙诸卫驻防长安没有屯田的先例。长安周边土地有价无市,找不出田地给他们耕种。
若有心人参上一本侵占民田都有的说头,昌宁城外有荒地,他们一路行来没见到几个行人。
两卫侵占的是民田,但都是无人耕种的田地。它们的主人或远去他乡,亦或埋骨荒野。
两卫帮着种一季,还能延迟抛荒的时间。
偶尔远远见几个挑桶提筐行走在田地中人高马大的汉子,一看就不是普通农人,而是两卫军土。
耿鸿疑惑道:“为何不种麦子粟米?”
杜乔:“你以为他们会在此地待多久?”
麦子粟米至少耗费半年时间,且需精耕细作。蔬菜种植要求少,生长周期短,一两个月便可收获。
种菜才能保证种下去收上来是他们的,若换了麦子粟米,最后不知道谁来收割。
假如昌宁县城百姓知道这里有一片无主的丰收麦田,一定会不辞辛劳地携家带口走几十里来收割。
另一方面亦能体会到两卫的决心,立营在此就没打算和乱军慢慢耗。
杜乔在西院里亲自种菜,水平和段晓棠不相伯仲,但基础知识还是了解的。从菜苗的高度来看,种下去差不多半个多月。
换言之,两卫刚移营到此地就着手种菜事宜。
杜乔猜的不错,吴越的尴尬地位无法插手民政,庄旭在周围巡查时,发现附近零星几座村庄空无一人田地荒芜。
闲着也是闲着,两卫人力畜力都不缺,种些菜能改善伙食,顺便从另一个角度验证缺粮之事。
最后发现最难的不是种地,而是搜罗种子。
大吴农家多是自已留种,了不得在亲友邻居间交换一二,少有专门的种子商人。
四野庄倒是专业种菜搜罗了不少种子,但长安遥远运输不便,昌宁本地地广人稀,麦种能找到,但庄旭又不愿意便宜旁人。
最后只能把主意打到河东贤良们头上,这些人各个家大业大,田产庄园无数,菜种菜苗有的是。
自此后庄旭的物资清单上再增加一条——种子。
若行营能在此地多停驻一些时间,达到半年以上,庄旭都想养鸡鸭了。
昌宁这片地方被祸祸得够了,只靠采购根本无法供应数万人所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每天净干饭的日子不好过。
庄三公子没干过农活,但谁让身边有个对土地爱得深沉的段晓棠呢,王才里的庄子上全种的各种各样蔬菜。
然后庄旭发现失算了,段晓棠是对土地爱的深沉,但让她洒粪施肥也很嫌弃。幸好军土们大多出自农家,种菜是一把好手。
段晓棠冤枉,她喜欢的是农家.乐,不是农家.肥。
范成明再度叫苦,“在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得吃没得喝,地方粮草供应不上,还得自已种菜。”
“老子在长安横行两市,风流平康坊,没想到最后在山沟沟里挖地。”
第872章
这是伪善
万宜民不知范成明的来历脾性,话说的带纨绔气,但只是夸张。
两卫缺粮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能静下心来种菜,而非放纵兵卒去勒索地方、劫掠百姓,尚存几分底线。
就这几分底线,比许多军队的上限都高。
穆黎昕原在关中任职,听过几丝风言风语,低声道:“范二将军的话,听听就算了。”
汲志用是个没见识的,奇道:“为何?”
周围人的耳朵竖起来。
隔墙有耳,隔骑也有耳,穆黎昕谨慎道:“以后再说。”他可没忘记,这里是两卫的地盘,平白得罪范成明不值当。
穆黎昕不说,旁人知趣不再多问。
似这种二三人的小团体,队伍中有好几个,都是已经定了地方的。
落单的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在尚未到任的刺史手下担任佐官,要么去更危险尚未平定的绛郡汾阴任职,前途未卜。
陆德业遥遥望见前方有一队骑土疾驰而来,领头之人穿着一袭浅色衣裳,以为是行营派出的迎接队伍。
以吴越薛曲的地位,不可能亲自出营,但可以派人离营数里迎接,做足礼数。
陆德业脸上笑容尚未落下,孰料迎面而来的队伍却是擦肩而过,半点不带搭理。
显然不是来迎接他们的。
段晓棠骑行在前,只在路过范成明杜乔时微微颔首致意,最后在祝明月马身前四五步勒住缰绳。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你还好吗?”
“你们还好吗?”
段晓棠的笑容微微有些苦涩,“还行。”
祝明月不漏过段晓棠一丝一毫的微表情,稍稍放下心来,“都不错。”
两边翻身下马,祝明月疾步向前一把抱住段晓棠,身体是温热的,是活的。一时兴奋竟将段晓棠抱得双脚离地。
祝明月不满道:“瘦了,也黑了。”
不远处于广富目瞪口呆,他家将军被一个女人抱起来啦!
赵璎珞在后面急道:“我们都担心死了!”冲到双脚落地的段晓棠身前,轻轻捶两下。
本想重锤给点颜色看看,出一出艰辛行路的怨气,但生怕段晓棠身上有暗伤,临到下手时收了力道。
段晓棠抱歉道:“是我的错。”手往旁边远处的田地指,“过去走走。”
三人马匹交给随从,一块顺着田坎向前走。
祝三齐接过指挥权,将车马停靠在一边,让后头的柳琬一行人补上位置向前。
耿鸿扭头回望,终于想明白。刚刚过去的人是段晓棠,他见过。杜乔赵璎珞被褚生污蔑,去东市市令跟前对质,段晓棠就在旁边。
对,还有范成明,也在人群里上蹿下跳。
赵璎珞落后七八步,从田埂旁扯下一根枝条,认不出品种,随心舞动几下,权当鞭子。
田埂并不宽敞,只容得下一人独行。
祝明月段晓棠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有开口。
半晌后祝明月打破沉默,“我们在长安接到消息时,都惊呆了!婉婉还以为你替范二背了黑锅。”
其实应该先说一些温馨的话题,拉近彼此心理,但祝明月还是选择开门见山。
段晓棠一窒,从来只有范成明帮人背黑锅的份,哪能轮到他甩锅。沉声道:“是我干的!”
祝明月背身在前,看不到段晓棠的表情,只能从声调语气上判断,冷静而坚定。
人生路不熟,祝明月没法在田埂上倒走,两人走到一处横亘的田埂处停下,并排站在一起。
祝明月站定,眼神遥望远方。段晓棠在军中不拘小节惯了,半蹲下折下一片草叶,反复拉扯打结。只从高度来看,蹲在祝明月身边,隐隐有些倚靠的意味。
祝明月意味深长道:“说吧,怎么回事?”
段晓棠和手里的草叶较劲,将心路历程缓缓道来,“无论剿匪平乱,我都没有亲自处置过俘虏。”
要么交给地方官衙,要么扔给范成明等人,眼不见,她的手和心似乎就是干净的。
段晓棠:“这次俘虏营处置不过来,各路先锋不得不暂时收容俘虏。”
俘虏造成的拖延行军、造成的争执纠纷和骚乱,都不想再提及。
段晓棠:“后来收到武将军一路,俘虏伤害将官的消息。”
祝明月抢先问道:“你担心事态无法控制?”
祝明月出发之前做过功课,请教过李君璠徐昭然,战后的俘虏如何处置。
这两人都未曾经历过战阵,只能照本宣科。
冯睿达倒有不同见解,挑一批刺头杀鸡儆猴,资质好的吸纳入军队,其他的做辅军、民夫,立功则奖,亦或放出去任他们自生自灭。
另有一个前提,这是对民乱的“温和”处置方式,若对异族,只会更残忍。
段晓棠无奈摇头否认,“不是。”
杀俘以控制局势,是为利益,但她不是。
段晓棠:“我行军过处,见百姓多艰,皆是人祸。烧杀抢掠,奸淫掳劫,这是军队、是人该干的事吗?”
举刀不为保护身后的同胞,而是挥刀向更弱者,与禽兽何异!
吃人,不分形态和过程。
祝明月不曾想到,段晓棠所做所为不为利是为义,为公道。
惩恶扬善,就是这么荒唐且天真的理由。
祝明月撩起外裙放置在膝上,和段晓棠同样的蹲姿,扭头道:“知道我现在看你像什么吗?”
段晓棠破罐破摔道:“异化的怪物,一个满手血腥的屠夫?”
祝明月嘴角含笑,“像家长隔段时间不见,窜了个头的孩子,有些陌生,但更多的是欣慰。”
她和段晓棠之间,隔的不仅是时间,还有不同的生活环境。
段晓棠眼神躲避,“祝总,突然这么慈爱,我有点不习惯。”
祝明月不禁失笑,“哈哈!”
话音一转,“其实你做事的出发点没错,只是活干的有点糙。”
段晓棠吊儿郎当道:“高见说来听听。”
祝明月:“重刑犯杀掉多浪费呀!该让他们受活罪以赎其过。”
段晓棠发出鼻音,“嗯?”
祝明月:“打成苦力,扔进矿山里,挖矿挖到死!”
矿山在这个时代与地狱无异,苦累且注定不得善终。
段晓棠戏言道:“这是资本家的手段?”不放过一丝一毫压榨油水的可能。
祝明月芜尔一笑,讽刺道:“不,这是伪善!”
第873章
撒网拜佛
段晓棠:“伪善!”一时不明白祝明月是褒是贬,顺这话头往下接,“把他们发配矿山?”
祝明月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知道为什么不废死吗?”
段晓棠:“因为死亡才是人最为恐惧的东西。”
祝明月:“没有谁有资格代替受害者原谅,原谅他们是上帝的事,你只是送他们去见上帝。”
气氛眼见轻松,段晓棠玩笑道:“破次元壁了!”上帝在大吴没市场。
祝明月有的是替换说法,“佛陀、菩萨、道尊……”
段晓棠停顿一会,“明月,我以为你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我。
祝明月脚有些麻,换一条腿蹲,“我说过,那是伪善!”
“你以为我们三个异乡人,在大吴算什么?”
段晓棠一时想不出答案,“算……”
祝明月揭开谜底,“我们是鸡蛋啊!”
脆弱的鸡蛋,面对一块块巨石。
祝明月:“我们走到今天很幸运,蛋壳尚且完整,但依旧轻轻碰一碰就碎了。”
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但她们若是不幸,就是锅里的猪。
祝明月自视甚高,若将两世地位平移到大吴,她是不折不扣的“肉食者”,但一朝被剥夺所有,她成了肉食者眼中的猎物。
如果真有感同身受这种事,她更能代入在兵祸中破家灭门的百姓,而不是为非作歹的贼寇。
教育带来的高道德感,不允许她沦落。
段晓棠想到一句心灵鸡汤,“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
祝明月点头附和,“因为我们是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