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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嗯。”青年没有再多言。

    莫怀看着徐宁玉走远,眼眸一直停留在她身后的影上。

    到了夜幕,宴会便结束了。

    姜婳垂着眸,一直想着旁的事情,这一日她都在扮演默默无闻的姜三小姐,低垂着头,倒是方便偷懒。

    最初在她身上有不少探究的视线,等到谢欲晚来了之后,便只有寥寥几道了。到了宴会后半段,打量的视线便全然消失了。

    今日宴会上的小姐公子回去之后,各府中应该对她就会有些别的考量了。从前因为不知晓她这个‘学生’在谢欲晚心中的份量而踌躇,如今见到谢欲晚对她毫不在意,那些纷至沓来的请帖和庚帖就该没了。

    姜婳今日饮了一些酒,脸色有一层淡淡的红。

    她小口小口饮着杯中的酒,甜甜的,很好喝。

    上一世她其实吃什么东西都不太好吃,最后甚至连识别味道的能力都没了。如今能够从吃食中感到快乐,是一件让姜婳很欢喜的事情。

    等到宴会结束时,姜玉莹蹙眉看了她一眼:“回府了。”

    宴会上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姜婳抬眸,却看见了远处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姜玉莹显然也看见了,也不提回府的事情了,忙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姜婳没有动作,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该问问谢欲晚寒蝉的事情。

    但是其实不用问她也知晓,只是为了她的安全。

    他做这些,从来不同她说明,就像当初在江南,他一言不发,直接同她说她要同他会长安一般。姜婳得承认,她无法将他当做旁人一般地对待。故而有时即便是好意,她有时也会有些烦闷。

    一种无法宣泄的淡淡的烦闷。

    她没再往姜玉莹和谢欲晚的方向看,只是轻轻饮着杯中的酒。

    等到他们聊完了,姜玉莹自然会来寻她一同回府。

    她小口小口地饮着,垂着眸,脸上没有什么神色。

    晨莲弯着一双眸,觉得小姐很像一只小兔,不太开心的那种。

    还未等姜婳喝完一杯酒,远处的青年已经打发了姜玉莹,缓缓向宴会一角走过去。谢欲晚眸依旧如平常一般淡淡的,雪白的衣袍衬得他清冷绝尘。

    垂下的衣袍掩住满身伤口的手,他指尖的血被洗掉了,只留下一层疤裹着血肉。

    只是那疤看着轻薄而脆弱,像是下一瞬就要裂开。

    他走到少女身前,淡淡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很轻很冷:“姜婳。”

    正在饮酒的少女怔住,甜甜的果酒从喉腔咽下,她抬起因为饮酒微红的眸,同身前的青年对视。

    月色晃晃从水面升起,天边有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两人隔着一方桌子,对视着。

    青年的眸很淡,他站立在案桌前,俯身看着她。他声音很轻,如玉石和琴音:“要听一个故事吗?”

    水中的月色晃悠悠,画舫不知何时已经全然安静了下来,晨莲不知何时也已经退了下去,宴会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姜婳该摇头。

    可良久之后,她轻声道:“好。”

    道出这个字的时候,她心中淡淡地想,原来甜甜的果酒也会醉人。

    她看着身前的青年,她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小院中,谢欲晚饮了一杯她敬给夫子的茶,淡声同她说晨莲的事情。

    不过几日,为何她觉得谢欲晚像是变了个人。

    两人都没有动,若是从身后看,月色之下两人的影子被悠悠地拉长,却顾自远离。

    青年淡漠的声音在画舫内响起。

    “空霜元年杏月,一位身体孱弱的夫人敲响了我的房门。夫人对我言,她一生别无所求,唯有一女。”

    姜婳一怔,眸一下红了。

    那些她上一世从未触及的真相,在这一刻,终于被人缓缓地揭开了一角。

    青年还在继续说:“人世间人皆如蜉蝣,我应了。因为朝廷的事物,隔日我离开了长安。三日后我才知晓,那位孱弱的夫人死在了我离开的第二日”

    “离开长安之前,因为夫人的请求,我派了一人。”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姜婳,眸中的有些东西在一点一点变淡。他以最平直的口吻告诉她真相,就像是告诉自己一般。

    “那人看见了事件的始末,从始至终,只有一人进过那位夫人的房间,但夫人是自缢。暗卫将消息上报给我,回来的途中,我又听见了夫人尸骨被烧毁的消息。”

    “夫人的女儿很伤心,应着承诺,我去寻了府中的大人,将暗卫所看见的事情告诉了他。大人同府中的公子听见,忙为他们那位女儿开脱。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交易。府中的大人和公子求我,夫人人已死,再追究无意义,问我有何想要的。”

    谢欲晚眸深了一瞬,轻声道。

    “我同他们说,我要你。”

    姜婳眸颤了一瞬,一颗泪直直落下。

    “夫人是自缢,我无法依着一人的说辞去为人定罪。唯一能做的,是做好之前答应夫人的事情。夫人此生唯心系她女儿,来寻我时同我言,若是日后女儿发现些许端倪,让我遮掩三分。夫人希望她女儿自在活在这世间,如此要求,我一一应了。”

    这就是真相。

    他淡声掩去那些心动,为她复现最原始的真相。

    他不曾同她言他们的初见。

    那日在姜玉郎的书房之中,他隔着画着花鸟的屏风,遥遥看了那个咬着笔头的少女许久。他看见少女因为抄书入了神,不小心唇间染了墨,反应过来之后,开始茫然无措地用帕子擦拭。

    墨的滋味并不好,少女眉心都蹙起来。

    她穿着一身发旧的衣裙,但是丝毫掩不住身姿的纤细柔弱。他那时淡着眸,还不知道她便是姜玉郎曾经同他提起过的姜婳。

    她的唇是那种淡淡的樱红,脸红起来的时候,倒是相得益彰。

    他那日一言不发,直到少女放下抄写的古书,眸中难得露出了一抹欢喜。后来姜玉郎敲门进来了,少女胆怯着,却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从前不知,这是喜欢。

    谢欲晚眸淡淡地看着身前的少女,她正在落泪。

    似乎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她只是小声地哽咽,却还是没忍住,泪一颗又一颗地落。

    姜婳垂着眸,又想起姜玉莹彼时的说辞,她眼眸通红,轻声道:“姨娘为什么那么傻......”

    为什么为她寻好一切后路,又用丝毫不顾惜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曾想,这世间如若没有她,她要如何活下去。

    谢欲晚淡淡看着身前不停落泪的少女,他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

    月色淡淡照在他们身上,青年看不见自己的眸。

    只是再恢复意识时,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抚上了少女的脸。他动作很轻,用手一点一点地擦去那些泪珠。

    青年手指修长,如玉一般,因为常年握笔,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他抚摸过少女的脸颊时,不由带了些晦涩的疼。

    姜婳抬起通红的眸,同他对视。

    月色听见他轻声道:“别哭了。”

    第48章

    一滴泪顺着少女通红的眼眸向下垂,

    滑过谢欲晚的指尖,再顺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淌到手心之中,

    直至消失。

    青年的手一怔,

    淡淡地望向她。

    他的身后仿佛出现了那用数个日夜抄写的一室佛经,

    雪白覆在他路经的每一处,像是傀儡的千万根丝线,紧紧地牵扯住他的身体。

    而他走向她的每一步,寂静无声。

    他淡淡地看着自己的血肉从丝线之中剥落,

    染红了那片雪白。

    原来,这是情爱。

    这是唯有月色听见的呢喃。

    青年的手很凉,

    混着她温热的泪,

    多了分异样。

    姜婳下意识别过脸,即便还红着眸,

    也轻声道:“是学生在夫子面前失态了。”说完,

    她犹豫了一声:“多谢夫子。”

    画舫内不算明亮的烛光映出两人的影——各自一方。

    她垂着眸,不太敢看他。

    一方干净的帕子就被递到了眼前,

    她向着帕子看过去,

    只见一角绣着一方雪竹。她依旧有些未忍住的哽咽,但还是小声地摇头。

    “不用了夫子。”

    她从一旁拿出自己干净的帕子,很快擦拭掉了脸上的泪痕。帕子很柔软,不似青年那双有薄茧的手,

    不会有那些生涩的疼痛。

    想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姜婳心中陡然有些乱,

    她不由寻起了话题:“姜玉莹已经走了,

    那姜家剩下一辆马车还在吗?”

    她扶着桌子起身,青年静静地搀扶住了她。她还未来得及避开,

    见她站稳,他又已经放开了。

    谈不上亲密,却也不是疏离。

    他有一双好看的凤眸,映着雪白的锦袍,在月色之中如清冷孤寒的仙人一般。从前姜婳最喜欢的就是那双眼。

    此刻她却只想避开。

    她才欲走,抬起步子却不由踉跄,向后一看,才发现衣裙被桌子的一角勾住了。她只能坐回去,微弱的烛火之下,当着谢欲晚的面解自己被勾住的衣裙。

    她不由红了脸,总觉得事情不该是如此。

    衣裙勾得有些深,微弱的烛光之下,姜婳只能小心地一点一点从里面勾出来。被勾住的地方有倒刺,她手指未注意,一下子就被刺了一下。

    一道身影淡淡走到了她身旁,俯身下来,轻声道:“我来吧。”

    看着解了半天未解开的衣裙,姜婳没有出声。

    衣裙是姜玉莹的,若是损坏了,姜玉莹那边可能会有别的想法。还未到她们约定的日子,她不愿多生事端。

    青年的手触到了她的衣裙。

    明明只是衣裙,但姜婳还是怔了一瞬,她的身体靠在座椅之上,将自己的手沉默地收回。

    他到了她身前,遮住了光,两人都似在一片黑暗之中。被牵动的衣裙摩挲过她的肌肤,沉默之间,她听见了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他俯身,故而同她其实不算太近。

    但解女子衣裙,如此亲密的事情——

    还未等她想出一个所以然,衣裙已经被青年抚平放下了。

    她轻声道:“多谢。”

    谢欲晚淡应了一声。

    走出画舫,外面依旧是寂静一片,远处星星点点点着灯。风吹着湖水,吹动了水中的月亮。

    姜婳同谢欲晚并排走着,两人的影子被月亮无限地拉长,直到蔓延到了船板上,淡淡地折入水中。

    很快走到了画舫同岸边相连的地方,姜婳提着衣裙,走了过去。在她的对面,隔着一道船板,是正静静看着她的谢欲晚。

    走了两三步,姜婳才发现,他并没有过来。

    后半夜,岸边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灯笼,高高地挂在那。

    她转身向他望去,他眸色平静,身后被月光映亮的湖,像是薄薄的一层雪。不知为何,她第一次觉得,他孤寂异常。

    她放下自己的衣裙,适才被勾住的地方还微微皱起。

    “不过来吗?”她轻声问道。

    青年没有回答。

    夜已经深了,附近也没有马车,若是他不过来去唤人,她今夜便只能寻个客栈去住了。这般想着,她陡然想起自己的荷包在晨莲身上。

    她纷乱想着今日不如在画舫上将就一晚,又想着明日这个事情传出去了该如何是好。不如用头上的金簪去同客栈老板换些银两,住上一晚,明日再让晨莲拿钱去赎。

    她转身望向他:“能借我些银钱吗?”

    沉闷的一切被这一句打开,青年踏过木板,轻声摇头:“我也没有。”

    ......

    姜婳看着四下无人的码头,突然明白了适才谢欲晚为何不过来。

    反正还要回去。

    她从头上拔下金簪,轻声道:“去换两间客房应该还是够的。”

    他走到她身旁,淡声道:“得换二十间,不过最近的客栈也有三里路,得走一个时辰。”

    便是姜婳告诉自己不要多想,此时也忍不住道了一句:“马车呢?”

    谢欲晚摇头,轻声道:“没有马车。”他比她高一个头,站在她身边,有一种树木的错落感。

    姜婳:“莫怀和晨莲呢?”

    谢欲晚眸色平静:“回丞相府了。”

    “不讲道理。”姜婳坐在台阶之上,倒也没有埋怨。她抬眸望向身前的青年,想着若是她在这坐一夜,他这般规矩守礼的人,便是要站上一夜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想到这,她不由轻声笑了起来。

    他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最后,少女无奈地抬起脸:“那回画舫上吧,上面有休息的房间,只是膳食可能就只有些冷透的点心了。”

    她提着衣裙,先走了过去。

    这一次,谢欲晚没有停顿,同她一起去了画舫上。

    推开一扇房门,里面果然一切都有,姜婳望向门外的谢欲晚:“夫子,夜深了。”

    关上门之后,她背靠着门,轻轻地坐到地上。

    她自然知晓这是谢欲晚的手笔,只是她今日太累了,再无意去计较什么。终于独身一人,她有了时间去消化今日听见的‘故事’。

    原来姨娘曾经去寻过谢欲晚。

    难怪......上一世他对她如此‘宽容’。

    姜婳眸色淡淡的,突然松了口气。今日司洛水的事情让她明白,这世间失了清白的女子,将会面对些什么。

    司洛水宁愿冒着溺水而亡的危险在水下躲了半个时辰。

    如若她今日没有那艘船,司洛水若不能被旁人救下,可能就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当初她的情况同司洛水其实无异,甚至更加严重。

    众目睽睽之下被撞破了‘欢好’,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流言便能让她尸骨无存。

    是谢欲晚救下了她。

    她曾经以为是因为他君子的品行,但其实妥善处理她方法绝不只有迎娶。

    让她带发修行,避开长安城这几年的风头,对当时的她而言,也是很好的法子。或许......他当时带她离开姜府,同她成婚,珍她护她,那般做只是因为他应了姨娘一句‘庇护’。

    姜婳浅浅地笑了一声,却又不知为何流出了泪。

    她曾以为那是爱。

    或许那也是爱,只是无关谢欲晚,那是姨娘对她的爱。

    她轻声笑着,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随后望向窗外那颗很亮很亮的星,在晃悠悠的湖水之上,在精巧无人的画舫之中,闭上眼,轻声许下了心愿。

    湖水和月色和星星一同听见。

    *

    隔日。

    姜婳很早便醒了,她才掀开被子,就听见了敲门声。

    是晨莲的声音。

    “砰——”

    姜婳轻声道:“请进。”

    因为窗户开着,姜婳已经能悠悠听见一些岸边的声音。她望向端着水进来的晨莲,轻轻笑了一声。

    晨莲也弯着眸地望向她,轻声抱怨:“小姐,昨日晨莲是被哄骗走的,小姐不要生奴的气。”

    姜婳不太在意,因为上一世的关系,她早就习惯了身边都是谢欲晚的人。晨莲是谢欲晚送来的人,还是从暗卫营出来的,她没有让晨莲全然听她话的道理。

    晨莲眉心微蹙,上前对着姜婳眨了眨眼,很认真地道:“奴真的是被莫怀给骗走的,下次不会了,莫怀总是拿一些不能骗人的东西骗奴,奴下次一定不上当了,莫怀真的是这个天下最会骗人的人。”

    姜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好,下次走之前,要给我留一个钱袋子。”

    明显打趣的话,晨莲轻轻在她身边蹭了蹭。

    等到用完膳,姜婳推开房门,就看见了船板上的谢欲晚。

    他换了一身青圭色长袍,神色淡然,似乎昨日把马车奴仆都撤走的一切荒唐事情不是他做的一般。

    “夫子晨好。”她轻声唤道。

    他望向她,少女站在一片明媚的光中,格外地美好。他定眸看了许久,温声道:“晨好。”

    姜婳没有太在意,昨日全了他的‘荒唐’,是无奈之举。想到今日回了姜府,还得寻个借口,姜婳轻叹了口气。

    谢欲晚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他眸中蔓延开的雪,因为染上了少女周身明媚的光,一点一点消散。

    望着公子,莫怀怔了一瞬,那日公子从书房出来之后,书房内是满室的佛经。雪白的宣纸上,字字端正,像是用经文在宣判罪|孽。

    公子未同他言书房内的佛经该如何处置,他隔日便自作主张,去了山外的寺庙,将其都给烧了。

    雪白的佛文被火一片一片吞噬。

    莫怀望着漫天神佛,轻声许下了此生唯一一个心愿。

    他不知未来多舛,公子会有怎样一个人生。但他希望,控制公子的那些枷锁,便如同这火盆中的佛文一般,少一些,再少一些。

    这一切,似乎终于在今日,得到了些许应验。

    或许,这世间真有神佛。

    神佛仁善。

    第49章

    画舫外,

    岸边,姜府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姜婳轻轻看了一眼,知晓又是谢欲晚寻了些法子。由他生出的乱子由他解决,

    她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触。

    她望着不远处那个青年,

    笑意如寻常一般温婉。

    即便重生一世,

    她亦无数次被困住。那十年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未完成的救赎。她曾以他为光,像飞蛾一般抛却那些过往向他前进。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爱赋予她的勇气,

    在他们之间,是如此地脆弱。

    重生一世,

    她也终于能够坦然接受那一方冰冷的湖水所埋葬的遗憾。

    像是昨日的那个‘故事’,

    解开了她上一世最后一个心结,从今以后她便能自在地奔赴新的人生。

    再没有他的人生。

    也没有那些她从前在姜府亦未尝过的苦痛。

    姜婳上前,

    对上青年那一双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

    轻声而真挚:“一切都多谢夫子,学生能力微薄,

    能在商阳之事为夫子尽三分力,

    已经是学生之幸。无论是前生,还是昨夜,学生都感恩万分。学生此生无大志,唯愿夫子日后能事事顺遂如愿。”

    他之所愿,

    是天下苍生,这是她从许久之前就知晓的事情。

    而她如今只有一声‘浅薄’的致谢,

    在未来将要发生的无数故事里,

    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又如此地举足轻重。

    春光映着少女洁净的脸庞,

    风扬起她素白的裙摆。姜婳轻声笑着,终于有一次,她也如春光一样明媚。

    谢欲晚静静地看着她。

    有礼而生疏,从许久以前,她待他便是这幅模样了。从前他未曾多想心中的苦涩,只觉得如她口中所言一般,那些不符合规矩礼仪的荒唐事,只是些‘浅薄的占有’。

    但在他以橘糖之名三番五次去见她时,他便再不能说服自己。那日月光如血,映亮山林的路,他看见自己的每一步都是挣扎。

    那些从年少之初便缠绕在他命运各处的丝线,牵连着血肉,在他行走的每一步中,寸寸断裂。

    他抄写了三日三日的佛经,雪白的宣纸铺满了书房。窗台吹起来的风,吹过这一室荒唐,他独独立于荒唐之中,想同从前一般,修剪掉高树无用的枝丫。

    那满室的佛经是在宣判,宣判他实在算不得浅薄的爱意。

    可他推开门,眼中覆盖的雪已经成了冰。

    苦痛亦是爱意的一种。

    他未做出抉择,只是任由那经文如丝线一般,牵扯着他的血肉。他应了从不会应的宴会,或许是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她最后一眼。

    一切本该如此,直到她那一滴温热的泪悄然从他指尖滑落,那三千经文所生出的丝线,如夏日的花一般,悄然而落。

    带着狰狞的热烈和苦痛,带着斑驳的血肉与怯弱。

    如今她这般疏离的致谢,像是在告别。

    若是从前他应该很难应下,或者如那日昏暗船舱中一般,淡漠望着她的决绝。但他现在明白了,她只是想同那些过往告别。

    他在她苦痛的过往之中,她理所当然地想要远离。

    望着对面的姜婳,谢欲晚一双凤眸中情绪不明。但在春风中荡漾的湖水听见他温柔地道了一声‘好’。

    姜婳有些惊讶,为青年罕有的温柔,却还是温婉告别:“那夫子,学生便先回府了。”说完,身旁的晨莲已经上前为她整理好了衣裙。

    谢欲晚望着她的背影。

    他眸中情绪很淡,却再不似在一场冰封万物的雪中。湖边的水悠悠地荡漾着,湖水依稀记得,昨夜有一轮弯弯的月和一颗很亮的星。

    谢欲晚亦离开了画舫,彼时姜府的马车已经到了热闹的大街上。

    莫怀悄无声息到了他身侧,轻声道了一句:“公子,回府吧。”这一声将谢欲晚从那场漫天的雪中唤了回来。

    他望着她离开方向,在心中轻声道。

    她要同过往致别,那便致别。左右一个人,有过往,便有余生。她同过往致别,他在她的余生便好。

    身旁突然传来旁人的声音:“算算日子,明日是不是立夏了。”

    一个船夫一边吆喝一边说着:“是呀,这个春呀,过去了。看看今日这日头,哎哟午时便要烈起来了。”

    *

    马车到了姜府。

    姜婳被晨莲搀扶下来,她抬头静静看着牌匾。从前姜府,不是这方牌匾,从前姜府的牌匾是上一任天子亲赐的。可后面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天子逼宫,夺权,上位,姜府也就将那一方御赐的牌匾收了起来,请了一大家重新写了个牌匾。

    晨莲小心提着她的衣裙,身后的马夫低着头。

    侍卫见到她并不诧异,而是恭敬地让开身子,姜婳一怔,明白又是谢欲晚的手笔。她如寻常一般低着头,入了府。

    一路的丫鬟小侍都在行礼,比从前更为恭敬,她静静地看着,知晓当是发生了什么。

    晨莲倒是无所谓地站在她身旁,看见了她眸中一瞬的不适,小声道:“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

    姜婳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唤了回来,她轻声道:“好。”

    就像是平常一般,即便不知道为何,她还是会应下一声好。晨莲眸中笑意浓了些,主动解释:“在丞相府中橘糖姐姐特意叮嘱我,那月牙糖一定要一日让小姐用一颗。”

    姜婳望向晨莲,晨莲冲她可爱地眨了眨眼。

    姜婳低头轻声笑了一声:“好,橘糖还同你说了什么吗?”

    路旁的花被风吹着轻轻地摇,晨莲转了转眼珠,故作高深道:“那......还说了好多好多,若是要说起来,怕是要许久许久,以后我再慢慢地说给小姐听吧。”

    “好。”姜婳温柔地笑了一声。

    晨莲慢她半步,在姜婳看不见的地方,她低头轻轻地笑了笑。她从前眸中的笑意都太过浓烈,可这一刹那的浅薄,似乎才是难得流露一次的真心。

    到了院子,姜婳将姜玉莹的衣服整理好,看着上面被桌角勾出来的轮廓,眼眸怔了一瞬。但很快,她又直接将衣服递给了晨莲。

    晨莲笑着接下。

    不等她们用膳,已经有人敲响了院门。

    姜婳知晓祖母迟早会派人来,但是未想到祖母会如此急迫。此时她入府的消息应该刚刚传到祖母院子中,如今就已经派人来了。

    晨莲放下手中的衣服,去开了院门。

    来人她有些陌生,就听见那小丫鬟说道:“奴是大公子院中的春华,大公子让奴来唤三小姐去一趟书房,说是又新得了一孤本。”

    院子很小,即便在房中,姜婳也大致听到了。

    不是祖母,而是姜玉郎,姜婳生了些许兴致。她推开房门,春华忙向她行礼:“三小姐。”

    随后,春华又把适才她同晨莲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待到春华说完,姜婳便轻声点了头:“我才回府,可否容我换件衣裳,再去大哥的院子。”

    她温柔谦逊,倒将春华说的不好意思了,春华忙点头:“无事,不急的。只是公子让我提前来同三小姐说一声。”

    晨莲在一旁笑意盈盈,如寻常一旁,交叠的手中却把玩着寒针。

    她望着这位丫鬟,想着那位素未蒙面的姜大公子。得了一孤本同小姐又有什么关系,明知道小姐才回来不等小姐休息一会便来唤,丫鬟虽然说着‘无事不急’,但字里行间透露的都是那位想来以温润著称的姜大公子的傲慢。

    远处,寒蝉看着晨莲眼中的笑,一张死人脸一成不变,沉默了一瞬。

    春华在外面候着,姜婳换了衣衫,简单梳洗便出来了,晨莲一直安静地跟在一旁。

    见到姜婳出来,春华笑着迎上去:“小姐同我来。”

    姜婳便跟在春华身后。

    春华是姜玉郎院子中两个大丫鬟其中之一,她从前在姜玉郎身边,遥遥见过几次。不过两世下来也没有什么交集就是了。

    府中旁人因为姜玉莹的缘故对她百般刁难,唯有祖母院子和姜玉莹院中的丫鬟小侍,待她还算和颜悦色。

    但如何也没有到今日这般‘和颜悦色’。

    春华一边在前面带着路,一边柔声道:“三小姐,那孤本是公子最近新得的,珍重万分,公子第一时间便想起三小姐了,这才派奴一直守在小姐院子前。”

    姜婳眸很淡,没有面对这刻意的讨好。

    应当不是姜玉郎的主意,是春华自作主张说了这些话,毕竟这个时间线上,姜玉郎一直都以为她‘不喜’读书,‘厌恶’诗文。

    不知不觉到了姜玉郎的院子,姜婳抬头望去,其实并不算精巧华贵。即便姜玉郎是府中的嫡长公子,可他的院子在府中并不算最好。

    府中最好的院子是姜玉莹的。

    除开祖母对男嗣的偏心,这府中的泼天宠爱,的确都给了姜玉莹。

    春华在前面带着路:“三小姐,到了。”

    书房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姜婳向里面望过去,窗明几净,明亮的光映亮了里面姜玉郎俊美的身影。

    她提着衣裙走进去,轻声唤了一声:“大哥。”

    即便听了许多次,姜玉郎手中的笔还是停滞了一瞬,从前小婳唤他从来不是如此生疏的称谓,她一直同玉莹一般唤他‘哥哥’。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姜玉郎已经记不清了。

    他望着身前的妹妹,温声道:“小婳来了。”说着,他将手中的毛笔放置在笔架上,净了手,向着姜婳走过去。

    姜婳很淡地看了姜玉郎一眼。

    前世那些东西变得很淡,可还是会有一些画面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府中姜玉郎只是姜玉莹的哥哥的呢?

    是那日她得了一盒珍视的点心,她很馋,很想吃,因为从前这种点心从来轮不到她的。这是祖母因为哥哥高中高兴,她恰巧在院子中,祖母赏给她的。

    她从前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点心,香香软软的,看着便很好吃。

    但是想着哥哥高中她未送过任何贺礼,她忍了许久才吞咽了好多口水,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敲响了哥哥院子的门。

    丫鬟们对她有些无视,不过还是去通报了。她不太在意这些人的态度,见到了哥哥,那便很好。

    她像是献宝一般,将手中的点心递给哥哥。

    哥哥收下了,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对她说:“谢谢小婳。”

    那时她好欣喜,却还是害羞地垂下了头。其实在旁人面前她不会这样的,但是因为是哥哥,她虽然很紧张但是还是想努力做好一些什么。

    送完点心她便走了,哥哥高中的贺礼很多,一盒小小的点心在其中似乎微不足道。但没有关系,这已经是她能送给哥哥最好的东西了。

    她出了院子,到了湖边,呆了许久。

    她也不记得那时她在想什么了,只是再回去时,不小心走错了路。看见前面是姜玉莹的院子,她转身便想走,却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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