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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可在那欢场之上,又有几个人的笑是发自内心。

    他竟因为这般可笑的理由,狠心不去看她,任由她死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拭去脸上泪水,看着面前这个与他相距不远的儿子,只觉得两人之间有如隔着前山万水。

    他以前只知道恨,只知道埋怨,却不知道,有些人连埋怨的机会都没有。

    他亲手毁去了他本应捧在手心的女人,也毁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他骤然起身,也不与风袖解释,便直接冲了出去。

    等他走了,风袖才转过头来。他捉着那竹笛在手上打了一个转,出口时已是温斐的腔调。

    “该!”只一个字,便已够了。

    冷羌戎一路连奔带跑,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了集镇上。

    他拦住正准备收摊离开的小贩,掏出碎银来买了他手中剩下的所有糖果。

    他揣着那一袋子糖,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原本卖完他就应当回去的,可当他回首之时,却又看到了另外一个摊子。

    他速去速回,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又回到了别院里。

    风袖并不熟悉这地方,若非必要,他一般是懒得动弹的。

    冷羌戎进了门之后,便赶紧掸去身上浮灰,将那一纸袋的糖果尽数塞到风袖手里。

    糖果独有的甜腻气息对风袖来说并不算陌生,他虽不愿跟冷羌戎牵扯,却也不会拿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置气。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粒来,剥了糖纸放进嘴里。

    久违的味道,甜丝丝的,一如荆忆阑买给他的一样。

    他摇摇头,将那个人那个名字从自己脑海里赶出去,专心沉浸在这糖果给他带来的快乐里。

    冷羌戎却又拿出几件其他物件来,一捆竹篾,还有绳索和纸张。

    他看着风袖,忐忑且怀念地对他道:“袖儿,我给你做个纸鸢好不好?”

    袖儿,我给你做个纸鸢好不好?

    那是冷羌戎刚把他从妓馆里接回家的时候,还未找人为他验血脉,唯一对他算得上好的那段日子。

    风袖虽然小,却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他像普通小孩对自家父亲撒娇那样,对着高大的冷羌戎道:“好啊,我要个最大的,飞得高高的,要让所有人都瞧见。”

    那时阮惜玉刚逝世,冷羌戎正对他满心愧疚,听了他的话,立刻便依从下来。

    于是小小的风袖坐在他英武的父亲身边,看着那个男人用并不熟练的手法,用细绳将竹篾绑成形,再用浆糊将纸站在竹篾上。

    眨眼已经过了十四年,隔了十四年的光阴,冷羌戎终于再为他绑了一次风筝。

    他买的是最好的纸,可他绑着绑着,那纸上却又出现了水迹。

    冷羌戎匆忙地擦脸,他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叫风袖察觉,可他一抬眼,才发现风袖也是满脸的泪。

    这个孩子最像他的一点,就是哭的时候不喜被人瞧见,好像被人瞧见了泪水,是多么丢脸的事情一样。

    这是他的亲子,可十九年来,他为他所做的,能数得上的,也就做纸鸢这么一件小事而已。

    当晚冷羌戎宿在了风袖房门外头,他在门口铺了张毯子,顶着夜风睡在外头。

    每过一个时辰,他便要起来一次,偷偷透过窗子,看风袖的情况。

    只有看到他呼吸平稳,胸口依然在起伏时,他才会安心地躺下去。

    第二日晨起之时,陈梓烟找上了他。

    “娉婷已经承认了,当初的确是她算计的阮惜玉。”陈梓烟道,“我知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也只是对你重复一次而已。”

    她转头看向风袖房间的方向,道:“六瓣金莲一甲子方能开一朵,除了雪域之巅以外,世间或许还有其他地方生长,但这需要时间。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才能得到另一朵成花。”

    冷羌戎正视着她,道:“你说吧,我该怎么做?”

    陈梓烟呼吸了一口气,才对他道:“之前你用内力护住他心脉,为他多谋得了三天时间。武功内力,虽然并不能彻底为他解毒,却可以导引着那毒素去往别处。只要他周身毒素不齐聚心脏,这碎心散,也碎不了他那颗心。”

    “你的意思是……”

    陈梓烟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用你一身内力,换他几年平安,你可愿意?”

    或许人死之前,会对自己的死亡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风袖现在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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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洒到他的手上,暖暖的,像是温暖的火炉倚在他的手边。

    即使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也忍不住对这人世生出些许眷念来,即使这人世也没什么值得他眷念的东西。

    一声吱嘎推门声,冷羌戎和陈梓烟应声进了屋。

    风袖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半晌没有说话。

    陈梓烟走到桌边,开始整理她的药材。她将自己当成一个聋子,让出空间给这父子两人。

    冷羌戎走到风袖面前,缓缓坐在了床边上。

    “袖儿……”他缓缓开口,用父亲呼唤孩子的口吻,这样喊他,“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小时候,我没来得及给你冠上冷家的姓氏,但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冷家的家主。”

    他将那方曾经短暂给予陈梓烟的令牌放到风袖手中,如是道。

    风袖听了他的话,脸上也并未露出高兴神色。

    他以前的确很想当冷家人,很想获得冷羌戎的承认,可他等了太久,等到现在,已经彻底死了心,灰了意,再也没有当日那般的劲头了。

    他将令牌送回冷羌戎手里,道:“冷老爷说笑了,风袖不过是娼妓之子,是万花楼里一个不起眼的妓子,父亲是一个不知名的嫖客,无论如何也是不敢高攀您的。”

    “你是我爹,你就是我爹。”年幼的风袖仰着脸,对着甩手而去的男人哭叫道。

    冷羌戎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母亲是个娼妓,你父亲是冷羌恒那个家伙,与我有什么关系?”

    风袖继续往前跑,他想去抓他衣角,却一个不慎跌落在地,沾了满身的泥。

    他狼狈不堪地躺在泥坑里,对着他道:“我娘说你是,你就是。”

    冷羌戎这才走过来,捉着他的肩膀。将他从泥坑里提起来。

    “你给我听清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冷府里最下等的仆人,你不信冷,你也不是冷府的少爷,你给我记住自己的身份。”他说。

    冷羌戎看着那被他送回的令牌,手抖了一抖,终究还是收了下来。

    “你母亲葬在凡阳郊外,十里坡。等我去了之后,你帮我将她的棺木迁到冷家,好不好?”冷羌戎道。

    他在请求他的意见。

    风袖摇了摇头,道:“我母亲自由惯了,她既然已经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年,想来也是不愿意去的。我就不做让她不开心的事了。”

    冷羌戎终于颓然,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绕到风袖身后坐下,将他身体扶正。

    陈梓烟也拿了东西过来,她走到风袖面前,先是给他喂了一粒药。

    “吃下吧,等下不会痛一些。”她道。

    风袖反正是生是死一条命,也不怕她会害自己,老实吃了。

    输送内力十分漫长,毒素无形,早已深入肌肉血液之中,可现在冷羌戎却要凭一己之力,抽丝剥茧般地,将那毒素从他心脉附近抽离。

    这过程果真痛得很,即使早已吃了那镇痛的药丸,风袖依然痛得差点将牙关间的木块咬碎。

    陈梓烟在一旁指导,每过一段时间,她都要往风袖身体里扎上几根针,通过控制血脉的流动,让血液带着毒素离去。

    血脉逆行,这样的疼痛,就算落在铁骨铮铮的硬汉身上,都是难言的苦痛,更不用说风袖。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

    导引毒素离开之后,冷羌戎将剩下的内力输入他体内,在他心脏周围形成了一道障壁。

    只要这障壁不破,那毒素便侵入不了他心脏之中。

    冷羌戎抽回手,这短短几个时辰里,他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

    而他也却是到了将死之时。

    风袖无力地往旁边卧倒,被陈梓烟扶住了。

    冷羌戎看着风袖,伸出手来,轻轻碰了下他的发丝。他本准备摸摸着孩子的头,却被风袖躲开了。

    “袖儿……我对不起你。”有血从他喉咙里涌上来,又被他原封不动的地咽了下去。冷羌戎强撑着一口气,对他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将你送去康庄,恨我那样对你娘。我自知罪不可赦,也不敢求与你娘合葬……只是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爹……”

    他强撑着,很努力很努力地支棱着眼皮,生怕自己一合眼,便这样去了。

    他竖着耳朵,满心期盼地看着风袖。

    风袖脸朝着他的方向,可他的眼睛是空茫的,似在看着他,又似在看着别处。

    冷羌戎等啊等,可直到他那口气彻底咽下,他都没有等到那句话。

    他的手垂落下来,落在风袖身侧。

    风袖等到他去了,才愣愣地伸出手来,摸索着探上他的鼻息。

    已经没了气息。

    他双手虚虚地搭在冷羌戎身上,一个要抱,却又不抱的姿势。直到冷羌戎的尸体彻底变得冰冷,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死了。”陈梓烟在旁提醒道。

    “是啊。他死了。”风袖松开手,挪开了脸。

    陈梓烟走过去,将他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地拔下来。

    风袖一直很安静,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死了,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陈梓烟为他清理完银针之后,便拿出一个东西,递给风袖。

    那是一片黑玉镶金的羽毛,是仇寄寒那日送给她的那片。

    “这是黑羽令。对你下毒的娉婷仙子已经被仇寄寒带走,你拿着这个羽令去找他,他应当有法子救你。毕竟那十日碎心散是娉婷亲手研制,这世间应当不止有一样东西能解除它的毒性。”

    风袖接了那羽令,却是抬头看向她,道:“明明还有其他的办法救我,你却依然让冷羌戎散尽内力挽救我的性命,为什么?”

    陈梓烟对他笑笑,道:“你难道没有猜到?”

    风袖敛眉,说:“你觉得他对不起我娘,也对不起我,而他的罪孽,远非一两句话便能赎清的。所以你想让他死,唯有他死了,他的债才算偿了。”

    饶是陈梓烟从未低看过风袖,此时也忍不住有些惊讶。

    她笑着拍了拍风袖的肩,道:“你真聪慧,只可惜盲了。”

    “你要走了,对吧?”风袖问道。

    “是啊。”她并未遮掩什么,“她的仇已经报了,这恩情我也算还了,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的身份吧,你母亲阮惜玉,还有一个名字叫叶文澜。她是仇寄寒与娉婷仙子的同门,被娉婷仙子陷害,才会沦落到在妓馆为妓。现如今她的尸骨已经被仇寄寒带走,至于被带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风袖点点头,也算是应了。

    “你是叶文澜的儿子,长得也像她,仇寄寒应该会为你打算的。”陈梓烟道,接着她看向冷羌戎的尸体,问,“冷羌戎呢,你要怎么安排?”

    风袖沉吟片刻,回答道:“我现今眼盲,行事不便,麻烦姐姐你帮我将他送回冷家吧。”

    陈梓烟转了转眼珠子,道:“那冷家家主令呢?”

    风袖叹了口气,说:“也一并送回去吧。”

    “好。”

    陈梓烟依他所言,置了口薄棺,连人带令一并给送了回去。

    等她回来时,风袖已经走了。

    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根竹笛,和一个纸鸢。

    江边摆渡的船夫今儿个见着了一个好看的少年客,看着漂漂亮亮的,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了些,仿佛大病初愈,而且还是个盲的。

    他腰间挂着根笛子,左手拿着个纸鸢,一边嚼着嘴里的糖,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锭小小的碎银子来,递到船夫手里。

    “小伙子,你去哪啊?”船夫将他领上船来,问他道。

    风袖仰脸感受了一番江边的微风,闻着那风里带来的花草味道,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你随便走,随便找个热闹的地方,把我放下就好。”他说。

    “好咧。”船夫一撑长篙,船只破水而去。

    第274章

    风落笛声寒(二十七)

    冷风盈发现,自从聂如咎与娉婷仙子说了两句话之后,他整个人都魂不守舍起来。

    不仅如此,在他们离开之后,他更是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冷府,那架势,活像要赶着去投胎一样。

    冷风盈心里浮现出一丝不详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开始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聂如咎回到府中的时候,聂怀觞正在家里,站在窗台前逗鸟。

    “父亲。”聂如咎气都没喘匀,便急不可耐地开了口,“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怀觞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什么怎么回事?”

    “风袖和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聂如咎问。

    聂怀觞听见风袖这个名字,脸色便难看了起来,他拧着眉,道:“你为何还与此人有牵扯?”

    “您告诉我。”聂如咎急道。

    聂怀觞放下手中给鸟喂食的棍子,拿过布巾擦了擦手,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那天他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父亲,你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要落。”聂如咎要命似地绞着手,像一个孤旅愁苦的人,又像一个待死的囚徒。

    聂怀觞见他这般严肃,也开始思索起来。

    半晌,他对聂如咎道:“你那时溺了水,冷家将你送回来的时候,你肚腹之中的水已经吐了出去,只是人还昏着。那叫风袖的小子便在那时候过来找你,他言语疯癫,一进来便问你在哪里。我知道是他推了你下水,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可他却又说你该感谢他,实在轻狂得很。”

    “后来呢?他又是怎么与您……”聂如咎颤声道。

    听他提起此事,聂怀觞的脸彻底黑了。

    “儿子无意冒犯,只想向父亲求个明白。”

    聂怀觞听他这么说,脸色这才缓和一点。

    “他说他要去找你,去便去吧,可我回屋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待在我的房间里,我一推门,他便扑了上来,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他那时是何情态?”聂如咎急切道。

    “这重要么?”聂怀觞问。

    “重要的。”

    聂怀觞皱了皱眉,说:“满面潮红,淫贱非常。你今日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进屋时,闻到了一阵熏香,后来我便有些意识不清楚。想来应是那妓子做了什么手脚,才导致我铸成大错。”

    “我与你母亲本琴瑟和鸣,就因为这件事生了罅隙,现在她一提起这事来,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实在膈应得很。”

    他本以为听了这些话,聂如咎应当清醒了,却没想到他像是中了魔障一样,没像平日里一样同自己一起嘲讽那妓子,只是一拱手,便退了出去。

    聂如咎脚步虚浮,太阳当头晒着,他却像是陷在泥淖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胸前背后尽是层层而来的压力,逼得他进不得退不得。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都犯了个错误,若当初风袖与他父亲的事,本就只是娉婷有意设计的,那他这么多年来的恨,又像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冷府门前。

    意识到自己方才一声招呼也不打便离了冷风盈身边,实在失礼得很。可他现在心里很乱,怕是没有精力应付他了。

    聂如咎正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走出来。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正是冷风盈的三哥,冷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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