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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把它分给裴哥哥。”

    她笑眼弯弯,轻吮着嘴唇,那轻巧的笑容映在裴容廷的眼中,让他愕然——

    这样娇俏的小把戏,也曾是婉婉最乐此不疲的。

    一定是他的婉婉——穿着从前最爱的衣裳,吃着从前最爱的零嘴,做着从前最爱的淘气,甚至生着和从前一样娇憨丰白的肉。

    然而她记得从前的一切,却又丝毫不恨他。

    怎么可能!

    大概是一个梦罢,或者是狐仙?

    书里常有的,女狐仙夜闯书生的床榻,变幻出他心底那个女人的样子,引诱他吸食他的精魄。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然而裴容廷随即坐到地上,抱过她的身子,扳着她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相思到了一定的程度,是火坑也能叫人跳得心甘情愿。那丰盈的唇,也仍是记忆中的柔软,青白的月光泼洒在他们之间,模糊了目光,更让他感觉到唇齿的缠绵。他将她抵在屏风上,甘之如饴地采撷她的气息,融化在这寂静的角落。

    既然是梦,那便做到底罢?

    这些年,他也折磨得足够了。

    第十二章

    三年前,巴山夜雨,雾气蒙蒙的浴血的沙场,他在西南任监军按察使,战事最胶着的时候,收到了京都的信报。

    京中太后指婚,将徐首辅的大女儿许嫁给了先帝第六子。

    宰辅的女儿,配与皇爷的胞兄,又是太后金口玉成,再没有比这更美满荣耀的婚事。

    那是个二月中,蜀地的料峭寒风像刮骨刀,直戳到他心窝。鲜血淋漓的滋味,他一辈子记得。

    然而太后虽口头许了婚,没过多久却毫无征兆地病倒,不上几个月光景,才过了定礼,不等操办,徐道仁又忽然被告发谋反,皇爷雷霆之怒,连抄带杀,诛灭了整个徐府。一连串变故突如其来,那会儿他正领军埋伏在西南闭塞的山中,到底没能赶回京都,没再见过婉婉,也就没机会亲口问问她。

    他是文官出身,十九岁中得探花,打马游街行,满楼红袖招,出了名的少年得意。然而裴家不过是徐首辅门下清客,拖家带口地住在徐府后廊子上,靠他爹在徐家的家学里教书,挣出一大家子的嚼谷。无依无靠,初入官场,功名再好也不过入翰林,做编修,一年一年熬出资历来。

    裴容廷不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可他等得,婉婉等不得。

    这时候倒显出武官的好,电击雷震,一战成名。

    在翰林消磨了两年光景,从编修晋为殿阁学士,正是外放的当口,恰赶上西南大乱。他婉拒了圣上与他的应天府知府,自荐往蜀地任监察使。本朝讲究“以文驭武”,监军也上战场,实指望挣得军功,早日显身扬名。

    他终究晚了一步。

    他愣了一愣,忽然弯了弯唇角,身子一仰,靠上了屏风。春潮才歇的眸子仿佛一泓暖水,漾出一点淡泊的笑花。

    月光如昼,透过窗棱子流泻在地上,照亮了地衣上的孔雀蓝双喜团花,流金仙鹤的一只长脚,粉笺对联上最底下的一个墨汁淋淋的字,也把她圆润的肩头映得雪白。

    裴容廷眯了眯眼睛,轻轻抚了上去。这月色他似曾相识,也许是许多年前的了。许多年前的月色,许多年前的人,他做着许多年前的梦——他寻到了婉婉的身子,可与她的魂魄,竟仍只能在梦里相逢。

    他合上眼,叹了口气。才要去拿自己的青缎衣裳裹紧她,再睁开眼,双臂间竟然已是空荡荡的。

    白绫里衣严严密密穿在他身上,青缎织金的袍角泛着一点微光。高深的堂屋,广袤的夜色,团花地毯,仙鹤,粉笺,都晾在这茫然的寂寥的月光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裴容廷的心里一个激荡,喊了一声“婉婉”,欺身往前一挣,却猛得睁了眼。

    再闯入视线的,是朦朦的天光,轻微刺着眼睛。他立即把手一挡,虚着眼睛看过去,隔着床帐,只见满窗淡淡鸭蛋青天色,原来已经日头东升。

    果然是个南柯梦。

    他坐在床上,徐徐吐出一口气。胸膛仍起伏得厉害,他掐着太阳穴喘息了片刻。才叫了一声“来人”,帘外早已有个姑娘娇脆地应了一声是,随即细微脚步声响,床帐上渐渐显出个摇柳枝儿似的纤细影子。

    只那么一眼,他便知是银瓶,登时恍了恍神。

    银瓶开了口,拘谨地笑吟吟道:“方才就听大人叫了几声‘碗’,想是大人昨儿吃了酒,所以口渴,梦里也想喝水哩。奴才往茶房里煎茶,不知大人的口味,只敢往里点了红枣和姜汁子,大人将就着吃一口罢?”

    她哪里知道此“碗”非彼“婉”,只是那娇柔的小嗓子,又要把他拽回那无边春色的梦里。银瓶说着就要走过来,裴容廷身上正一塌糊涂,自是不能展露给她看见,因此合了合眼,语气沉沉说了一句:“你出去罢,叫他们进来。”

    银瓶愣了一愣,眨眨眼睛。她一大早上起来,想起昨晚丢人现眼,又把裴大人逼得只能睡在外面,于是趁着他还未起身,忙洗手剔甲,煎茶剥果仁,赶着来讨好他。然而看裴容廷这语气……似乎并不吃这一套。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也只得小心地应了一声,端着茶盘,回身出了门。

    第十三章

    八月里是江南汛期的尾巴,连日风又大,不好行船。

    银瓶听裴容廷提起,他们是要走水路北上,因此只得在衙署里多耽搁了两日。过了中秋,正赶上八月二十这天是县太爷生日,虽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也远没到自家养戏子的程度,还是找白司马借了一班小戏来唱堂会。

    傍晚开宴,戏台就搭在水榭旁的厅上。

    还不到未时,县太爷的一个柳姨娘来找银瓶,拉了她一道往前头看戏子上妆。

    水榭对面的一座朱漆小楼被用来做临时的后台,银瓶与她相伴走到二楼,只见四面窗槅敞开着,湘帘高卷,正对着外头的夕阳落日、众鸟归林。许多小戏子挤在一处换衣裳,抹油彩,吊嗓子,调管箫;行头箱子摊开着,龙袍官衣,朝珠凤冠,散落得到处都是。

    一派兵荒马乱之下,更显出西窗下有个打辫子的小旦,穿一身白绫袄,红纱袴,安安静静坐在镜前调胭脂。

    银瓶悄声走了过去,在镜子的空当里窥见小花旦娇艳的容貌。

    她还没勾脸,尖尖的小瓜子面儿,朱口细牙,飞着一双水灵灵吊梢眼。余晖洒进来,那迟重的金色,照在旁人脸上是泥金,照在她脸上,不知怎的就成了流金,眼珠子一动不动的,也能有股子顾盼生辉的紧俏。

    爱美之心人皆有,银瓶也难免做一回登徒子,看美人看得住了脚。还在出神,忽然听见柳姨娘笑道:“银姑娘你快瞧,那不是你们裴大人回来了!”银瓶抬头,见柳姨娘往窗外努嘴儿,忙走到窗边望了出去,全没注意那小花旦也转过了头来。

    站得高,果然见裴容廷正打前头回廊走过。

    听说南越的军队编整结束,昨儿晚上也到了长江边上落脚,等着潮汛结束好过江北上。他一早上就出去了,想是见同僚,这会子才回来。

    那廊下栽着一片桂树,树叶是苍苍的翠,结着黄米粒似的桂花;而他穿了身天青官缎盘领袍,直柳柳的身个子,淡青的袍子上也点着微闪的织金。一阵风过,花叶摇曳,衣袂也翩翩,傍着天边的流云晚霞,真衬得人如玉树一般。

    厅上已经来了好些客人,一色儿的官袍玉带,见了裴中书来,都不敢再坐,纷纷上前与他作揖叉手,裴容廷也从容还了礼,旧的未去新的又来,好一通裹乱。他偶然抬头一瞥,越过嘈杂的人潮,树梢,落日,远远瞧见了楼上的银瓶,与她四目相对,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银瓶并没有看清裴容廷的神情,却已经感到这微妙的情愫,心头止不住跳,忙把颈子一缩,转回了身来。

    不想才一回头,又正对上面前小花旦的目光。

    怔怔的一瞬间,两人对望着,银瓶分明看到她眼中的震惊。

    “你——是你!”

    小旦低低叫了一声,旋即放下胭脂盒站起了身。银瓶愣了一愣,回头瞧瞧身后,见只有柳姨娘一个人背身儿搭在窗台上,更不明所以。她转回身儿,走上前疑惑道,“姑娘方才跟我说话不成?”

    “不是你还能是谁!”小花旦蹙眉微笑,飞扬的眼睛在昏昏的金光里闪烁,闪出波光粼粼的惊喜。

    银瓶正不解其意,又见那小花旦把手搭到了她的肩上。小旦凑近了,细细望着她道:“原来裴大人说的那‘花烛之喜’,就是你么?”

    女人们关系近了,拉拉手,挽挽胳膊也正常,可头一回见就勾肩搭背倒少见。银瓶借着从肋下抽帕子,不着痕迹地推掉了小花旦的手,后退了半步,方小心地打量着她笑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与姑娘……可见过不曾?”

    小花旦怔了一怔。

    “你不……认得我了么?”

    半晌她方问出声,直勾勾盯着银瓶的眼睛,剔透的眼珠子被照成琥珀色。

    “我……”

    银瓶简直疑心自己是陈世美遇上了千里寻夫的秦香莲,没来由一阵子心虚。想同她解释也许原是认得的,只如今忘记了前尘,可被她这剑一般凛然的目光刺着,却怎么也张不开口。那小花旦看着银瓶为难的神色,倒忽然笑了,尽管是个冷笑,打鼻子里哼出来的。

    “哦,原来你不认得我。”

    她语气淡漠,听起来却又很有些阴冷的哀怨。摇了摇头,随即收拾了抿镜妆盒,抱起便往门外走。

    银瓶吓了一跳,虽伸了伸腿儿,可到底也没敢追上去,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柳姨娘正好走过来,摇着扇子在她身后道:“嗳,那桂娘怎么走了?”

    “什么桂娘?——姨娘说方才坐这儿的小旦么?”

    “可不是。”柳姨娘把扇子柄搔了一搔头皮,“哦”了一声笑道,“是了,你不认得她,自打你来,这还是她头一回上门儿。我们供不起养戏子,每回摆酒都找白司马借用,那姐儿就是白家最有名的花旦,小名儿叫桂娘。”

    “我不认得她,可她倒像是认得我。”银瓶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转过头又看柳姨娘,徐徐摇头道,“也不知同我有什么仇什么怨,我不过问了一句,她便恼了。”

    她说者无心,不防那桂娘出了门没走远,就站在门框子旁偷偷听着,听见这话,咬紧了牙,把脚一跺,汪着眼泪跑走了。

    屋里柳姨娘格的笑起来,道:“咱们这等后宅里的女人,成天活在这巴掌大的地方,除了拈酸吃醋还能干什么?”说着凑到镜子跟前,抽出汗巾揿了揿鼻翼上的粉,慢回娇眼,“一准儿是因为男人。”

    “男人……”银瓶想了一想,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姨娘别胡说!这可是没有的事,我连那白司马的面儿都没见过,怎会——”

    “你这傻子!”柳姨娘把小牙骨扇合上,打了银瓶一下子,咬牙笑道,“谁说你和白司马,是她同你们那位!”她见银瓶惊异地睁圆了眼睛,又笑道,“这原也是我们老爷当成个笑话儿讲给我听的。说是前儿你们爷往白家吃酒,白司马特意安排了这桂娘,要借她向中书大人献殷勤,不成想——”

    一语未了,却听门口有人叫了一声“姨娘”,随即便走进来个婆子叫道:“哪儿都找不见,姨娘原来在这儿清闲!现外头人多,太太奶奶们都来了,太太周旋不开,叫姨娘过去陪着。”

    柳姨娘一向怕她们正房太太,忙应了一声,对银瓶说了句“等我回来再说”,合了扇子就要走。

    银瓶忙拉着她道:“姨娘好人儿,话说一半儿伤阴鸷的!三言两语告诉我,也是你的功德。”

    柳姨娘比她大不了几岁,素爱引逗,瞧银瓶神色急迫,倒觉得有趣,斜眼瞅着她道:“好好儿的一个故事,三言两语多没意思!你且等等我,一会儿我就找你来。”

    一壁扯回袖子,一壁笑着走了,撇得银瓶不上不下,站在原地发愣。

    “借桂娘献殷勤”,想必就是往床帐里送?

    银瓶知道有官宦人家养戏子,自己写戏本,排演生旦净丑,明里是件风雅事,暗地里却是为了以此巴结权贵。小旦有功夫在身上,虽不及在勾栏里的识字念书,却是从小练就的骨软体酥,据说枕边更会销魂献媚。

    也不知大人与她成事了不曾?

    这些日子他倒回来得都早,况且他也不像这样的人——也说不准,男人呵!

    真有了兴致,大概也不分什么白天晚上。

    再说,他要真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买她回来了。

    银瓶不免回想起来,自从头一晚上梳拢她未成,裴容廷便又退回到了从前从容优雅又遥不可及的地步,不仅没再吻过她,没再夜闯她的屋子,甚至从不要她在跟前伺候。

    难道就是因为有了别的花头?

    方才那小旦又提到什么“裴大人说的”……想来就是翻云覆雨之后,裴容廷同她枕边密话,说起自己新买了一个人在房里,那桂娘便记住了。才听柳姨娘的言语,认出她便是那个房里人,女人心窄,与情敌狭路相逢,行为古怪些,似乎也说得通。

    银瓶在心里编排了一出大戏,虽然漏洞百出,自己倒越想越真。她心里发涩,下意识再往外头看,却见裴容廷已经不在廊下。探出身子,把水榭四周都张了一张,也没瞧见他的身影。

    可是回院儿里去了?

    她才张望间,忽然见楼下现出个小小的红白的影子,细看才认出就是那桂娘。只见她身子一闪,闪到桂花树下,随即袅袅婷婷,顺着花荫往后头去了。银瓶愣了一愣,不知怎的,心里顿生异样,凭空认定了桂娘这一路躲躲藏藏,就是寻裴容廷去的。

    她收回了身子,吊着一口气,靠在窗边的粉墙上。

    帘卷西风,把湘帘的飘带吹得摇晃,银瓶微微低了头,她鬓角的碎发也都往前,苏苏拂着脸颊。

    他昨儿能买了她,明儿自然还有别人,她要吃醋,还吃得过来么!

    然而银瓶自我安慰着,安慰着,还是把唇一抿,提着裙子悄悄下了楼,也逶迤往花园子里去了。

    第十四章

    裴容廷借着换衣裳,撇了众人,往后头走来了。

    他才在楼上与银瓶对望,实指望她能下楼来理他一理,为此还特意打发了身边的小厮。不想那丫头把身子一收,半天也没动静。他假意应酬官员站了会子,最后也只得自己一个人往回走,白璧似的脸上风轻云淡,心里可难说没一点儿落寞。

    这衙门的前厅与后院间连着个池塘,四周也仿宅门里的花园子种着些花木翠竹。眼下前头裹乱,几乎所有下人都赶去待客,更显得夕阳下花树浓荫,一湾流水,倒也清静。裴容廷下了桥,绕过假山,忽然听见一阵步声微微。

    他才刹住了脚,就见那山石后跑出个姑娘来。

    这姑娘白袄红袴,手握着把粉纨团扇,蹁跹着往前一扑。见了他忙顿步,摇摇摆摆站住了:“嗳,是裴大人!”说着不端不正蹲了个万福,把那含春的粉面儿一抬,半闪流眸道,“奴正看见一只绿蝴蝶有趣儿,才扑了一把,倒惊扰了您,还请大人恕罪。”

    裴容廷瞥了一眼,看她有点儿眼熟,又想不起是谁。才皱了皱眉,那姑娘已经了然,忙道:“奴贱名桂娘,在司马大人府上供唱,前儿有幸……见过大人一回。”

    这么一说他倒想起来了,却也无意与她搭话,闲闲应了一声,接着往前走。

    桂娘自打上次被他撂了一回手,对他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已有了准备,忙又几步跟了上去,伶伶俐俐笑道:“既遇着大人在这里,奴恰好有一椿事,有心告诉大人,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抬头觑着裴容廷的神色,见他并没有好奇的意思,咬了咬唇,自己赶着说了出来:“那位银姑娘……就是大人房里的人罢?”

    裴容廷虽没接口,却停住了步子。

    桂娘见状,忙又轻轻道:“奴从前偶然……见过她一回。”

    他把这话暗自过了一过,终于看向了桂娘:“在哪儿?”

    桂娘左右瞧了没人,方凑近了些,低声道:“说来实在赶巧。三年前奴在天津卫时买在个人牙子手里,正好儿遇见了那银姑娘,不想方才又在后台见着了她。奴与她虽相处了不上两个月,倒很知道些她的底细……”

    底细两个字果然进到了裴容廷心里。

    他又打量了她一回,往旁边一瞥,随即踱步绕到了假山后。桂娘会意,忙也跟了上去。那嶙峋的山石上生着好些薜荔藤萝,又在背阴处,甫一迈进便觉得遍身沁凉,可她站住了脚,却又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裴容廷也没说话,只抬了抬下颏示意她说下去。

    桂娘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道:“奴今日告诉大人,原也不为别的,只是见大人十分的人才,怕您给人诓骗,平白惹了麻烦。那银姑娘生得虽好,像个灯人儿,身上却很有些渊源哩——还记得那会儿在人牙子手里,她前脚被买走,后脚便有人来抓,知道人牙子放走了她,把他们那儿窗户墙都砸得稀烂。”

    裴容廷顿了下,不动声色继续问:“是谁?”

    “气势汹汹的……”桂娘想了一想,故意又压低了语气,“大抵是官老爷罢。”

    桂娘望着裴容廷,蹙眉微笑着,脸上浮上一副为难的神色,像是真的在为他担忧。她是小旦出身,唱念做打是老本行儿,更兼那白司马常拿她结交官场,她知道当官的人最忌讳被美色绊脚,也见过好些官爷发现自己小妾底子不干净,连夜打发下堂的。

    裴容廷脸色沉沉了半刻,然而那眉间的一点皱就仿佛风吹西湖,风过了,很快就消散了。他一壁思忖这小戏子的意图,一壁淡淡道:“你认差人了,我们姑娘并不曾到过天津。”

    桂娘愣了一愣,急切切道:“怎会!奴敢赌个咒,那模样儿,那声口儿,便是瘦了些,也一准儿是她没错!”

    裴容廷不再理会,提步便往外走。

    经过她的身旁,桂娘仰头,望见他如玉般的脸上淡薄的神色,忽然一口气吊上来,旋过身,咬牙冷笑道:“大人前儿才花烛之喜,怎就知道银姑娘从前的身世?——是银姑娘自己说的?还是卖她的虔婆说的?勾栏里人十句话八句假,别人不知道,奴知道!大人别看她这会子装憨儿,当年她亲口对奴说,自己可是前头那满门抄斩的徐道仁家的——”

    “放肆!”

    裴容廷猛然顿步,厉声呵断了她。乌浓的眸子闪过一瞬间的寒光,像是一种面相狰狞的妖孽,藏身在他深窟似的眼底向外张了一张,带着杀意萧瑟。然而等他转过身,那妖孽已经销声匿迹,只余下面色阴沉,阴得吓人。

    他冷笑:“你是什么人,也配诽谤她的出身。”

    他是矜贵人,又做惯了冷清的性子,一下子凛冽起来,更吓煞人。桂娘再伶俐些也禁不住这架势,慌忙叫了一声“大人”,扑通跪伏在地上。

    裴容廷看也不看她,心里却琢磨起这小戏子方才的声口儿。

    看她说得有板有眼,倒真像是同婉婉有过交集的,但她说的若是实话……

    难道当年徐府覆灭之后,官中仍在暗地追查婉婉的下落?——不应该!徐氏一族是按谋反的名头治罪,杀净了男子已经足以震慑朝野,便是遗漏了个把女眷在外,又掀得起什么风浪,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他在官场这些年,也是经手抄过家的,知道分寸。

    无论如何,这小戏子是白司马的人,在她跟前不能露出破绽。他把这百转千回埋在心里,要拿言语去试探桂娘的意图,于是背手站着,稍稍缓和了语气,冷冷道:“倘你有所求,大可不必编排这些倒三不着两的故事,明公正道地求到我跟前儿,也许我还得有的考虑。”

    桂娘怔了一怔,像是有针扎在心窝里。

    怎会是她的编排!三年前,她与徐娘——初夏的天津,九河下梢的海河岸,密密的芦苇蓬蒿长得足有一人多高。

    漕运发达的地方,多的是把妇女买卖,阴差阳错地,她们两个人沦落到了同一个牙贩手里。

    那应当是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挨打,挨饿,可一趟趟的痛苦她都记不清楚了,反倒很有一些值得回味的记忆留存——有一阵子徐娘害了伤寒,浑身烧得烫手了还在喊冷。她解开自己稀脏的背心裹紧了她,徐娘烧糊涂了,抱住她梗着脖子便喊娘,戚戚沥沥哭起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桂娘才知道,怀里的小娘竟就是那坏了事的徐首辅的千金。她听着她喃喃诉说起从前,那京城,徐家,竹马的哥哥,相府的荣华,再到后来抄家抄斩,树倒猢狲散……瑰丽的,苍凉的,许多故事。都是她亲口告诉她的呀!

    能有个美丽上品的落魄小姐与她推心置腹,尽管是在小姐不甚清醒的时候,于桂娘而言,也是一辈子难得美丽的回忆。

    然而就是这点子回忆,也终于要被那小姐亲手夺回去了。

    三年后的今日,桂娘发觉那徐娘不仅逃出了命来,且已洗刷了身份,成为贵人的爱妾。然而她换了个身份,也仿佛换了副心肠,再见到她的时候,那弯弯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没有欢喜,甚至没有惊讶,有的只是对面不识的茫然,仿佛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瞧那假兮兮的矜持样儿!生怕旁人看出她与个小戏子有牵搭似的,浑忘了当年两人在海河边洒泪而别,自己是如何搂着她抽涕允诺,“姐姐照拂我这许多,来日若逃得出命来,必定报答姐姐的恩情。”

    桂娘恨得要命,熬不住要报复。

    也许若徐娘能大大方方与她相认,也许赎了徐娘的并不是一个如此风光霁月的男人,她也不会想到如此下作的手段,然而事事偏撞在了一处,处处比较着,更显出她的不堪与可笑——这些年她珍藏着的回忆,究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无牵无挂的人,报复起来最爽快,她气昏了头,便故意使出手段到她男人跟前揭她的底。

    然而瞧眼下情形,反倒是她落了个弄巧成拙,这裴中书不仅不信她的话,甚至连听也不想听。

    不过半路买的一个小妾,露水夫妻,秋胡戏,至于就这么相信她?

    桂娘一向比常人多重心窍,心里不禁疑惑,可眼前杵着裴容廷这么尊大佛——从前是玉面佛,眼下倒像玉面煞神,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正伏在地上说不出话,忽然听见假山外的树丛窸窣,伴着一声儿娇脆的低叫。

    “哎哟!躲在这儿做什么,唬了我一跳!”

    她也吃了一吓,忙抬头望去,正对上裴容廷瞥来凌厉的眼光。

    他下颏往远处一扬,桂娘愣了一愣,立刻会意,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后跑。

    她是练家子,走路没声儿,一闪便转到山石后头,借着这机会,连忙溜走了。

    桂娘前脚儿才走,裴容廷转身,迎面就碰上走进来的银瓶。她脚步徐徐,穿身白纱衫儿,雀蓝妆花比甲儿,月白杭绢裙上滚着羊皮金边儿。手执一把冬竹骨细洒金春扇儿,本是遮日头的,进到这阴凉里便合了起来,轻轻抵在下颏上。看见他,十分刻意地“呀”了一声,慌忙叫了一声“大人”。

    第十五章

    “奴大呼小叫的,敢是惊扰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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