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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除非”萧复暄出声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钓开了口:“……”

    他抿了唇,深黑眸光看着乌行雪。

    不知为何,乌行雪从那眸光中看出了一丝别的情绪,就好像他想到了缘由,却不太想说出来。

    又过了片刻,萧复暄敛回眸光,不再看乌行雪的眼睛:“赦免不起作用,只有一个缘由。”

    乌行雪:“什么?”

    萧复暄轻蹙眉心,道:“我自己在这场因果里。”

    庙宇再次静下来。

    “我不明白。”半晌,乌行雪问道,“怎样才叫你在这场因果里?”

    萧复暄缓缓开口:“落花台生有神木,神木因故被封,这里成了禁地,使得这些灵魄被困于此变成了缚。这些所有互成因果,而我……”

    他声音滞了一瞬,依然紧紧拧着眉,沉声道:“我在其中一环里,所以赦不了他们。”

    说完良久,他才重新抬眼。

    乌行雪一转不转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眸底看出了一丝迟疑和困惑,心里倏地松了一下。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绷得很紧。因为他知道,牵扯在这场因果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谁会牵扯进来呢?

    除了神木本身息息相关之人,恐怕就只有封禁这里的人,或是将这些灵魄困锁在这里的人了……

    乌行雪忽然有些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何会设法改掉萧复暄的记忆了,应当就跟这所谓的因果有关系。

    萧复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着乌行雪,却只说了一个“我……”字,便沉默下去。

    “不会是那些因果。”乌行雪忽然开口。

    萧复暄眼皮抬了一下,因为背光对着庙宇烛光的缘故,他的眸子显得更黑更沉。他总是冷的,又偶尔会显出几分傲气,那些锋芒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不论他如何敛锋入鞘,也总会在眼角眉梢显露出几分棱角来。

    偏偏这一瞬,他看向乌行雪的目光里有着太多含义,唯独没有分毫扎手的东西。

    乌行雪轻声道:“不会是怨主之类的因果。”

    “为何?”萧复暄专注地看着他。

    乌行雪嘴唇动了一下。

    “……为何这么笃定。”萧复暄又问。

    天宿上仙一贯不言虚词,不妄信猜测,哪怕疑问落到了他自己头上,哪怕他不希望自己同某些答案扯上任何关系,他也不会言之凿凿地撇清自己。

    仙都的人都知道,天宿上仙从不徇私,包括他自己。他可以容忍任何猜忌,冷静得就好像被妄加揣测的人不是他自己。

    这同样像是与生俱来的,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否则怎么会被点召成执掌刑赦的人呢。

    可到了这种时候他又总会发现,他很在意某个人毫无来由的笃信。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条分缕析的结果,也并非仔细推察的答案,而是独属于那个人的,不加解释、不多思索的笃信。

    他问了两遍,听见乌行雪开口说:“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我不是魔头么,魔头从来都不讲道理。”

    那一刻,他们之间曾经不复相见的那些年就像禁地那些如雾的风烟,浮起又落下,有些呛人,但风扫一扫似乎也就飘散了,并没有那么形如天堑。

    “啊!”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便有议论声嗡嗡响起。

    “怎么会?”

    “那神像分明许久不曾有动静了。”

    “这……”

    神像?

    乌行雪心生疑惑,转头看去。

    就见庙宇龛台上那尊写着“白将”二字的神像真的起了变化,那少年依然倚着树,手里的剑也分毫未动。动的是他背后玉雕的神木,就见那神木原本只有枝桠的树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小小颗粒。

    乌行雪倾身细看,发现那是叶芽中包裹的一朵朵花苞,遍数不清,好像只是一个瞬间,就缀满了枝头。

    “这雕像是谁雕的,竟然是活的么?”乌行雪咕哝着。

    他原本没指望听到回答,结果那些拘禁与此的灵魄居然开口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一愣,转头跟萧复暄面面相觑。

    “神木自己?”乌行雪讶然问道,“神木居然会化人?”

    灵魄们又摇了头,七嘴八舌道:“不知。”

    “似乎也不是化人。”

    “只是听说。”

    “传说故事里的。”

    乌行雪又指着那玉雕少年问:“这是神木所化的人么?”

    那些灵魄们又摇头道:“不是。”

    “那是谁?”乌行雪问。

    第43章

    旧缘

    那些倒吊者道:“一个将军。”

    “少年将军。”

    “据说死在了神木之下。”

    “可为何玉雕会动呢?”

    “是因为刚刚那两剑吗?”

    “应当是……”

    倒吊着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出剑的萧复暄,

    满脸疑惑不解。

    唯有乌行雪在听到那句“死在神木之下”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很奇怪,那一瞬间,

    他居然从心里泛起一股难受之意,

    就好像他曾经看见过那个人如何“死在神木之下”似的。

    他怔然片刻,

    下意识冲玉雕伸了手。

    那些倒吊者大惊失色,慌忙叫喊。

    “那雕像不能碰!”

    “那可是神木自己所雕,

    不能亵渎的……”

    “除了它自己,谁碰了都会出”

    “事”字未落,他们又齐齐刹止住,

    陷入了茫然的疑惑中。

    因为他们看见乌行雪握住了玉雕,

    却没有发生任何事。唯有一道长风从庙宇间横扫而过,

    就像那玉像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一瞬。

    萧复暄捉着乌行雪的手腕,

    看见对方眼睫轻颤了一下,问道:“怎么?”

    良久之后,乌行雪张了张口,

    道:“没。”

    没什么。

    他只是在握住玉像的瞬间,感觉到有一股灵识顺着指尖缠上来,融进了身体。

    就像他遗落在玉像中的一点残片,

    如今终于被找了回来。

    灵识融进指尖的刹那,他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神木,

    关于白将。

    很久以前,早在还没有灵台的时候,落花台有一株参天巨树,

    上承天,

    下通地,枝丫繁茂冠盖如云。人间的生死轮回都在这株巨树上

    每当世间有婴孩呱呱坠地,

    它就会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当有人肉体殁亡,离开尘世,又会有一朵花从树上落下。

    寻常人看不见它,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能在机缘之中见它一回。

    曾经有些人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恢复之后便总说自己见过一株神木,就在落花台上。久而久之,便有了各色关于神木的传闻。

    传闻,神木有着半枯半荣之相树冠顶端繁花正盛,远远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无边云霞。而树冠底端、枝桠深处却不断有花落下来,不论春秋朝夕,从未停过。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盖十二里群山,漂在山间溪流中,映得流水都泛着樱红色。于是落花台有一道盛景,闻名于世却少有人能见到,叫“白水进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尘生死,代表着整个人世间。

    传闻越传越广,于是人们在落花台上修造了一座庙宇,供着那株寻常人看不见的巨树。

    同生死相关的物什总是格外吸引人,那座庙宇一度是人间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太多人踏过那道门槛,在那里许下过各种各样的愿景。

    起初,那些愿景大多事关生死祈求新生降临、祈求沉疴痊愈、祈求平安无事或是百岁无忧。

    到了后来,就越来越纷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看什么树都觉得别有寓意。

    传闻说,神木听了太多凡人的悲欢和祈愿,慢慢生出了人的一面。渐渐的,关于神木的传闻便多了一些词句

    有缘得见神木的人说,他们曾看见神木郁郁葱葱的枝桠有一道虚影,像是有谁撑着树枝,就坐在繁花之间,垂眸看着日渐热闹的落花台。

    因为神木的关系,落花台依山而建的屋舍越来越多,许多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万物生发的三月来到这里,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雏形。

    可世间有一个人人都不喜欢、却总会一语成谶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长”。

    哪怕是神木也逃不开这句话。

    起初,听闻过神木的人还只是祈愿。到了后来,便开始有人贪得无厌,起了邪念。

    既然神木代表生死轮回和滚滚向前的时岁,那么……若是能想法子借到一星半点神木之力呢?

    能叫人起死回生吗,能让白活的年岁重来吗?

    这说法使得太多人心笙摇动、垂涎三尺。于是,神木的存在便不再向以往一样,只有庇佑和安定了。

    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引发了诸多麻烦有人因神木而死,有人因神木害得别人身死……

    这些麻烦都成了因果挂碍,缠缚在神木之上。

    传闻说,正是因为神木化出了人的一面,又缠上了这些因果挂碍,于是也逃不过人世间的规律它有了劫数。

    神木应劫的那一年,人间也不大好,战乱连天。

    那时候还没有阆州、梦都之类的说法,四处都是散乱国境。

    西南一片小国攒聚,是战火烧得最盛的地方,常常赤野百里、尸骸遍地。到了后来,连十来岁的少年都拎着冷冷的刀戈枪剑杀入战场。

    那年秋夕,本该是月正圆的时候,西南却出现了一幅哀景

    一边是当时还没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战事刚尽,残余的火光在广袤的荒野上烧着,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马匹的嘶声哀鸣顺着夜风散了百余里。

    另一边是落花台上雷声隆动,电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风的网,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时从山野尽头朝神木走过来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眉眼间依稀有着少年相,却被周身厉如冷铁的煞气盖住了。他腰腿颀长,身量应当很高,却因为血气耗尽又浑身是伤,站得并不很直。

    一看就是从战火里杀出来的。

    他一手杵着长剑,背上还背着一团血布。

    翻过山野时,他攥着剑踉跄了一下,那团血布一动,垂下两只细瘦的手臂来,手臂上满是创口和瘢痕。有经验的人远远一看便知那是一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死了。

    那两年在战场边缘总能碰到那样的孩子,家破人亡,无人看顾,要么被捋走,要么成了饿殍。

    即便是饿殍也死不安生,会被野兽、阴邪之物或是其他饿极的人分而食尽,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像这样死了还全须全尾的,屈指可数。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时,刚好是天雷的间隙,整个落花台陷在短暂的安宁里。

    传闻都说,寻常人是看不见神木的,所以来到落花台的人,往往直奔庙宇,并不会真的抬头去找那一棵看不见的巨树。

    但那个少年却并没有去往庙宇的方向,他就撑着剑站在树下,咽下唇间的血,抬起了头。

    他眉眼生得极英俊,若是洗净血色和那一身煞气,应当是个冷白如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经没有那样的一天了。

    因为他咽下鲜血后,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句:“我看见你了……”

    传说,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才能看见神木。

    他看见了,就意味着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着青黑色的天光,动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样,看到树冠深处去。过了片刻,他艰难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道:“跟传说里的不一样……”

    那晚的神木确实跟传说里不一样,它承受了数十道天雷劫数,满身都是长长的沟壑。它枝头所剩的花并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满了已经枯萎的花瓣。没有像传说那样如云如霞,也没有将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气将尽,能撑到落花台已经不易。

    他垂下眼后,便顺着剑半跪下去。用着最后的力气,在树底挖开了一些泥土,将背上背着的孩童尸骨埋进土里。

    民间常说,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他掩平了土,终于再撑不住,翻身跌坐下来。他依然一手攥着剑,低垂着头颅,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狭长的线。

    血就从他额头流淌下来,流进深深的眼窝,再洇进眼里。

    他那时候意识已经开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听不清。所以,当他隐约听见一道模糊的嗓音问他:“所埋之人是谁?”时,他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他自嘲地轻嗤一声,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但他还是动了动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捡的……”

    一个和他全无关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经过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应当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后被人分吃会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问话声来得莫名。

    传说里提过,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经有人在树冠间看见过一道虚渺的影子。

    少年握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喘着气咽着喉间翻涌的血味,喉结滑动了好几下。他想睁眼看看那树冠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但他怎么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觉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轻渺虚弱,似乎也受着痛苦,跟他相差无几。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电光,明白了几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长长的沟壑落在身上,应该也很疼吧。怪不得……声音那么轻。

    他在心里想着,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听见似的,沙沙轻晃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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