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章

    幸好。

    婉婉回来了,他的婉婉,压倒一切传奇戏本中绝世出尘的女子。

    桂娘口中曼声唱着,暗地却把裴容廷觑了一眼。看他把手略撑着脸颊,白皙的脸颊微泛了些红,仿佛春水消融,将眉目间的冷淡都化开了,也让一双凤眼更浓。薄唇分明没有弯,可那眼睛里却没来由显出一丝浅笑的浮光。

    她再没见过这样平淡而摄人心神的笑意。

    桂娘愣了愣神,险些把琵琶弦勾断,忙低下了头去查看,心里却止不住地想——

    也不知能把这一等人物心思勾住的,该是什么样的罗浮仙子下凡?

    桂娘这厢心神不宁,裴容廷坐了没一会儿,却推说有酒了,要告辞打道回府。白司马再三挽留,挽留不住,只得送他们上了马车。县太爷圆滑得多,知道裴容廷是恋着房里那个,也不再献别的殷勤,一下马便吩咐人好生打灯引裴中书回院。

    裴容廷才进了院门,却见东厢房灯火高照,而银瓶住的西边已是暗沉沉的。

    “怎的不给姑娘房里点灯?”

    小厮忙道:“姑娘睡了。”

    裴容廷顿了一顿,动了动嘴皮子,却没说什么,多看了那房门一眼,倒仿佛有点委屈似的。

    这时辰也不晚,他着急赶回来,她就不等着再看他一眼?

    虽这么想着,到底没舍得打搅她,一路顺着廊下走,随口问:“姑娘几时睡下的?”

    小厮道:“回老爷,就才睡下。”

    “晚上吃了甚么?”

    “吃了半瓯子粳米粥,两三筷子清炒河虾。”

    裴容廷还等了半刻,却也没听着下文,瞥了一眼小厮,那小厮忙垂手道:“不瞒老爷,就这些了。”

    他听说,顿住了脚步,一时心里有气,却又像终于寻着了合理的借口,有了些底气,转身便往西厢房走。自打帘儿进去,高深的堂屋,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月光照在脚下的一片青砖地上。

    深处忽有人问:“是谁?”

    裴容廷听见床帐内的窸窣,女孩子询问的声音紧张而细小。还不等他回应,早已经有丫头端了烛台进来。影绰绰的光,照亮了彼此的面目,他带了些月下的清辉与风露,而银瓶起了身,坐在床上,一手撩开幔帐,一手护着前襟。她已经卸了钗,乱挽乌云,胭脂水粉都洗掉了,一张清水脸儿,两弯眼睛睁得圆圆的,映着这融融月色,愈发白嫩欲滴。

    只这一眼,便让裴容廷今日吃过的酒气一下子全泛上来。

    他神思一恍,眯了眯眼睛,忽然微笑了:“得亏我不是狐狸托生,不然怎能忍得把你留到今日。”

    传说中狐狸最爱吃剥了壳的白水煮鸡子儿。

    这话带了些孟浪,并不像平日那个淡漠持重的裴大人。银瓶也闻见他身上似有似无的酒气,忙起身道:“大人想是有酒了,还是先吃一碗浓浓的茶解解酒罢。”她从前往外头供唱,见到男人们的宴席都散得极晚,或者有与粉头看上眼的,当夜便借主人的客房共度春宵,因道,“奴不想大人今日回来这样早,就先睡下了。大人且等一等,奴这就往茶房里——”

    银瓶就要去摸索着穿大衣裳,却被裴容廷拽住了。

    他也坐到了床上,揽着银瓶,恨声笑道:“你属泥鳅的是不是?谁叫你溜了,小鬼头,我还没审问你呢。”

    银瓶被裴容廷的反常镇住了,一时脖子发硬,任由他搂着,又听他道:“我问你,今儿晚上怎的不好好吃东西,可是厨房敷衍你——”

    “不,不是的。”银瓶忙摇手儿,“厨房送来的是极好吃的,只是奴吃不下……”

    这也是实话,勾栏里的瘦马,削肩楚腰都是饿出来的。银瓶初到花楼时也夜夜饿得难受,往厨房偷吃食,狠挨了两顿铁笊篱,便再也不敢了。到现在,习惯了饥饿的滋味,让她多吃两口,倒像逼她犯法似的。

    “没的胡说,人不吃东西,如何滋养精神气血。”裴容廷知道从前的婉婉是最馋嘴的,因此轻轻斥了一句,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门外道,“摆下桌,叫厨房熬碗银耳百合粥来,少搁些白糖。”

    “嗳,大人,大晚上的,奴真吃不得——”

    裴容廷挑眉望着她笑:“我来喂你,你也不吃么?”

    银瓶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儿,忽然听见窗外一阵窸窣。

    原来是外头起风了,窗外有一枝不知什么树的枝子,沙沙摩挲着窗纱。

    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在夜色下,树枝与茜纱,它们像说悄悄话。一会儿凑在一起,轻声低语,絮絮缠绵,一会儿树叶子又被吹得摇摆,离开了窗纱,徒留它孑然一身,只撇下一个曼妙的倩影。

    裴容廷不免想到了他和银瓶。

    人间世,离合聚散,原来也并不是仅仅折磨他一个。

    他觉得头脑略有一点沉,合了眼睛,默然片刻,忽然低声问道:“你闻到什么香了么?”

    银瓶道:“奴才洗脸时点了棒香在地上,老爷说的可是它的气味?”

    裴容廷思虑了片刻,轻轻摇头又道:“不,应当是花香。”

    银瓶懵懂,认真嗅了一嗅,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微笑道:“奴知道了,是窗外的桂花罢!”她才要抬起头,却感到一阵带着酒气的温热。她茫然愣住了,心里只是乱跳,直到那气息已经将她脸颊烧成一片红,才终于反应过来——是裴容廷低下了头,将鼻尖抵在她的鬓角。

    “原来是你。”他的声音喑哑,“小人儿,怎的这样香?一定是你背着我吃花饮露,所以连饭也不肯吃。”

    银瓶想,他说的大抵是她用的玫瑰花露水的气息。

    他的鼻尖仍栖在她脸上。这暗金色的房间,只床边的小高几上点了只小灯台,满屋子微晃的影子,银瓶不敢抬头,似乎知道一旦仰起脸儿,一定会给他吻住。然而躲躲闪闪的,你攻我守似的耳鬓厮磨间,她到底被他捧起了脸颊。

    他高挺的鼻梁骨硌着她的脸颊,随即带来唇上一点微凉的按压。

    他在吻她。

    银瓶心里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早已被吻得晕茫茫不知所以。咻咻的气息里,无垠的夜色里,她被拉着跌在帐间,月光滤过了窗纱又滤过天青的幔帐,成为一片弥蒙的青白。

    他还在吻着她。

    直到她口中感到一点生硬的凉意。

    银瓶微微打了个颤,回过神儿来,忙把那嘴里衔着的取出来,才看出是她塞领子的银三事儿。

    她躺在枕上,抬头望,见裴容廷已经散了玉革带。他背着光,宽阔的肩膀被月色勾成一道壁影,暗沉中愈发显出他凤眼滟滟,正半眯着,似乎也有一丝半缕的恍惚失神,两只手都在纠结她领子的盘扣上。

    想来裴大人便是在朝堂上再多谋善断,到底不比祁王那浪荡子,一排螺钿小扣子,密密麻麻,他不得章法解了半日,才刚把那银三事挖出来。银瓶在心跳声中愣了一会儿神,把手攥紧了枕头边儿。

    她并非不通男女之事,到了这一步,纵是心惊胆战,也再没什么话说。

    早晚得过这一关。

    她觑着裴容廷的神色,怕他着急,咬着嘴唇把心一横,就要自己去替他解开小衣。

    才伸出手,却猛然顿住了。

    不成!

    今日下午的惊鸿一瞥犹在眼前。

    想想从前那吴娇儿风月老道,尚叫祁王弄得昏迷不醒。银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本是迟迟的性子,为了活命,竟也急中生智憋出个主意。她想着,忙按住裴容廷的手,努力学着院中姊妹的样子,把嗓子捏得娇娇的,低声道:“好亲亲,使不得,这榻上什么也没有,仔细脏了褥子。还是叫奴往那屋包袱里,取一条汗巾垫在下头罢。”

    是了事帕,防着沾湿了褥子。不过银瓶真正的目的是开包袱取合欢香药。

    花楼女子开苞,多半没福气碰上那怜香惜玉的,因此前头几夜都得靠媚药顶着。

    瘦马出嫁,妈妈旁的没有,倒都会给一只装香药的小穿心盒儿,就算母女一场,添置嫁妆了。

    然而裴大人并不放她。

    “使我的汗巾就罢了。”

    他的气息还稳,只是嗓子太哑了些,每个字都说得艰难,显然是在极力忍耐。但银瓶又楚楚可怜叫了两声“大人”,莺声婉转,娇媚得像能滴出水来,实在销魂蚀骨。

    “别……别呀,大人,您的汗巾多贵重,我……”银瓶仿佛刀架在脖子上,嗓子越逼越尖,浑身发抖,急得泪花都要迸出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门口脚步声渐近。

    小厮的声音喜气洋洋:“老爷,粥给您炖好啦——”

    第十章

    “厨房听老爷想宵夜,又煎了乳饼儿,都是才出锅儿的,滚滚烫,老爷趁热——”

    那小厮离得愈发近了,却也没有停步的意思。银瓶心里一惊,忙看向了裴容廷,正见他骤然直起身子,沉声呵了一句:“贼囚根子,谁叫你进来!”

    脚步声猛地停住了。那小厮跟了裴容廷许多年,也没听过他疾言厉色地骂人,愣了一愣,方忙不迭喏了两声是。抬头看帘下的下人,见都给他杀鸡抹脖使眼色,他这厢也不敢再说话,忙端着食盒退到了一旁。

    四下里寂静了,愈发显出屋内两人交叠的呼吸。裴容廷呵完了那一声,也有点如梦初醒似的,胸膛起伏了片刻,低头看了下去。

    在黑暗中相对,只有彼此的眼睛最清晰,银瓶方才急出的泪光仍含在眼中,闪在他的影子里,格外粼粼荡漾。

    裴容廷平了平气息,又徐徐俯身,一手撑在枕上,才要问她可受了惊吓,不想银瓶却错会了他的意思。见他微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两人越挨越近,吓得赶紧叫了一声大人,没口子道:“奴、奴有点饿了,吃了粥再、再服侍老爷好不好?”说罢,眨了眨眼,又握住了他的手,一路往下,贴在她的小肚子上,蹙眉做出可怜样子,轻声道:“大人您瞧,瘪塌塌的。方才奴骗您来着,奴晚上没好好吃饭,现在果然饿起来……”

    银瓶说这话半真半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去吃香药,却不偏不倚,正刺在裴容廷心坎上。

    他瘦长的手指划过银瓶的小腹,也无意中触碰到了一旁突出的骨骼。顿了一顿,方反应过来是她的胯骨,竟这样瘦!——有的地方穿着衣裳显不出来,真摸着了,才把人吓一跳。

    这一点吓,原本只是惊讶,却很快成为了懊悔。

    从前寻不着婉婉时,睡里梦里都想着日后重会了,要怎样把她滋养珍重,如今梦成了真,才没两日,他倒先惦记起这笔账来。

    一壁想着,裴容廷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随即欺身离开了银瓶的身子,坐在床上,沉声道:“起来罢。”等银瓶爬了起来,方唤门外进来点灯摆桌。那小厮知道自己闯了祸,低着头进来,瑟瑟发抖着打抹春台摆在床上,放下一只乌漆食盒,又端来一盏纱灯,一溜烟又退了出去。

    只留下帐间一片昏昏的赤金。

    方才的春情并未完全消退,忽然又见了亮光,银瓶羞得忙别过了脸去。她就坐在枕头边,便偷偷往枕下摸出一面小镜子,背着裴容廷照了一照,见镜中的脸颊果然飞着桃色,好在这泥金似的光里,倒也不甚显眼。

    她这厢正悄悄端详,裴容廷已经替她开了食盒道:“不是闹饿么,趁热吃了罢。”

    “嗳,不、不敢劳动大人。”

    银瓶怕他真要喂她,忙转回身,自己把那食盒里的碗碟都取了出来,见是一碟洒了椒盐儿黄霜乳酪饼儿,一碗稠稠银耳粥,并一套银汤匙与小牙筷。她拈起一张乳饼,一面佯作撕饼,一面躲在饼后头,偷偷瞅着裴容廷。

    看他靠着一只灰绿引枕坐着,半卧的姿态,革带散开着,袍子也显得比寻常宽阔。映在蒙蒙烛光里,简直像远山披了层金雾,卧在床榻上。白璧似的侧脸,凉薄的唇,巍峨鼻梁骨,玉雕象牙刻般的高尚风华。

    方才,便是黑暗中,便是这样一个男人把她吻得乱梦颠倒么?

    但他合着眼睛,一语不发,只有眉头微蹙。

    银瓶记得那天在花楼,她闯进他的怀里,他也是如此的神情。

    果然……方才她闹着要吃粥,生生打断了,还是惹了他不痛快罢?

    银瓶想着,不免心里打鼓,也不去窥探,忙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去吃面前的吃食。把那乳饼都撕了泡在粥里,跟咽药似的匆匆吞了下去。吃干净放下了碗,她灵机一动,忙推说洗手,不等裴容廷回应,跳下床榻便往外间去了。

    蹑手蹑脚进了外间,银瓶点了只蜡烛,蹲在地上偷打开一只朱漆箱,从毡包里翻出一条紫绉纱汗巾儿,那上头拴着只银色的穿心盒。她血气上涌,把盒儿在手里攥了半晌,到底咬了牙,打开拈出一粒粉色的小药丸,拧着眉,仰头干咽了下去。

    连吃了两粒,想想裴容廷那尺寸,还怕不够,索性把紫汗巾都塞在袖子里准备着。

    又随意翻了条白绫汗巾出来,囫囵把东西堆回箱子里,起身便往回走。

    谁知她才一打帘儿,正好和裴容廷撞了个满怀儿。银瓶吓了一跳,抬头,却见他站在她跟前儿,竟已经恢复了那整衣束带的模样。被她撞了,正一手扶着她,一手去掸自己的袍子。银瓶一愣,忙叫了一声“大人”,顿了一顿,方怯怯道:“大人……您要走了吗?”

    “唔。”裴容廷应了一声,才要说点什么,却瞥见银瓶杏脸红娇,脸颊上的红晕不大正常。他皱了皱眉,还当是她方才一下子吃了太多,怕她积了食,便转而淡淡道,“今儿月亮好,还不到一更,随我出去走走罢。”

    银瓶:……?

    这个弯转得未免也太快了些罢?!

    方才他像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过了也就一炷香功夫,怎的又生出赏月的兴致!

    这要求实在出乎银瓶的预料,她努力想要揣测裴容廷的想法,然而还不等绕过这个弯儿,身子里却渐渐生出一团火来。

    先是头脑被烧着,晕头转向,举目森森。仅存的清明下,银瓶心知必定是那药起了作用,悔得跌足——还说女人善变的,这位大人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害她媚药都吃了,他却收了心思,这可要她怎么收场!

    可这迷药劲儿上来,她便没了拒绝的能力,扶上一旁的花罩,下意识地点了个头。

    裴容廷走在前头,先出了门,银瓶由着人披上了白绫袄儿,也恍惚跟了上去。

    外头的确是好个月亮,只是太大了些?——她双眼迷离,眯着眼睛看,那月亮模糊成一片,就和她脸贴脸相对着。顺着穿廊走,分不清东南西北,简直是九曲回廊,走不完的回廊。

    夜风吹过走廊,她穿着纱裤,竟也觉不出来,底下只是凉飕飕的。

    她脸上一热,身不由己地站住了,并紧了腿儿。

    裴容廷到底发觉了她的不对,问了两声。见她脸色愈红,一声儿也不言语,便停下脚步,凑近了细瞧,又道:“你身子不舒服么,是方才吃的不好?”

    温热的吐息就在耳畔,银瓶实在忍不得,腿一软,就要倒下去。

    她虽精神混乱,却还撑着一口气,实在难为情,不想倒在裴容廷怀里,因此把他的肩膀一推,宁可整个人从穿廊上折了下去。裴容廷也唬了一跳,忙欺身拦住她的腰,用力一拽。他虽文官出身,也是在战场上临危受命过的人物,很有些上马下马的功夫,好歹把银瓶又卷回了怀中,却也摔出了她袖中的紫汗巾。

    那装着香药的小穿心盒儿,滴溜溜滚了一圈,就倒在裴容廷脚下。

    裴容廷顿了一顿,单手搂着早已汗湿了的银瓶,又弯腰拾起了那小盒儿。

    启开它,先闯入眼中的倒不是那粉色的小药丸,而是那盒儿内芯上画着的两个抱在一处打架的妖精——

    是春宫图。

    银瓶于星眼朦胧中瞥见,涨得面皮儿都要涨破了,伸手就要去抢,却被裴容廷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他合上盒儿,看向了银瓶,心里有了个影儿,便不由得沉了脸,肃然道:“同我老实交代,你怎的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我,大人……”她有心寻个妥帖的借口,可人赃俱获,再加之她如今这有赛似没有的脑子,银瓶也只有实话实说的份儿。

    嗫嚅了两声,她终于和着啜泣吐露了出来。

    银瓶也并不算是爱哭的人,但许是那药吃得太多了,索性化作眼泪,愈发抱着裴容廷的手臂,把心事全呜咽了出来,还连着给他出馊主意,“我知道大人您也不舒坦,可是奴……要不大人、大人您再买一个得了,您也别卖了我,别把我推回那牢坑里头去……别的不成,笙管笛箫,海盐南调,我倒都、倒都会的——将来新奶奶来了,我天天陪着她解闷儿——”

    裴容廷听着她在怀里胡言乱语,一开始是骇然,听到半截儿又有点忍俊不禁,可唇角还没弯起来,心里又像给针刺了一样。

    顿了半晌,他到底凝出一缕苦笑,叹了口气,在穿廊的阑干坐了下来,把大汗淋漓的银瓶打横抱在怀里,抽出自己的汗巾给她沾沾额头,看她还在喃喃讷讷,知道还糊涂着,索性拨了拨她的脸颊,咬着牙笑道:“好傻子,卖了你?你倒残忍——叫我剖心剜肚地卖了自己的心肝儿!”

    银瓶当然是无知无觉。

    她嘴里不识闲,说到口干舌燥,渐渐也没了声音。

    裴容廷抱着她起身,往东厢房他自己的卧房去了。一壁护着她的领子,不叫她继续解,一边吩咐人打水。进了屋,才把她放到床上,看着她在床上扭股糖似的折腾,心道光靠她自己发散不是个办法,想了一想,又出了屋门吩咐厨房煮黄连苦汤子催呕,再叫搬一套姑娘的家伙过来。

    第十一章

    裴容廷把手搭在窗棱子上,皱眉沉了一沉,很快转回了身,也不叫人,自己点了灯,开柜子另取出一条绿绸闪缎锦被。回到床边,先把那棉被罩在她身上,隔着被子抱她起来,一手托着她,一手去兜被子,把人在里头卷了个卷儿。

    就在这时,有小厮来了竹帘前禀报,说已经炖好了黄连水。

    他于是要哄银瓶起来,低头叫了两句,只听见怀中两声游丝一样的回应。裴容廷只当她在说话,听不清,便低下了头,附耳问了一句“什么?”,静了半晌,方又听见一声娇滴滴、滴滴娇的“大人”。

    “奴已好了许多,大人若要尽兴,只管……,奴是不打紧的。”

    银瓶眉间微蹙,合着眼睛细声细语,那呵气羽毛般拂在他耳根子底下。

    裴容廷怔了一怔,随即猛然一个激荡,洪水快要决堤似的,让他咬紧了牙。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他垂着眼,似笑非笑,“恨我当年弄丢了你,恨我四处寻你不着,叫你白吃了这许多年的苦,更恨裴家——”然而他顿住了,蓦地皱了眉,也没再说下去,只转而淡淡道:“以至于如今这样钝刀子割肉地凌迟我,是不是,嗯?”

    他在银瓶的脸上掐了一把,却又把她轻轻放回榻上,提袍出门,唤了丫头来服侍。自己则踱到外间书房,在案前的一张藤丝甸矮东坡椅上坐了。那书案上堆着许多送礼的尺头书帕,他随手挑了一本《十三经注疏》,又叫人炖了浓浓的苦艳茶来,强忍着心烦意乱,剔灯看进了书去。

    也不知交了几更天,终于有丫头来禀报,银瓶吐了吃食,又吃了煎姜汤,服了安神药,已经睡下了。

    裴容廷缓了一口气,这才叫人收拾家伙,就在书房的一张大理石金缕凉床上歇了。

    今夜的好月亮还在天上悬着。只是混混沌沌地聚来了一片乌云,半遮半掩地笼住了那月亮,筛下来的月色也是丝丝缕缕,映在凉床前的一座白瓷青山绿水小屏风上,一道子浅灰,一道子青白。不多时,那乌云散开,月至中天,愈发皎洁起来,照得那屏风明晃晃一片白,白得像一座坟茔。

    沉沉的夜里,裴容廷在这光亮里恍然转醒。

    他茫然起身,望着这不寻常的月色,眯了眯眼,随手抽过架上的青缎织金大衣裳披在身上,走下地平绕到了背面。屏风是整块青绿的瓷,冷冷的光泽,更衬得那黑漆屏风座下一团藕色的温暖。

    往下看,竟是个姑娘,穿着藕丝纱衫,白绫子裙,勾着腿坐在地上,正低头摆弄腰间的荷包。

    这一身儿瞧着实在眼熟,裴容廷顿了一顿,猛然想起——

    从前婉婉夏日里时,家常最爱穿的便是藕合丁香色的衣裳。

    “婉婉——”

    他不可置信,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姑娘听见,抬起了头,果然露出那雪白的小鹅子面儿,脸颊股蓬蓬,丰美润泽。

    “裴哥哥!”她弯弯的眼中飞上惊喜之色,提着裙子爬起来,扑进他怀里。

    裴容廷被她撞得愣了一愣,乌浓的眸映在月色下,有一层茫茫的白。

    怎会……她不是才吃了安神的药,怎的会在这儿?

    更要紧的是——她叫他裴哥哥,难道已经恢复了记忆!他一下子如临大敌般紧张起来,动了动嘴皮子,却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怀中的她眨了眨眼睛,细声询问道:“哥哥可要吃我的衣梅丸吗?”

    她说着,已经又低了头往荷包里掏去,摸了摸,却见里面已经是空荡荡的。

    再抬头时,她的眼神中多了许多不好意思,看着裴容廷,羞赧地抿了抿嘴唇,又忽然向他勾了勾手儿。

    裴容廷脸上紧绷,只有眉头轻轻皱着,却也俯下了身去。

    “方才我吃的是最后一粒了,可是……”她笑吟吟地,伸出手臂往上一勾,搂住了他的颈子,又往上一凑,湿润的唇齿间衔着梅子的酸气与她身上淡淡的乳香,蜻蜓点水般,点上他的唇。

    一颗圆溜溜的酸甜,被渡到了他的口中。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