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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们成婚近十年,她连有孕的征兆都未有过,更别谈诞下子嗣。

    夫君后院只她一人,十年间无论族中长老如何催促,夫君都未主动同她提过纳妾之事。昨日,亦是她先询问夫君,夫君才顺承应下。

    似乎,夫君真的,没有什么错。

    姜婳怔住,有一些恍惚。

    可她以为,夫君会同往日一般,拒绝的。

    询问夫君是礼数,她不知道,不知道夫君昨日会应下,夫君难道不知吗?

    恍惚间,空霜元年那场春发生的一切,又开始研磨她的神经。那些被她遗落的绝望、悲戚,又开始同那年和煦的阳光般,裹住冰凉的她。

    茶盏陡然碎落在地上,姜婳这才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了。

    对于夫君纳妾,她心中并不情愿。

    但她是这丞相府的主母,她这些年做的都很好,夫君都很满意。她不能......如此任性。

    若是因为她的任性,夫君一生无子嗣,待她过了这般拈酸吃醋的年纪,她又该如何面对夫像是这么一句,姜婳就说服了自己。

    她重新翻开了账本,持笔一点一点算着账。

    窗外的阳光也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顺着半开的窗,映亮了她半张沉默的脸。

    余光所到之处,地面上是碎裂的青瓷茶盏,些许雪白的碎片上,沾着乌黑舒展的茶叶。没人瞧见,没人清理,它碎得,像是无人在意一般。

    *

    姜婳真的开始认真挑选纳妾的人选了。

    她甚至饶有心思地让负责的人做了一个册子。她想着,这般重要的事情,自然要慎重一些的。

    下面的人做事很快,隔日,橘糖便将册子呈了上来。

    姜婳唇边扯住一抹笑,接过册子,像是极为开心的模样。

    橘糖却只是看着她颤抖的指尖。

    姜婳一页页认真看着,时不时会说上一句:“橘糖,这家小姐的画像,很好看,眉间还有一颗小小的痣,衬得人更美了。”

    其间,橘糖也会应和一两句。她不是没有看出娘子的故作欢颜,但是,她了解公子。即便娘子为公子迎了妾,妾诞下了孩子,也只会是娘子和公子的孩子。

    娘子这些年无孕,为娘子诊断过高烧的太医,曾隐晦同公子说过,娘子是身子寒,此生很难有自己的子嗣。

    对于娘子而言,公子此时纳妾,并不失一个好的选择。

    公子宠爱了娘子十多年,但以后呢?等娘子年老色衰,等公子烦闷厌倦之后,娘子无子嗣可依,无娘家可靠,该怎么办呢?

    人不能,只活在当下这一瞬,不是吗?

    如今公子依旧欢喜娘子,纳妾也是为了娘子有日后傍身的子嗣,这对娘子而言,权衡利弊,并无不妥。她知晓娘子心中不愿,但是她的娘子,忍忍吧。

    *

    姜婳以为说服了自己,就可以不那么在意的。

    但是看着一张张少女的画像,她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最初她坚持了翻阅了十来个少女的画像,忍住泛起的酸涩与茫然,认真挑选着。

    可她好像做不到。

    她好像,做不到,不那么在意。

    她做不到,在这里,为自己心爱的人,挑选未来妾的人选。

    她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即便橘糖提醒了两三次,她还是不能提起精神。

    “娘子,娘子。”又是橘糖的声音。

    姜婳抬眸,就看见橘糖担忧地望着她。

    她下意识就扯了一抹笑:“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昨日,昨日睡得晚,今日夫君要上朝,我起的又有些早了。”

    说完,她像是为了掩饰一般,草草从册子里面挑了三个。

    “吩咐下去吧,这三个,除了画像,品行和家世也要打听清楚。”

    橘糖捏紧了她递过来的册子,轻声道:“是,娘子,那橘糖先去把册子送回去。娘子先去小榻上歇一会,秋寒,娘子也莫睡着了。”

    “嗯。”姜婳又是扯出一抹笑。

    等到橘糖出去后,那抹扯出的笑也未消息,半日过去,原本和煦的光,此时已经变得有些冷了。

    照在人身上呀,看着是暖的,实际上同月光也无甚区别。

    恍惚之间,姜婳甚至出现了错觉。

    她在书房的房梁之上,看见了一根垂下来的白绫。

    她怔地望着那实际上空荡无一物的房梁,指尖微动,随后眼睛闭上,昏睡在小榻上。

    橘糖回来,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娘子贪睡,不由得笑着跪坐在小榻前,撑着手望着面色有些疲倦的娘子,娶了被褥轻轻为她盖上。

    娘子这些日,太忙了,此时休憩一会,也好。

    只是,这小榻睡得人不舒服,睡太久了,明日娘子身子怕是要疼,她得记着些时辰。最多一个时辰,便要唤醒娘子了。

    彼时,公子也要回来了。

    *

    那日看见的房梁上垂下来的白绫,姜婳后来也没多想。

    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嫁入丞相府第一年的时候,时常会看见那方白绫。

    那方白绫会出现在每一个地方,书房,院子,大厅中,唯独只有一个地方,从未出现过。

    她轻掩下眸,夫君在的地方,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方白绫。

    她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

    可,她明明已经有几年,未见过这根白绫了。

    第9章

    是因为她昨日太过劳累了吗?

    白日处理了两日的事务,晚上夫君又折腾她折腾地格外厉害,未睡上一两个时辰,又起来伺候夫君上朝......

    她没有再多想,夫君今日下朝又晚了些,晚膳是她一人用的。等到夜色渐深时,院外才传来轻微的交谈声,她点燃一盏灯,轻推开门。

    “夫谢欲晚有些惊讶:“还未睡?”

    姜婳温婉一笑,也没有说话。

    怎么会睡呢,只要他在长安能回家的日子,她不都是每一日待到他回家吗?

    迎过小侍手上的东西,示意人先下去。

    小侍也明白,交过东西后,就退下了。

    为谢欲晚更衣时,姜婳想起白日的册子,她张了张口,第一时间竟然没有说出话来。但十多年的礼数和克制,让她下一瞬又恢复了温婉的笑。

    她一边为夫君更衣,一边轻声道:“王少府家的七小姐,年方十六,品行良善,花容月貌,虽是庶出,但京中求娶的人也很多。夫君若是......”

    她话没说话,就撞进一双深如海的眸。

    谢欲晚的清冷一般都是对着旁人的。

    她很少见谢欲晚这般看着她。

    可待了许久,她也未等到谢欲晚说一句话,只是那日晚间,他又折腾她折腾地比常日厉害。

    接连两日这般,她也有了些情绪。

    她为他打理家中事务,为他寻觅纳妾人选,日日如此劳累,他这生的哪门子脾气?

    即便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他不能直接同她说吗......

    她也不想的啊。

    被折腾狠了,隔日谢欲晚要上朝时,她难得没有起床,只是背对着他。她其实也不太知道发的什么情绪,是真因为被折腾狠了,还是......

    她并不敢多想,只是知道自己委屈。

    谢欲晚没有相哄,只是在走的时候,沉着眸,静静地望着她:“换一个吧。”

    门被关上那一刻,姜婳突然哭了。

    身子有些疼。

    委屈。

    *

    泪很奇怪。

    那门闭上的那一刻,她的眼亦闭上,温热的泪珠不受控地直直垂下。

    可当橘糖在门外敲门那一刻,那浸湿被褥的泪珠,又消散得无踪迹了。姜婳眼眸怔了一瞬,随后,缓缓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掀开被子,收拾了自己一番,再去开门。

    门开了,她顺着望向橘糖的视线,望向了阴沉的天。

    乌压压的一片,看着就快下雨了,顺着门吹来的风都带了些秋日的寒。她脸色本就苍白,被寒风一吹,更苍白了三分。

    橘糖忙关上门,急忙将人搀扶下来,心中又惊又气,她怎么一夜没见娘子,娘子就憔悴至此。

    娘子那张向来温婉的脸上,满是病气和憔悴。

    这病来的怎么如此突然?

    “娘子,怎的脸色如何苍白,可是昨夜着了凉?”橘糖着急,手直接探上了姜婳的额头。

    姜婳望着橘糖,眼眸怔了一瞬,随后很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应该,就是,未睡好。”

    她说的吞吐,橘糖却蹙了眉:“我去唤大夫。”

    说着就要转身,姜婳欲拉住的手还未伸出,她就风风火火般走了。

    门开了又关,屋子里又只剩下姜婳一人。

    虽是白日,屋子里却暗的很,姜婳一口气吞在胸中不上不下,起身,自己开了门。

    阴沉的天色再次占据她的视线。

    滚滚的云,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就那么晕晕沉沉,混在一起。在房中,她只稍稍披了一件外套,秋日的萧瑟顺着宽大的衣袖,裹住她。

    她顺从地闭上眼,天色昏暗,她却觉得格外地寂静。

    胸中拿一口气,依旧横在那里。

    *

    橘糖再回来时,发现姜婳已经坐在桌前,认真看着账本了。

    “娘子。”她声音大了些。说完,便上前将账本收了起来:“这府中算不完的账,娘子生病了,今日便先休息半日。哪里来的不懂事的丫鬟,这般时候还送账本来。”

    姜婳温婉一笑,摇了头:“我让晓春去拿的,别怪她,你知道,她本就怕你的。”

    橘糖将账本背到身后,示意身后的大夫上去把脉。

    姜婳乖乖伸出手,对着行礼的大夫点头,随后轻声道:“应当只是有些风寒,是我这丫鬟太着急了些,麻烦您了。”

    大夫忙摇头:“不敢,不敢。”

    说着将手搭上去,把了许久,眉间有些犹豫,望了姜婳一眼。

    橘糖见到大夫这反应,焦急道:“胡大夫,我家娘子怎么了?”

    大夫忙摇头:“姑娘莫担心,夫人无事,应当只是感染了些风寒,老夫开上几副药,姑娘去药房抓了,熬了喝了便无事了。”

    姜婳温柔地看着橘糖,轻声道:“说了,我无事的,别担心。先送胡大夫出去吧,下次不可如此无礼了。”

    很快,又补了一句:“账本留下。”

    胡大夫低着头,被橘糖领出去时,望了一眼书桌后的夫人。

    即便在这无人的场合,她依旧端正在书桌前。

    那本账本依旧被她翻开了,在憔悴苍白的表象之下,藏着如死水般的平静。

    夫人身子,的确没有大病。

    甚至风寒,也只是他顺着夫人的话,说的一两句。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抬起头,对他轻微点了点头,随后又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翻阅手中的账本。

    *

    天色暗了。

    姜婳持着一盏灯,等在院子前。

    夫君还未回来。

    秋日的露,像这夜一般,很冷。昏暗的灯只能堪堪照亮一块地方,姜婳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

    今天白日下了雨,晚上并没有月亮。

    昏暗的灯,映出姜婳苍白柔美的脸,她轻抿着唇,望着夫君要回来的那条路。

    她需得承认,她其实不太能处理好心中的情绪。

    可她并不想因为这种情绪,同夫君有了疏离。

    那年她随夫君去商阳,因为那些她爬床的风言风语,被长老们为难。她被罚在祠堂中跪到半夜,等到月色都几近黯淡,她揉着发疼的腿,推门而出之际。

    是夫君持着一盏灯,在那颗榕树下,待着她。

    他说带她回家。

    那时,她怔怔看着他。

    那一盏灯,其实也不太亮,昏暗的烛火能驱散的黑暗,是如此有限。

    但她一点都不怕了。

    她牵着他递过来的衣袖,一步一步,踏向她的第一个家。

    想起这些,她似乎又觉得,其实很多东西,没有那么重要。

    比起妾的人选是该是王太守的六小姐,还是朱少府家的三小姐,何时迎,如何迎......她其实更想同夫君说,他出门了半月,院中那一株藤,结出了果,她亲手栽在盆中的花,因为天气骤然变冷,可能明天春天也活不过来了。

    她垂头,温婉一笑。

    刹那间,一阵风吹过,手中的灯笼灭了,姜婳没有太注意,因为抬眸之际,看见了远处的烛火。

    她握着灯的手紧了一瞬,欲迎上去之际,看见了烛火下清晰的人影。

    不是夫那人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夫人,天子留公子今日在宫中留宿,公子让小人,回来同夫人说一声。

    姜婳一怔,随后温婉一笑,行礼道谢:“麻烦大人了,今日天色已晚,妾让下人去安排大人......”

    那人忙摇头:“小人这就回去了,不劳夫人忧心了。”

    橘糖忙从屋内出来,将人送走,全了礼数。临走之时,她回头,望着树下依旧温婉笑着的娘子。

    那盏灯有着些许余光,却只能映出娘子握着灯柄纤细的手指了。

    娘子依旧像往常那般温婉笑着,他们走了许久,她似乎还站在那颗树下,静静地看着她们。

    *

    橘糖再回去之时,屋内的灯已经熄了。

    她想起娘子这几日的苍白疲倦的脸色,犹豫了瞬,没有再打扰。

    是因为纳妾的事情吗?

    橘糖其实未想过,娘子会如此在意。若娘子真的如此在意,她明日去问问公子想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子嗣从族中过继的。

    可等她隔日再见娘子时,娘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除了脸色更苍白些,其他地方,已经叫人看不出差别了。

    “橘糖。”

    姜婳轻柔唤着,弯着眸望着发呆的人。

    橘糖一怔,望向她:“娘子,怎么了。”

    她弯了弯眸:“有些馋了,橘糖上次做的糖还有吗?要甜丝丝的那种。”

    橘糖忙应道:“有的,在我房中,娘子等着,我现在就去拿。早知娘子喜欢,上次我就多给娘子送些了。嘿,娘子是不是不好意思唤那糖的名字。”

    说完,做了个鬼脸,橘糖就风风火火走了。

    等到门被关上,姜婳才将视线从橘糖走的方向收回。

    她将毛笔放置回笔架上,随后,抬起眸,缓慢地,望向了空中那根白绫。

    她依旧端坐着。

    书桌上,是府中刚送过来的,那三位姑娘的册子。

    她连指尖都写着沉默。

    *

    橘糖将糖拿回来之时,口中哼着歌,娘子都想她做的糖了,相比也没有为小妾的事情烦心了。

    也是,只要娘子好好想想,就会想通的。她也免去去公子面前讨人嫌,公子那脾气,若不是为了娘子,她橘糖才懒得招惹。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玻璃罐。

    方方正正的棕色糖块在里面杂乱堆着,随着少女走路的起伏上下晃动,时不时,碎裂的半截糖块,从空隙挤下去......

    橘糖推开门,“砰”地一下,将糖罐从身后拿出。

    姜婳苍白的脸上,就那样,扬起温婉的一抹笑。

    在她的余光中,那染血的白绫,又从房梁之上,缓缓垂下。

    第10章

    橘糖笑着蹦上前,拧开糖罐,用干净的帕子拿出一颗,连着帕子一起给姜婳递过去。

    姜婳望着橘糖,随后眼神停在那棕色的糖罐上,抬手接过橘糖递过来的糖块,将包着糖的帕子摊在手中,鼻尖立即传来了一股甜腻。

    随后,口腔中蔓延开满腔的甜腻,她眉眼柔了柔。

    橘糖也敛了一颗,放入口中。

    即刻化开的浓郁的甜腻让她第一时间都蹙了眉,因为娘子说要最甜的,她就把熬的最甜的一罐拿过来了,看娘子吃得那般柔和,她倒没想过,会这么甜。

    一抬眼,发现娘子又开始翻看账本了。

    *

    日午。

    谢欲晚随行的侍卫莫怀回来报信:“娘子,公子被天子留在了宫中,公子让属下回来给娘子报个信,说是这几日应该都不回来了。”

    姜婳握着茶盏的手一紧,随后轻声道:“嗯,我知道了,回去告诉夫说到一半,姜婳不由止住了。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要告诉夫君的了。

    莫怀沉默地等待着,低着头,毫不僭越。

    橘糖上来打了圆场:“莫怀,你先下去吧。”

    莫怀语气依旧冷漠:“那属下便回宫复命了。”

    姜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轻声道了句:“嗯。”

    莫怀走后,姜婳看着满满的一桌菜,突然就没了吃的兴致。但犹豫了瞬,还是低垂着眉眼,吃了平常吃的量。

    橘糖看出了她的不喜,只当娘子是因为几日见不到公子不喜,也没说什么。

    等到娘子吩咐她将膳食撤下去时,她上前为娘子斟了一杯茶:“左右公子晚上不回来,娘子晚膳可有什么想吃的,橘糖给娘子做?”

    姜婳什么都不想吃。

    但是面对橘糖的好意,她还是思考了瞬。

    橘糖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姜婳拒绝的话一句说不出口,又是迟疑了瞬,她轻声道:“想吃素面。”

    橘糖眼眸一弯:“娘子可真是心疼我。”

    姜婳并没有否认,点头:“嗯。”

    橘糖笑着收拾东西退下了,姜婳保持着有些迟疑的笑容,随着橘糖的身影消失,她唇边的幅度越来越平。

    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她弯腰,却什么都没呕出来。

    用帕子捂着口,她身子僵硬了一瞬。

    恶心呕吐的症状,她是......怀孕了吗?

    这个认知,打碎了她平静的假面,让她陡然有些惶恐起来。一时间,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中。

    她不敢细想,若是有怀孕的可能,夫君便不用再纳妾入府,她应该为此感到开心的,不是吗?

    可她不开心。

    姜婳一边干呕,一边捏紧了帕子,抬眸,那道白绫,又缓缓地垂下来。

    她愣愣地看着,许久之后,眼缓缓合上。

    这时,窗外陡然下起了雨。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

    书房中。

    晓春垂着头,四处张望了番,见没有橘糖,才安心地望向书桌前的小姐。

    姜婳眼眸垂下,正望着下面的一册文书。

    晓春开口:“小姐,夫,夫人找奴什么事?奴,奴有什么,可以,可以帮夫人做的吗?”

    姜婳抬眸,看见了晓春瑟缩的身子。

    她轻声开口:“晓春,那件事情,我没怪过你。”

    晓春顿时红了眼眶:“夫人,是晓春的错,但是,是晓春,是晓春做的。是奴自己责怪自己,夫人不需要,不需要原谅晓春......”

    姜婳也没有继续说,只是摸着自己的肚子,垂着眸,轻声说道:“我希望晓春能帮我一个忙。”

    晓春忙点头:“小姐,夫,夫人说就是了,奴,为夫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姜婳手止在尚平坦的小腹上,沉默了瞬,望向跪在地上的晓春:“晓春许久未回过家了吧,明日让家中人来看看你吧。”

    晓春一怔,随后忙点头:“奴明日便让爹爹来。夫人,夫人是生病了吗,为何不用府中的大夫,夫人......”

    姜婳摇头:“没生病,别担心,明日午时来。”

    晓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姜婳已经摆手,示意她下去了。她的嘴一瞬间封住,身子颤了颤,愧疚地转身离去。

    她的爹爹,是一个乡野大夫,日常为乡人看病,从来不收钱。可有一次,乡人按着他开的药方抓药,喝了几日却死了。那家人来找爹爹,要他赔钱,要不就赔命。

    可爹爹平日为人看病,都未收钱,他们家,都是靠她娘为人洗衣绣帕子赚些米钱。那家人见要不到钱,就要把爹爹打死,最后娘无奈,将她卖给了姜府,换了一两银子,赔给了那家人。

    入府之后,她便被分到了小姐身边。

    那时小姐日子不好过,不过六岁,就要每日照顾病榻上的姨娘。府中的二小姐厌恶小姐和季姨娘,为难的事情一波接一波。

    一日姨娘大病,小姐求了数人都寻不来大夫,她便告诉了小姐,她爹爹是大夫。隔日,她和府中的嬷嬷说了一声,偷偷让爹爹进来,给姨娘看了病。

    爹爹开了药,小姐忙付了钱。

    从前为人看病从来不收钱的爹爹,这一次,却收下了小姐手中的银子。其实她知道,那些银子,是小姐换了自己的一个玉镯换来的。

    将爹爹送出门的时候,她看见爹爹的背驼了许多,在门口抱着她,一声又一声说:“爹爹错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将爹爹送了出去。

    被娘卖入姜府,说不埋怨,是不可能的,但娘亲和爹爹又做错了什么呢?娘亲只是为了救爹爹,爹爹只是少年时有着济世之梦。

    可她也没有做错什么。

    姨娘大病一次,她便帮小姐请一次爹爹。

    是后来,她才知道,爹爹向小姐要的银钱越来越多,有一次,因为小姐拿不出那么多钱钱,爹爹便拒绝了为姨娘开药。小姐跪在地上,求了爹爹许久,爹爹才施舍般开了药。

    那些钱,都被爹爹,带进了赌坊。

    一次偶然,她知晓了爹爹的行径,实在无颜面对小姐和姨娘,就逃了半日的工,可等她再回去时,姨娘就自尽了。

    她愧对姨娘和小姐,故而,同小姐一起布好了灵堂后,她就告了病。

    可就是那一天,二小姐带着一群奴仆,砸了姨娘的灵堂,烧了姨娘的尸骨。

    至此,她余生,都处在愧疚之中。

    ......

    想起今日小姐眼中的憔悴,唇间的沉默,僵硬的指尖。

    晓春颤着身子,满眸都是泪。

    她的小姐,前半生已经足够悲苦,怎么成了丞相夫人,却好像,也还是不开心呢。

    *

    晚间。

    一碗素面被橘糖端过来,姜婳其实并无胃口,但还是弯着眸,认真地吃完。

    “娘子,好吃吗?”橘糖撑着手,望着姜婳。

    姜婳点头:“好吃。”

    “那娘子明日想吃什么?”橘糖将一盘蜜饯一起放在素面旁,摇晃着头道。

    姜婳认真思考了起来,随后,小声说:“想吃城西那间点心铺子的春春桃糕,还有城东那家酒坊的桃酒......”

    橘糖立刻道:“那我明日派人给娘子......那我明日去给娘子买,那两家铺子的东西都是秘方,橘糖问了几次也没做到,只能去买了。不是橘糖做的,起码得是橘糖买的嘛。”

    姜婳眼眸中也有了笑意,弯着眸,点头。

    *

    隔日。

    晓春领着一个驼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从人烟稀少的路入了院子。

    看见那老大夫的那一瞬,姜婳微微怔住。

    李大夫已经如此苍老了吗?

    如若姨娘在,她是不是也能看见姨娘头发的白丝了。

    李悬壶佝偻着身子,一边肩膀背着个药箱,颤抖着声音行礼:“见过夫人。”

    从前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好大的官的夫人,也有了官夫人的威仪,他只看上一眼,身子就又佝偻了几分。

    姜婳神情温婉,从一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少时多谢您,如若没有您,姨娘的病,也不会日渐好起来。”

    说着,她起身,将一袋白花花的银子递了过去:“这些银子,您收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让晓春来同我说便好。”

    老者的身子一瞬间僵直了,握住银子的手变得颤抖,说着就要跪下:“多谢,多谢夫人......”

    姜婳忙将人扶了起来,下一秒,转过身,轻声咳嗽了起来。

    老人原本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银子,下一瞬,就将银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小声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若不嫌弃,我,我可以为夫人把个脉。”

    姜婳一边咳嗽,一边小声说:“不会麻烦您吗?”

    老人连忙摇头:“夫人说的什么话,把脉而已。”

    晓春捏着自己手腕的手,一瞬间收紧,随后,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姐轻扬起了唇:“那便麻烦了。”

    老人坐在姜婳对面,认真地把起脉来。

    半刻钟后,老者将手抽离,望着面前端庄得体又温婉的夫人,花白的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些许。他望向一旁的晓春,晓春怔然,随后,转身退了出去。

    姜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垂垂老矣的人。

    “夫人,您的身子并无大碍。”

    姜婳一怔,抚在小腹上的手,悄声移开。

    老人一顿,缓慢开口:“只是,夫人啊,莫要忧思过度。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人死不可复生。”

    第11章

    姜婳神情如平常一般,并没有太大变化。

    她望着对面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斟了一杯茶,缓缓推过去。

    “姨娘还在时,总同我说,日后如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您。当年府中来了许多大夫,开了许多药,可姨娘的病,从来没有好转过。后来是您,将姨娘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说到这,姜婳顿了一声,低头笑了声:“您未给姨娘看病前,姨娘已经在床上躺了数年了,身体时好时坏,但是最好的时候,也不能下床。那么美的一个人,就那么一点一点消瘦了。后来您出现了,姨娘按照您给的法子吃了半年,到了春日,身子就会好一些......”

    “您不知道,姨娘身体最好的时候,已经能够给我扎风筝,陪我去放风筝了。常年的病弱让她变得很瘦,但是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那时姨娘便同我说,日后若是您有事相求,我们能帮的,一定要帮。”

    姜婳温婉笑着,从一旁拿出了一方木盒子,同茶水一般,轻轻地推了过去。

    佝偻的老者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大哭。

    木盒中,躺着一方干干净净的卖身契。

    姜婳温柔地看着,她对于当年,埋怨了很多人,但是对于面前的老人,她从来没有过一丝怨怼。

    姨娘是她在这世间,最重的人。

    李大夫让常年缠绵病榻的姨娘,曾经完整看到过一个明媚的春日,对于她而言,这一生,都恩重如山。

    老人哭得不能自已,瘫坐在地上。

    “谢过夫人,谢过夫人......”

    “只是夫人啊,不要太过难为自己了,这世间,有些事情,人就是做不到的。一生啊,太长了,夫人,夫人还有日后的几十年,勿要这般折磨自己了。身上有病,喝几副药就好了,心上的病,夫人得自己走出来。”

    姜婳将人扶了起来,脸上的笑很轻很柔:“我知道的,您同晓春分离多年,这般团聚了,也要好好安度晚年。如若您不介意,我这边会为晓春寻好合适的夫家,到时候,您可以同晓春一同过去。”

    李大夫忙摇头:“多谢夫人,我,我就不用了。是我对不住晓春那孩子,是我对不住她。怎么能她嫁人,还拖着我呢,不用了......”

    姜婳没有再劝,只是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看着隔着门望着她的晓春,她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回去吧。”

    即便晓春在她身边多年,丞相府终究不是她的家。这些年李大夫丧了妻,家中只有他一人。晓春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在意的。她原本因为李大夫前些年爱出入赌坊,一直将晓春扣在府中,但是这些年知晓了前因后果,晓春心中也愿,她自是成全。

    院子里,奴仆并不少,忙忙碌碌着。

    姜婳转身,却好似一身孤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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