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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不同于山林的寂静,闹市到处吵吵闹闹的。姜婳掀开车帘,望着外面来往的人群。她安静地看着在眸中映过的一切,

    看着别人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眼神停留在提着篮子卖花的小姑娘身上,此时对面恰好驶来一辆马车,

    马夫停了下来,

    让那辆马车先过去。

    姜婳透过车帘,望着那个正小声叫卖着篮中花的小女孩。

    她浑身上下都不算干净,

    唯一一双手白白净净的,

    篮子中的花应该是城外摘的,只是一株一株地摆放在篮子中,

    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

    她叫卖的声音太小了,

    旁人也无心为野外一株花停留,姜婳眼眸在在小姑娘布衣上的褐色污渍上停了一瞬,轻声道:“晨莲,让车夫先将马车停到酒楼前。”

    晨莲掀开车帘,

    笑着对车夫道了几句。

    姜婳翻出自己的荷包,准备寻晨莲要些散碎的银子,

    但是一打开,

    荷包里面便放着几块碎银。

    她一怔,轻声道:“晨莲,

    我荷包中的碎银是你放的吗?”

    晨莲惊讶了一声,头探了过来,摇头:“不是奴放的,可能是小姐上次......然后忘记了,只是些碎银。”

    姜婳眼眸在碎银上停了一瞬,随后下了马车。

    路过那个小姑娘时,小姑娘的声音轻如蚊鸣:“小姐,需要花吗?今日刚摘的那种。”

    大街吵闹,若不是姜婳一直注意着小姑娘,这般小的声音她定是听不清小姑娘说了什么的。她未同旁人一般走过去,而是温声道:“如何卖?”

    小姑娘捏着篮子的手都紧了一瞬,她看着面前小姐华贵的衣裙,小声道:“一个铜钱一株,若是小姐要的多些,可以、可以再便宜些。”

    姜婳蹲下身,挑了几朵,随后望向对面忐忑的小姑娘:“家中是有人生病了吗?”

    一句话让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小姑娘立刻慌张了起来,她摇着头:“是我娘病了,我没病,这些花都是我早上走到城外摘回来的,也没有病。”

    小姑娘垂着眸,姜婳望了许久,随后轻轻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她从荷包中拿出一块碎银,温柔握着小姑娘的手,将碎银放入小姑娘的手中:“这些花看着好新鲜,城中好难见到,这些都给我吧。”

    小姑娘犹豫了一瞬,但是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碎银。

    她娘亲重病在床,需要银钱去看病。上次大夫说她娘亲要用好些药,可能、可能有了这块银子就够了吧。

    她望向身前这位温柔好看的小姐,轻声道:“多谢小姐,我日后也会在酒楼前卖花。小姐日后来,我给小姐最新鲜的花。”

    姜婳温柔一笑,没有推辞。

    看着小姑娘走了,她提起地上的一篮花,轻轻地嗅了一下。待到感觉到什么的时候,她抬眸向着远处的马车望去。

    车帘被人从里面轻轻放下,他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面有一道褐色的疤。怔然之中,她望见了那人的半张脸。

    ......是于陈。

    不过三月,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模样,开始有了青年的影子。那未被车帘遮住的半张脸,露出淡薄的唇。

    马夫轻声‘吁’了一声,马儿开始迈步,马车从她身前悠悠驶过。

    姜婳几乎一瞬红了眸,她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在大街上直接落下了泪。手中的一篮花摔到了地上,有些花碎开了花瓣,散落一地。

    周围的人依旧很热闹,没有人注意到这树后偏僻的一角。

    晨莲收起衣裙,蹲下身,将花一株一株收入篮中,她没有问姜婳为什么,只是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府了。”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她明明记得,上一世橘糖同她言,于陈是于家满门被灭之后的第五年入长安的,可如今不过三月。

    ......她不想于陈再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成为一个人人辱|骂的奸臣。可是她又知道这是她所不能改变的轨迹。

    从于大人‘自缢’于牢中那一刻开始,于陈就不得不走上这样一条路。

    他要追求真相,为于大人平反冤屈。

    可......哪里有什么真相?一瞬间,姜婳脑中突然一条线串联起来了。她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怔然了许久。

    她从前始终不明白,为何于陈这般真诚热烈的少年,最后会变为后世最大的奸臣。可刚刚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相较于做一名忠臣,成为一名奸臣向上爬,比循规蹈矩要容易得多。

    于陈等不及。

    他献祭了自己曾经的理想与道义,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与良心,去追寻一个真相,想为‘枉死’的父亲平反。

    可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是于父不是枉死。

    而上一世橘糖口中的陈于是自缢于大牢的。

    有什么东西像是种子发芽一样在姜婳心中破土而出,她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是西边。从前在江南未想清楚的事情,这一刻在长安热闹的大街之上,掀开了帷幕。

    她好像终于知晓,上一世‘陈于’为何自缢了。

    那个真诚热烈的少年亲自背叛和埋葬了自己,最后却发现从始至终所追求的道义,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所敬爱的父亲,的确染了灾银那趟肮脏的水。

    晨莲抱着一篮子花,便是连落在地上的花瓣,她都一并拾起来了。看着小姐的举动,她也望向那个方向。

    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笑盈盈道:“奴回去翻翻书,看这里面哪些花可以入膳食。前些天橘糖给奴的食谱中有一道鲜花饼,这两日若是在府中,奴可以试一试。”

    她杀过好多人,但是做菜,也是头几遭。

    其实也没有很有意思,但是如果是做给小姐的,突然又有了点意思。晨莲对着姜婳眨了眨眼:“小姐,我们回府吧。”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大街依旧热闹,姜婳却手脚冰寒。

    提前了。

    为什么提前了。

    于陈已经入了长安,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她能在他犯下错误之前同他讲述真相吗?她又要如何同于陈讲述‘上一世’的真相。

    她空口无凭,‘污蔑’是于陈自小敬爱的父亲,于陈会信吗?

    她要如何向于陈谈起‘上一世’。

    一个个问题萦绕着姜婳,她呼吸陡然止住了几瞬。她望着晨莲手中那篮花,呼吸都轻了一瞬。

    她想起少年轻放入她手间的小紫花。

    想起少年泛红的耳尖和那一日敲开她的窗门。

    姜婳捂住脸,有些无助。她已经全然知晓了前因后果,她不能让这般好的人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在江南时她并不知道他于牢中自缢的原因,如今她知晓了,她便不能再坐视不理。

    马车悠悠停下,马夫在外面轻声道:“小姐,到了。”

    晨莲搀扶着她走下马车,她望向那方大家题字的牌匾——‘姜府’,眸突然怔了一瞬。

    ......只要姜府在于陈做错事之前败露马脚,她再去寻于陈将事情说清楚,以于陈的聪慧,自然会想到其中的关联。

    即便她不知道直接让于陈知道真相会不会让他更加苦痛,但她肤浅地想着——只要他活着。

    她提了衣裙,步子快了些,向着小院走去。

    晨莲随在她身后,怀中抱着那一篮花。她望着身前的小姐,眸弯了弯,却没有什么笑意。天明明高高的,怎么就是有人压在小姐的脊梁上呢?

    她望着手中的花,有一瞬想着,要是小姐不要这么善良就好了。人各有命,这世间的所有人和事都不要麻烦她的小姐才好。

    可这些话晨莲到底只是想想,她随着姜婳一起回了屋。

    打开门,她的小姐就向书桌前奔去。一旁的墨被随意加了些水研磨开,小姐从笔架上拿起毛笔就开始写,一行行晨莲看不清的文字跃然纸上。

    在晨莲的凝望中,姜婳写了整整一个时辰,加起来已经快有一本书的厚度。

    她手中没有证据,但是这些年姜家所犯下的罪,罄竹难书。便是上一世她知道的,都足够姜家永无翻身之地。

    她势单力薄,一时半会寻不到证据,原本她想稳妥些,等到两年后姜家开始没落之际,给姜家致命一击。

    但是......于陈的事情,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即便有些冒险,她也想试一试。她不想这一世从旁人耳中听见那个热烈的少年的名号时,是遗臭万年的‘奸臣’。

    又是一个时辰,姜婳才放下了笔。

    她望着面前用了数百张纸才书写完的罪恶,有些不能呼吸。她不知道她书写的每一笔,下面是多少生不如死的灵魂。

    她或许曾经真的很苦痛,可今日书写下一笔,她心中就释然了一分。不是因为她的苦痛不是苦痛,只是她意识到,在这世间,无数人同样被命运蹉跎。

    她在这浩大的‘哀嚎’面前,只如蜉蝣般渺小。

    从这一刻起,她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姨娘和于陈。

    她用盒子小心将这些纸张小心装好,望向窗外时,发现天已经黑了。晨莲见她忙完了,拿出了自己晚上做的‘鲜花饼’。

    原本姜婳还在想后面的计划,就被晨莲递到眼前的‘鲜花饼’吸引了注意。

    没见过。

    ......她的确没有见过用鲜花裹着面的‘鲜花饼’。

    第64章

    ‘鲜花饼’像是用火烤的,

    上面一层鲜花早已变得焦黄,层层叠在一起。若不是她知晓这是鲜花,还会以为是别出心裁的油酥皮。

    姜婳望着晨莲,

    看着晨莲期待的眸光,

    咽下了有些话。

    她挑拣着拿了一块看起来卖相稍微好一些的,

    轻轻咬了一口。一股糊味涌入她的口腔,苦涩的感觉逐渐蔓延开。

    随着她艰难咽下那口‘鲜花’,不由神情都怔了一瞬。

    晨莲眨了眨眼,轻声道:“小姐,

    好吃吗?”

    姜婳望向晨莲,垂了眸,

    轻声道:“好吃,

    你也试试。”说完之后,她一脸期待地望向晨莲。

    晨莲欢喜地从盘子中拿起一块,

    枯黄的花瓣还掉落了些,

    姜婳一动不动地盯着晨莲,看见晨莲咬了一大口,

    不由轻咽了下口水。

    晨莲一口‘鲜花饼’下肚,

    眉心很快皱起。

    望着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小姐,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轻声一笑:“小姐,好难吃哦。”说着,她笑起来,

    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鲜花饼’。

    咬了两下,终于咬掉了外面那层被烤得枯黄的花瓣,

    露出了里面圆鼓鼓的饼皮。

    姜婳也又咬了一口,

    眉心学着晨莲一样竖起,轻声道:“好难吃哦。”

    晨莲顿时笑了起来,

    她望向面前的小姐,明明自己也不是那么开心,但是还是时刻想着逗她开心。

    她将姜婳手中剩下的‘鲜花饼’拿到手中,同自己的那一个一起放到盘子中,然后直接用另一个盘子盖上了。

    姜婳斟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晨莲面前。

    这些日相处下来,她们倒也不像主仆了。有时候姜婳觉得,晨莲同橘糖很像,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她又很清楚,橘糖同晨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一边想着上一世的事情,一边想着谁会看见那些罪状便想扳倒姜家。

    在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两派的争斗中,姜家没有站队。三皇子和五皇子在姜家没站队之前,都不会贸然动姜家。

    三皇子和五皇子下面的势力同样是如此,所以她要找的,势必是在这场斗争之中一直保持中立的家族。

    ......

    上一世她从来不接触朝堂之上的事情,偶尔听到的两件,还是橘糖同她说的。姜婳垂着眸,望向木盒的方向,她不能随便将她最大的底牌交出去。

    若是她寻的人未能将姜家一举击败,姜家迟早会查到她身上。对付她一个弱女子,姜家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而且她重生的事情可能也会被人发现。

    如今姜家虽不算得圣宠,但是世家的底蕴一直在。姜禹同其他人,官官相护,有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若是姜家受到动摇,只要不是致命的那种,那些家族一定会尽力护住姜府这个最大的庇护港。

    姜婳揉了揉头,想了许久。

    她寻的人要清廉公正,要有权势,要有圣宠,要被旁人忌惮——

    青年那双淡淡的眸浮现在她眼前,姜婳一怔,垂下了眸。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知晓的事情,他知道的只会比她多万分。

    但重生了半年之久,他都未对姜家下手。便是她去寻他,他应该也不会应。那日在江南救下于陈,对他而言,已经是礼数道义之外的事情了。

    姜婳慢慢把那个身影从脑海中剔出去。

    她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吵闹声。姜婳向外望去,看见晨莲正向吵闹的地方看着。见到她看过来,小步走过来,递给了她一块点心。

    “小姐要一起出来看吗?”

    姜婳一怔,虽然他们小院能听见吵闹声,但是......看?去树上看吗?

    晨莲拉着她到了院中的凉亭,将姜婳安置着坐下。姜婳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了远处树上寒蝉的一张死人脸。

    嗯,比平时更死人些。

    少年声音很冷:“凶横的男人说道,老夫人都把你给我家大人了,今日你是走也要跟我走,不走也要跟我走。”

    少年声音更冷了些:“柔弱的婢女落着泪,老夫人应了我,明明是让我出府嫁人,怎么可能是给了你家大人。”

    姜婳一怔,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然后就听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复述:“盎什么,盎芽是吧,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一方陈旧的纸,大约是卖身契被丢到了柔弱的女子面前,女子跌坐在地上,却还是拼命地摇头——”

    “盎芽?”姜婳站了起来。

    晨莲弯了弯眸:“嗯,是盎芽姐姐,应该是老夫人一边许了盎芽出府嫁人,一边又将盎芽送给了一位大人。今日大人的奴仆来府中‘接人’,盎芽原本以为是老夫人派人送她出府,收拾了细软准备同人出去,结果那奴仆说漏了嘴。”

    “那奴仆啊,道了一句‘姑娘虽然年纪大些,但生的这般标志,等伺候好了我家大人,定是能被赏赐一个姨娘的名分’。然后盎芽就不愿意同他出去了,两个人争吵起来,不过那奴仆耐心应该快消失了。”

    就在这时,寒蝉顶着一张死人脸继续道:“凶横的男人不耐烦了,直接喊来了院子外的一、二、三、四个没他凶横的男人,将柔弱的女子按住了手脚。凶横的男人摸了一下柔弱的女子的脸,随后暗骂一声,再一巴掌打了上去。‘砰——’,柔弱的女子动弹不得,一直流泪。”

    姜婳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下方——是上次盎芽送她的玉坠。

    晨莲双眸含笑地望着她,即便寒蝉依旧一副死人脸复述着那边发生的一切,她也始终笑意盈盈。

    别人的苦难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小姐一人。

    寒蝉还在继续说着,一张死人脸已经臭的像死了七天:“凶横的男人将柔弱的女子绑了起来,扔进了一顶粉红的小轿子中。凶狠的男人们走了,看方向,是去吃饭。他们前面有姜府的奴仆引路。”

    到这里就停止了。

    姜婳手还握着晨莲递过来的点心,却一口都吃不下。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奴仆用膳的时间不会太长,即便那位大人府中优待,但几个奴仆姜府并不会以主子的规格宴请。

    盎芽至多还有一个时辰。

    她放下手中的点心,抬眸望向晨莲,有些迟缓道:“晨莲,你能将盎芽不留痕迹带过来,然后藏到我们院子中吗?”

    说着,姜婳看向小院,晨莲来了之后,虽然她没有说,但是便是连杂物间都全部收拾出来了。她们院中没有旁人,如若能够避开所有人将盎芽带过来,让盎芽在院子中藏一段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待到风声过去后,她再给盎芽一笔盘缠,寻人将盎芽送出长安。盎芽这一生,就不必重复那位大人前几位小妾的命运了。

    也算是......全了盎芽曾予她的善意。

    玉耳坠静静地垂着,姜婳望着晨莲,有些忐忑。因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为了自己所求在为难晨莲。

    晨莲同她相望着,随后眸中盈满笑意,她轻声道:“小姐,晨莲好开心。”

    姜婳怔了一瞬,同她对视着。

    晨莲含着清浅笑意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小姐,我是你手中的刃。小姐知道什么是刃吗,刃是工具,是小姐的一部分。对于‘刃’而言,能够被主人使用,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她眨着眼轻声撒娇:“晨莲很有用的,小姐多用用。什么杀人、放火,嗯,救人什么的当然也可以。”

    姜婳许久都未反应过来,只记得晨莲临走的时候,将她手中的糕点一并拿走了:“都捏碎啦,便给晨莲吃吧。”

    随后她便消失在了小院之中。

    树上的寒蝉也顿了一瞬,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或许有一刻,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在心中想,难怪公子要将晨莲送到小姐身边。

    冷漠的少年垂了眸,想起那日他带着刃去书房中请罪。

    公子没有见他。

    他在书房前跪了一日一夜,没有见到公子。书房中那盏油灯始终亮着,最后是莫怀冷淡对他说:“回去吧。”

    一旁橘糖躲在柱子后偷偷看着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在门前跪着。

    最后他见到了公子,一身疲倦的公子。他怔了一瞬,因为从到公子身边开始,公子便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可那是月光淡淡映着,公子的眉眼间满是疲倦。

    公子望向他,许久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淡声同他言:“回去吧,只有这一次。”

    莫怀将他‘送’出了府。

    那时莫怀看着他的眼神很冰冷,寒声道:“寒蝉,你还记得你当初同公子如何承诺的吗?”

    他望着莫怀,声音没了平时的冷漠:“我同公子言,我想成为公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刃。”

    “......你做到了吗?”莫怀望着这个当年他和公子从死人堆中扒出来的少年,眉宇间有些怒火,还有些失望。

    寒蝉垂眸,他没做到。

    那日如若公子没去,他擅离职守的那一刻钟,足够姜小姐死成百上千次。

    莫怀吸了口气,沉默说道:“你知道为何公子这次放过你了吗?”

    寒蝉不知道。

    莫怀望着身后的书房,想起那日发生的一切。夜半三更,晨莲敲响了公子书房的门。

    晨莲入丞相府向来如此,可见到公子,晨莲笑盈盈的第一句话是:“公子,我不是来为寒蝉求情的。只是小姐很喜欢寒蝉,如若公子,嗯,按照那些东西处置了寒蝉,小姐日后若问起寒蝉去向,我不好回答。”

    说完之后,晨莲甚至摊了摊手。

    然后。莫怀眸一怔......

    公子就那般应了。

    第65章

    一刻钟后。

    晨莲将已经被打晕的盎芽带到了小院中。

    姜婳握着一杯茶,

    手心微颤。她一直坐在亭子中,望着半开的门。

    待到看见晨莲带着盎芽平安回来,她的心才松了一分。她望向昏过去的盎芽,

    盎芽眼眸一圈都是红的,

    脸上还有些轻微的巴掌印。

    她轻声问道:“那些人打晕的吗?”

    晨莲笑盈盈摇头:“我打晕的,

    我过去时,他们只是将盎芽绑住了手、塞住了嘴放在小轿之中。盎芽被那些人吓坏了,见了我也一直挣扎,怕引来人,

    我干脆就打晕了。”

    正说着,晨莲向杂物间望过去:“小姐,

    是安置在那间房中吗?”

    院中没有其他空的房间,

    姜婳点头,上前推开了门。

    晨莲将盎芽抱到了房中,

    又打量了一下四周,

    将里面姜老夫人送过来的一些东西清出去了。

    从始至终,姜婳都眸色复杂地望着昏睡的盎芽。她有些不知,

    待到盎芽醒来,

    她要如何言说。

    晨莲净了手,轻声走过去。

    “小姐,不要担心。”

    姜婳一怔,望向晨莲。

    晨莲依旧是平日那副笑盈盈的模样:“这世间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女子太多了,

    能够得了小姐恩赐,盎芽姐姐已经是万幸。”

    她望着晨莲,

    轻声说道:“能遇见晨莲,

    也是我的幸运。”

    向来笑盈盈、面对什么事情都面不改色的晨莲,此时手有些无助地握了握,

    面上闪过一丝局促,眨了眨眼。

    晨莲转身蹲下来寻找什么,半天却只看见满满的一罐橘糖。她睁大了眼,轻声问道:“小姐,这里有好大一罐糖。”

    好明显的转移话题的方式,但姜婳只是认真应道:“嗯,从前你还未来时,橘糖为我送过来的。”

    晨莲弯起了眸,又恢复了往日神态。

    “怎么橘糖也开始骗人了,当时我要来小姐身边时,她抱着一罐月牙糖同我可怜兮兮地说,让我带给她的小姐,说自小姐回来之后呀,她还一次都没来姜府见过小姐。见她可怜的,我连细软都没有收拾,包里面尽装了那些糖。”

    晨莲说着,姜婳就笑着听着。

    晨莲眼神从玻璃瓶上移开,关上了柜子。她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姐,光照在小姐皎白的脸上,小姐微微扬起唇角时,微风拂起小姐细碎的发丝。

    ......让她看了心热热的。

    很神奇的感觉。

    暗卫营出来寒蝉那么一个怪物,她以为自己当是一个正常的‘人’的。正常的,除了血都是冷的‘人’。

    可心好像有点热热的,嗯。

    再望过去时,小姐已经在发呆了。晨莲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她的小姐,似乎总是有数不清的烦心事。

    只是小姐不愿同任何人说,很多事情小姐宁愿自己多走一些路,也不同旁人言说。她没有觉得小姐这样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她只是......有些心疼。

    她望着在光下的小姐,轻扬了扬眸。

    姜婳翻阅着手下的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她想了许久,都为寻到一个全然合适的人选。

    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争下的朝堂局势,世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般情况下,放眼整个朝堂,她没有寻到一个合适的人。

    若是......上一世她对朝堂的了解再深一些就好了。

    姜婳垂了眸,扣紧了手中的书。于陈此时来长安,应当是为了参加科举。明面上于家满门被灭,于陈是借了何方势力。

    于父一直在姜家这一条船上,于陈不曾入仕,姜家对于家出手后,于父曾经的同僚即便向姜家隐瞒于陈尚存活世间的消息,也不会出手相助。

    书被按出了一个浅浅的痕迹,姜婳垂下了眸,她知道前世于陈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很怕——

    她会来不及。

    *

    丞相府。

    莫怀将手中书信呈上去:“公子,王尚书那边送过来的。”

    同书信一同来的,是一方请柬,上面邀请他入府一叙。

    谢欲晚眸色淡淡,依旧持笔写着公文,莫怀将书信和请柬一并放在书桌上。王尚书是太子那边的人,前些日公子命晨莲杀了老太监,不过几日,这一方请柬就送到了公子府中。

    那一封书信被静静放在书桌上,莫怀垂下了眸。

    不太像鸿门宴,更像是求和。

    王尚书同司御史一般,都是上一任天子所器重的大臣。公子同天子逼宫,当今天子继位,朝堂血流一片。

    公子平日待人疏离温和,留下来的老臣见公子如此,对公子明里暗里,日常言诛笔伐。天子器重公子,但是老臣们并不买账。

    王尚书和司御史便是其中的佼佼。

    如今王尚书亲自邀请公子入府一叙,便是太子借着王尚书在求和。

    “公子,宴会在三日后,要去吗?”

    谢欲晚持笔的手都未停,淡眸看了一眼请柬:“让那些人将司家长公子是太子幕僚的消息散布出去。此次太子竟然请出了王尚书,便是在同我言,远山寺刺杀之事非他本意。”

    莫怀在心中补完了公子没有说的话:“不是太子的本意,那幕后之人便只能是司礼。”

    莫怀望着不再发一言的公子,犹豫了一瞬。即便公子从未表明站队,但是朝堂中人人皆知,公子永远站在天子属意的那一边。

    如今他们的人将消息散布出去,便是在明晃晃地告诉朝臣,公子不站在废太子这一边。

    一旦公子站了队,朝中摇摆的群臣都会纷纷站队。

    彼时,朝中局势将会大变。

    而公子同天子之间,有些事情,即便有年少那些情谊,也再难说清了。这些年天子看似对几位皇子一视同仁,甚至因为阴家之事废了太子,但是同天子至亲之人知晓,天子属意的继位人选从始至终都只有太子。

    天子一边用同太子嫡亲的安王打磨太子的性子,一边暗中帮着太子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如今公子所为,一定意义上,甚至站在了天子对面。

    但公子吩咐了,莫怀不敢置喙,他转身轻关上了书房的门。等到出门时,发现天色已经晚了,他望向书房内烛火映出的那一道清孤的影,沉默地垂下了眸。

    橘糖端着一碗饺子过来,轻声道:“听说公子今日还未用膳,我煮了些饺子,是猪肉馅的。”

    莫怀望着热腾腾的饺子,再看向橘糖。

    “你去敲门吧,公子正在忙公务,不一定会吃。”他说的有些委婉,从远山寺回来之后,公子就日日宿在书房。

    若是该用膳的时候正在忙公务,公子便会继续忙公务。忙完一件事情,便过了用膳的点。过了用膳的时间,公子便不怎么用膳了。

    这都是从前被长老们硬生生养出的规矩。

    橘糖一怔,几乎是下意识道:“可是这是饺子。”

    莫怀疑惑:“饺子有什么不同吗?”

    有些什么要脱口而出,橘糖望着莫怀,眸中渐渐生了迟疑。她......她也不知道。但她只是觉得,如若是饺子,公子便会吃了。

    看着橘糖眸中的茫然,莫怀没有再说什么。

    “去试一试吧。”

    左右不会比公子一日未用膳更差了。橘糖上前轻轻敲响了门:“公子,要用夜宵吗,是饺子,十二个。”

    说出这句话时,橘糖心中涌上了一股熟悉感。就好像,她从前这般说了许多次。

    她说完之后,屋内一片寂静。

    许久之后,门从里面打开,谢欲晚抬起手:“......给我吧。”

    橘糖忙将手中热气腾腾的饺子递了过去,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接过木盘,眸静静看着还冒着轻烟的饺子。

    原本满是烟火气的一碗饺子,到了青年手中,恍若瞬间冷了下来。他垂着眸,月光淡淡映出青年身后的影,整个人像是被雪湮没的竹。

    橘糖静了一瞬,门在她身前缓缓关上。

    莫怀在一旁,有些讶异。

    怎么饺子......就吃了?

    还不等他想清楚,就看见了橘糖呆呆站立的背影。

    背对着莫怀,橘糖望着面前一扇关上的门,一些回忆从脑海中倏忽而过。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端着一碗饺子,在这样一扇门前。

    也是公子从里面打开了门,沉默地从她手中端着了饺子。她望向公子的身后,公子的身前是一方灵堂,香火环绕之处有一方灵牌。

    上面恍然写着——吾妻姜婳。

    橘糖眸中的泪不停地落,恍惚中看见了公子疏离同她道了一声:“多谢。”

    一时间,她的心变得刺疼。

    茫然之中,她又看见了那一方大雪,不等她看清前面的一切,她就受不住昏了过去。

    莫怀忙上前,防止她磕到头。望着怀中的人,再看向紧闭的门,莫怀沉默了许久。何时......他好似看不懂公子了,也看不懂橘糖了。

    *

    不过两日,司御史家的长公子是废太子幕僚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消息传开的后一日,天子身边的太监敲响了丞相府的门,莫怀前来招待。苏太监笑着望向莫怀:“天子同吾说,许久都未同丞相大人下棋了,让吾上门来问问,丞相大人今日可有时间?”

    望着面前的老狐狸,莫怀冷声应下:“我去同公子言。”

    苏太监自然含笑应:“自然是好的。”

    看着莫怀走远的背影,苏殷摇了摇头,手中的拂尘换了个方向。天子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今日若是请不来丞相大人,宫中的人都得遭殃。

    去平常大臣府中,他何至于如此卑微。

    也只能是丞相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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