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况且这地方很好,两面高山,中间盆地,地形像个葫芦似的,很适合居高临下打一波突袭,他们甚至没等多久,宋人就来了,这开局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宋人怯懦,党项人刚射了一轮箭,立刻就有宋人逃走。
“留个口子给他们,”这支骑兵队长说,“放他们逃!”
然后怪事就发生了。
先是山下突然跑上来一个宋军的骑兵,单枪匹马突入重围,斩了他的旗!
不仅斩了,还全须全尾地跑了!
然后是被突袭的宋军不仅没全线溃败,还渐渐集结起阵型,坚定地向着他们步步逼近!
怎么今天遇到的不是宋人,是什么天兵天将吗?
忽然山坡底遥遥传上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再仔细看看,有人面色就变了。
“有巫师!”他们用党项语大喊,“他们军中带了巫师!”
像是在证实他们的猜想,浓烟被刮得东倒西歪,有许多头戴木簪,身着法袍的人渐渐自浓烟中走出。
他们的双臂也能开弓,他们的箭矢笔直像长了眼睛,明明党项人是着了甲的,可那箭矢硬是将他从马上扯了下去!
法师们又齐齐地高声念了一句咒语,快要跑到近前的党项骑兵看到他们黝黑的眼睛,可怕的面容,忽然间傲气和勇气就都没了!
他们竟然调转马头,躲开了那些明明没有穿甲的法师!
说来也不是西夏人的专利,似乎只要是没进入现代,不管哪里的人民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迷信,西方人会抓老寡妇来当女巫烧了,东方人也会给病人请一个“大仙”过来瞧一瞧而不是好好看病吃药。
但迷信也有程度不同,宋朝是士大夫们敬鬼神但不语力怪乱神,天子蹲宫里修仙;西夏是皇室信佛,但皇室以下都信得比较乱七八糟。佛也信,巫也信,宋人说他们“笃信机鬼,尚诅祝”,辽人说他们“病者不用医药,召巫者送鬼”。打仗要请巫师来,看病要请巫师来,诉讼不能决断,也要请巫师来。
巫师是有法力的,他们如此笃信。
那一群巫师冷不丁站在他们面前,怕不怕啊!
扔你五个脸盆大小的火球也就罢了,左不过你自己被烤得外焦里嫩——可要是不扔你火球,高声对着你念咒语,诅咒你祖宗十八代呢?
队长在上面就跳脚了。
“射死他们!”他高声疾呼,“他们不曾着甲!”
党项骑兵的眼神飘忽着,那箭硬是没能瞄准射出去。
他们不着甲,岂不是更显他们有法力?况且就算射死一个,难道你能都射死吗?你知道射死的巫师给你下了什么咒,被你带回家后又会对妻儿老小如何?
非常朴素的想法,甚至堪称无懈可击。他们是骑兵,原本就腿长跑得快掌握主动权,既然不是生死决战,又满谷都是宋人,怎么就非得盯着巫师杀?
——要杀你们杀去,我有的是人头可以收割,我不犯这个忌讳。
毕竟是第一次在宋夏战争里遭遇巫师,骑兵们谨慎点,没毛病。
一圈儿的骑兵绕着道士们跑开了,准备盯着靠近山谷出口的左翼下手。
道士们就很懵。
尽忠和王善也很懵。
但他俩脑子都很快,并且在两个角度上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王善大吼一声,“师弟们!”
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箓!
“十方护佑!诛恶斩魔!”
师弟们压根没过脑这都是自哪本经里摘抄的哪一段,反正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就跟着雷鸣一般大吼!
“诛恶斩魔!”
友军睁大了眼睛,想看一看那是一张何等威力的神符,可又有比它更适合友军的东西现世了!
那个二十余岁的内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皮囊,抓了一把什么东西,高高举起:
“一个贼首!”尽忠用尖细的嗓音高声道,“一把金子!”
有金光自他指缝里流出,瞬间照亮了士兵们的眼睛。
这一天就挺诡异的。
哪怕是对岳飞而言,这一天也还是很诡异。
他虽然只有二十一岁,但从军早,对大宋军中某些“现象”不是全无了解的。
所以他不能原地听令,必须在遭遇突袭的第一时间撕开一条战线——还很年轻的骑兵是这样认为的,必须要有人第一个挺身而出,才有可能稳住阵线,不至于全线溃退。
他在营中也有几个结伴参军的老乡,足以照应他,并肩作战。
差不多就够了,多了他也不指望,胜也很难胜,但至少溃散别太彻底,能在丢弃辎重武器后,逃个几十里,再慢慢将军队集结起来,这不就是好样的吗?
但这一天就很超出他的想象。
不完全是因为这支混杂了好几支零散队伍的宋军能和西夏人打得有来有回,那些士兵突然就亢奋了,勇猛了,虽然很少见,但……
……不行,一群道士嗷嗷叫着从浓烟里跑出来,追着西夏人跑过去的画面太古怪了。
骑马站在山坡上,准备喘匀这口气再冲下去的岳飞就觉得,这口气有点喘不匀。
……他今天好像岔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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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第八十六章
◎偶尔,偶尔迷信◎
仗打完了。
没全歼,不可能全歼,人家是骑兵,每人还有两三匹驮马,腿超长超能跑,几轮侧翼袭扰反被连射带砍的干掉二三十人,那铁林军头目就察觉遇到硬茬,立刻风紧扯呼,迅速跑路了。
但三百党项骑兵,能留下三十个,这简直可以写个贺表一路送进汴京,请官家接着奏乐接着舞了!
不仅留下骑兵,还留下了他们的马呢!人家铁林军装备精良,浑身上下都是宝,这战利品!这战利品!
天啊!这些开战时惊慌失措,四处乱窜的小鸡崽子,就在胜利的那一瞬间,一个个忽然像吃了菠菜一般,胸口自然被勇气填满,腰也像松一样直,肩也像山一样宽,伟岸雄壮,气势凌云。
“若非我部诱敌深入,”有义胜军士兵嚷道,“如何能有这场大捷!”
“我亲手将一个党项兵打下马来,偏叫岢岚军那狗贼将人头抢了去!”也有义胜军士兵这样喊。
还有些没他们聪明的,但也会跟着一起瞎嚷嚷,不管怎么说,反正打赢了,他们有功无过!你要说他们是逃兵,要军法处置,那你处置吧,这几百号拎着刀子的壮汉,你挨个拉过来砍个头试试?
这群杂牌军的统帅是个姓李的西军武将,见惯不惯,吩咐下去,义胜军当了逃兵,这是确凿无疑的,今晚没饭吃,蹲一边看别人吃去。
“完了?”有小道士悄悄问自己师兄。
师兄就悄悄去捅身边的小道官,“完了?”
小道官却是个自汴京跟着三个高坚果一路过来的辽人,冷冷一笑,“你当这事多稀奇么?”
这群道士就悄悄地互相看,有人凑近了师兄弟的耳朵,正准备嚼一嚼时,王善走了过来。
“咱们是修道中人,”他笑道,“与他们是不相干的,诸位师兄弟的功劳,我都已记下,咱们回返兴元府时,帝姬必当重赏!”
道士们的脸色一下子就亮了。
“祭酒今日祭的是什么符箓?”有小道士还虚心请教,“有符箓镇魔,果然旗开得胜!祭酒教我,我也去写一张!”
王祭酒的笑容就尴尬了一下。
他今天掏出来的那张符箓,其实很多人都有……
就是灵应宫批量发行,一百文铜钱一张,能抵税,能换油盐酱醋的那一款……
符箓是不能掏出来给他们仔细看的,但他余光看到了有人自战场边缘慢慢骑马回来,立刻精神抖擞,找到了一个新话题:
“快寻些细布清水与我,”他说,“我有大用!”
几路宋军都吵着要军功,而且还都很会抢军功。
比如说道士们射下马的人,人家冲上去补刀,过后算军功时人家是第一份儿的,但这也算是客气的,还有个倒霉的党项小军官穿着比别人稍不一样了些,被大家认出来了,就引发了几个士兵之间的斗殴。
反正就是闹哄哄的,不知道统制带了几个功曹,如何计算军功。
当然头功大家有目共睹,夺旗且挑落数人下马,一人干翻五个骑兵,岳飞的名字算是立刻在军中流传开了。
有人打扫战场,有人坐下休息,有人四处寻人借水囊喝点水,天气这样炎热,又打了这么一仗,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口渴得无以复加。
但岳飞回到自己同袍身边去,刚要坐下,五六只手就伸过来替他卸甲;刚卸甲,七八只手就递上了包扎用的细布;刚要找点清水清洗一下伤口,一圈的水囊对着他肩膀就要灌下去。
王善左手拿着细布,右手拿着水囊,站在外围,垫着脚,抻着脖子,探头探脑了半天,硬是没挤进去,最后等到统制走过来,亲切地与这个军中新秀握一握手,他就只能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都怪那小内官!要是昨夜换他去,他肯定不会只拿十贯!
他愤愤然地四处看看,却没找到尽忠的下落。
尽忠被人围住了。
一圈儿人,每个都是一手拎着颗党项骑兵的脑袋,另一只手伸出来,向他摊平。
尽忠整个人就很想吐。
割肉固然心疼,但这不是割肉的事。
那些人身上都是血,手上也都是血,拎着个血淋淋的脑袋,那脑袋像是还没死透,晃悠晃悠,连眼皮都能再动动似的!
这小内官整个人就脸色又煞白了,惹得几个士兵以为他是心疼那一袋的碎金子。
“党项铁林军骁勇善战,咱们几人合力,能杀他们一个,已经是军中有名的勇士,小内官,你莫嫌肉疼!”
士兵在那大声说,鼻青脸肿,但喜气洋洋,一张嘴连牙齿都泛着血沫子。
可能是被党项人打的,也可能是被自己人打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是成功抢到了人头,拿来内官处领到了赏。
心情一放松,他们还能嚼嚼别人的舌头。
“若是换了那个岳家哥哥来,你才当真肉疼哪!”
“他一人竟挑落五人,真是个奢遮人物!”
“你们可见了他夺来的那面旗么!”
“怎么没见到?统制眉开眼笑,拉着他的手……”
尽忠在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皱成一团,很是不屑,很是气愤。
“俺只为官家,为帝姬效力,连俺这身子都是灵应宫的,有什么肉疼不肉疼的!”他一边从袋子里往外掏金子,一边尖细着嗓子,“你们都当记得灵应宫的恩德,还有,少讲那些不相干的人!”
话音未落,面前这个领钱的大汉忽然往左让了一步。
他右边的大汉又向右让了一步。
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道路,给个年轻人让了出来。
相貌端正,但也没啥好看,比不过宫中那一群头发丝都精细无比的漂亮人物。
身材中等匀称,看着很结实,但也不是山一般的壮汉。
裸着上半身,光膀子包扎了一下肩膀,连个衣衫也不穿。
岳飞就这么站他面前,往地上扔了个血淋淋的麻袋。
“五个。”他说。
现在来到了尽忠人生的至暗时刻。
他眯着眼,皱着眉,很不友善地打量这个人。
这人似乎有点疑惑,轻轻地转了一下脑袋,还向左右看了看,然后转过头,抱拳冲他行了个礼。
还露出了一个很友善的微笑!
他忘了!他忘了他不收那十贯钱,还下了面前这位内官面子的事了!
恨不得跳起来照着他脑门儿梆梆来两下!
复仇的火焰在尽忠心里熊熊燃烧,让他鼓着眼睛怒瞪这个傲慢的坏家伙,心里飞快寻思些解气的刻薄话出来——
可他瞪了一眼,又瞪了一眼,硬是没想出什么刻薄话。
他所熟悉的,知晓的,自小打交道的,无非是宫里的贵人,西城所的内官,地方上的官吏。
每个人都是精明的,一肚子不能翻出来的小心思,坏主意——尽忠在别人满肚子的坏水中长大,自己也生得一肚子坏水。
虽有坏水,自己却意识不到,毕竟所有地位能与他相等或者更高的,都是这样的人。
帝姬更不例外,别看她小小年纪,坏心眼可多了!
至于地位比他低的,那都是路边的野草,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的恭维话,骂人话,刻薄话,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的。
但面前这个年轻人就很不一样。
他出身卑微,地位也很低下,年纪还很轻。
可他是个英雄。
小内官翻肠搅肚,找不出对应这个新身份的刻薄话,只能气呼呼地打开自己宝贵的皮囊。
“手伸出来!”他尖声道。
岳飞就把两只手摊开,坦坦荡荡地等着接金子。
一把,两把,三把!四把!五把!
围观的人就在那惊叹,那一大把的金子!闪瞎了大家的眼睛!天啊!天啊!
一把金子至少二两,二两金子就是至少二十贯铜钱,这五把金子下去,稳稳的一百贯铜钱!
英雄捧着一百贯站在那,冲他很和气地说:“多谢内官。”
内官像是被噎了一下,生硬地说,“不必!”
多余的夸奖话一句没说。
英雄还是没走,内官等了片刻,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英雄忽然脸红了。
“内官在灵应宫供奉……”
内官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眼睛一亮,尖尖的嗓子也柔和许多。
“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他往四周望一望,“你若有些私密之事……”
“在下并无秘事奏报,”岳飞低声道,“只是今日见道长们有符箓护体,十分灵验,不知可有护佑高堂康健的……”
一个极客气的英雄,说完想想,又加了一句。
“若须供奉银钱……不知多少……多少比较恰当?”
这场遭遇战规模不大,但在军队赶到神武城,并且重新建立起信息传递系统后,还是被送到了四面八方。
其中送往终南山下朝真帝姬这里的,不仅有军报,还有王善和尽忠写的信。
王善的信比较务实,他不仅详细写了他在这场战斗中观察到的一切,还写了一些他认为的军队的不足——开场就跑的义胜军那个算不上不足,那个算敌方啦啦队——比如说天气炎热,道士们没穿甲被突袭,要不是西夏人第一次遇见经验不足,一定会有大伤亡。
西夏人回去后复盘,军官们一定会给士兵补上这一课,下次再见还想讨这个封建迷信的便宜,除非你真能手搓五个火球出来。
所以帝姬需要改进铠甲,这是第一件事。
士兵们缴获了西夏弓,太帅了!咱们灵应军的士兵经过训练,已经可以开至少七斗而不影响准头,部分佼佼者能开到一石,帝姬帝姬,武器该迭代啦!上强度!
这是第二件事。
还有咱们行军时的不足,还应该增加……
第三件,第四件,每一件都在伸手要钱,帝姬的眉头就死皱着。
下首处陪坐的几位地方官夫人就小心看少女的脸色,不知道信里是写了什么让她忽然并不装可爱了。
但当帝姬看到信尾时,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
“天啊!天啊!”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纸笔何在!”
离她最近的一位种家夫人吓得想扶她,“帝姬有何吩咐,着一女使去写就是,何劳亲——”
“不行!”帝姬大叫,“我要画符!我要亲自画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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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第八十七章
◎灵应军日常◎
好端端一个帝姬,突然就要画符了。
别说是这些地方官夫人,就是种家都吓了一跳。
然后就开始猜,猜她是给谁画符。
夫人们想的比较简单,一听说打仗,那一定是有死伤的百姓啊,帝姬肯定是为他们向上苍请愿写符……道士不就是专做法事的吗?
种家人想的比较粗暴,他们已经听说灵应军在战斗中表现还不错的一些细枝末节,虽说符箓这玩意儿从来在战场上都不是正路子,但凡请神喝符水这些要是有用,现在还应该被大贤良师的徒子徒孙们统治呢——不过这些话说给帝姬听恐怕她也听不懂,那她继续画画呗,反正画符又不犯忌讳;
消息传出去后那些地方官想的比较老成,他们就想,靠道士是打不得仗的,西夏人也不是傻子还能被你骗个两三回不成?但西夏人傻不傻且不论,官家却很可能喜欢听说这种神迹!
没错,不穿甲的道士击退(也可以花点笔墨说成是大破)一队全副武装的西夏铁林军,这不是神迹什么是神迹?这不止是帝姬虔诚修道的明证,这还是官家得十方至尊庇护,有仙神护法的明证呀!
福报!百分百的福报!
正因为这事儿在常理层面看着荒谬,就真没人能往帝姬招兵买马大逆不道窥伺神器的方向去想,一群神霄宫的道士能打架?撒豆成兵吗?那就只能是用来哄官家开心的小玩意儿呀。
帝姬小小年纪,却能动这么多心思,搞这么多花样?
必然是康王的筹谋呀!
这是什么?热灶!烧一把!
写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写都写了,为了让大家看到你的专业,还得把这件事里有仪式感的部分都好好完成。
得先立坛。
可以搞个几百平米带台阶的大土坛,也可以找几个健壮的仆役过来,花个一两天就能堆起来的小土坛,甚至还可以找张桌子就算是“坛”,但总归得提前预备下这么个东西。
灵应宫有现成的,但老种相公的别墅里没有,老种相公这辈子打仗靠的都是自己和家人,没起过这么时髦的念头,也就没有这么时髦的设备。
她在人家的院子里起了个小土坛,几个种家的小娃子坐墙头看,一脸的稀奇,指不定什么时候大人在墙外走过发现了,一竿子给他们噼里啪啦打下来。
帝姬说了,建坛也是很神圣的一件事!于是小娃子们不敢哭,摸着额头的包一个个就跑了。
香炉、香料、蜡烛是现成的,帝姬走哪都带着这个,不过建起坛后还得做一些写符之前的仪式,比如净灯坛,安土地,召万神,步天罡。
她忙忙碌碌,又要走流程,又要斋戒,根本没工夫招待客人,来种家别院里排队拜访的人竟然越来越多了。
……而且每个都不空手。
就连之前忙着筹备物资,往云中府调运粮草的转运使都派人来了一趟。
本人是没到场的,也是乖巧地派了个很伶俐的女道,比成都府的更明显,压根就不像个道士,倒像自家小闺女穿了道袍角色扮演一下。帝姬见了很诧异,小闺女就说实话了。
“怕惹帝姬笑话,”她说,“秦凤路其实也没几个女道。”
虽然没有女道只能送小闺女,但转运使也送来了许多礼物,以及许多客气的好话:
——虽说以转运使的地位,根本不该怕一个帝姬,奈何这位帝姬跳的高,绑了康王,又与童郡王有了交情,今番竟然又筹谋运作到一个小小的功劳,谁知道当初那事翻出来会怎么样呢?偏你信了贼人的假话给兴元府下了绊子,要不是帝姬机警,童郡王的清名是不是要坏在你手上了?
其他的客人与帝姬不曾结下什么梁子,因此倒不用赔这些好话,但礼物还是应送尽送的。
宣和六年,北方因为困苦饥饿而爆发的起义还在如火如荼,但也不耽误大宋官员们烧烧热灶,将那些对他们而言只有九牛一毛的财富,源源不断地送进朝真帝姬的府上,甚至极其贴心的派重兵护送,走了几百里山路,送进白鹿灵应宫的大门里。
准备工作是很麻烦的,但画符其实就那么回事。
当然,画符时还要有人护法,这活帝姬挑挑拣拣时,毫不意外就被道士和阉人使坏。
灵应军没什么事做,但毕竟西夏军就在附近,也不能立刻就离开,就溜达到附近这些被毁的村庄里,干起了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办白事。
虽然是西洋景,但仔细想想很对劲,哪个道士不会办白事啊!
他们挖了个大坑,给死去的村民抬进去,又在坑边上金钟玉磬地敲敲打打,吹吹弹弹了一段。
吹得有点走调,节奏也不太整齐,但村民们谁也不挑他们的,都跪在坑边听。
“母亲!母亲若是平平安安地去了那边,”有人忽然就喊起来,“给女儿托一个梦呀!”
那妇人喊一句,磕一个头,有人就跟着她磕。
那些过来找乐子的士兵就揉了揉眼睛,有人悄悄地回去了,有人留在那,等灵应军做完了法事,在那往里填土时,凑过来就拉拉衣角。
“寻你们做一场法事,多少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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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第八十八章
◎女真的弓◎
灵应军在军中的人缘很不坏。
不可能坏,你可能对同事羡慕嫉妒恨,但你不会对一群跟你压根不在同一赛道上的人起坏心。
而且灵应军的人还很有人情味儿。
他们会给附近的百姓干点活,除了挖坑埋人吹吹打打白事一条龙之外,他们还会给百姓看看病,写写符,营里熬了粥,看到外面有灰头土脸的小孩或是老人,还会给一碗。
于是其他的宋军很快就找来了,企图占据这个生态位:反正你们不赌不嫖爱做好事,何不给我们干点好事呢?
比如说帮忙写封信,写个符,在军中搞点封建迷信,给之前战死的士兵做一场法事,给那些还活着的混球士兵也做一场法事——不是给活人做,而是给他们的家人。
混球也有家人,或是曾经有过,他们这样说,否则好人谁当兵呢?
他们其中有些人记不得父母的音容笑貌,有些连父母的名字也不知晓,但他们总会说些细枝末节,比如说他阿母是给别人洗衣服的,冬天时两只手反复泡在冰水里,反复的红肿开裂,后来有一年天气特别冷,他阿母的手就烂了,烂着烂着就死了。
又比如说他妻子是个很贤惠的女人,挺着大肚子也不耽误下地干活,但那年玉河那一带打仗,乱纷纷地死了不少人,他妻子跟着他逃在路上就发动了,疼了两天,孩子没生出来,妻子也没活下来。
他们进了义胜军,已经是没心没肺的人了,平日里只知道吃喝嫖赌,打仗时看得严就放两箭,看得不严就一哄而散。平日里不管到了哪,半点不在乎军纪名声,只拿当地百姓当猪狗作践。可按他们的说法,原也没人拿他们当人看。
宋人也没拿他们当人看过。
“一接战,就着推我们去前军,给人家一轮箭矢打下来,各个都跟筛子似的,还打量爷爷们不知道!”
“饿一顿又如何,谁个没挨过饿!上次刘善人说我偷了他家的鸡,给我拴在门口饿了三天,我也挺过来了!”
“瞧我这身甲,我自己补的!我要没这手艺,叫西夏狗射穿了大腿,也得躺在帐里等死!”
“这是打仗了,钱发得痛快了些,要不然哪个月不欠着!必是拿去先放了贷!”
不知道是打开了哪路开关,他们抓住了一个路过的灵应军,聊着聊着就开始用力诉苦。骂骂咧咧不够,还得将自己的甲,自己的弓拿出来给他瞧瞧。
看看那斑驳开裂,伤痕累累的皮札甲,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就这还是他抢着了,还有没抢着的,早不知道死哪个路边儿啦!
灵应军的士兵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用力地拍一拍那个义胜军的肩膀。
他们没经历这些,也就养不成这样的毛病,甚至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天真地以为大宋的军队都该有他们的待遇。
每日里的伙食是管够的,有荤有素,因此有人这一年以来又长高了些;
每个月的钱粮是按时发的,虽然不多,但供养一家老小温饱不难,况且家中妇孺可以用这个钱雇人耕作,农忙时也会发他们几日假;
他们的家小都租种灵应宫的地,战乱离得远,要是被人欺负了,还可以跑到道观前,寻灵应宫的道官出来讨一个公道;
灵应军的教头们并未时时给他们进行什么思想教育,他们只是吃饱了饭,家中老小也有人照顾,打起仗来杀了敌有赏,战死了也有抚恤,心里踏实,自然也愿意当一个好人。
听一听义胜军的士兵诉苦,这些道士自己也觉得挺奇妙的。
他们寻常没觉得朝真帝姬如何不凡,只认为所有他们获得的就是所有大宋士兵应有的待遇。
现在战场走了一遭,经过见过后,忽然就觉得那个娇小身影高大了起来。
娇小的帝姬还可以更高大一点。
比如说她认认真真给岳飞写了符,而且不是一张两张,解二十四厄的符箓她足足写了一套,包括但不限于老太太生病,两口子闹别扭,小岳云掉水盆,黄鼠狼过来咬了鸡,邻居家的坏小子偷了蛋。
种十五郎就很眼馋,嚷嚷着也想要一套。
不对,两套!老种相公和小种相公各来一套!
“也要解夫妻吵架,解夫人难产,解只生男不生女只生女不生男的困厄么?”
种十五郎就被噎住了,脸通红:
“解疾病的你多写几张嘛。”
“灵应军忠心为国,”她说,“连个顺手的弓箭也没有。”
小伙子不吭声了,有点气鼓鼓地低头想了一会儿。
“帝姬到底要什么样的弓?”
“要破甲的。”她想也不想,说得飞快。
种十五郎就很吃惊地看看她,“帝姬还知道强弓能穿甲!”
她知道的可多了!她还知道要是科技树大爆发,点出蓝火水冷的“强弓”,不管西夏侄子还是大辽大金伯父们,甚至是上帝之鞭!他也得乖乖回草原去唱他的歌跳他的舞!
第二日写好的符箓被封了袋,加上信笺,交给了种家人,走了一把军报通道,送去云中府了。
她前脚刚写完信,后脚种十五郎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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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了一张西夏的神臂弓过来。
“你看看这个!”
神臂弓,西夏人最引以为傲的制式武器,与其说是弓,不如说是一种改良的“腰引弩”。种十五郎比比划划给她看,与弯弓搭箭的姿态不同,神臂弓需要将弓身向地,脚踏其上,拉弓上弦。
他这么费力地将弓张开时,她在一旁看着,忽然说:
“这弓极硬且韧,否则岂能天长日久受脚踏之力?”
十五郎正使劲地给弓上弦,他力气大,还有宽裕冲她笑一下:“帝姬连,连这个都,都看出来了!”
他这样说着,终于将那根不同普通斗弓所用的重箭指向院中的靶子,霎时箭如流星!
围观的宫女内侍就发出了惊叹声!
那一箭竟将靶子击碎了!
“这样的弓!这样制弓的技艺!”十五郎擦了擦汗,朗声道,“若是落在帝姬手中,难道你会让给旁人吗?”
她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先看看那箭,又看看弓,然后招招手。
小内侍吃力地将神臂弓搬了过来,请她离近了仔细看。
“好牛角,”她说,“是牦牛吗?”
十五郎点点头,“难寻!”
你知道牦牛角能制好弓,西夏人更知道,中原是不产牦牛的,但你没有这样好的牛角,就没有这样好的弓。
当然黄牛角和水牛角也不错,毕竟她的灵应军还在用竹弓。
她想了一会儿,“我见过一种弓,虽未必比得过神臂弓,却也不很差,且也便宜。”
“什么弓?”十五郎脱口而出,“帝姬可曾带来?”
她摇摇头,“不曾带来,我画给你看。”
朝真帝姬铺开纸画起来时,十五郎刚看着还觉得很有趣,不知道是哪一路神仙造来玩儿的。
弓梢那样长大,做什么用的!居然还是反着的,乱来!
但她慢慢画,很快十五郎就不觉得有趣了,因为她一个在道观清修的小女孩是不应当知道图纸上这张弓每个零件有什么用的,但他虽不认得弓梢那样设计的意义,却认得那块凹槽状皮革样式的弦垫一定有它的道理。
少年瞪着这张图纸一会儿,突然说,“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弓,帝姬是从何处见到的?”
“我便说在汴京某一处宅邸见到的,怎样?”她微笑着说,“十五郎觉得这个样式如何?”
十五郎答不出来,十五郎召唤了正在钓鱼的老种相公,还因此被老种相公拿鱼竿打了。
准确说找伯父过来看看弓箭图纸是不会被打的,但十五郎说话不讨人喜欢:
“侄儿不曾惊了伯父的鱼!伯父便是再坐一个时辰,再扔它一盆饵料下去,也钓不上来三两!何苦——”
十五郎捂着额头,站在老爷子身后,探头探脑。
老种相公先规规矩矩行礼,然后再拿起图纸看,看了几眼,细想一会儿,又看几眼,很是吃惊。
“此弓非宋弓,非西夏弓,非辽弓,”种师道说,“倒似金人之弓。”
她不言语,但老种相公还是很震惊,宋金是盟友,他曾见过金使与护送的女真骑兵,因此留意了这些女真人所用兵甲。
但大宋境内不该有呀!什么人会藏这样一把弓?帝姬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这弓甚至比女真人用的弓看着还要长大些,也更有劲力些!
“帝姬究竟从何处得来?”老种相公追问道,“此事事关重大呀!”
“老种相公不曾听说我有‘仙童’的封号么?”帝姬很狡猾,“这是我自梦中得来的。”
虽然不算是个极其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带兵打仗几十年从来也没见过神仙的老种相公表情管理就崩溃了,跟小侄子一起目瞪狗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不过,我总能梦到北方有战事,此弓亦出于此,”她又机智地补了一句,“或许真为金酋所制,但若来日与我大宋为敌,领兵犯我疆土,我亦不妨以此制敌啊。”
这个“来日”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很缥缈,金人是盟友,怎么会犯境呢?
可在云中府的王善却感觉到了一些很诡异的动向:
西夏人退兵了。
他们来犯武朔,围城也围了,但不坚决;阻击援军也阻击了,但同样不坚决。这样的军事行动更像一场试探,但没有后手的试探是徒劳无益的,也不符合帝姬讲起过的,那位西夏之主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