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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王家沟的山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恍然大悟了。

    帝姬想寻的仙草,他们有哇!

    就是那种,就是那种高岭之上,很难采到的地方有那种仙草,仙草生在虫子的躯壳里,渐渐破土而出,生得卓尔不凡,寻常人带回去熬汤吃了,便有力气,那送去给官家,应该也没问题吧?

    帝姬听了之后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玩意儿好,有用没用另说,关键是此时的冬虫夏草还没有全国各地推广起来,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补品,要吃也只有海拔高地区的人吃得多,那就可以搞一点来,当作她派人回京的由头。

    只要能派人回京,她就有机会让老爹爆金币了!

    她的计划在逐渐形成,但还缺一个很重要的零件。

    帝姬入山修道是为玉清真人积攒修为的,算是一种人型放置式加经验外挂,那她就不能乱跑,至少不能自己跑出山,回汴京的声色犬马里去。

    她必须选一个靠谱的人,替她回宫忽悠老爹不说,还得打通下面各路关节,让老爹的金币能顺利爆出来,而不是在某个和她有仇的阉宦那突然卡壳,胎死腹中。

    想到这里,在车里的帝姬忽然不安地动了一下,佩兰就以为她是冷了,赶紧去摸被她抱在怀里的小手炉。

    “无事,无事,”她说,“我只是在想我的事罢了。”

    “什么事?”佩兰好奇地问。

    想她能不能从灵应宫里翻出一个又精明又厉害,能在危险重重的汴京城里成功将金币给她运出来,而且还甘愿为她涉险,千山万水走这一遭的人选。

    王善可以带着上路,他现在被她PUA到位了,派出去历练一下没有坏处——但他的城府连她都打不过,就别想打汴京城那群人精了。

    尤其西城所给她治下若大家业,她过河就拆桥狠坑了李彦一把,那她的使者回京要钱,李彦是断然不会有好脸色的。

    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人品差点也没什么,她都能捏着鼻子用。

    唉,悔不该坑了李彦那一把。

    她似乎还坑了梁师成一把。

    她还坑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王相公一把。

    她……

    生活不易,帝姬叹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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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尽忠其人◎

    天气一冷,就不常见到曹翁。

    宫中的物质条件是很不错的,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在宫里待久了都是很不舒服的,比如说那些宫妃,她们日复一日地被困在金丝笼里,一言一行都要受到限制,要争宠,要生育,久而久之就会生出许多抑郁的病;

    再比如说那些皇子皇女,他们不仅要讨好自己的君父,还要提防兄弟姊妹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君父的恩宠同样是有限的,他只能记得住那么几个儿女,并投来宠爱的目光,其余不过泛泛,无论将来开府还是嫁人,都未必能得到多少钱帛恩赐,那他们怎么可能不卷呢?

    郓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他甚至能一路卷成个状元!

    这些大宋最顶级的贵族都无法在宫廷里生活得无忧无虑,下面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无论内侍还是宫女,进宫开始就要忍受无穷无尽的繁重工作,羞辱折磨。时日久了,哪怕心理上还没生出病来,身体是一定会留下许多痕迹的。

    曹翁就是这么个人,阴冷的连雨天,他是连路也走不得的,那两只膝盖早就愤而罢了工,只能让他躺在椅子里,坐卧饮食都需要小内侍帮忙才行。

    有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靠在炭盆旁的曹翁就昏昏沉沉睁了眼,一掀帘,一股潮湿的冷雨就飘进来了。

    “凄风苦雨,”曹翁含糊道,“帝姬何来?”

    他颤颤巍巍想起身行礼,但帝姬早上前虚按了他,不许他站起来。

    她身后的宫女拎了个食盒放在小圆桌上,从里面端出一碗汤。

    “曹翁尝尝这个。”她说。

    汤里有几根形状特异的草半飘着,闻起来就是一股热腾腾的鲜味儿。

    “这是冬虫夏草,”她笑道,“吐蕃那边的贵人很喜欢这个,管它叫仙草。”

    曹翁就不吭声地接过来,默不作声地用勺子一勺勺舀着喝。

    机灵的小内侍早搬来椅子,又加了垫子,请帝姬坐下。

    “山中苦寒,曹翁也当保养身体才是。”帝姬说。

    “帝姬宽仁,待我们这等奴婢也如此恩深,”老宦官就叹了一口气,“老奴年迈,不堪驱策,受之有愧呀。”

    “曹翁有识人之明,时时指点我,”她笑道,“我受益匪浅呢。”

    曹翁就慢慢将那碗虫草鸡汤喝完了,放回匣子里,冲自己身边的小内侍说道,“前日赵参军送的那匣药材,你替我取了来,记得轻手轻脚些。”

    他一面对小内侍说,一面又对帝姬絮絮叨叨。

    那位参军曾在靠近吐蕃的地方做过官,是新调回来的,就带了许多的礼物到灵应宫,其中送老太监的这一份都是药材,可老头子不认得这些东西,想要进献给帝姬,请帝姬千万别嫌弃。

    他说了这些话,小内侍早就跑进去了,但跑进去后静悄悄地,也没有再出来。

    真正做到了轻手轻脚。

    这群宦官们察言观色听暗示的能力,就连赵鹿鸣都觉得很神奇。

    现在闲杂人等清空了,可以说正事了。

    “我想进献些仙草进京。”她说。

    曹翁望了一眼被收拾完毕的食匣,“官家见帝姬有此孝心,必然欣悦。”

    “我想让爹爹再赏我些什么,”她笑道,“只是没有拿定主意。”

    曹翁伸手慢慢地揉着膝盖,就也跟着笑了。

    这个精明的老人也不曾细问“你要钱作甚”,只说,“帝姬富有兴元府大片土地荒山,竟还不够花用,这话要和官家怎么讲?”

    于是她也不答她的钱拿来干啥,她只说:

    “我不讲,我是爹爹最疼宠的女儿,我就是要。”

    她说这话时一脸的娇憨神气,就真像一个被娇宠长大,全无心机的贵女,曹翁盯着她那张小脸儿看了几眼,点点头。

    “官家那般宠着帝姬,前有德音族姬,后又有白鹿营这桩功劳,或许当真能听进去你的话。”他话没说完,突然就是一转,“可帝姬要不到钱。”

    帝姬浑身就是一震。

    官家是个爱钱,也爱糟蹋钱的,但他并不爱漫天洒钱,他更爱别人给他钱,让他拿去修修这个,修修那个,用他那顶流艺术家的脑子给他心爱的汴京城换个模样。

    该说不说,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多半是极具美感的,过个一千年这评价应该也不会错。

    但钱都拿去修艮岳,这就恶心到每天一睁眼,眼前就蹦出血红色靖康倒计时的朝真帝姬了——快爆金币啊老登!这可是你的救命钱啊!你也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就被剥了上衣按在女真人的宗庙前,手里还牵着一只小羊羔吧?

    曹翁见帝姬冷着脸在那不言语,就换了一个语气:

    “不过,若是帝姬能为官家进献钱财……”

    “呆滞”这种情绪就难得浮现在赵鹿鸣的脸上:

    “我要给爹爹挣钱?”

    白面无须的老宦官诡秘一笑,“这才是真孝心。”

    她愣愣地坐在那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我去要点……盐引?”她说完立刻又改口,“我一个清修的道人,要那许多盐做什么,我喝茶!”

    官家捞钱的手段有许多,茶引算其中之一。

    在宋朝,许多商品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卖的,跟后世的烟草似的,需要办理专卖权,这种专卖权的凭证文书就是茶引。文书上会详细规定好你这张茶引有效期是多长时间的,又能卖出多少茶叶。

    众所周知,汴京人爱喝茶,蜀地有好茶叶。有了这东西,你就可以将茶叶送去汴京,赚汴京人的钱了。

    这东西对普通人来说,很珍稀,所以只要官家给她发茶引,她自己组织人卖茶也可以,拿去卖掉也可以。

    甚至有了这种凭证,她还可以玩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宋朝人还不大了解的新花样!

    总而言之,她是个道士,她要喝茶,她可以用这个理由找爹爹要点茶引,得了茶引后卖钱,跟爹爹分成,爹爹收了钱高兴了,会给她更多的茶引。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狼狈为奸的套路吧。

    进京的理由有了,让爹爹爆金币的办法也有了,甚至她还额外想到了一些别的非常接地气的事儿,比如说在送“仙草纲”时,带点兴元府豪强们送给她的,她又用不上的珠宝古董玩具去汴京,换了铜钱再带回来。

    四川一直有“钱紧”的问题,因此她要是能拉几车铜钱回来,无论用来买粮还是给士兵发饷金,那都是极体面的一件事,问就是别人家发的是铁钱,人家灵应宫发的是黄澄澄的铜钱,金子似的!

    她不贪心,也不准备在蜀中拉出五十万骑兵,只要兴元府这里能练出两千兵——两千个训练有素、忠心耿耿、如臂使指的脱产士兵——哪怕金人千军万马,她也有了搏命的本钱。

    添上这份收入后,进一步武装这两千士兵的财力和囤积的粮草她就都有眉目了。

    现在唯一差的就还是那件事:选谁进京?

    这个问题她可以问曹翁,但她可以换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曹翁觉得,而今灵应宫诸人,都忠于我吗?”

    曹翁笑眯眯地看着她,轻轻点一点头。

    “既忠于我,为何我受伤时,”她停了停,“他们许多人却弃我而去呢?”

    “那时他们以为帝姬将殁,”他说,“况且他们也还不识得帝姬的手段。”

    她就沉默了一会儿。

    “而今的帝姬,与往日大有不同。”

    “可我到底只是个稚童。”她说。

    谁会效忠一个稚童呢?

    “正因为帝姬尚未及笄,还是个十二三的小童,”曹翁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纵做了些顽皮的错事,难道官家会真心怪罪帝姬吗?”

    如同一道闪电,顿时将她的心智劈开了!

    尽忠被帝姬宣进后殿的那天,南郑城连绵多日的阴雨天忽然放了个晴。

    这是个好征兆,他心中的不安稍减了些,但并未完全放下那份警惕心——他觉得,任何人对上这位帝姬时都不能掉以轻心。

    但随即他就在后殿前的空地上看到了几只漂亮的鸟儿,叽叽喳喳地站在屋顶上,冲着他叫了几声。

    尽管鸟儿完全是无心的,并且在这个小内侍身后迅速地打作了一团,羽毛乱飞,但不管怎么说,尽忠仍然将这一幕又当作一个好兆头。

    他反复呼吸,又压下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后,才迈开规规矩矩的步子,进了灵应宫的后殿。

    帝姬正在书房里等他。

    书房里有许多书,有些是她自汴京带来的,有些是她入蜀后又添置的,这些书将宽敞明亮的书房装得满满的,就让人见了很惊奇,觉得是个考秀才的孩子才会有的书房。

    尽忠一进来就在想,帝姬将他叫到书房里去,这个略显亲密的举动似乎又是一个好兆头。

    但当他看见王善站在帝姬身后,那颗不断放进肚子里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他和王善倒是没仇,虽说他为黄羊寨覆灭狠添了一把火,可他毕竟是听令于帝姬的,现在大家都在灵应宫做事,那就是同事了,不当有什么罅隙。

    但他还是很忌惮这小子,年纪不大,还没到二十,人的道理不知道学没学明白,倒是彻底被帝姬训练成一条好狗了,看他安安静静站在那,谁知道帝姬会让他咬谁呢!

    帝姬就开口了,声音温温柔柔的:

    “尽忠,我有个差事,要你去一趟汴京,你行么?”

    尽忠一下子就跪下了。

    帝姬说,你替我进献一批仙草给爹爹,再给我带回三百石的茶引——你要来多少,是你的本事,有三百石入库,我这就有赏;

    帝姬又说,我派一百白鹿营士兵护送仙草,王善权作个都头,陪着你一同去,你们互相照应些就是;

    帝姬还说,西城所为我做的事,我都是记得的;

    这就是既让他办差,又默许他捞钱了——捞汴京的钱!

    尽忠就又是兴奋,又是提心吊胆地等着帝姬说最后一句话。

    但帝姬只是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儿一样。

    “你用心办差,”她声音轻柔,“我不会忘记你。”

    尽忠比在曹翁面前的她更快反应过来,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要记住,我是官家的女儿,你可以背叛我,甚至可以告发我!但官家不会苛责他十三岁的女儿,而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有底气,能够面对他的背叛。

    而他有没有底气,面对她的报复?

    在尽忠退下之后,帝姬侧过她小巧的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你记得他了?”

    “小人记下了。”王善说。

    “我给他的任务很不容易,但给你的就很简单,”她微笑着说,“你只要一路盯着他,将他带回来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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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心慈帝姬◎

    朝真帝姬的贺礼筹备起来不用时间太久,毕竟她是兴元府最举足轻重之人,要论手里的好东西,她说自己第二,别说兴元府,整个利州路都没有哪家大户敢称第一。

    但除了“仙草”之外,她还很兢兢业业地手抄了《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送过去,准备奏请玉清真人示下,供奉在宝箓宫中。

    这就很了不得,因为这书六十多卷,抄起来那叫一个大工程,让人一听就觉得肯定是旁人帮她抄的。

    但等到官家翻开书一看,立刻就会笑容满面。

    “呦呦是下了功夫的,”他赞叹道,“你们看看这手字。”

    他随意拿了一本《十方圣境品》,递给梁师成,这位宦官赶紧接过来,翻开看了一眼,脸上也挂满了欣慰又温厚的笑容。

    “帝姬年纪虽幼,一看这字就知道是真人的仙果哪!”他笑道。

    真人捻须,很得意地轻轻点头,“她既是为我护法而来,自然类我。”

    下首处伏着的小宦官一声也不吭,心想她怎么会像官家?她哪里像官家了?

    官家是个好人,虽有权柄在手,却对身边之人很是宽柔恩宠,尤其是他们这些阉人,官家给小内侍们建了看病休养的地方,又给他们能在外赚出一份家业的机会——其中甚至出了童太尉那样能在战场建功立业的大人物!官家的恩,真是天高地厚,他们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帝姬可完完全全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对宦官一点儿都不惯着不宠着,现下能让他来汴京,给他一个赚钱的机会,也是她年纪幼小,无人可用罢了!但凡有一个比他更可靠的,尽忠心里清楚,他绝对会被帝姬一辈子关在兴元府,一辈子都颤颤巍巍地拽着那条绳子,心惊胆战地给她当牛做马做到老!

    她不仅对宦官是这般冷酷寡恩,她对她自己的亲爹也是满腹算计——哪里纯孝了!要不是为了钱,她断不会派他上京这一趟!

    可尽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官家打开那一箱《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翻开几本看一看并眉开眼笑时,哪怕他真个就愚直一把,讲出帝姬的不是,官家也断不会信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她的心是铁做的,摸起来冰冷,敲起来当当响,她对她的父亲没有丝毫感情,可她会花大力气去学他的字体——她才多大?那一手瘦金体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几年苦功的!

    尽忠在心里模模糊糊地勾勒帝姬的面目,上首处的官家也在那勾勒他心中这个女儿的面目。

    “她真是个愚直的。”他叹了一口气,“若她学会她那些姊妹的心机,也不至于……”

    尽忠就把脑袋完全贴在地上了,恨不得戳聋自己的耳朵,听不到官家的蠢话。

    梁师成站在一旁,将眼帘垂下,“天家的儿女,岂有不好的?”

    “别个也就罢了,独她倔强,见到她爹爹时,一句软话也说不出来,可你看看这一箱经,别说那些帝姬们,哪个皇子又能静下心来,为我抄这许多经来祈福了?”

    官家越说,脸上的神情就越伤感,他浑然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将她送去兴元府,浑然也忘了她之前对他身边这几个大宦官和相公挨个下黑手的历史。

    官家的确是个极多情的人,梁师成在一旁看着那张上了岁数依旧俊秀风雅,透着一股出尘脱俗范儿的侧脸,心里也跟着悄悄叹气。

    不仅多情,还自信。

    他笃定他的儿女们都是爱他的,他这么慈爱的爹爹,断没有个不爱他的道理,尤其是这一个和他闹过脾气,又带着吉兆为证他的仙道而来的,她面上对爹爹冷淡,背后偷偷练习爹爹的书法,抄爹爹喜爱的经,又为爹爹求来这许多“仙草”,他心里怎么能不柔软得一塌糊涂呢?

    可梁师成不是她爹,也不会被帝姬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糊弄,他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心想帝姬派人进献仙草,必有目的。

    果然官家长吁短叹完了,接着就是慈眉善目地问:

    “帝姬入山清修,灵应宫中可有什么短处?”

    下首处的小宦官就斟酌着开口了。

    “帝姬说,诸事完备,况修行之人,布衣蔬食足矣,唯求一壶清茶罢了……”

    茶引!立起耳朵的梁师成心想,官家是没有不许的,可许过之后怎么给,给多少,官家不操这个心,都是宦官们去办的,就像他大笔一挥给帝姬千顷荒山,到底给田还是给山,这都落在西城所身上。

    李彦是必有动作的,可朝真帝姬也不是个吃素的,哪怕其中真有传言中康王的手笔,她也绝不是个傻乎乎给人当棋子用的!看这小宦官服服帖帖的模样,梁师成也能猜个七八分灵应宫究竟什么模样。

    这下可算落在宦官们手里了!他可不想吱声,白白和李彦别了苗头,这事儿,他且作壁上观,看一回戏!

    赵鹿鸣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梁师成心里已经逐渐斗天斗地化了。

    其实梁师成想的也大差不差,因为她在满满当当的日程表里,还企图给佩兰做一个很简单的训练。

    这个训练叫做:“猜猜灵应宫每个人今天都在做什么?”

    女道们——也就是宫女们很好猜,按照规矩,她们不被允许接触外面的人,因此与她们有关的,大多是内侍,偶尔也会有禁军侍卫,至于本地的官员或是豪强就极少。

    尤其她们八九岁起就跟着她,同吃同住,其中只要有一两个人是赵鹿鸣特殊关照过的,那其他人的行动基本就变得透明了。

    内侍们就比较麻烦。

    他们自小是和其他内侍一起在宫中侍奉的,长大了来她身边之前,又跟着李彦或是梁师成这样目前仍有极大权力的宦官,那他们就很容易偷偷结成小团体,做些瞒着她的事。

    而内侍比女道更方便进出灵应宫,更容易接触到外面的人,与本地官员或是大户们有勾连都是寻常的事。

    对她来说,他们收点钱财,她是不说什么的,她虽然不是个宽柔的人,但很喜爱宽柔的名声。

    她甚至一直在寻觅一个聪明的家伙,替她将坏事都做了,方便她给自己打造出圣母形象——到那时,她一定会找个由头大改了性子,让人再挑不出她一件可臧否的事。

    但她渐渐在意起曹福。

    毕竟那些内侍的背叛伤不到她,曹福就完全不同。

    汉中轻易是不下雪的,难得落一场薄雪,人人都要出门看一看。富人自然要一面赏雪,一面吃酒作诗,穷人也不必太担心,那雪落了地上,第二天的太阳一升起,也就渐渐消了。

    灵应宫的女道们停了一日的功课,也去赏雪玩儿,帝姬自己也难得去了前殿,同德音族姬对坐赏一赏雪下的松柏,赏一赏落雪的小堂妹。

    你是断然不会背叛她的,她说。

    顶了这顶高帽的小堂妹将冰冷的手伸出来,轻轻覆在她的手掌下。

    它什么都没说。

    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定力,她说,要是我也能像石头一样坚硬,要是我能够从不犯蠢,从不犯错,要是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做不到,小堂妹突然说,你们老赵家都这样,现在才哪到哪,将来且有你卸磨杀驴的时候呢!

    赵鹿鸣就猛地站起身,吓了周围的宫女们一跳。

    她匆匆忙忙地走了,没忘记那句刻薄话,但也没忘记回到自己的内室里,让佩兰给她换了被雪打湿的罩袍时,忽然冷不丁地问一句:

    “你说,那天曹翁为什么给我送来白糕呢?”

    佩兰睁大眼睛,很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恍然,“是帝姬受伤那一日么?”

    但帝姬已经跳到下一个问题上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什么都不图,专心专意对她好的人呢?

    比方说花蝴蝶,她就很放心,因为这人报了功劳,又得了灵应宫的赏,口袋鼓鼓囊囊,在南郑城胡天胡地了几日,就他那个大手大脚的劲头,只要她给得起钱,他的忠诚就是天日可鉴的。

    花蝴蝶在这个雪天里,穿着一身便服,昂首就走进了安抚使,知兴元府事宇文时中的府中,引得房前屋后探出不少脑袋来偷偷看他。

    看他生得美也就罢了,还这么爱打扮!一个大男人,穿墨绿锦袍,锦袍上的纹理在阴天闪闪发亮;他还特意穿一双新靴子,缀着金线的乌黑皮靴踩过皑皑白雪;尤其他还在幞头帽边簪了一朵淡青色的茶花,就显得他脸更白,发更黑。

    大男人簪的什么花!大家就很鄙视,但他们断想不到最爱簪花的是官家,班直们也是有样学样,跟着打扮起来的。

    宇文时中请他坐下后,没忍住又抬眼看了他鬓边的茶花一眼,心想也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给帝姬看?晾他也不敢。

    不过倒真是帝姬指哪,他打哪。

    坐下,倒茶,喝茶,放下茶碗,花蝴蝶就开口了:

    “灵应宫遣了一都的兵士去往汴京,护送仙草,兴元府而今兵力空虚啊……”

    安抚使坐在那里,静了一会儿。

    “都头何必妄自菲薄,经此一役,兴庆府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断无山贼之虑。”

    这是实话,帝姬打山贼只图练兵,不图战利品,更不考虑招抚。山贼们哪见过这市面,就跟拿炮弹轰偷菜贼似的,实属降维打击,那大家原本就有个当山民的本职工作,现下虽说穷点苦点,到底比让白鹿营砍了头给帝姬建颅骨王座要强啊!

    非要当贼,大家不能跑远些吗?

    山贼们有脚,山贼们可以走。

    花蝴蝶记着帝姬教他的,小心翼翼又开口了:

    “兴元府没有贼了,”他说,“可隔壁州县还有啊,帝姬心慈,不嫌路远的。”

    宇文时中含在嘴里那一口茶就差点没喷出来。

    【作者有话说】

    宋徽宗真的超爱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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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谨慎的九哥◎

    花蝴蝶在摧残安抚使宇文时中的理智值时,帝姬算是得了一个空闲,正在做一点非常不重要的工作。

    冬至快到了,有种说法是玉清境清微天,道教始祖,元始天尊的生辰就是这一日。

    当然这种说法不唯一,也有些地方流传元始天尊是正月初一所生,反正不管怎么说,过节这种事大家都很喜欢,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四川人民,非常喜欢供一供神仙——尤其是汉中!天师道开宗立派的圣地!

    赵鹿鸣初至兴元府时,来送礼的大多是豪强和地方官,送也不会亲自来送,而是备足了金帛。他们有所求,都希望能从她这四万多亩地上分一杯羹。后来帝姬旺盛的精力表明区区几万亩田地,几座荒山,外加那些磨坊渡口她自己就能管理清楚,根本不需要外人分她的钱,这些礼也就渐渐地少了。

    但现在他们又开始送礼了,借着给元始天尊过生日的名义,往灵应宫里送来各式各样,璀璨夺目的东西。

    有珍珠,有宝石,当然也有毫不做作的金银和成贯的铜钱,像是人人都忽然皈依道教了似的。

    只不过这次送礼的不是各家的管事,礼物也不是放到大殿里,递上帖子就算完事。

    灵应宫外的香车排起了一个小长队。

    下车的都是妇人,穿着富丽而不失庄重,并且端庄地用帷帽遮掩住容貌。她们有些是由仆妇或是丫鬟搀扶着走进灵应宫的,也有几个是由同样头戴帷帽,身姿娇小可爱的少女扶进去的。

    有几家是兴元府里其他县城驱车过来的,算碰巧,有几家则是隔壁洋州过来的,离得远了,是结伴而来的。

    灵应宫虽说平时不开道观大门,也不怎么接待外面的客人,但对于这些远道而来,捧着礼物,诚心供奉元始天尊的女客,还是要留一留,将她们从初冬的冷风里请到灵应宫温暖的客室中,在奉上一杯杯热气腾腾的茶汤。

    帝姬对上这些女客,就有点懵。

    会有人跑来送礼,她不稀奇——她已经表现出对兴元府的掌控力,无论是地位、财力、军队,她都在上位,并且她的双手还在不断张开,继续向周围施加她的影响力,那豪强们就不能再将她当成那个初至兴元府就被捅了一刀,病恹恹倒在榻上的小丫头。

    但要来也该是那些豪强直接送礼,再奉上手书,或直接或委婉地提出他们的请求,而不是折腾自家妇人在又冷又颠的山路上坚持个一二日,再硬撑着憔悴来到灵应宫中。

    瞧瞧她们脸上打的粉!这是什么赶路的好天气吗!

    但妇人们浑然不觉,她们很殷勤地一个个向帝姬行了礼,再按照她们夫家、娘家、辈分、庚齿排出一个极其复杂,复杂到让帝姬的头风病都要发作的序列,再一个个坐下。

    帝姬额外给了安抚使夫人一个殊荣,不用排,自动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我曾在资善堂得过宇文先生的教诲,”她对这位夫人笑道,“夫人称得上是我的师母呢。”

    这位清瘦而文雅的夫人忙称不敢,周围的妇人则投来一簇簇羡慕的目光。

    羡慕,但并不嫉妒,也不恨,因为宇文夫人是自己来的,也只给灵应宫的三清供了些香料和自己亲手做的点心。

    据说是斋戒沐浴后才做的,保持绝对洁净和诚心,但也保持了适度的分寸,客气而不亲热。

    当然其他妇人只羡慕不嫉妒不是因为她懂得持家过日子,而是众所周知,宇文时中是太子党。

    他既然已经站队太子了,就不会跑来打灵应宫的主意了。

    有妇人就亲热而恭敬地赞美了宇文夫人的供品,然后话题一转,“除却敬奉珍珠外,我家慧娘虽年纪尚小,却有一颗诚心,竟也斋戒沐浴十日,亲手为道尊绣了九色云霞呢。”

    妇人一边说,一边就将慈爱目光看向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清秀,但显然细心打扮过,脸上稍有一两点的瑕疵都用妆容和发型遮掩过,再加上十四五将及笄的年纪,自然显得干净可爱。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妇人似乎打开了一个很奇怪的开关。

    自她之后,那些带着闺女来的妇人都开始卖力推销起自己的闺女!

    少女们的容貌自然是可爱的,与汴京的淑女比也不差什么,她们还一个比一个有品行!有才华!有学术成果!

    绣个九色云霞算什么啦?我家闺女可是亲手抄了一卷经,手都抄疼了!

    我家姑娘也不差,善于持家,二十四样果品干干净净,颠簸了一道带来,一个也没破损,这岂不是她心诚的明证吗?

    我女!我女亲手封的茶!

    帝姬!看看我女半年前就在温室里细心培育的花呀!

    帝姬坐在上首处,看下面这一群妈妈挥舞着自家孩子小学没毕业时就发表的论文,一阵眼花缭乱。

    她就默默地低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

    最靠后的一个妇人看了一眼自家闺女。

    闺女低头在那悄悄地玩手指甲,专心致志,一眼也不看她。

    她家是土地主出身,只送了钱,按说连灵应宫的门都进不来,在门外转来转去两天,今天算是赶巧,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论文给大家看。

    妇人咬咬牙,突然拔高了声音,“帝姬!我女好生养!”

    一作一区!技惊全场!

    帝姬那一口茶汤就喷出去了!

    夫人们当然不是失心疯想让一个十三岁小萝莉大开橘色后宫,她们只是想烧康王的灶而已。

    康王才十七岁,已经有了一位王妃,但还没有侧室。这些算是乱七八糟的传言的一部分,自南郑城向四周悄悄发散。夫人们既听丈夫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位九殿下是个英武又出色的少年亲王,有这么几个人就觉得,可巧天降了一位帝姬来兴元府,可巧她与康王亲厚,她才十三岁,及笄时或许就要回汴京,那正好带着自家闺女回去,给康王殿下相看一下呢?

    万一女儿就被康王看中了呢?万一就生下个一男半女呢?万一太子和郓王两败俱伤,最后阴差阳错,康王得了大宋的天下呢?

    她们会这么想,虽然离谱也不算特别离谱,毕竟兴元府属实是天高皇帝远,距离行政中枢远得有些过分,除了死心塌地卷科举外,能踅摸的歪门邪道也的确就这么一条了啊!

    我大宋虽说帝姬们日子过得不咋样,临朝称制的太后们可自在多啦!从刘娥到曹太后再到高滔滔,怎么我女就不能拼一把运气!

    帝姬起身,去后面更衣,除却宇文夫人以袖掩面,整个人在那抖个不停外,一群妇人怒视那个冒失的土地主婆,几个少女羞红了脸,谁也不敢说话。等到帝姬重新转出来,人人屏息凝神,端庄得跟神像似的。

    好生养的闺女还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指甲,只恨手边没有一把挫甲刀。

    汴京城里,也有人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指甲,并且只要一皱眉,周围的人就不再在乎来客了。

    其中一个悄悄地递上了挫甲刀,另一个领了,低眉敛目,将上首处贵人的一只手捧了来,小心翼翼地开始修指甲。

    李彦就是这么一边让人修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到底是帝姬,将你调理得更出挑了。”

    尽忠趴在地上,那张脸却仰了起来,满脸都是乖巧,“若无阿翁,哪有小子今日呢?”

    李彦瞟了他一眼,“你说的阿翁,是曹福么?”

    尽忠飞快地叩了一个头,“小子是从西城所出来的,小子一辈子都是西城所的人!”

    “那好,”李彦笑道,“都茶场提携前几日还和我手下的小子抱怨,说今岁求买茶引者之多,竟乌泱泱的,每日里开了门排起个长队,夜里还不消停!你若是灵应宫的人,我少不得待你客气几分,既是西城所的自己人,咱们就按规矩来,公道行事,如何?”

    “阿翁是最公道不过的,”尽忠就又叩了一个头,一脸的认认真真,“小子从西城所出来,虽蠢笨了些,可跟着阿翁高低也学了些规矩,阿翁既指点了明路,小子就这么办!”

    李彦就被噎住了。

    直到尽忠告退,这个大宦官对着他留下的那堆礼物,还是一脸的狐疑。

    “他就这么走了?”他问。

    一旁侍立的小内侍应了一声,“是呢。”

    李彦的眼珠就开始乱转,“派个人去跟着,看看他还准备求哪尊神?”

    片刻之后另一个内侍就跑了回来,“阿翁!他进宫求见韦娘子!”

    李彦顿悟,“果然是他!”

    韦娘子还能管到茶引不成?那不摆明了是奔着康王去的吗?!

    竟然是九哥!果然是九哥!

    康王赵构突然就打了个喷嚏。

    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眼皮偶尔就跳一下,当然他将此认为是昨夜读书太晚的一个小问题。

    京中风平浪静,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消息传来,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烂的消息。

    但平静的水面下,有些暗流开始汹涌。

    比如说辽帝还在逃,但基本上所有人都看他是一条败狗了,他越颓,金人的攻势就越显凌厉,也越让人感到不安——明明吴乞买兄终弟及,刚刚登基,他应该花大量时间来铲除异己,巩固自己的权势,怎么金人就能齐心协力,迎来了一个新首领后还能一心一意,继续追着辽人跑?

    这些事并不会在朝会上议论,甚至不会进官家的耳朵——官家不爱听。

    但私下里总有人会说,而赵构是听进去了的。

    他有些忧国忧民的想法,只恨爹爹不给他这个机会。

    康王殿下就是抱持这样热忱而赤忱的想法走进生母宫殿的。

    当他看见母亲向他展示妹妹派人远道送来的诸多礼物时,这些礼物令他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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