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司马筠却大概有了自己的计较,“流言传出了好几日,富察家咬死了那位娘娘是遗腹子,却一直拿不出什么实在的证据。那位所谓的女道长也远在天边,照这样说,那位娘娘长成以前竟无人见过了?实在可疑……”“而且,去岁这位娘娘新入宫时就有传言,说她长得像极了三公主,除了眉心有颗红痣……可这痣,天家手段,未尝没有法子添上……”
“哎哎……”徐元梦眼神闪躲,连忙制止司马筠的继续分析,“三公主已经薨了,人家亲生额娘布嫔都说了贵妃不是她的女儿,更别提宫里还有太后和一群娘娘呢,就你精明?”
司马筠目光如炬,“不是我精明,是我敢直言不讳。人人都畏惧皇上威严,生怕得罪了他,可我不怕。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更改!”
徐元梦急了,“哎呀!润竹!别这么死脑筋行不行?!你既然看出端倪,便咽在心里,这事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你就别掺和了,行不行?!”
司马筠锐利的盯着徐元梦,“你也知道?!”
徐元梦一时结舌,结结巴巴的满是闪避,“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司马筠步步紧逼。
“哎呀,我不知道!”
“善长,史官当为董狐之笔,不偏不倚,秉笔直书!怎么能隐而不言,瞒于后人,欺骗自己的良心呢?!”司马筠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徐元梦一时语塞。
“善长,你身为起居注官的初心呢?皇上犯此蔑视人伦,违背纲常的大错,你不知规劝,反而助纣为虐,岂不是要酿成大错?!”
“如今民间已经议论纷纷,听说京兆尹已经捉拿了十数人要严惩不贷了,可百姓的嘴哪里是堵的住的呢?古来阻塞言路的皇帝,有哪个有好下场?!堵不如疏,这事根源还在皇帝!”
“白莲教虎视眈眈,难道你要看着大清再起动荡不成?!”司马筠为国为民,有理有据,说的徐元梦羞惭不已。
徐元梦沉默了半晌,深叹了一口气,抬头直视着司马筠道:“……是,宫里昭贵妃八成就是三公主。”
司马筠沉重的看着他,“善长是如何确信的?”
徐元梦叹气,“说不得确信,但皇帝身边聪灵一点的人大致都心照不宣了。可皇上说不是,那就不是。皇上为了三公主铺了这么久的路,此次若不是李四儿有意煽动,根本闹不起风浪。皇上,绝不会允许流言这般传播下去!”
“润竹,我时常上值,陪伴皇上左右,皇上对三公主有多爱重,你根本无法想象。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走吧,我便不送了。”徐元梦叹气。
司马筠抱拳深深的给徐元梦行了一礼,“多谢善长,但筠有自己的准则,秉笔直书,效法太史公,是筠一生的追求,虽死不悔!筠,告辞。”
徐元梦目视着司马筠远去,目光里带着欣赏和敬意。
总有人,敢不顾一切,直言不讳,不摧眉折腰事权贵。
他向往,羡慕,却又不敢放弃现在的一切,身份和富贵。
……
一切如徐元梦所言,第二日,京中便热闹了起来。
京兆衙门门口贴出告示:
李四儿造谣惑众,中伤贵妃,污蔑皇室,混入宫闱。外加残害主母,虐待嫡子,娇纵跋扈,以隆科多名义多次收受贿赂,证据确凿。判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隆科多纵容妾室,妄自尊大,以国舅自居。残害正妻,纵容家人、勒索财物。包揽招摇,肆行无忌,负恩狂悖,无视国法家规。但思及佟家世代忠诚,佟国纲于乌兰布通之战为国效死,着剥夺隆科多所有职务,杖责五十,于佟府外造屋三间,永远禁锢!
近日流言,实属不实。
再有胆大妄为,私下议论者,严惩不贷!
带刀士卒们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环视着看告示的百姓们,一众人听完告示,纷纷三缄其口,退避三舍。
0175
百官正名
宫里,皇帝杀了几个口风不严的侍卫。
可流言越传越沸,根本没有止住的倾向。
不过半月,京兆衙门里又多了几十个犯人,衙门的牢房里就快住满了人。
景仁宫,端静靠在皇帝怀里,蹙眉不语。
皇帝担心的哄她,“不过是流言而已,朕已经责令富察家对外重申你的身份了,相信很快就会消弭的。”
端静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听说今天京兆尹又抓了几个人,你一定不要杀人了,只劝劝让那些人改口便罢了。毕竟,无论怎么遮掩,事实就是事实,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皇帝微微叹气,“皎儿,这流言沸沸扬扬,已经远不是李四儿嫉恨所为了,背后还有白莲教的推波助澜的身影。若不流些血一震慑众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停息。”
端静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吧,就当为星儿祈福了,少造些杀孽也好。”
皇帝拍了拍端静,温柔的贴近她的唇,轻轻的吸吮,呢喃着安抚道:“好,听你的,别怕,我已经想好主意了,事情很快就会平息的。你好好的试礼服,准备一下之后的册封礼,其他的交给我就好。”
端静信任的递上红唇,揽住他的脖颈,轻轻嗯了一声。
……
第二日,三公主的生母,自请去五台山避世修行的布嫔,一身衲衣,回了宫里。
她亲自写下陈情书,当着文武百官一众人呈递给皇帝。
跪在地上,兆佳氏言辞恳切:“近日流言蜚语不止,五台山偏远宁静,直到前两日才传到了老尼耳里。
老尼听闻,心绪难平,此等言论实为无稽之谈!
三公主薨逝之日,蒙皇上圣恩,特赐老尼往视,车马未曾避人,许多好事百姓也亲眼看着老尼入了公主府内。
三公主是老尼看着没的,自三公主薨逝后,老尼日夜哀思,垂泪不已,幸得佛法救赎,才得以挣脱世俗。
斯人已逝,如今竟还有人利用三公主的名义来攻讦贵妃,以此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老尼不忍公主名声有损,也不忍贵妃受此污蔑,特此前来为公主、为贵妃正名!”
此言一出,振聋发聩。
再没有比公主亲生额娘更有力的证明了。
布嫔说完,裕亲王也走上前去,恭谨跪下:“臣也为公主、贵妃正名!臣看着公主长大,公主薨了,臣也痛心不已。但将贵妃污蔑成公主,实为诛心之言。贵妃是贵妃!公主是公主!绝不可混为一谈!臣为公主、贵妃正名!”
恭亲王向来跟随裕亲王,也随之出列,附和道:“臣也为公主、贵妃正名!”
四阿哥紧了紧手指,也随之出列,“儿臣也为三姐姐和贵妃娘娘正名!”
大阿哥想起了家里大福晋的叮嘱,让他尽可能的帮帮贵妃,虽然不明所以,但大阿哥很听大福晋的话,见四阿哥一马当先后,也跟上前去,“儿臣也为三妹妹和贵妃娘娘正名!”
太子抿了抿唇,看着跪倒的一片人,随即下定了决心,出列附议,“儿臣也为三妹妹和贵妃娘娘正名!”
一呼百应,一众有身份的人带头为公主和贵妃正名,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齐声应和,“臣等为公主殿下,为贵妃娘娘正名!”
宫里,太后带头,当着一种命妇福晋的面,哀叹了三公主的命薄多舛,又夸赞了贵妃家风清正,富察家教女有方,以此为端静正名。
一时,宫里宫外,流言飞速的消弭。
这么多有身份的人齐齐替贵妃正名,胜过无数无根流言。
景仁宫,端静把小胤祁递到了她额娘兆佳氏的怀里。
兆佳氏颤抖着手,又惊又喜。
抱着这个软软的新生命,有一种灵魂的触动,让她忍不住鼻头一酸,红了眼睛。
端静温柔的拿出帕子替兆佳氏拭去泪痕,“额娘,别哭。你瞧,星儿多喜欢你。”
兆佳氏忍住眼泪,看着怀里的小胤祁,他正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笑。
兆佳氏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镯,递到了小胤祁的手里。
小胤祁抓着镯子玩的不亦乐乎,看起来十分开心。
“这是你额娘小时候戴过的,现在留给你,也算是一种传承。”兆佳氏看着小胤祁,满脸温柔。
端静却忍不住红了眼睛,“……多谢额娘。”
兆佳氏对她笑了笑,“也是当额娘的人了,刚还说我呢,怎么这会子自己还哭起了鼻子?以后怎么给我们星儿做表率,嗯?是不是呀,星儿?”
兆佳氏逗弄着小胤祁,小胤祁吱呀吱呀嘴里含糊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看着似乎在回应兆佳氏的话。
兆佳氏看着他,笑的越发灿烂。
又抱了一会儿后,就恋恋不舍的把孩子递还给了端静,“额娘不能久留,待会儿就该走了。等风波平息了,有空,去额娘那儿坐坐,皇上知道地方……”
“好,额娘,我一定去。”
端静替小胤祁戴上镯子,让乳娘把他抱了下去。
看着兆佳氏,端静忍不住出声询问:“额娘,他,对你还好吗?”
兆佳氏笑的温柔,深深地点了点头,“宫外可比宫里自由多了,前几日他带我去逛庙会,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吃糖人,捏面人……皎儿,那种灵魂的自由,是我这些年在宫里从没有体会过的。”
“在宫里,我成日里就想着争宠抢东西。斗这个,斗那个,斗来斗去,身边除了你,什么都没有。”
“皎儿,我不后悔这个决定。”兆佳氏含笑看着端静,对她张开了怀抱。
端静泪眼朦胧的扑进她的怀里。
哭了一场后,兆佳氏红着眼睛准备离开了。
端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招呼着紫珠拿来了一个厚重的包裹,递给了兆佳氏,“额娘,你向来不耐针线上的活计,这些衣物都是女儿闲时亲手给您做的。您的尺寸女儿早就铭记于心,一定再合身不过了,您带回去。女儿没有别的所长,也没什么可孝顺您的,只您穿的舒服,女儿就心安了。”
兆佳氏点了点头,没有拒绝,珍惜的接了过去。
端静倚在景仁宫门前,目送着她远去。
兆佳氏回头对她挥了挥手,“回去吧,回去……”
端静笑着点头,泪却止不住的划落。
0176
秉笔直书
京兆衙门里,关着的犯人们很快就知道了百官正名之事,纷纷改了口,被放了出去。
在端静的一力阻止下,他们没遭什么严刑拷打,伙食还不错。
出了衙门,许多原本传播流言的人,反而转口宣扬起官家的坦荡宽仁起来。
一时间,民间越发坚信,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再有人提起三公主一事,众人都纷纷投去鄙夷的眼神,不屑与之为伍。
衙门里很快就走光了人,独剩一个白面书生坦然自若的靠坐在墙角,纹风不动。
牢头打开狱门,扔了一本书册和笔墨在他身边,“司马筠,人都走光了,你还不改?”
司马筠捡起书册,轻柔的抖掉粘上的草屑,这是他的心血,他的史册。
“筠所书句句属实,怎容更改。”司马筠依然还是那个答案。
牢头都无奈了,他好商好量的走了进来,蹲在司马筠面前,“司马先生,您是读书人,你写的那些东西,小人说句实话,是一个字也看不懂。要我说,您就改动几句怎么了?又不妨什么事,多的是我这样不在乎的人。”
“您现在改,小人立马就可以禀报大人,放您出去。京兆尹大人看了您的书,说您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他钦佩不已。他说了,您只要改了这段,别再出言诽谤皇上和贵妃,他愿意助您出书,以流传万世!”
“不是诽谤。”司马筠淡淡道:“是事实。”
“筠的史书只记真实,绝不改半字。”
“你!”牢头气的不行,“你怎么还说不通呢?!”
“你回去禀报大人,筠绝不改,即使是皇上,也不能枉顾事实!”
牢头气的踹开牢门,锁都没锁,就走了。
司马筠淡淡的看了一眼晃动的牢门,随即抱着他的史册,靠在墙角,坦然闭目小憩,毫不在意。
那边京兆尹对司马筠也颇为头疼,有心处置了他,却碍于当初端静的求情,没敢下手,最后只能将司马筠一事报给了皇帝。
皇帝从没想到还有这样又臭又硬的石头,接过司马筠自己编写的史册一看,当即大怒,命京兆尹打了他三十大板,不给水米。
说什么时候改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去。
可司马筠纵使疼的直叫,也咬死不改一字,苦熬了三天,未沾水米。
徐元梦听闻,辗转反侧,第二日便私下进宫求见皇帝,为司马筠求情。
“皇上,司马筠性情向来如此,他最敬仰的就是太史公,有心效法。您若真处置了他,岂不成全了他博取清名之心,反而让他得逞了,不如,放他一马吧。”徐元梦小心翼翼的求情道。
皇帝冷笑一声,随即从桌案上抓起那册史书扔到徐元梦面前,“你自己看看他写的什么吧。”
徐元梦小心翼翼的捡起翻看,只见那册史书敞开的纸上,司马筠清晰写下,“康熙三十一年五月初六,公主端静于景仁宫为帝诞下一子,排行十五。
帝大喜,命为胤祁,有盛大之意。
帝以女为贵妃,封号为昭。
为掩人耳目,设计诈死。
公主行三,姿貌美,绝世无双。
三千宠爱在一身,自此六宫虚设,再不入焉。”
徐元梦小心翼翼的咽了咽口水,“……这,这都是无稽之谈,不会有人信的……”
皇帝冷笑,“哦?是吗?那徐卿信不信呢?”
徐元梦冷汗刷的流了下来,“臣,臣……”
“徐卿这几年一直跟在朕身边,担任起居注官一职,想必见的听的都比旁人多。你信不信?嗯?”
“这种东西,只要有人写,就会有人看。只要有人看,就会有人信!朕听说这个司马筠在史学研究上颇有声名,他写的东西,要是被人追捧,奉为圭臬,你徐元梦,该当何罪?!”皇帝指着鼻子骂道。
徐元梦脸色煞白,“臣,死罪……司马筠一事,是臣泄露了口风……”
“呵,泄露?”皇帝眯了眯眼,“怎么?你的意思是他写的都是真相,是朕掩盖真相,你是泄露真相的人咯?”
徐元梦连忙伏在地上,“臣失言!臣绝无此意!”
“徐元梦啊徐元梦,你还不如司马筠那个臭石头硬气呢。”皇帝嗤笑一声。
徐元梦低着头承认,“……臣不如润竹。”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的处理政务,任由徐元梦在一旁跪着。
直到正午,徐元梦整整跪了一上午,已然身形摇晃,颤颤巍巍,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日要跪死过去的时候,一道轻柔的声音挽救了他。
“你怎么今日忙到现在呢?星儿都想你了。”端静抱着孩子走了进来,身后紫珠和青萍提着食盒。
皇帝听见端静的声音,连忙搁笔,眼神示意让徐元梦滚出去。
徐元梦如释重负,跌跌撞撞的起身,给端静行礼。
端静好奇的看了他一眼,笑着叫起,正要多问两句,皇帝就迎了过去,抢走了她的注意力。
徐元梦无意瞥见皇帝从端静怀里接过小胤祁。
动作连贯顺畅,行云流水,看起来是做习惯了的,完全没有什么抱孙不抱子的禁忌。
“瞧我,一时忙忘了。”皇帝连忙赔礼。
“没关系,我带了膳来陪你,有几道是我亲自做的哦。”端静笑的温柔。
“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皇帝笑道。
“可别恭维我,我哪里比的上,郭,御,厨,呢?”端静一脸揶揄,把‘郭御厨’三个字咬的分明。
皇帝慌得连忙转头看她,“……皎儿,你,我,我……”
端静瞥了他一眼,“我什么我,要不是我今儿突袭了一趟御膳房,我还不知道郭御厨会唱戏呢?”
郭御厨,就是当初和他老婆在元夕支了个摊子哄骗端静的人。
自那以后,皇帝一直小心的没敢让端静看见他。
直到今天端静突发奇想,要亲自给皇帝下厨选膳,去了一趟御膳房,然后就正正好好撞了个正着。
端静看了郭御厨,立时便明白了。
皇帝抱着小胤祁,一脸讪讪,连忙哄着她岔开话题,“我们快去用膳吧,瞧,星儿,星儿都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