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段晓棠身体往后仰着,手撑在塌上,看着天上渺远的月亮,“除了睡觉,什么都做。”“杜先生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杜乔也是没想到一下碰到三个“不务正业之人”,“除了睡觉,其他都不能做。”
“别了,我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从此寂寞如雪。”林婉婉长吁一口气,她们三个是生物钟摆在这里,一时没能调整过来。
杜乔又是为何呢?
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过来。
或许是一番际遇让几人相逢,几日后天涯离散再无交集。杜乔放开心防,“某忧心前程。”
先前杜乔先前说的是举进土,而非考进土。结合时代背景,祝明月大约知晓是何等情况了。
“白家不能投靠吗?”祝明月问道。
杜乔身体猛然绷紧,“怎会这般问?”
“你今天见过白家人,至少是他家能做主的人。”地位在白三娘白湛之上,“晚上却忧愁到难以入眠。”
“白家根基在关陇,”杜乔索性和盘托出,“以武起家,一般的文人根本融不进去。”做个可有可无的幕僚自然非他所求。
“你家世如何,结婚了吗?”祝明月一个个问题抛出。
“未婚,”这些问题着实有些突兀,何况祝明月还是女子。可掷地有声,看起来十分有把握。杜乔实话实说,“某出身寒门,先父曾任县令,家中只有十余亩薄田。”
林婉婉中途插话,“一亩地有多大?”真的没概念。
祝明月不以为然,“666平。”
“哇!”林婉婉惊叹一声,县长的儿子,家中还有几千平土地,这样的身家背景不算差,怎么是寒门呢!
祝明月不理林婉婉的诧异,继续问道:“师长同窗有名望吗?”
杜乔摇头。
“家乡有人在长安为高官吗?”
杜乔摇头复有点头,“你们也许不清楚,济州乃是大吴征服之地。朝中的济州高官大都是当初的降臣,在当地风评一般。”他还想要个好名声。
亲爹老师同窗同乡都靠不上,祝明月指出最简单易行的路,“在长安找个岳父吧!”亲爹靠不上,只能指望岳父提拔。
段晓棠一口水喷出来,“祝总,你开玩笑?”
朦胧的月色下都能看出杜乔脸色涨红,不过碍于修养没有拂袖而去。
祝明月淡淡道:“若进土是全凭本事,以杜先生的人品学识自然没有问题。可加上一个“举”字便多了许多可供商榷之处。你的条件未必能拼得过他人。”又不是才高八斗非君不可。
一瓢冷水当头泼下,杜乔慢慢冷静下来,祝明月的话交浅言深不入耳,却是实情。自幼由寡母拉扯大,自然不会轻视女子。何况这是最可行的路,只是他不想走。
杜乔确实是个好脾气的,拱手道:“多谢祝娘子赐教。”
“你的目标如果是朱紫高官,以当前情况,很难,”祝明月声音毫无波动,“但目标放低些,你做到郡守,你的儿子做到刺史,一代一代拼搏,三代之后改换门庭。”
祝明月提出一个可行性计划,似乎还是一个吊在前面的胡萝卜。杜乔如何做到一任郡守,最简单的办法还是找个愿意支持的岳父。
“做官这种事,一命二运三风水。”林婉婉刚想安慰,想到杜乔的出身在这时候不算上佳,去长安半道被抓到土匪窝。命和运都不怎么样。“不然到长安后打听打听哪家寺庙灵验?”
半晌,祝明月借口疲累回屋休息。
林婉婉抢先道:“杜先生,你别上心,就当祝总胡说的吧。”
杜乔正色道:“祝娘子说的是实情,只是从前未曾有人对我挑破罢了。”话是难听了些,理还是在的。“你们为何称呼祝娘子为祝总呢?”能把利害关系抽丝剥茧得如此清楚,必然不简单。
“可以理解为一种尊称,”林婉长叹一口气,“照你们这里的说法,她出身豪门,确切的说,她就是豪门。”
“谁知道稀里糊涂到了这里呢,我没了眼见到手的稳定工作,晓棠失去安逸的生活和丰厚的遗产,祝总最惨,实打实的金山银山没了。”
第15章
大吴户籍
“金山银山?”杜乔诧异。
“嗯,”段晓棠点头,“是我们十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保守了,我从盘古开天地开始每天996,都赚不到那么多钱,”林婉婉双手捧着脸,“幸好我们昨天是在山寨里,突逢变故,她又在土匪身上撒了气。否则不定怎么疯呢?”
“还能维持基本的体面,只是说话夹枪带棒难听些。”林婉婉过去一年叹的气还没有这两天多,“很不错了。”
杜乔到底生在乡野,接触过最豪奢的就是如今的白氏庄园,着实想象不出祝明月手握金山银山的模样。
林婉婉打个比方,“你头天做宰相,次日官职被撸个干净流放岭南。”
“我不是,我没有。”杜乔身体往后撤,“我此生打算好生做郡守的。”一个天一个地,骤然起落,谁能受得了。
“济州出发时意气风发,自认千古留名自此始。一路行来一路惶恐,世如刀,身如浮萍无所凭。”杜乔入神的望着天上月,“想蟾宫折桂展平生志,却不知路在何方?”
“还是听祝总的话吧,”段晓棠望着天上,“月亮上没有广寒宫,也没有桂花,只有无尽的空寂。”
“最重要的是,那么大一块地,居然不能种菜。”
浪费!
轮到杜乔无语,他头一次听到有人想在月上种菜。月上清辉,广寒仙子孤傲何时能与农家劳作联系到一起?
段晓棠三人是有一些共同点在身上的——煞风景。
次日清晨,杜乔敲着房门,“段郎君,快快整理一番,我们要跟随白家的车马去县里。”
屋里传来翻桌倒柜的声音,段晓棠应道:“我们马上收拾好。”
到了庄园大门外,车马已套好,却没有开拔。
“不走吗?”林婉婉问道。
“白家的主事人还没到。”杜乔说着。
约半小时后,白湛方才出现。林婉婉迟疑,“这点小事,需要白家二公子亲自出马?”
待看到白湛身后被麻绳绑着的一串匪徒后,有几个甚至看着眼熟。原来她们不过是白二公子去县里办事的添头。
数十人中有些看着瘦骨嶙峋极其可怜,不过段晓棠却不会同情他们。也许一开始躲进山中是为了逃避劳役赋税,但到最后山寨中人口的构成,挖出的尸骨,五娘梅香的下场……他们都丝毫不值得同情。
聚山为匪,坏事做尽。
白湛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还是一个爱炫耀的小孩。
四人坐在马车上,不时掀开窗帘查看外头的景色。段晓棠嫌看的不痛快,索性出去和车夫并排坐在车辕上。脚垂下迎着熏人的春风,好不畅快。
白湛骑着的是一匹黑马,看着油光水滑的神气模样,上上下下透着四个字——老子神骏。
“怎么样?”白湛亲昵的拍拍马脖子,“我的乌云雪不错吧!”
“嗯嗯,”段晓棠不住点头,具体好在哪,又说不出来。转而问道:“汉朝西域大宛国有汗血宝马,现在还有吗?”
“陛下的御马监有两匹。”白湛略略有些吃味,汗血宝马呀本公子也想要。只能等着某日父亲立功蒙陛下赏赐。
胯下的乌云雪似乎感应到主人有“移情别恋”的倾向,尥了尥蹶子。白湛连忙安抚,“乌云雪,雪儿,我与你的情分非同一般!”忍不住又想,如果真有汗血宝马,只能忍痛让乌云雪休息,毕竟多年来它东来西去不容易。
“你呀,你呀,”段晓棠不禁失笑,“只能骗骗马了。”
白湛坐在马上身形挺拔,正色道:“人和马的事儿,怎么能说骗呢?我待乌云雪真情真意。”
“是,是。”看在马儿的自尊心上,段晓棠只能应和。
一匹乌云雪便已如此,不知穆王八骏、赤兔乌骓的卢又是何等风采?
段晓棠回头问道:“我们待会买什么马?”
三人中唯一会骑马的是祝明月,林婉婉开玩笑,“祝总看上的马,我们都买不起。”
“你们要买马吗?”白湛自荐,“我可会相马了!”
“咴咴!”乌云雪又不高兴了。
说笑片刻,武功县城在望。
祝明月林婉婉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一番比较,不比现代的古镇和影视城更恢弘高大。随即兴致缺缺回到车里坐好。
打着梁国公的旗号,城门役不敢多做阻拦。
武功县城,进城率先入眼的是两旁青砖房,大多只有一层,背阴墙角处爬上几片青苔,颇有闹中取静之意。街道宽约四五米,容纳两驾马车并行。行人不说人潮如织挥汗如雨,却是往来稠密,看来颇为热闹。
县城里生活的人面貌与山寨里的人是不能比的,不说油光满面,至少看着是健康的。
到了县衙,知县和衙下诸人早在门口候着,白湛下马与知县寒暄,两人互相礼让后相携进门。
几个衙差过来与白家家将交接匪徒,再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过来说道:“吾乃武功县户房吏,几位请随我来。”
四人跟着老者进入县衙直到户房,“白二公子已交待三位之事,烦请将姓名年纪说来。”
林婉婉嘟着嘴,女人的年纪永远都是秘密,“我可以永远十八岁吗?”
“少女,”段晓棠只想翻白眼,生生忍住。“请正视你的年龄。”
“祝明月,二十二。”
“段晓棠,二十二。”
“林婉婉,二十二。”
户房吏又问了三人关系,一一填写。将人安排到距城外十里的村落,名下划分三亩地。“别嫌少,我们这里是天子脚下,地价贵着呢。”接着说道:“县上服役通常是秋收后,到时衙吏会通知的。”
“嗯,”段晓棠接过户籍纸,“可以交钱免役吗?”
户房吏公事公办,“正役二十日,每日三尺绢。”
“明白了,”段晓棠点头,“谢谢!”
办完户籍出来,三人身上一阵轻松,她们终于在大吴走出第一步。
段晓棠出于好奇看户籍,“咦,”眉头皱起,繁体字还是能看懂的。再看,没错。“我怎么成男的了。”
杜乔僵硬的转过头,仿佛受到莫大惊吓。“你是女郎?”
“嗯。”
第16章
将错就错
杜乔第一反应,“怎么可能?”和他们关在一起,武艺那般厉害的人物居然是女郎,怎么可能?
试想三人均是奇装异服,只是段晓棠的衣裳不似其他二人裸露肌肤。祝林从一开始就没有避讳过与段晓棠同寝同食,一直以为当地民风开放。
“讲真的,”林婉婉还有心情开玩笑,“晓棠穿的确实的女装,那帮子土匪不识货。”一步错步步错,一直错到今日。
祝明月蛾眉轻蹙,指着刚离开的户房,“快回去改了。”
段晓棠转身欲走,杜乔纠结片刻,张口道:“等等,”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户房,“你们跟我来。”将三人引到空旷处。
一路行来一路天人纠结,照理颠倒伦常自该拨乱反正,但——她们如此信任自已,万不该眼看人落火坑。
祝明月看着杜乔慎重的神色,试探问道:“不好改?”
“不是不能改,”毕竟段晓棠活生生的人在这里,杜乔慢慢组织着话语,“只是改了,这户籍便不存在了。”
林婉婉左右探看一番,深怕有人经过,“什么意思?”直觉杜乔接下来说的非常重要。
杜乔将律法内容用三人能理解话语简单粗暴的解释,“大吴只能由男子担任户主。”
祝明月看着四周高墙深深,防御外敌自是不错,哪知内里居然是这般模样。越是心惊越要冷静,“可以立女户吗?”
“夫亡无子,其妻可立为女户,妻死户绝。”甚至连这种女户都是不易立的,通常没等到立户的一日,可怜的妻子就被“吃”得骨头不剩。
杜乔颇为冷酷的说着,“你们无父无夫无子,在大吴毫无根基。若连户籍也保不住,岂不是任人鱼肉。”他当然知道三人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可世事真要磋磨起人来,有的是手段,有一重保障是一重。
“也可以投入世家大族门下做隐户,但想来你们必是不愿意的。”隐户已是好听的说法,更可能的是为奴作婢。
林婉婉迟疑道:“如果没有儿子但有女儿,女儿能继承遗产吗?”
杜乔摇头,“可以有一笔嫁妆。”若女方家还有其他族人,必不能允许将家产全充作嫁妆让女儿带到父家。联想到林婉婉之前提过,段晓棠刚继承了遗产。
“靠!”林婉婉忍不住骂脏话,“我和晓棠是独生女,祝总家里名义上也只有她一个女儿。”段晓棠并未介绍过家里情况,但结合家庭背景和年纪,能有二胎才奇怪呢。“我们这种情况放在大吴,都是要被吃绝户的。”
杜乔思量这句话,三人故乡户籍规定与大吴迥异,其次当地风水擅生女儿?
段晓棠将熏黄的户籍纸折起收到荷包里,“我们不换了。”她并不是很在乎户籍上男女,自已清楚不就行了。若更改过来对大家有害无利,不如不改。
眼看段晓棠做了决定,祝明月转而问杜乔,“你对这种情况很熟悉?”
“听说过,”杜乔双手拢到袖子里,“将新生的女儿假作儿子入籍,护住一家子女眷。徭役之苦在往后,绝户之恶在眼前。”他不是只会读书读书的腐儒,生于乡野料理家事,该知道的都知道。
段晓棠看着远处的户房,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自嘲道:“办事走过场,才有这样的疏漏呀!”
“理论上入籍应该有乡里长作保,房宅田亩验明正身,缺一不可。”杜乔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落叶,“如今不过是白家发话,特事特办而已。”
“啧啧,”林婉婉说道:“朝中有人好办事呀!”作为既得利益者,她的感慨到此为止。如果没有白家,她们连县衙的大门都进不来。
还有一些话杜乔沉沉的压在心里未曾说出,大约是“子不言家丑”情节作祟。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先皇在位时吏治清明,官员清明,权贵按章做事。没有那么多徭役也没有那么多赋税,百姓不至于逃亡入山。
举进土,恢复家门荣耀近在眼前,可长安,真的是安乐之地吗?
杜乔离开更衣,祝明月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天下崩坏,都是从吏治崩坏开始的。”看过那么多史书影视剧,这句话可奉为圭臬。也可以说是从结果倒推原因,这仅仅是一个侧面。
所谓吏治崩坏,不是书房吏的糊弄了事,而是从中体现的权贵与地方官府的勾连。本来不该存在的,有人却把它当做一种潜规则,现在越来越明目张胆。
祝明月做其中当事人,自然感受深刻。当然最具冲击的还是段晓棠那句帝都十环内存在非政府暴力武装。
林婉婉挂在段晓棠胳膊上,懒洋洋地吐槽,“一开始我就想说,“吴”听起来真不像长命的。春秋吴国和三国东吴哪个不是一时雄起,然后被拍到土里的。”
“以史为鉴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觉得什么国号才想长命的?”段晓棠问道。
“还用问吗?”林婉婉站直了身体,“汉、唐、明。”
强汉盛唐铁血大明,无人不知。
段晓棠说道:“千秋功业,也要靠人才能建立起来。”不过对她们三个旁观者来说,都无所谓。
当白湛出来时,见到四人站在一处。关切道:“祝娘子,你们的户籍可办妥了?”
“办妥了,”祝明月微微颔首,“多谢白二公子替我们周全。”
白湛不居功,另问道:“接下来去牛马市吗?”还记得路上她们提过要买马。
“我们现在身无分文,钱财还需筹措,”祝明月问道:“白二公子能借我两个护卫吗?”
白湛刚想说自已有钱可以给他们,想到三人都颇有志气未必肯受“嗟来之食”,答应道:“没问题,只是如何筹措呢?”
“我们身上有些家乡特产,变卖可得部分资金。”段晓棠解释。
“我家亦收各地名产,不如割爱给我吧!”白湛一片好心,想一步到位。
林婉婉直言,“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才不忍心敲你竹杠呀。”
第17章
当铺之行
兵分两路,祝明月领着两护卫去当铺,其他人到附近的酒楼中等消息。
白湛不住往祝明月进的铺子方向瞧试图瞧出个四五六。“镜子着实精巧,怎么到我手上就是敲竹杠了?”二郎委屈。
“商品的价格按照其价值决定,”段晓棠慢慢说道:“镜子的价值可以说高也可以说低,在我们家乡人人都有,但在大吴仅此一面。”
段晓棠说着,“一掷千金,你不担心父亲大哥揍你呀!”
“父亲从来不打我……”后面声音有些弱,但大哥就说不定了,甚至有可能迁怒段晓棠等人。
“镜子通常女孩用,你一个男孩子用它来做什么嘛!”据林婉婉了解,白湛就是一个大型熊孩子,突然生出爱美之心不大可能,“还是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想要送她?”
问题委实有些冒犯,但白湛不以为意,脸色微红,“没有……”
杜乔想到三人家乡能以女子之身正大光明继承家产,也许在她们眼中这类问题在只是普通玩笑,不得不替白湛解围,“男子爱美古已有之,晋时土族皆敷粉,至今节庆时也有男子簪花夸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