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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乌行雪说:“你在渡口边说的话,我是如何作的答?我……答应了吗?”

    记忆就戛然休止在那一刻,以至于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萧复暄抓着他的手,哑声问他:“乌行雪,你不易容会是什么模样?我想看看你的脸。”

    而他不论怎么何回想、怎么费劲力气,也没能想起后来。

    后来他答应对方了吗?还是转身上了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复暄问他:“为何想知道?”

    乌行雪:“我怕我说不。”

    尽管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尽管那是他自己,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应当不用问也猜得到自己会说什么,但他还是担心。

    他担心那一刻的自己对萧复暄说“不”,然后将那道高高的身影独自留在渡口延伸而出的板上。

    萧复暄又问:“为何怕自己说不?”

    乌行雪静了一会儿,答道:“因为会难受。”

    萧复暄听了这个答案,眸光沉沉落在乌行雪脸上。下一瞬,他捏着乌行雪的下巴深吻过去。

    他吻得有点重,在对方张了唇的时候,低声说道:“你没有说不,也褪了易容。”

    乌行雪被吻得招架不住,声音模糊极了:“当真?”

    “当真。”

    “没有骗我?”

    “没有。”

    乌行雪回应着,片刻之后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骗也没用,我迟早会都想起来的。”

    “嗯。”萧复暄应了。

    他没有骗人。

    那天的无端海渡口边,乌行雪在他咫尺之前一层一层褪去易容,露出了原本的脸。

    但他没有说的是,那天之后,那个总是易了容同他聊笑说话的人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拦截过一些探寻符,但对方似乎又有了新的回避之法,于是他怎么也抓不到对方的踪迹。

    他那时候正同灵台天道有些嫌隙,正在查一些事,过得并不平顺。他去到人间的机会并不算很多,但每一次去人间都在找同一个人,又每一次都是兜兜绕绕,空空而归。

    直到有一回,他带着一身麻烦的伤和满身血锈味,径直横穿人间,落在那个被称为“魔窟”的照夜城门外。

    照夜城的构造有点像人间城镇,居然也有高塔和长长的门墙作为入城的城关。不过城关外没有任何邪魔歪道把手,也不见什么城主手下,只有数十盏青冥鬼火似的火团列阵于城门外。

    世间传闻说,那些青冥鬼火皆出自照夜城城主之手,可嗅探一切不属于照夜城邪魔的气息,尤其嗅得出仙气。

    传闻,只要有仙都之人靠近照夜城,那些青冥鬼火当即就会有反应,将擅闯之人拉入一片无关火海。

    照夜城主绝非俗类,那火不论仙魔都忌惮至极,而萧复暄并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照夜城和城主的天诏。

    他来得其实名不正也言不顺。

    那天,他抹着颈侧的血看着那些青冥灯,一边在心里嗤自己真是疯了,一边朝入口门关处走去。

    他即将撞到青冥灯时,那些苍青色的火焰猛地窜了几下。眼看着就要形成火墙火海,一道穿着素衣的人影忽然贯穿火海,落在萧复暄面前。

    他落下的那一刻,背手一扫,苍青色的火海便陡然收束在他手里。

    那天的照夜城主没有顶着陌生人的易容,便也没有带上笑。他扫过萧复暄颈边的血迹,蹙了一下眉说:“你知道带着伤擅闯照夜城的仙,有什么后果么?”

    萧复暄:“略有耳闻。”

    乌行雪:“那就是知道了,知道为何还来?”

    萧复暄未答。

    他颈侧的伤暴露在青冥灯下,伤口越扩越严重,久久不得愈合,血液就顺着颈骨的线条流淌不息。解铃还须系铃人,众所周知,青冥灯留下的伤,还得亲手做青冥灯的人来解。

    乌行雪看在眼里,静峙片刻,忽然闭了一下眼,拽过萧复暄的手,带着他穿过了青冥灯。

    那些灯火大概被他悄然动了一些手脚,没有再那样疯长成无边的焚仙火海,仿佛今后就认得萧复暄似的。

    他们穿过门墙高拱的门,穿过早已荒凉的落花台。

    顺着山道而下的时候,萧复暄在深浓的雾霭里低下头,忽然对那个带他入城的人说:“乌行雪,好久不见。”

    拽着他的乌行雪脚步一刹。

    或许是因为雾霭浓重,谁也看不清谁,不分魔头也不分上仙。乌行雪极轻地“嗯”了一声,才又抬脚向前。

    就是自那日起,萧复暄往来照夜城,再也没有惊动过门外守城的“青冥灯”。

    此间种种说来话长,那“久不曾见”的时间也一度酸涩难言。所以萧复暄没有提,他跳过那些年,对乌行雪说:“你那天褪了易容,我见到你了。”

    所以不要难过。

    听了他的回答,乌行雪心情好了许多。

    他兀自静了一会儿,忽然又冲萧复暄道:“仙都时候的事,你如今都记得?”

    萧复暄道:“都记得。”

    乌行雪问:“怎么记起来的?”

    萧复暄静了一刻,道:“……仙都没了,便记起来了。”

    乌行雪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抹杀归属于灵台天道,用于惩戒神仙。如今仙都都没了,惩戒很可能也不作数了,抹杀便有了松动。

    他静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事。”

    萧复暄:“……”

    他还捏着乌行雪的下巴,此时没忍住,拇指拨了一下那开开合合的唇,吻了一下。

    乌行雪本要说话,被他亲了个含混不清。

    大魔头这会儿很好亲,回应了一会儿。等到萧复暄让开一点,他才又道:“我问你”

    你字刚落,天宿就又吻过去。

    于是又变成了含糊不清。

    大魔头:“?”

    “萧复暄,你是不是有事不想提,要堵我的嘴?”魔头被亲得模模糊糊,也坚持把话说完了。

    “没有。”

    “那你让我问完。”

    萧复暄让开一些。

    乌行雪问道:“你既然都记得,我当初问你我是什么样的人时,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呢?”

    他其实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只是忽然记起,便顺口问了。

    谁知萧复暄却蓦地静默下去,过了片刻问道:“如何说?”

    乌行雪想了想,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说,便道:“成过仙,成过魔之类。”

    乌行雪说得有些随意,却听见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响起来。

    他说:“我不答应。”

    乌行雪一怔,听见那个在混沌中陪他承受痛楚的人说:“那是你经历的所有,谁都不能以寥寥字句轻描淡写说给你听。”

    “我也不行。”

    乌行雪定定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窗外的天色。

    过了片刻,那里逐渐漫开一层温润亮意。

    他说:“萧复暄。”

    萧复暄抬了眸,被久违的笑晃了眼。

    有一绺风顺着窗缝溜进来,雀不落在那一刻霜雪俱消。

    那曾经的二百三十余年,在这一瞬间里忽然变得渺远起来,真正有了“过去”的模样。

    所谓“过去”,就是皆往矣。

    第六卷

    灵台

    第96章

    找人

    后来的宁怀衫时常后悔,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推城主的门。是格外想不开吗?

    他为什么看到雀不落霜雪解冻,就一骨碌窜起来要去告诉天宿呢?解冻就解冻嘛,让它静静地化完不好吗?

    可事实就是,

    他一边大叫着“天宿!霜冻突然化了,

    城主是不是要醒了”一边砰地推开门,

    冲进卧房。

    他一个急刹卡在榻边,正好看到他家城主从天宿唇边让开……

    他当时就不敢动了。

    九天玄雷直劈脑子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如此了。

    那一刻,宁怀衫脑中只有三个想法

    我瞎了。

    我完了。

    我还离得这么近。

    乌行雪也没料到居然有人直接冲进来,他顿了一下,

    疑问道:“房间没罩结界?”

    问完一抬眼,

    看到萧复暄一言难尽的脸。

    那张冷生生的俊脸半是麻木、半带懊恼,

    从唇缝里蹦了两个字:“罩了。”

    “罩了?”乌行雪转头看向宁怀衫,

    “那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宁怀衫动了动唇:“……我当时怕你们那个状态会出事,又求着天宿把结界撤了,方便每天进来看一眼。”

    乌行雪:“……”

    他无话可说,

    低头掏梦铃。

    宁怀衫以为他要掏武器,当即缩了一下捂住头,叫道:“我错了城主!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

    他叫着,发现可能叫也没什么用,

    于是他撒腿就跑。

    乌行雪本想给这傻子摇个铃,结果梦铃上满是裂缝,眼看着暂时是不能用的。而他一抬眼,

    傻子已经一溜烟没了踪影。

    他拎着铃铛绳问萧复暄:“你就这么任他跑了,

    都不帮我抓一下?”

    萧复暄:“……”

    萧复暄:“抓回来继续看?”

    乌行雪噎了下,又见他表情实在好笑,

    再回想刚刚那三人面面相觑的一幕,一个没忍住,勾着铃铛线笑了起来。

    他支了一条腿,手肘就架在膝上,长指上绕着线,拨弄着铃铛笑了好一会儿,几乎显露出了几分恣意模样。萧复暄看着他,半晌低声道:“不羞恼了?”

    乌行雪坦然道:“你这话说的,我何时羞恼过。”

    萧复暄点了一下头,过了片刻指了指自己颈侧,沉声道:“宁怀衫撞进来起,你这里红到了现在。”

    乌行雪:“……”

    萧复暄说完这句话,眸光就落在他颈侧,看了片刻沉声道:“还红着。”

    乌行雪失笑一声,转眼那银色丝帛做的铃铛线就绕到了萧复暄颈上。他勾着线轻拽了一下,眯着长眸半真不假地说:“你不是出了名的寡言么,哪来这么多话。”

    萧复暄答道:“分人。”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又陷入了一瞬间的怔忪里。

    他忽然想起曾经还在仙都的时候,他总是很喜欢萧复暄的这些破例,一句话一个举动就能让他心情大好。他一度以为凡人间常说的“爱意”就是如此,只有悸动和欢愉。后来成了魔,他在近三百年的岁月里慢慢意识到,原来不仅是如此,原来那里头还有酸苦和割舍不清。

    有过酸涩、痛苦、割舍不掉又纠缠不清。到头来,却依然能因为一句话、一个举动,一些破例就叫人高兴起来。

    凡人说,这是贯穿一生的深浓爱意。

    “在想什么?”萧复暄问他。

    “没什么。”乌行雪笑道:“就是胡乱算一算。”

    算算一生可以有多长。

    宁怀衫逃命之后,本想绝不擅自靠近卧房一步。但没躲一会儿,他家城主就放了一封符书来招他。

    他在心里硬气地想:再去我是狗。

    但他又不敢不去。

    最终,他揣着袖子磨磨唧唧到了卧房门边,眼观鼻鼻观口地说:“城主。”

    他家城主居然还咕哝了一句:“找你半天,怎么才来。”

    宁怀衫:“……”

    他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我在清扫霜冻化了之后的院子和房间。”

    先前雀不落冻得像冰窟,这会儿全化了,又显得到处都湿漉漉的。

    其实不止偏房和院子,乌行雪卧房里也是半斤八两,梁柱四处都是水痕,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只是先前顾不上在意而已。

    乌行雪默默回头扫量了一圈,一脸无辜地问萧复暄:“我干的?”

    “……”

    “我干的。”

    萧复暄没好气地蹦了一句。

    乌行雪老老实实收回视线,下一瞬,那些由他而起的霜雪潮雾又被他一扫而空。宁怀衫这才收了他那不堪大用的洒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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