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纪听离开没多久,多日未见的顾云深风尘仆仆的回来,衣摆上少见的沾了尘土。时锦一脸讶异:“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今日和廖将军去了军营。”顾云深如实道。
时锦顿时就明白了。去军营难免要去校练场,动没动手不知道,但看士兵之间的切磋是少不了的。
他在靖州连日奔波,还要分神处理上京递来的折子,难怪看着比往常疲惫不少。
“早知道不答应太子替他当说客了。”时锦神色懊恼,垂着头问,“我现在修书一封,让他收敛些还来得及吗?”
顾云深被她逗得一笑:“不用麻烦,太子知道分寸。”
话是这么说,可时锦的神色却没好起来。
知道她是心疼自己,顾云深心下一暖,主动道:“刚来靖州难免要花些时间摸清底细。纪刺史将驻军抓得紧,难得有机会去军营,肯定要累些。过了今晚就好了。”
这话一出,时锦约莫就明白此番来靖州的用意了。
各州设刺史,屡监察职,其奏折可直达天听。设此职位的本意是让地方官员忌惮,从而清廉为政。
可凡事有两面,刺史权力大,一旦生出二心,和地方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靖州大约就出现了这种苗头,才让顾云深亲自来处理。
时锦叹了声气,垂头丧脑道:“你将靖州处理的再妥帖有什么用?解决了靖州,还会有并州、青州、兖州……刺史权力这么大,又长年累月守在一个地方,地方的好处源源不断往刺史府送着,想让他们从始至终不生异心,这怎么可能?他们只是读书人,又不是圣人。”
顾云深难掩诧异。他说这番话本意是为了宽慰她,没想到只是漏了个口风,她就能想得如此深远。
诧异之余是无尽的酸涩。
他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阿沅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她机敏伶俐,眼界卓然,比之男儿亦毫不逊色。
可惜的是,这样的一面他居然现在才见到。
没来由的,他想起来在客栈时阿沅说的话。
她说他眼中除了政务再无其他。可如今看来,究竟是他对她关注不够,还是她在刻意藏拙?
这番话,没有经年累月的学识积淀和对朝局的深入了解,怎么可能说得如此切中肯綮?
她从岭南回来后性情大变,他一直以为她是心有郁结,无处发泄。
可若这些面孔才是真实的阿沅,那三年前她刻意隐藏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明白。
顾云深的目光有如实质,时锦被看得有些不适,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
时锦愣了下:“怎么?是我说错什么吗?”
“没说错。”顾云深回过神,既然她都明白,他也干脆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道,“今夜我要去会一会廖将军,阿沅可愿出手一助?”
“我能帮什么?”时锦问。
顾云深没直接回答,反而提到了另一桩事:“阿沅可还记得廖将军在接风宴上说过的话?”
时锦顺着他的问题努力回忆。当时接风宴她只顾着和顾云深夹来的菜做斗争,但好在相隔不远,她还没将场景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你与他的故人有些神似——”联想到当时顾云深一反常态的搭腔,时锦忽然间福至心灵,“莫非你与他的故人真有渊源?”
“是有渊源。不过不止是我,你也有。”
第30章
她也有?
时锦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廖将军的故人,同时和他们二人都有渊源,甚至容貌和顾云深还有几分相似,这个“故人”的身份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是——”时锦眨了眨眼,带着不敢置信地语气,慢慢道,“是阿爹吗?”
时锦提心吊胆地紧紧盯着顾云深,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
这个眼神单纯极了,可顾云深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点头道:“确是阿兄。”
时锦有一瞬间的怔愣:“我一直以为阿爹只是个普通的扬州百姓,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过往?”
在她的记忆里,阿爹一直温和可靠,常常拍着她的脑袋说“阿沅真棒”。那么一个看起来丝毫不出众的人,原来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想到这里,时锦登时面色一变。看廖将军对他如此怀念,也知道那时在军营的阿爹绝不会是混日子的普通士兵。
可他为什么会在前途一片光明的情形下,选择回到扬州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除了身上带伤,时锦几乎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可当时她与阿爹朝夕相处,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若是她早些发现,及早找大夫诊治,会不会——
“我就知道你要自责,所以一直瞒着你。”顾云深轻轻叹了声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是带着安抚性质的动作。
时锦下意识望向他,眼中盛着些许茫然无措。
顾云深温声道:“阿兄当年伤到根底,不得不从战场上下来。原本照大夫的诊治,他根本活不到那个岁数。阿沅,是你陪着他,才让他撑了那么久。”
时锦不敢置信,嗓音都有些干涩:“真的吗?”
顾云深安抚道:“不骗你。”
怕她一直沉浸在自责的情绪之中,顾云深拐回正题,问道:“阿沅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当然记得。”时锦不假思索道。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阿爹的音容笑貌从未从她的记忆里消失过。或许不刻意回忆的那些时间模糊过,可一旦她开始回想,那部分被她小心珍藏的记忆便会尘埃尽散,重新变得鲜亮起来。
顾云深问:“阿沅的妆面手艺,能否将我扮得像阿兄一些?”
时锦抿着唇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才点点头,说:“可以。”
顾云深和顾阿兄五官是有几分相像,可两个人的周身气质却截然不同。
时锦印象里的阿爹,一直是位放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的人。他温和可靠,和人从来没有距离感,经常三言两语便能和人称兄道弟,人缘极好。
但顾云深不是如此。不管是入官场前,还是入官场后,他的温和始终都带着高不可攀的疏离和冷感。好似一直都游离于尘世之外,让人看得到,却摸不着。
时锦的手艺能将他的面部轮廓描摹的像阿爹,可容貌再像,也只是形似,眉眼间流露出的神韵单靠化妆根本做不到,偏偏这又是最最紧要的一部分。
一直到顾云深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
昏黄的灯光中,他周身的冷淡疏离尽数敛去,眼中带着笑,脸侧的线条被时锦刻意处理过,较之从前温柔了许多。
乍一看,时锦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恍惚。
顾云深走至近前,在她眼前摆了摆手:“你亲手化的,怎么反倒认不出来了?”
“是天太黑才一时晃神。”时锦别扭地移开了眼,咕哝道,“谁能想到,你居然真的能装到这么以假乱真。”
顾云深笑了笑,觑了眼外面的天色,道:“我先走了,你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时锦敷衍地“嗯”了声。
一看便知她根本没把自己的叮嘱放在心上,顾云深没有揭穿,只是道:“我尽量早回。”
他此番去试探廖将军和平日里公务缠身无法归家到底不一样。
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廖将军会不会看在他是故人之弟的身份上放他一马?纪刺史表面的尊重之下,反心又有多大?
这些时锦都不得而知。在顾云深没有回来之前,这颗提着的心怎么可能放得下来?
刺史府的喧嚣声逐渐散去,夜色已深。
时间的流逝也在更漏声中慢下来,每一瞬在时锦这里都抻得极长。她努力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书、刺绣。
随着月上中天,子时已过,这些能让她静下来的活动也失去了作用。
她刻意将窗户打开,外头夜色如墨,肉眼看去几乎分辨不出人影。
时锦盯了半天,没等到来人,只好转着轮椅回到内间。壶中的水已经彻底冷下来,刚一沾唇,外头一阵轰隆作响,她身体一哆嗦,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在地上,和着雷鸣声四分五裂。
纪听说今夜约莫要下雨,当时她还不屑一顾,如今遭了难。
靖州的雨突如其来,雨势却极大。虽然不如上京夏季的雨势大,可也不遑多让。
窗户大开,没多会儿,外面已经彻底被雨幕笼罩。雨势瓢泼,雷鸣声顺着洞开的窗户毫无遮掩的传到时锦的耳中,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她该去立刻将窗户关上。
时锦清晰地知道这一点,在知蕊不在的时候,她应该立刻关好窗户,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可是顾云深还没有回来。
若是将窗户牢牢锁好,他回来了又要去哪里?若是惊动了府内的其他人,传到纪刺史耳中,届时又要作何解释?
与往常不同的粗布麻衣,又如何保证不让廖将军起疑?
这些在往常看来有些杞人忧天的想法,句句盘旋在时锦的脑海中。
可能是惊雷声作祟,她越是恐惧于面对这些,这些想法就越是在她的脑海中根深蒂固。
甚至于,连她的眼前都变得血红一片。
这太让人恐惧了。
时锦几乎辨不清现实与虚幻了。她只能死死抓住轮椅扶手,用了力。她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过指甲了,有了些长度的指甲几乎要深入到指腹中。
十指连心,指上的疼痛源源不断地刺激着她,才堪堪在一片恐惧之中破开一道名为“冷静”的路。
她不能切断他回来的路。
顾云深冒雨赶回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正对着窗边的不远处,他的小姑娘端坐在轮椅上,浑身肉眼可见地僵硬,手臂因为太紧绷而泛着哆嗦,好像轻轻一碰,就能折断一般。
“阿沅……”
顾云深心中一痛,顾不得身上被雨袭来的冷意,纵步上前。他伸了伸手,不敢触碰,只能轻而又轻地再唤,“阿沅,是我,我回来了。”
时锦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许久之后,才对他的轻唤有了反应。
“小叔叔……”时锦声音有些破碎,还有些颤抖,她下意识抬头,小心翼翼地撞进他的视线中。
顾云深这才敢珍之甚之地触上她的身体,低声道:“是我。”
几乎是在他贴上去的一瞬间,时锦浑身脱力,软绵绵地倒进他怀里。却仍是不安,摸索着想要得到一点安慰。
顾云深将他宽大的衣袖递给她,时锦几乎没有犹豫地立刻紧紧攥好,好像握住了这一片衣袖,就握住了难得能让她踏实安心的东西一样。
顾云深强忍住内心的苦涩,将她打横抱起
。
阿沅还是那么轻,轻地抱起来几乎毫不费力。他依希记得大婚那日她的重量,和现在比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那时他知道她舟车劳顿,在岭南受了苦,信心满满地以为阿沅能在他的细心爱护之下长些重量。
可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能如此轻盈?
顾云深将她放在床榻上,忍不住闭了闭眼,有些难过的想:
他对阿沅不好。
从天边惊雷起,他就心道糟糕。
月前阿沅有多怕这样的天气,他曾经亲身体会。当时他暗自发誓,定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这样的天气。可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就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他看着自己衣袖上几乎惨白的手,又悔又痛:“是我不好,阿沅,是我不好……”
时锦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定在他身上,那种脆弱的眼神让顾云深几近窒息。
明明知道阿沅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清醒了,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心疼和自责。也只有这种时候,平日里对他各种冷言的阿沅,才会卸下层层面具,露出坚硬外壳下,最真实柔软的自己。
顾云深轻轻捂上她的眼睛,低低道:“阿沅别怕,放心睡,我一直陪着你。”
手下的睫毛轻颤,颤巍巍地扫过他的掌心。
顾云深的手紧跟着蜷了下。
他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慢慢地安抚着:“阿沅不怕。”
时锦嘴唇翕动,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
离得远,他听不清,只好倾身下去,怕惊动她,小声哄道:“阿沅说什么?方才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不好。”
话音落地,时锦呢喃着再次开口。她不太清醒,说出的话带着气音,断断续续。
可这句话,却清晰地落入顾云深的耳中。
她说:“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第31章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顾云深以为她做了不好的梦,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阿沅别怕。是梦,小叔叔没有不要你。”
他慢慢地哄着,宽袖被大力拽了下。
时锦紧闭着眼,痛苦地反驳:“他、他有。”
“小叔叔就是不要我了。”时锦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的泣腔,她断断续续道,“他、他把我扔到岭南,不让我陪着他,他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可这句话却不吝于一声惊雷,“轰”地一声在他耳畔炸响,让他血色尽失,更让他所有的侥幸无处可逃。
他只是意识到他对阿沅不好,可这句话,却好似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脸上。
她居然说:“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呢?
从阿兄亡故,他将阿沅护在羽翼下时,就再未想过放开她。阿沅于他而言岂止是责任?是她的存在,才让他觉得迈入官场也没有那么的令人厌恶。
他原本是多讨厌官场的人啊。
倘若没有阿沅,没有阿沅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支持,他恐怕早就没办法周旋其间,更别提完成兄长的遗愿了。
就连三年前,同意皇帝将她送去岭南的提议,也只是知道,那个时候他庇佑不住她,留在刀光剑影的上京,不如去往岭南。就算环境偏僻,也好过在上京的无声厮杀中提心吊胆。
他以为是为她好的举动,原来在她看来,竟然是“不要她”、“放弃她”的暗示吗?
可他明明只是想更好的保护她啊。
顾云深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低下头,将上半张脸埋在她的腕间,压抑着从喉间挤出两个字:“阿沅……”
他自以为是的保护,让她三年后心上千疮百孔,身上伤痕累累。
早知是这种结果,当年他为什么要同意将她送往岭南?就算让她留在上京,苦一点,累一点,也好过如今让她连脆弱都不敢轻示于人,只能独自舔舐。
只能在这样一个让她惊恐的雨夜,让她误以为见到已逝的阿爹的时候,才敢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么一句:
“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顾云深心如刀绞。
可他很快就顾不得自责和后悔了。
到天亮时,砸了半夜的雨终于歇下来。
可时锦却发起了热。
她正对着窗户吹了大半夜的冷风,后来顾云深浑身带着凉意又在她身边挨了许久。饶是钢铁之躯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顾云深一边让念夏去请大夫,一边去侧房沐浴更衣。可时锦睡得不安生,握着他衣袖的手丝毫不见放松。
顾云深无可奈何,只好又凑在她耳边,温声细语地安抚了她许多,才让她堪堪松了手。
她似乎对他的气息已经很熟悉了。等顾云深回来,刚一近前,衣袖又被她牢牢攥住。
期间纪听来过,趁顾云深不在,帮着念夏给时锦换了身干爽的贴身内衫。见顾云深一直守在床边,也没多逗留,只留下了几个绣样,说是等时锦醒了交给她。
顾云深接过看了看,开口欲问,顿了下,点点头道:“多谢纪姑娘。”
时锦发着热,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候。发热的人口味有些寡淡,对味道不是很敏|感,喂她喝清粥十分顺利。
可一到喂药,即便闭着眼,她也是摇头皱眉,口中不情愿地嘤喃着,满脸写着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