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到了长老、门主级别,尤其是医梧生、花照亭这种,就不靠腰牌来表明身份了。没想到这位成过仙又成过魔的人,
居然到死都戴着。
“这上面的字是谁刻的?”乌行雪将那腰牌翻过来,
看到背后有个细长的“骇”字,“你家历任家主?”
医梧生摇头:“不是,
是弟子自己的笔迹。”
乌行雪:“那便是云骇的字了。”
医梧生:“是。”
乌行雪“哦”了一声,心说那就没错了。
他先前就发现深穴里的符文有两层,上面那层的字迹便是这种细长型的,应该是出自云骇之手。
众人又在他左手底下的血泥里发现了镇压大阵的阵眼。
阵眼里有两枚阵石,一枚已经碎裂成渣,另一枚是后放的。后放的那枚上留着一道印跟腰牌如出一辙的“骇”字。
之前众人还纳闷,为何镇压大阵的阵眼会如此直白地放在阵中央的墓穴里,现在看到了阵石,一切明明白白。
加固镇压大阵的,就是云骇自己。
“这……”医梧生捏着那枚阵石,神情复杂,说不上来是唏嘘还是别的什么,最后摇着头叹了口气,最后轻叹了一口气道:“可惜。”
其实在场众人里,医梧生最不该有这种心情。
因为他脖颈后面的印记是拜云骇所赐,他这二十多年的挣扎和痛苦,也都来源于此。
谁都能冲着云骇感慨唏嘘,除了医梧生。
他就算拔剑对着云骇的尸身宣泄愤恨,都不会有人说他一句不是。但他没有,甚至还冲着那邪魔叹了一句“可惜”。
乌行雪看着医梧生伤痕叠累的后颈,忽然也生出了一丝可惜之心。
他心想,不知过去的自己跟花家这位医梧生有多少交集。想来不多,毕竟一个是仙门弟子,一个是魔头。
真是可惜。
否则多这么一位相识,应当不错。
医梧生蹲下身,把阵石又重新埋回云骇掌下。一来一回间,那附近的血泥被掀开不少,他正要把血泥重新盖上,就被两根手指挡住了。
“上仙?”医梧生抬头一看,挡他的人是萧复暄。
萧复暄答,“有东西。”
就见他长指拨了一下血泥极厚,不见任何其他东西的踪影。
众人对视一眼,纳闷不已。
乌行雪在他身边弯下腰,问道:“何物?”
萧复暄没有立刻回答。
他见翻找未果,索性屈指在地上一叩云骇的身体未动,满地血泥却猛地一震,血泥深处的东西被震了上来。
那是一抹白,在深色泥土下泛着一丝温润亮色。乌行雪对那成色最为敏感,扫一眼便知那是白玉。
萧复暄手指一钩,将那东西从血泥底下钩了出来。
“梦铃!”医梧生脱口而出。
那是一枚白玉铃铛,跟花家那枚相似,细看又精巧许多。玉面上盘着镂空细丝纹,跟那位灵王的剑鞘和面具很像,一看便是同属一人。
有这枚梦铃在面前,花家那枚确实当不起一个“真”字。
正如之前医梧生猜测的,花照亭把梦铃藏在身边,能以假换真的,只有操控他的邪魔。
现如今在云骇墓里找到梦铃,其实是意料之中,但医梧生实在有些想不通:“这……他要这真梦铃作何用处?”
梦铃的用处无非是造梦,将过往变作梦境,或是将人拉进新的梦境里。
云骇当初被废都不想用梦铃,为何会从花家拿走它,还用假梦铃作幌子,很是费一番心思。
难道是改主意了?忽然觉得这墓穴里的日子太难熬,比废仙落回人间还要难熬,所以想借梦铃求一场大梦?
乌行雪心想。
但云骇已死,用萧复暄的话来说“神魂俱灭”,已经无法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了,乌行雪也无从知晓自己猜得对不对。
他正出神,忽然听见一道低沉嗓音:“乌行雪。”
乌行雪抬眸。
萧复暄直起身,手指勾着那枚白玉铃铛道:“伸手。”
“嗯?”乌行雪疑问一声,片刻后冲他摊开手掌。
他掌心一凉,那枚梦铃便躺在了他手里。
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灵王也好,梦铃也罢。但那枚铃铛落在手里的那个瞬间,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竟然真的生出了一丝久违之感。
他拨了一下那白玉铃铛,发现近看之下,那铃铛内侧似乎有些裂纹。
他捏了铃铛正要细看,脑中却隐约闪过一些画面。
先前听医梧生提过,若是用梦铃将人拉进生造的梦里,那就还得要梦铃来解,否则便回神魂不全或是记忆不清。
眼下这梦铃似乎有损,他也尚未知晓该怎么解,居然就已经隐隐有感了。
乌行雪手指捻转了一下梦铃,试着回想刚刚一闪而过的片段
那应该是某个寒夜。
他不知为何负手站在屋门边,手掌里攥着不知什么硬物,凉丝丝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萧复暄就站在门口,手指抬着挡帘,没进没退,黑沉沉的眸子微垂着看他。
背后是偌大的庭院,院里有一棵参天巨树,挂着雪。
他就那么攥着手里的东西,安静地跟门口的人对峙。
良久之后,他轻轻歪了一下头,开口道:“萧复暄,邪魔重欲听说过么?
屋内一阵沉默。
萧复暄依然抬着挡帘,良久后开口道:“听过。”
乌行雪静了一瞬,道:“你既然听过,又偏偏挑这么个日子来,怎么……是想做我这个魔头的入幕之宾?”
说完,他转头朝卧榻抬了下巴。
“……”
没头没尾的画面意外清晰,乌行雪被那句“入幕之宾”弄得手指一抖。
一抬头又看到萧复暄的脸,跟闪过的回忆一模一样。
乌行雪冷静地站了片刻,默默把梦铃塞回萧复暄手里。
第30章
铃碎
萧复暄看了眼被塞回来的梦铃,
又看向乌行雪,还未说话,先被反咬一口
乌行雪说:“还你,
给我做什么。”
萧复暄:“……”
几个仙门小弟子记性格外好。
他们既记得云骇的诘问里闪现过这枚白玉铃铛,
是那灵王的仙宝。又记得医梧生之前安抚他们的鬼话,
在那小声夸赞乌行雪:“公子品性当真高洁,如此稀世仙宝,
寻常人见到怕是眼睛都直了,拿到更是绝不会撒手,公子不仅没被仙宝迷了眼,
还能递出去。”
“……”
萧复暄忍不住瞥了那几个小弟子一眼。
小弟子还在那扪心自问:“摸着良心说,
换我,
我就做不到如此诶?”
他们被天宿上仙瞥得一惊,
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声议论被听见了,顿时脸蛋通红,支支吾吾半晌,
朝医梧生指了指:“先前我们听前辈说,乌”
他们还是不敢当面叫魔头的名字,“乌”了一声便含糊带过:“唔,
并非本人,而是凡人生魂不小心入错了躯壳。”
“……”
医梧生默默捂了一下脸,
心说这几个小弟子是真的好骗。
小弟子被所有人看着,脸皮更红了,慌忙解释道:“那个……我们曾听尊师讲过,
仙都殁了之后,
有些仙宝流落人间,各大门派和散修高人们明里暗里争相在找。仙宝往往带着仙人命元,
又是集千百年灵气于一体的珍奇,自然谁都想要。但世间有能耐把仙宝带在身边的人屈指可数,没有百年修为打底,根本承受不了那么重的仙气。”
“公子是凡人生魂,确实不宜带着仙宝。但知晓这道理的人数不胜数,能做到不为所动的却少之又少。所以公子之作为令人叹服。”
他叭叭解释完,还文质彬彬冲乌行雪拱了拱手。
乌行雪心里笑了半天,面上却不动声色,还风度翩翩地朝那小弟子还礼道:“过奖。”
天宿上仙的表情从无言变成了麻木。
乌行雪看着他那冷生生的脸,心里笑得更厉害了。笑着笑着,冷不丁想起那句“入幕之宾”还有那张床榻……
他戛然而止,不笑了。
就像之前在马车里一样,萧复暄没有戳破他。
小弟子叭叭说着,萧复暄就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捏转着梦铃。
那梦铃在他修长指间显得格外玲珑小巧,玉色润泽剔透。
怪就怪那小弟子提了一句“仙宝往往带着仙人命元”,乌行雪连命元是什么都不记得,却莫名感觉自己跟那梦铃有了点灵神牵连。
这时再看萧复暄拨弄梦铃的手指,那可真是……
乌行雪看了片刻,又伸手把梦铃拿了回来。
刚夸完人的仙门小弟子满头问号。
萧复暄看向乌行雪:“不是要还我么。”
乌行雪道:“改主意了。”
“为何?”
“……”
乌行雪幽幽看过去。
他总不能说“我见不得你捏那梦铃玩”,说了万一萧复暄又来一句“为何”,那他颜面何存。
天宿上仙干得出来。
乌行雪默然片刻,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还也不该还给你。”
他说完,转头就把梦铃递给医梧生。
医梧生:“……”
不必!
乌行雪说:“我记得先生临行前说过,来这大悲谷就为两件事。一是想弄明白颈后印记从何而来,二来就是想帮花家找回真正的仙宝。”
医梧生连忙摆手,心说你跟那天宿上仙来回推拉就好,不要牵连我这个无辜凡人。
然而乌行雪不放过他:“先生摆手做什么,这是花家遗失的,如今找到了,理应给你。”
医梧生:“……”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医梧生恨不得就地找条缝钻进去。
之前在花家发现真梦铃遗失之时,他说了什么糊涂话来着?
噢,他一上来就猜是乌行雪干的……
当着乌行雪的面猜的。
后来又说要来大悲谷找梦铃,拿回花家的仙宝。
结果云骇的诘问一出,证明这仙宝原主是那位灵王。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噢,云骇冲着乌行雪叫了一句“灵王”。
……
尽管医梧生从未在任何仙册里见过那位灵王,也无从知晓对方在仙都如何地位超然,更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让堂堂灵王变成了如今人人畏惧的魔头。
但这梦铃确实是对方的没错。
天宿上仙把梦铃搁在乌行雪手里,那是物归原主。现在原主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装聋作哑,非要把梦铃给他。
他敢接吗?
不敢。
不仅不敢,还没有脸接。
医梧生书生脾性,脸皮尤其薄。当初年少时候,花照亭和花照台兄妹俩就以此为乐,常常把他逗得面红耳赤。后来他成了四堂长老,对外颇有名望,那对日渐稳重的兄妹不会再那样逗人,也没别人敢这样逗他。
他很久没有体会过面红耳赤的滋味了,直到此刻。他但凡身上有血,脸已经红了。
世间有一则流传极广的传闻,说花家凭借仙缘偶得仙宝,后来不幸被魔头乌行雪劫走了。
现在想来真是极其讽刺。
人家拿的是自己的东西,倒是花家的“凭借仙缘偶得仙宝”有些意味深长。
这等情形之下,医梧生哪里敢接那梦铃。
要不是那祖宗死不承认自己不是“生魂入体”,要不是天宿上仙会拿剑威胁帮着隐瞒,要不是旁边还杵着几个极易崩溃的仙门小弟子,医梧生一定冲乌行雪拱手告饶。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无声看着乌行雪,目光逐渐哀怨。
最后他捏着纸说:“公子,我就剩这一口残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