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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他急不可耐地逼迫着十六岁以前的庄忱死去、然后居然一刻也不停,又亲手将十六岁以后的庄忱推上死路。

    那些表彰和赞颂,在这一刻变得全部讽刺至极,

    凌恩盯着胸前的勋章,

    一枚枚将他们全扯下来。

    他还真是对伊利亚“坚定不移”、“亲爱精诚”……到了要抢在这一晚,

    逼一条最无辜的命去殉的地步。

    可就算他不这么做……难道庄忱不会去做伊利亚的皇帝?

    庄忱远比他知道怎么保护伊利亚,怎么照顾好这片星系,

    难道还要靠他来催促、来逼迫?

    庄忱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对自己好,小殿下死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羊毛袜,

    还光着脚。

    小殿下冷冰冰地死在这间卧室的角落,

    没人去抱他,

    没人去摸摸他的头,

    问他疼不疼。

    没有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

    没有饼干,没人聊天和说话——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门口,

    一直看着房间里。

    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殿下慢慢停止颤抖、不再动弹,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大概三个小时零九分钟……然后慢慢站起来。

    站起来的是伊利亚的新皇帝,而他站在门外,做出了这个晚上最后一件最无可理喻、最冷漠、最残忍的事。

    ……他没有再叫“阿忱”,他单膝跪下来,向伊利亚的新皇帝问好。

    听到他这么叫的少年皇帝,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淡下去。

    他抬头时,看见的是张极为漠然和平静,仿佛不再有任何情绪的苍白面孔。那双眼睛盯着窗外茫茫夜色,漆黑瞳底只映出寒星。

    “你回去吧。”十六岁的庄忱说,“我要走了。”

    年轻的皇帝撑着那只拐杖,不再等他,一步一步走远。

    庄忱这么走去“残星”。

    “……元帅阁下?”

    他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有人穿过阴影,提着盏灯走过来:“您怎么会来这里?”

    凌恩勉强找回一些知觉,收回空无一物的手。

    他很清楚自己什么也没能留住,他将那块星板收好,垂下视线,低声说:“卡拉迪娅夫人。”

    这是一直侍奉皇室的女仆,年纪已经非常大,身体却还算硬朗,庄忱一直叫他“卡拉奶奶”。

    做小殿下的时候这么叫,做了皇帝以后也还是这么叫。有次叫他听见了,不等他开口,庄忱已经扬起下颌,提前冷冰冰地刻薄出声:“我要这么叫。”

    “我要这么叫。”年轻的皇帝慢慢握紧拐杖,“你要想说别的,就出去。”

    凌恩当时并没想纠正他,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刻薄傲慢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最后这句话从何而来。

    可笑的是,他从不认为自己逼迫过庄忱……他居然一直认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两个都能理解。

    他用最冷血、最漠然、最无动于衷的念头,去揣测伊利亚最柔软赤忱的一颗心脏。

    “您热了牛奶吗?”卡拉迪娅夫人留意到凌恩手中的瓷杯,发现牛奶洒了不少,就去清理,“陛下不喝这个啦,早就不喝了。”

    凌恩慢慢回过神,向她道歉,用精神力将洒落的牛奶从地毯上剥离:“他……过去喜欢。”

    “是啊。”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所以才不能喝,喝了会更头疼。”

    在得知庄忱失踪的消息那天,这位慈祥的夫人当场昏死过去,醒过来以后,依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如今伊利亚改成了联邦制,皇宫实际上的作用已经废除,许多仆从都离开了这里,但她依然每天都来打扫。

    “为什么……会头疼?”凌恩盯着手里的瓷杯,低声问,“他总是会头疼么?”

    卡拉迪娅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很轻柔,却像是一枚异常坚硬的钢钉,扎进凌恩胸缝间的骨头里。

    “陛下没有不头疼的时候。”卡拉迪娅夫人温声回答,“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凌恩将后背抵在门上。

    他攥紧那只仿佛是粘在了手上的瓷杯,听见自己的呼吸刮过骨头的声音。

    “登基以后……有那么多半年的时间,陛下不再见我们,也不要人照料,只是每天埋头做皇帝的工作。”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有很多事要他做,他太忙啦……九个月零六天,他不休息地工作了这么久,累了就睡在起居室。”

    要照顾好一个星系,不是那么简单的。

    更何况在十六岁之前,庄忱都因为身体太弱、没有精神力,不被强行要求接触这些。

    他的父皇身体很好,精神力也很强悍,被预测至少能活二百七十岁到三百岁——这样漫长的时间,完全可以覆盖伊利亚小皇子不会太久的一生。

    这件事让他的父皇和母后痛苦,多少次暗地里掉泪和伤心。痛苦之余却又庆幸,因为这样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保护他们的孩子。

    庄忱从没有被要求接过那顶皇冠、从没有被要求过做皇帝。

    他的爸爸妈妈,只想要他们最疼爱的孩子,高高兴兴做最威风的小皇子。

    只要不伤害其他人,稍微任性一点、稍微飞扬跋扈一点也没关系,稍微不那么努力,不做最优秀的孩子也没关系。

    这样被骄纵着哄大的小殿下,因为一场意外,仓猝接过那顶沉重过头的皇冠,就这么成为皇宫唯一的主人。

    ……凌恩忍不住开始逼着自己想,这九个月零六天里,他又干了些什么。

    他的脑子像是被撬开,有人往里灌了岩浆,这些岩浆冷凝成坚硬的固体,涨得他太阳穴刺痛,什么也想不起来。

    “您不在这儿。”卡拉迪娅夫人像是猜到了他的念头,轻声说,“您被军部征召了。”

    她温柔地解释:“失去庇护的伊利亚很不太平,那段时间战事很多,这是非常荣耀的使命。”

    那段时间的战事很多,所以凌恩也很忙碌,几乎一刻都没有闲下来过。

    战斗,修整,去新的地方战斗,修整,锻炼精神力……凌恩很快就成为战斗核心,不停积累的军功让他的升迁速度快得惊人。

    这是军人的天职和使命,当然不该被置喙……他只是忍不住想,这九个月零六天的时间里,是不是真的军务繁忙到了这个地步。

    有几次修整的地点甚至就在帝星边缘,只要半天时间,甚至几个小时——就能回来看看庄忱。

    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庄忱?

    假如他能回来,哪怕一、两次,是不是能打断庄忱的工作,把仿佛是要献祭的年轻皇帝拽出去透透气?

    忠诚哀伤的仆从,无权推开那扇紧闭的门,那么他当时已经做到一支独立舰队的负责人——这样还不行么?

    从未发生的事,凌恩无法设想,无法给出回答。

    “这是最令人难过的事。”卡拉迪娅夫人说。

    年迈的女仆有双极为柔和慈祥的眼睛,那双眼睛垂下来,终于再控制不住地蓄起泪水:“我们宁可……您是完全冷血,漠然、没有感情到底的人。”

    倘若凌恩就一直是这样,一直是个冷冰冰的、无法软化的钢板,那么他们这些仆从,反而不至于有任何多余的期待。

    不过就是……陛下为伊利亚捡回来了一位骁勇的战神,从此守护伊利亚这么简单。

    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不会有人因为一棵树没有救下庄忱、一块石头没有救下庄忱……一把利剑没有拦住伊利亚的皇帝走向死亡而难过。

    最叫人难过的事,永远都不是“不可以”。

    而是“本可以”。

    凌恩不是“无法将庄忱拉出来”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凌恩阁下能抽空回来,哪怕一趟,一趟就行。

    看到他们的陛下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熬到那个地步,做不完工作就昏厥在椅子上,被头痛折磨醒后就继续拿起鹅毛笔。

    如果真的亲眼看到这些,凌恩阁下是一定会火冒三丈,强行没收陛下的所有文件和工作,把人拖去看医生的。

    除了凌恩自己意识不到,其实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会有那些“流言蜚语”。

    那不是流言蜚语,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这样。相信这件事的绝大部分人,其实并没看出陛下对凌恩阁下有什么超出倚重的青睐——恰恰是反过来。

    会有这种传言,是因为凌恩阁下对他们的陛下,有种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超出寻常的关注。

    因为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之所以结束,不是因为庄忱终于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毕……是因为仗打完了。

    盛大的宴会上,年轻的皇帝亲自出席,迎接凯旋而归的军队,在宴会上一直待了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后,皇帝暂时离开宴会,说要去透透气。

    又过了十分钟,凌恩在砸一扇紧闭的房间。

    那大概是在战场上沉着冷静、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凌恩中校,第一次疯狂地砸门。

    在引来更多人之前,凌恩一枪崩了门锁,用力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冰冷寂静的漆黑。

    庄忱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对任何碰触和光线都没有反应。

    几秒钟的时间里,凌恩直接用精神力传讯私人医生,抱起庄忱赶过去。年轻的皇帝头颈后仰,软在他怀里,呼吸心跳微弱得慑人。

    凌恩抱着他冲进医疗室,用力扯下他手里攥着的纸张,一页一页查看。

    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沓申领军用物资、报请批准的待回复文件。

    “您从未意识到……是不是?”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您对陛下越界的要求、苛责、逼迫……是因为您想将他纳入您的‘规则’里。”

    所以凌恩会拒绝背着庄忱,会要求庄忱自己走路,会制止庄忱“乱发脾气”。

    所以凌恩会来送这顶皇冠,而不是让哪个仆从把它放在华贵精美的盒子里,盖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捧给伊利亚的新皇帝。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庄忱是和他一样的人,但他们的好陛下哪怕再每天都努力板着脸,假装冷酷到不行……那颗心依然是冷不下来的。

    这样的分歧,让他们最终渐行渐远——但这绝非庄忱的责任。

    在这件事之中,一颗柔软的、干净赤忱的心,不该背负任何责任。

    “您……没有资格。”善良温柔的年迈女仆大概从未说过这样严厉的话,但长久以来的哀戚痛苦,终于在葬礼这天的深夜冲破了个口子,“您没有这种资格。”

    “您在过去,或许从未体会过爱、从未理解过这是种什么情感……可您来了帝星,殿下一直都对您很好。”

    “您原本可以一直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就一直这样做您要做的事——不去招惹殿下。”

    “可您又想要殿下站在您身边。”

    “殿下对您的好,叫您生出这种贪婪了。您一直活在您自己的规则里,您要逼着殿下也进去。”

    “我们本来可以哄好殿下的,如果您不逼他,如果您不告诉他,当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被人哄……我们本来可以给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的。”

    年迈的女仆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泪水让那张慈祥的面庞变得痛苦,这种痛苦并未因七年过去而减少:“我们……什么都帮不上。”

    他们无法帮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妈妈,无法帮助庄忱做伊利亚的新皇帝,或许凌恩说的一切都的确是最正确的。

    庄忱必须立刻坚强、必须立刻振作,在伊利亚当时所处的那场动荡的乱局里,煮一点牛奶这种安慰……的确孱弱得无济于事。

    但它能让小陛下稍微不那么难过,哪怕它只是一点虚幻的柔光。

    哪怕被迫带上皇冠、被迫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了,在那个晚上,小陛下曾有机会不用那么难过。

    “那个晚上,您让这个办法不管用了。”卡拉迪娅夫人说。

    走出那个房间的少年皇帝,不再喝这些东西,把自己关进起居室,从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工作。

    漫长的工作持续了九个月零六天,在这段时间里,庄忱只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水,按铃要得最多的东西是药。

    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这不公平,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亚的陛下……”

    ……如果庄忱不用做伊利亚的皇帝,不用保护这样庞大的一片星系,是一定会叫凌恩“滚”的。

    他们的小殿下,会大发雷霆着叫凌恩滚出去,会光着脚跑出来,扑进卡拉奶奶的怀里大哭。

    会哭到嗓子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被哄着喂热乎乎的甜牛奶,听“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

    会伤心很久、大概有三五十年那么久,他们的小殿下就是这么心软的好孩子。

    可庄忱没办法这么做,一片星系的皇帝没办法这么做,那顶皇冠太重了,压在他们小殿下所有的伤心上。

    一直压着、压到将这具身体侵蚀殆尽。

    所以,当听说陛下竟然独自去了“残星”的时候……几乎所有负责照顾他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庄忱是去干什么。

    那道伤口根本就从未痊愈过,它横亘经年,在这一天豁穿年轻的皇帝最后一块骨头。

    他们的小殿下太伤心、终于伤心得忍不住了,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

    ……

    凌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卧室。

    或许是卡拉迪娅夫人先离开的,也或许是他失魂落魄、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推开医疗室的门。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庄忱的异样,跟上去后见到那一幕……抱着庄忱慌不择路,来找医生时一样。

    葬礼已经结束了,一路上他撞见很多人。

    大部分人向他问候,少数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洒扫地面,这是伊利亚星的传统,在结束葬礼后,用柏枝引路,请逝去的亡魂再回来一程。

    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

    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

    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

    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

    在死亡之前,二十三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

    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

    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几乎是陷在那些对他来说大过头的枕头里,一只手打着吊针。

    年轻的皇帝睁着眼,这次的视线有了焦距,不再涣散暗淡得叫人心惊胆战:“多管闲事。”

    “把我送到这干什么?我没有昏过去。”庄忱说,“只是不想理你。”

    碎片里的他一言不发,态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只是把加了蜂蜜的热茶放在一旁。

    ——庄忱有没有昏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影子,身体软而冰冷,不论灌注进去多少精神力,都仿佛石沉大海。

    碎片里的凌恩站在床边,看着庄忱,把倒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

    “……你没必要和我置气。”他最后说,“赌气毫无必要。”

    少年皇帝倏地抬头,眼睛变得冷冰冰,透出嘲弄:“我和你……置气?”

    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今庄忱长大了,他就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于是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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