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时辰不早,宾客陆续登门,她自然不能再留在?房中只陪小妹说话?,扶了扶鬓上簪着的?步摇,款款起身。王旖是王氏长女,在?建邺同辈的?女郎中,向来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后来嫁桓氏长公子,去?了荆州,亦是顺风顺水。
宾客盈门,见她时皆要称赞一番。
或是说她仪容尤胜当年,为桓氏妇,治家了得;又或说她福泽深厚,嫁得佳婿,又有?这样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
萧窈冷眼旁观,见她八面玲珑招呼各家女眷,分明数年未在?建邺,却还是对各家境况了如指掌。
两人曾在?秦淮宴上见过一面,暗流涌动,实在?算不得愉快。如今再见,王旖却能表现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从无龃龉,是再周到不过的?主?人家。
萧窈扯了扯嘴角,寒暄着,配合她做出一副宾主?尽欢的?情境。
目光落在?傅母怀中的?小娘子身上时,眼中的?笑意才真切许多?。
这是个生得仿佛玉雪团子的?小娘子,穿了身极为秀丽的?红裙,柔软的?头发扎着双髻,簪着一对金线缠丝珠花。
眉心一点胭脂红,倒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
她这样的?年纪不谙世事,自然也不会清楚那些争端,对上萧窈的?目光后羞涩一笑。
“小娘子真是可爱,”萧窈真心诚意道,“望你?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承公主?吉言。”王旖含笑谢过,吩咐婢女,“引公主?去?园中,仔细伺候,不可怠慢。”
这时节各色鲜花开得正好,姹紫嫣红。
桓翁素爱花草,这一处园子虽不如王氏金阙那般富贵逼人,但奇花异草无数,曾有?人游园后写赋,称赞其?如“瑶池仙境”。
而今宾客大都不急着入席,而是四散园中,赏玩花木。
萧窈穿花拂柳一路走过,边看花草,边端详着园中地势,时不时问上几句。
婢女姿态恭敬,一一答了。
萧窈擅射猎,眼神极好,及至远远望见湖边结伴赏莲的?几位女郎,一眼就认出其?中的?王滢。
她今日穿着条水红色的?罗裙,艳丽,惹眼。
萧窈脚步微顿,看向身侧的?青禾。
青禾一早就得了吩咐,立时会意,踉跄两步半摔在?了路旁的?柳树旁。
引路的?婢女见此,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心口闷,只觉上不来气?。”青禾按着胸口,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艰难道,“许是天气?炎热”
“素日惯得你?,这般娇贵。”萧窈嗔了句,又向那婢女道,“今日宾客盈门,想来贵府必然备有?医师,你?便扶她过去?,讨一贴清凉祛暑的?药吧。”
婢女面露犹豫:“那公主?您”
“我自过去?就是。园中这么些人,难道还能寻不到宴厅?”萧窈神色自若吩咐道,“去?吧。”
婢女扶起青禾,又同她指了宴厅的?方位,这才离开。
待她们离开,萧窈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并没循着婢女所指的?方向过去?,而是踩着青石小径,向一旁堆就的?假山而去?。
此处虽是人力?造景,但占地颇广,其?上有?凉亭、八角塔,可居高临下观园中景致。
宾客们大都在?园中看花草,此处静谧无人。
萧窈踩着木制的?阶梯上了二楼,步子轻盈,听空旷的?塔中回荡着轻微的?声响,脸上客套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有?些许微风抚过,萧窈倚在?窗边,垂了眼睫,看向湖边的?王滢。
湖中睡莲开得正好,其?中不乏稀有?品种,就连士族出身的?女郎们亦有?说不上是何名头的?。
王滢姿态闲散地凭栏而立,洒着鱼食,指点她们。
得意地享受着众人的?恭维。
萧窈捏了捏袖袋,从中取出一支精致而小巧的?“弹弓”。
弓生于弹。在?弓箭出现前,“弹弓”的?用?得更多?些。
萧窈少时气?力?不济,常见的?弓虽能勉强拉开,却总是颤颤巍巍的?。舅父担心她伤着自己,便先送了这支弹弓哄她,说是循序渐进才好,权当是解闷的?小玩意。
弹弓取桃心木制成,坚硬无比,以生牛皮、牛筋为弦,酒蒸、捶打等数道工艺处理?下来,极有?韧性。
萧窈正经练射靶前,便是拿着这支小巧的?弹弓,打些细碎的?小石子玩,那时的?准头就已经很好。
而其?上坠着的?细小穗子,还是阿姊在?时亲手为她编的?,用?的?是她最喜欢的?杏红与阿姐喜欢的?鹅黄两色。
阿姐手巧,无论做什么都很好。
只是时过经年,丝线已有?些褪色,不复昔日光泽。
待到萧窈年岁渐长后,能引弓射箭,这支弹弓便被收起来再没用?过,还是来武陵前收拾旧物?才又翻出来的?。
翠微问过她的?意思,与常用?的?弓箭同收起来,一并带来。
那时萧窈未曾想过,竟会有?用?上的?一日。
她从腰间系着的?香包中取出颗小石子。这是她特地挑选的?,分量不轻不重,恰趁手。又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
这些时日,萧窈曾反复想过,该如何对待王滢?
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该寻些春|药,也想法子给王滢灌了,再将她同随便不知道哪个男人丢在?一处。
看如明珠般娇贵,享受着旁人艳羡目光的?王四娘子名声尽毁,如过街老鼠般,再也抬不起头。
可想了又想,还是算了。
她不想叫六安搜罗这样下|作的?药,从前未曾做过这样的?事,设身处地想了想,仿佛难以从中感到多?少痛快。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生辰那日在?栖霞后山,除却弓箭,她也曾用?反复用?这弹弓找手感。晏游还曾笑过,问她怎么想起这么个小玩意。
萧窈含笑敷衍过,并没提自己的?打算。
弹弓易携带、不显眼,不至于要人命,但却足够头破血流,若是寸了些,也会留下些病症。
究竟会如何,萧窈自己也说不准。
索性叫王滢听天由命。
她指尖绕着那已经褪色的?穗子,依稀还能想起阿姐亲手为她编这条穗子时专注的?神态。
看着王滢一行?人起身,越走越近,缓缓拉开弹弦。
她们自假山下这条阴凉路劲通行?,有?笑语声传来。
王滢总是走在?最前,谁也越不过她,那身水红色的?衣裙在?枝叶掩映之间,依旧格外显眼。
有?风拂面,吹动鬓发,萧窈依旧目不转睛,算着距离,倏地松了手。
她未曾多?留,旋即转身,同时听到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
王滢惨叫出声时,身后跟着的?女郎谁都没反应过来。
待到见她捂着额头,殷红的?血依旧从指缝中涌出,沿着白皙细嫩的?脸颊躺下时,吓得纷纷后退,亦有?人惊叫出声。
再后缀着的?婢女冲上前时,王滢已跌坐在?地,哀哀痛叫。
婢女们吓得面无人色,话?都说不顺畅,还是其?中有?个年长些的?,勉强寻出两分理?智,吩咐:“耽搁不得,按紧伤处,速速送四娘子去?医师处。”
王滢既是客,又是王旖的?亲妹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立时有?人前去?回话?。
王旖正与从前在?建邺时闺中的?朋友闲谈,先是说些荆州风物?。众人皆已成亲,聊着聊着,少不得又提及翁姑如何、夫婿如何、儿女如何。
她得天独厚,无一不好,自是又受了一番恭维。
觑着时辰差不多?,正要打算与众人一道移步宴厅,婢女却着急忙慌赶来,回了王滢受伤之事。
王旖脸色微变,周遭立时有?人关切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算什么。”王旖的?失态转瞬即逝,向她们笑道,“我家小妹一时不慎受了伤,已吩咐医师看顾,咱们先入席,别误了时辰才是。”
王旖心中虽惦记王滢,但今日是一双儿女生辰宴,筹备许久,断然没有?为此致使各家女眷们空等许久的?道理?。
她若不出现,必然会招致非议。
各家会背后议论筹备不力?,自家妯娌本就酸她受桓翁重视,必然也等着看笑话?。
她素来爱颜面,不肯落于人后,故而衡量之后还是遣了贴身婢女过去?探看,自己落落大方带着一双儿女出席宴会。
酒过三巡,婢女白着一张脸来回话?。
她跟在?王旖身边多?年,见多?了后宅中的?算计,本不该这般失态的?。但在?医师处看了四娘子的?伤,心有?余悸,埋着头轻声道:“四娘子伤得厉害,已经昏过去?,好不容易才勉强止了血好在?性命无虞。”
王旖先前只知她受伤,并不知是何程度,听到“性命无虞”四字后神色一僵,难以置信看着婢女。
婢女轻轻点了点头。
她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纵不提姊妹情深,王滢在?桓氏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如何同娘家交代?
王旖终于坐不住,假托更衣,起身离席。
萧窈与谢盈初同席,正聊着那篇《秋风曲》,余光瞥见月白色的?衣摆扫过,微微停顿。
谢盈初看了眼,轻声为她解释:“听人说,四娘子早些时候受了伤,夫人想必是惦记着妹妹,放心不下。”
王滢出事时,谢盈初并不在?侧,只是听陆西?菱提了一句,故而有?所了解。
萧窈讶然:“居然如此?”
谢盈初点点头:“也是飞来横祸。”
“是啊。”萧窈敷衍地附和了句,便不再提及,依旧聊琴谱。
待到酒足饭饱,宾客们陆续告辞,萧窈亦起身。
只是才出宴厅,迎面撞上带着仆妇、婢女回来的?王旖。
王旖亲自看过自家小妹的?伤,而今脸色已经不大好看,甚至连客套话?都没有?,径直问她:“敢问公主?,宴会开始前你?在?何处?”
萧窈作势怔了怔,这才道:“园中奇花异草繁多?,自是赏玩风景。”
“那公主?可知,阿滢为人所伤?”
萧窈点点头:“方才在?宴上,听人提过一句。”
“阿滢说,此事系公主?所为。”王旖目不转睛盯着,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破绽。
萧窈未曾惊慌,倒像是觉着荒谬,失笑道:“与我何干?”
“我亦盼着公主?清白。只是方才问过,才知为公主?引路的?婢女被支开,旁人也未曾见过你?。故而还请公主?仔仔细细多?想想,自己究竟去?了何处?”王旖咄咄相逼,“若是无从佐证,兴许阿滢所言便是事实呢?”
萧窈目光从她身后跟着的?健妇身上扫过,眉尖微挑:“我竟不明白,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阿滢伤重,此事既发生在?桓家,焉能不清不楚揭过?何况若是今日若是不查明,公主?就此离去?,今后岂非愈发难以分辩清楚,于公主?清誉亦有?损害。”
王旖将话?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本质。
萧窈神色沉了下来,冷声道:“夫人敢这般胁迫,可见是当真不将天家放在?眼中了。我却想问一句,这是桓氏的?意思,还是王氏的?意思?”
王旖眸光闪烁,一时语塞。
尚未离去?的?宾客聚集在?侧,原本还有?人窃窃私语,闻言,不约而同静了一瞬。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旖咬了咬牙,避而不答,反问道:“公主?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心虚?今日园中宾客繁多?,但凡有?人能站出来为你?作证,阿滢出事时与你?同在?一处,我自当赔礼道歉。”
她目光扫过,随后有?人会意帮腔,作势深思:“宴会前,仿佛的?确不曾在?园中见过公主?”
连带着旁人也开始议论。
声音并不大,但交叠在?一处,像是要将她推到了悬崖边,无论可走,坐实此事。
萧窈冷笑了声,正要出声反驳,却被打断。那声音清冷,算不得有?多?洪亮,却霎时压过了周遭嘈杂私语。
“彼时殿下与我共处。”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位素来冷淡疏离的?崔长公子立于阶下,分明是仰望的?姿态,却依旧令人不敢轻视。
此处是女眷们聚集的?宴厅。崔循立于层层台阶之下,并未上前,只向脸色骤变的?王旖道:“循愿为殿下佐证,夫人可还有?何质疑?”
宾客们从初时的?震惊中缓过神,看了看阶下长身玉立的?崔循,又看了看一旁的?萧窈,终于意识到此言何意。
众人屏息,脸色精彩纷呈。
在场宾客中,
纵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帮腔的,心中也不见得就真认为此事系萧窈所为。
毕竟她也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身量纤纤,
哪里就能王滢打得头?破血流?若有真凭实据,
王旖又岂会在这里空费口舌功夫?
但两?方针锋相对,权衡利害,自然还是?该站在王旖那边。
毕竟她们那时的确未曾见过萧窈,倒也不算胡言。至于这污水泼在萧窈身上,最后能否坐实,又如何收场,
就与她们没什么干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崔循居然会露面,
插手此事。
这可是?崔循,
出了名的不好亲近。
同为双璧,谢昭与女郎们在雅集相逢,
有时还会探讨几句文辞乐理,崔循则不然。
就未曾见过他?对谁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们最为心仪的夫婿人选,这些?年来爱慕者繁多,
其中也有煞费苦心者,最后却都铩羽而归。
眼下他?却站出来,主动挑明早前萧窈与他?同处。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
萧窈先前存有疑点的行踪,而今落在众人眼中,
则成了别的意味。
时下男女大防虽并不严苛,
但平白无故,亦不会这般有意避开旁人独处。
萧窈一个字都没说,
但她与崔循的关系,在众人看来已经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来八面玲珑的王旖,脸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强,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错愕与心惊。
崔循的问话直指她,避无可避。
王旖掐着掌心,令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权衡局势道:“长公子?既如此担保,我自信服。想来是?婢女传错话,以致生了误会,险些?冤枉公主,实在是?我的不是?”
此时的王旖显得分外通情达理,与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萧窈又冷笑了声。在这空旷的室外,她满是?讥讽的笑声格外明显,令人难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着石青衣裙的妇人硬着头?皮站出来,讪讪笑道:“夫人想是?惦记着四娘子?的伤,一时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寿星们的份上,体量几分吧。”
有她挑头?,众人熟稔地打起圆场,倒一团和气?起来。
萧窈眼中的嘲讽之意愈盛,看向阶下站着的崔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