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过,最痛苦的应当还是他们自己。乌行雪忽然觉得这些倒吊者有些叫人怜悯了,他抬头问道:“你们吊在这多久了?”
那些人在风中转着,忽而背朝着他,忽而慢慢转到正面。因为倒吊的关系,他们的唇角都拉到了脸颊两侧,像是一种奇诡的、不受自己控制的笑。
“我……我不记得了。”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近百年?”
乌行雪心道:怪不得这些倒吊着的人说话是那副模样,一会儿说自己活着,又一会儿说自己死了,七嘴八舌却浑浑噩噩。任谁被抽了灵魄,拘在这种鬼地方,拘它个百来年,恐怕也是这般神神叨叨又浑浑噩噩的模样。
“那你们原本生在何地?”乌行雪又问。
他其实不曾抱什么指望,也没觉得这些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大抵又是“忘了”,“不记得了”之类的回答。
谁知他们居然纷纷开了口
“阆州。”
“瑰洲。”
“西园人。”
“不动山脚下。”
……
五花八门的回答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大魔头听得脑袋嗡嗡响。
“行……”乌行雪道,“我知道了。”
就是满天下,哪哪都有你们。
乌行雪在心里琢磨。
这里是庙宇,很容易叫人想到祭品、供奉之类的东西,这些被捆缚于此的灵,十有八九是作此用途。
他还想问“谁将你们捆缚于此”,“又是为何挑中了你们”,正要张口,却被萧复暄摁住了。
天宿上仙似是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主动道:“有些不能提,譬如……”
他顿了一下,偏过头靠近乌行雪耳边,低低道:“怨主。”
乌行雪:“……”
他知道这是不想让那些倒吊的人听见,但是……
魔头闭了一下眼,片刻后又问:“为何?”
萧复暄淡淡的嗓音依然压得极低:“提了容易激起怨气,这禁地尚未弄明白,不宜贸然动手。”
魔头:“行……”
他老老实实听完话,等萧复暄站直后拢了大氅,狐裘将耳朵掩了大半。
两人耳语之时,那些倒悬于房梁上的人依然在缓缓轻荡着,无论怎么动,那些眼珠都盯着这两个人闯进禁地的人。他们眼尾拉得很长,从眼角斜看出去时,显得阴森又专注。
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其中几个忽然抖了抖肩膀。
接着,更多人悄悄动了起来就见无数条肉色的枝蔓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无声垂落下来,像倒垂的密林。
倘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其实不是枝蔓,而是被拉长的状若无骨的手臂。
那些人慢慢张开了嘴,那些手臂便如蛇一般动了起来,直冲两人伸去。
整个庙宇依然十分安静,正在说话的人仿若未觉,连头都没有回过。
大魔头神色认真地说:“但我还有个问题。”
萧复暄眸光微动:“说。”
“若是有人先动手招惹该怎么办?”魔头神色平静地问。
“那就只能……杀了。”萧复暄说着,拇指一挑剑柄,长剑在他手中划了一道极为漂亮的弧,凌冽剑气于那一瞬间怒张而开,形成无数道割风寒刃。
他头也没回,寒刃一扫。
就听无数道“噗呲”声同时响起,那数千条枝蔓似的长臂堪堪止于两人背后,只差了毫厘,却再不能近它们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掉落满地。
下一刻,那些寒刃剑芒一转,带着极为劲烈的杀意,直冲那些倒吊着的人而去。
他们疯狂扭动却根本逃避不开,在寒芒即将楔进头顶时不可抑制地嗥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那些寒芒又在抵住他们头皮的瞬间刹住!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即将被捅成对穿,却又迟迟不见剑芒更近一步,那种等待的滋味最为折磨。磨得他们浑身发抖,连带着绳子都嘎吱作响。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想捉了吊上去,把你们换下来?”乌行雪抬头问道。
“……”
那些人还在抖,却不发一言。整个庙宇一片死寂,代表着某种默认。
乌行雪倒也不算生气。这种场景他明明没碰过几回,却莫名有种见怪不怪之感。被塞进童子像的那些人如此,被捆缚在这的灵魄亦然,总想找点别的倒霉蛋来替一替。
就是不巧,都找错了人而已。
乌行雪朝萧复暄看了一眼,问道:“我能跟他们做个买卖么?”
萧复暄:“……我拦你了么。”
乌行雪满意地又仰起脸:“这么着吧,你们在这禁地呆得久,熟悉一些。你们老老实实把这禁地的状况说与我们听,我们便想办法给你们把灵缚解了。”
谁知那些人脸缓缓看向他:“你解不了的。”
乌行雪问:“为何如此笃定?”
那些人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盯着那些剑芒,又笃定地重复了一句:“你就是解不掉。”
乌行雪正要再问,忽然看见倒吊者的灵魄中有一位十分奇怪,那人比起其他倒吊者,似乎要清醒一些,眼珠没那么混沌污浊。
“你看那人。”乌行雪戳了萧复暄一下,示意他看那个特别者,“他怎么了?”
萧复暄道:“那应该是肉身快醒了,所以灵魄挣扎得厉害。”
肉身快醒?
“你是说,那具肉身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活人了?”乌行雪问。
“不是快,可能已经意识到了。”
那人挣扎着,脸部扭曲得甚至要倒转过来,硕大的眼袋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冲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艰难地看过来,嘴巴张张合合,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又过了片刻,他叫了一句:“我好难受……”
乌行雪盯着那眼袋,忽然一愣。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抓住萧复暄低声道。
之前脸倒挂着,又拖得很长,所以极难辨认。这会儿他在抽搐中翻转过一瞬,又有那硕大的眼袋在,两人终于在他脸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
那是客店的掌柜。
霎时间,乌行雪几乎反应不过来。
为何客店掌柜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又想起来禁地之前,那客店掌柜想说什么又不能说的模样,一切似乎串了起来
如果这些捆缚的灵魄不是祭品呢?如果他们被抽离灵魄,是为了让他们肉身永在,长久地覆在某个地方,不死不灭不能离开呢?
如果封禁神木并非传说中那样轻描淡写,不是单单依靠一些阵局,一个禁地,而是要靠许多许多人呢?而客店掌柜只是刚好守在入口的那个。
乌行雪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萧复暄说,这些灵魄被抽离的“缚”,肉身会在原地继续生活,反复生长,乍一看与活人无异,连神仙都难辨,反倒是身边近邻更容易察觉。
可若是近邻也是“缚”呢?如果每日都见的邻里全都是“缚”呢?
那是不是就无人能即刻察觉了?
他忘了谁曾经说过,说落花台真是人间一个极好的地方,不论世间再乱,那里总还算得上安逸,热闹丰盛,人语喧嚣。
还有人说,那或许是当年神木灵气仍在,一直庇佑着那个地方。
现在想来,那其实并不正常。哪有活人不受乱世影响的道理。
但如果整个山市都是缚呢?如果那些热闹喧嚣早就死了,只是被永久地锁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演着三月初三点灯开市的场景呢?
就像那些没了灵魄的肉身,自我欺瞒地做着每一件事生长、变老,与人谈笑。
乌行雪面沉如水,眸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人脸。
这次再看,他终于又找到了几个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客店那个胖子店小二,甚至刚进落花山市时,那个冲他吆喝不断的茶摊伙计、颧骨极高的说书先生、解释打翻了一车脂粉的堂倌……
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此刻的自己正在辨认那些人。还是当年的乌行雪也这样一一辨认过那些人。
那都是在落花台上平添着热闹和喧嚣的面孔,他们曾经点着烛火,将十二里群山映照得昼夜彻亮,长灯如龙。
那是他曾经同许多人夸赞过的落花山市。
他就生在那里。
第42章
因果
“啊啊啊……”
掌柜的灵魄发出虚弱的叫声,
半是哀切半是凄厉,他不断重复着:“我好难受,好难受,
好难受……”
最初是宣泄似的喊着,
又慢慢虚弱下来,
最终变成了嘟哝。
就像一个因为沉疴缠身而昏睡的人,挣扎着短暂清醒片刻,
又不可控地陷入困倦里。他再也叫喊不动,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其他倒吊者纷纷转向他。
原本他们还在窃窃私语,有点动静便相互附和着,
说个不停。可这时,
他们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他们沉默着看向掌柜,
明明嘴角的皮肉被扯到颧骨,
却因为倒挂的缘故,显得悲伤至极。
“他为何哭呢……”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这句话仿佛滴水入滚油,那些被吊着的灵魄猛地一震,
嗡地炸开了。
无数哭声响起,统统灌进乌行雪耳里。他忽然觉得这里风烟真的很呛人,呛得他五脏六腑一片彻凉,
一股毫无来由的厌弃感浮上心头。
乌行雪在那厌弃中想着:没有记忆都心冷至此了,若是有记忆呢?不知当年的自己知晓这些,
究竟作何念想……
锵
一道剑声骤然响起,直破风烟!
乌行雪乍然回神,仰头看去。
就见萧复暄那柄免字剑带着金光,
从庙宇顶端狂扫而过。即便不看出剑人的脸色,
也能感觉到那剑意里凌冽又肃杀的严寒气。
都说天宿上仙一手掌刑一手掌赦。既然整个落花山市的人是无辜受困于此,那么萧复暄出手,
应当能给这些人一个解脱。
乌行雪是这么想的,萧复暄显然也是如此。
那道澈洌金光震得整个禁地颤动不息,烟尘浮于苍天,成了灰蒙蒙的浓雾。它以势不可挡之力劈贯过去,将所有灵魄都笼在金光之下。重重叠叠的金色字印从金光中流动而过,像是被消除的俗世罪业。
那场景惊得那些灵魄都张了嘴,再顾不上哭。有一瞬间,他们直勾勾的眼里几乎要燃起希冀了。
可下个刹那,他们眼里的亮色又暗了下去
就见免字剑的寒刃横扫而过,那些密密麻麻捆缚灵魄的吊绳却依然在空中嘎吱嘎吱地荡着,没有丝毫变化。
乌行雪讶然转头,就见萧复暄也紧紧蹙着眉尖。
他抬手接住剑,垂眸看了一眼剑身上流转不息的金纹。下一刻,他又反手将剑扫了出去。
这次结果依然如故剑刃直直穿过了那些吊绳,仿佛它们只是虚无之影,即便是天宿上仙的赦免也对它们起不了丝毫作用。
那些倒吊着的灵魄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吊绳。他们刚刚哭了许久,眼珠却并不见红,依然是那副浑浊模样,只是多了一层雾。良久之后,嗡嗡议论又响起来
“看,我就说嘛,解不掉的。”
“果然啊。”
“算了,没指望了。”
“可是我好难受啊。”
……
萧复暄再次接了剑,张握了一下手指,眉眼间浮出一丝恼意。他沉吟不语,似乎在想着为何赦不了这些人。
“萧复暄。”乌行雪叫了对方一声。
很奇怪,之前心肺彻凉之感在这一瞬居然好了一些。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因为萧复暄先于他出了剑,在他惊觉自己除了杀招什么也做不了之前,就想还这些灵魄一个解脱。
只是可惜,没能成功。
“是因为幻境么?”乌行雪思索道,“是因为我们由幻境进了这处禁地,所以只能看着,做不了其他?”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你在宽慰我?”
乌行雪确实有这心思,但他这话并不是为了宽慰强行说的,他其实始终没有明白,所谓的“境是幻境,景是真景”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见到了过去的落花山市,然后呢?能改变什么吗?
若是不能改变,起不了任何影响,那为何他能跟客店掌柜、小二说话,还能威胁封家人?仿佛他真的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落花山市一样。
可若是能改变……
那这片幻境真的只是幻境吗?
“刚进山市时,我当这只是幻境,如今却有些存疑。”萧复暄蹙着眉顿了一下,依然不爱说存疑和猜测的部分,道:“即便是幻境,剑出手也不该是这结果。”
“应该是哪样?”乌行雪疑问道。
“若是承受不住,幻境会破。若是承受得住,幻境会有所变化。总之不该如此。”萧复暄没再继续说,但他沉沉的脸色却若有所思。
乌行雪看着那张表情不太好的俊脸,就觉得上面写着“除非”两个大字。
他张口就问:“除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