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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他自己尚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前路一片迷雾,拉一个人站队就拉一个人下水。

    他徒步走在彭怀村的羊肠小道里,狭窄的空间,泥泞的道路,挨家挨户紧闭着房门,土房瓦砾,偶尔几个女人将淘菜水泼出来,目光打量冷漠。

    李单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脚印。

    “书记……要不算了吧。”

    他并不了解廖远停在查什么,只通过零星的碎片猜测,“感觉你挺累的……”

    这几天都是阴天,雾蒙蒙的笼罩着一层阴影,让人心里难受,很不舒坦。

    廖远停停下,转身走近他,目光下垂,很温和地问:“你是怎么想的。”

    “谁?我?”李单瞪大眼,问他?廖远停问他?问他怎么想的?他哪知道啊。

    李单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廖远停罕见地耐心和他解释:“校园暴力、扶贫造假、杀人、嫖娼、出轨、贪污、受贿、强奸、拐卖、恋童等等。”

    “你是怎么想的。”

    李单张张嘴,又闭上。

    “如果你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你会与之为伍吗。”

    李单说不出话。

    “本质上我和他们是一类人。”廖远停笑了,“但我又看不起他们。”

    “我对我妈承诺过,不会再让她失望。刘学告诉我,他原谅我。刘学的奶奶临终前送我一首离别诗。如果我没猜错,陈向国交给我的内存卡,是他最后的寄望与托付,是他对自己的遭遇做出的最后的抵抗。”

    “我从来没想过放弃,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着李单,李单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他们都坚持到了最后。”

    廖远停拍拍他的肩,略过他走了。

    李单站在原地,感觉手脚微微发麻。他咽口唾沫,连忙跟过去。

    他们再一次来到了福来孤儿院。

    廖远停决定开门见山。

    他想不到更好的对策。他想了一万种可能,唯独遗漏了一丘之貉,导致打草惊蛇。这是一个很严重的失误,暴露他的鲁莽和心急。

    谎言被识破,亡羊补牢的结果只会损失更多,不如将计就计。廖远停认为,当他能够察觉到一个人有问题,那么对方也一定能察觉到他,并以此警惕。

    任何人替他人拦事,要么是受其庇护,要么是受其威胁,再要么,就是受惠其中。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他们两个应该早已串通。

    “和许书记联系过了吧。”

    办公室,廖远停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田院长倒水的手都抖了一下。

    他僵持一秒,慢慢坐回去,手放在膝盖上交叉。

    他的沉默就是默认。印证廖远停的猜测。

    “那就麻烦你替我给许书记带句话。”

    田院长看着他。

    廖远停想了想,站起身,“助他登报的小孩儿已经长大来找他了。”

    田院长皱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离开后,他打电话给许兴亿汇报。许兴亿沉默很长时间,又问一遍,“他说他是谁。”

    “姓钟,叫回国。”

    “他还有没有其他特征。”

    “没了。”

    电话挂断了。

    钟。

    许兴亿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当时那破落山村哪有姓钟的,都是什么王陈李这种常见姓。真是奇了怪了,邪门。难道不是他的事儿?算到他头上了?毕竟当初……怎么想都没有头绪,他烦的要死,看什么都不顺眼,目光下撇,看到跪在他脚边的小孩儿。

    小孩儿浑身赤裸,满身青紫,五六岁的模样,脖子上套了个项圈。他有些冷,瑟瑟发抖,蜷缩在一起,看起来很小一团。

    到底是谁,不应该啊,当初不是清理干净了吗,难道留下后患了?可是……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头紧紧皱着。发泄似的将脚边的小孩儿踢走,任由他像垃圾似的掉在地上,又勾着项圈一点一点把他拖回来,“看你脏的。”他嫌弃极了,又把他踢到一旁不理他了。小孩儿痛苦地直不起腰,眼里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目光空洞麻木,嘴唇嗫嚅着,无声地喊:“妈妈。”

    许兴亿站起身,来回踱步。

    半晌后,他沉吟片刻,拨打电话,笑道:“领导,最近忙吗?有件事我得汇报一下,或者,领导拿个主意。”

    回去的路上路过蛋糕店,廖远停让李单停车。他定做了个蛋糕,准备在刘学月考时给他惊喜。

    孤儿院的线索不好查,也没有证据,田院长一手遮天,和许兴亿沆瀣一气。廖远停用孤儿院的事儿很难把他引出来,因为田院长这个拦路虎一定会替他出头。

    那就只能用几十年前的事儿故作玄虚。实际上几十年前的事儿也没有证据,廖远停权利太小,很难在不借东风的情况下达到什么目的,能走到现在全是靠顺藤摸瓜的猜测,而幸运的是大部分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用虚假的证据套出凶犯的口供,以坐实他的罪名。总结来说就是刀尖上舔血的骗。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等许兴亿联系他。

    他不会放任自己不管,因为那句话已经是赤裸的威胁。

    除非他不怕死。但这个世界上少有人不怕死,越是被铜臭缠身,越无法置生死之度外。

    这就是一场博弈,一场赌。

    就算他真的不找自己,廖远停也不会再坐以待毙,而是直奔他的家门,登门拜访。

    他倒要看看,这底下是多深渊的黑洞,里面藏着多少恶魔,吞噬了多少白骨。

    两天后,田院长就给他打电话了,约下个星期五见面。

    终于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廖远停的心情又好了些。

    刘学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给他按脑袋,扒拉扒拉他的头发,眉头皱皱,不解道:“你怎么长白头发了。”

    廖远停抓着他的手亲了一口。

    “是最近忙的事儿太费心神了吧。”刘学亲亲他的额头,“很明显的感受到你在透支。”

    廖远停睁开眼,微微挑眉,“透支?”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把刘学逗笑了,连忙抱着他的脑壳啃:“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你最强壮了。”

    这话听着跟讽刺似的。

    廖远停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膝盖分开他的双腿,坏心思一转,开始挠他。长腿,老阿“姨追]更本“文

    刘学哎呦哎呦笑个不停,投降认输,“哈哈哈别别,我错啦,我错啦老公。”

    他搂着廖远停的脖子撒娇,眼睛眨呀眨的,同他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星期三刘学月考,星期五恰好出月考成绩。

    老师抱着卷子读班级名次,到刘学的时候她顿了一下,刘学微微抿唇,紧紧地盯着她手里的卷子,双手不由自主地纠缠,拜托拜托,他乞求上天,让他考的好点吧,让他进步点吧,不论名次,只要进步。

    “刘学,班级第47。”

    “哇哦。”

    窃窃私语传来,刘学脑子空白一瞬,愣住了,老师找他摆手,笑的很亲切,“来,领卷子。”

    他如梦初醒,才恍然大悟似的反应过来,咽口唾沫,紧张地搓搓手,一步步朝讲台走去,拿到卷子的瞬间,一直未外放的情绪才慢慢外露。他高兴恨不得跳起来了,下意识看向李峻,李峻也为他高兴,冲他竖了一个大拇指,“棒!”

    刘学开心死了,真想抱着卷子转圈圈。他这次忍不住了,偷偷摸摸地给廖远停发消息,说他月考进步几十名,廖远停很快回过来。

    -等我。

    刘学美滋滋地期盼着晚上的到来,不仅能当面和廖远停分享,还能和刘忠、周梅、李单都分享分享,他们都会为他感到自豪的,他真的太开心了。

    廖远停下午有会,几个月过去,临近年中,就又有了年中目标,开始有检查,慢慢忙了起来。见面的时间就定在了晚上,地点依旧是孤儿院。

    许兴亿这种老奸巨猾的狐狸不会跳出舒适圈,这在廖远停意料之内。实际上廖远停这次找他的目的,有他,但不止是他,单单一个区委书记还不敢这么猖狂,廖远停比任何人都深刻地知道,他市里有人。

    这个人是谁他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把他揪出来。

    无论是谁。

    等最大的头落网,许兴亿、张枫这种小喽啰也会被一并带走,所以擒贼先擒王。

    他一定要和真正的幕后主使交锋。

    阴沉沉的天又下起雨,他到孤儿院时已经晚上八点了。顾及着刘学还在家里等他,他给蛋糕店打电话拜托他们晚点关门,再替他买束玫瑰,领蛋糕时一并带走。

    努力的小孩儿肯定想要奖励。

    田院长给他开的门,但办公室里并没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廖远停皱眉,田院长低着头,搓着手说:“许书记让我问问你,你想要多少钱……”

    廖远停转身就走。

    “车、房,都可以。”田院长跟在他身后,着急忙慌的,试图拉住他,“你好好想想,有了钱不比什么重要……”

    廖远停脚步未停,上车就让李单离开。

    李单一看这阵势,也明白了,忍不住吐槽:“耍人么这不是。”他可是知道廖远停和刘学一个望妻石,一个望夫石。

    他开着车,瞥眼后视镜,廖远停的怒火消了些,神情温柔地低头捯饬手机,然后给刘学打电话。

    李单看他俩这么腻歪,竟然自己也忍不住想咧嘴笑。

    雨越下越大,夜也深了,他们进了市区还有些空旷,安安静静的。

    廖远停温和地说:“嗯,在回去的路上。”

    他无声地笑着,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一扭头,巨大的冲击感扑面而来,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挤的粉碎,噼里啪啦漫天的玻璃碎片,汽车零件在耳边炸开,剧烈的疼痛麻痹神经,耳边出现炮火纷飞般的耳鸣,他一张嘴,血流下,眼前一片模糊,有黄的,黑的,暗的,明的,亮的,什么都看不清,夹杂混乱在一起,幻灯片似的,好疼,他试图挣扎,却感受不到肢体,仿佛被什么切断了,他垂着头,慢慢闭上眼,应该先把蛋糕送回去的,他想。

    货车将轿车撞翻碾压,后肇事逃逸。刺耳的刹车声响彻黑夜,路过的车辆报了警,拨打120,停下查看伤员。碎片插进男人的胸膛,血晕在地上先是一片,后是一滩,泉水似的蔓延开来。

    128.

    抢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门被砰的推开,满手是血的护士急步匆匆。伤者大出血,需要及时补充血液,血库供应的血量有限,需要及时联系分院或寻求外援协助。

    未说完的缠绵话语,猛然断掉的电话,耳边响起的爆炸,再联系不上的人,一直关机的提示音。刘学浑身颤抖,脸色发白,没穿鞋就往楼下冲,疯狂拍誊和刘忠的卧室门,周梅被吵醒,睡眼惺忪地出来问怎么了,刘学抓住她的手,声音都在抖,“我联系不上廖远停了,我联系不上他了。”

    门开,刘忠看眼时间,安抚:“先别着急。”

    刘学摇头,心慌意乱,急的快哭了,“我听到爆炸的声音了,他们肯定出事儿了,他明明说他在回来的路上的。”

    刘忠和誊对视一眼,刘忠说:“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刘学摇头。

    一时陷入沉默。

    刘忠想了想,这个时候必须出来一个掌握大局的人。他按着刘学的肩膀,“听我的,先别慌,家里还有没有车。”

    “有。”

    “好。我开车带着你,我们沿路找,走他们可能会回家的路。”

    刘忠看眼誊,“麻烦你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们尽快找到他们。一辆车的话应该还有李单。”

    周梅急道:“那我呢,我呢。”

    “联系他的父母。”

    刘忠抿唇,想到廖远停的身份,“如果刘学所说的是真的,他们找人会更方便。”

    几个人兵分三路,仿佛与时间赛跑。刘学衣服都来不及穿,鞋子还是刘忠想起来让他穿上。他穿着睡衣往窗外伸着头,大声喊:“廖远停!”

    夜色沉沉,空旷寂寥的马路,昏黄的路灯,细细的小雨扑在脸上,他毫无察觉,只知道扯着嗓子喊廖远停的名字。刘忠坐在驾驶座,听着他撕心裂肺地呼喊,与其是叫人,更不如说是祈祷。他的心也突然跟着沉了起来。

    他在这里住的这段时间,虽然与廖远停接触不多,但也有几次。从他的谈吐,行为,大致能感受到他是什么样的人。纵然第一次见面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弟弟跟着这样的男人有好果子吃。与其说是想和刘学一起过年,倒不如说是他担心刘学过得不好,就算廖远停不邀请他,他也会默默地跟踪观察。

    红绿灯的街口,一直沉默地刘忠忽然说:“我没有驾照。”

    刘学茫然地回头看他。

    纯白的面具上隐约还有刘学过年时在上面画的笑脸,他的语气很温和,说:“坐稳了。”

    下一秒,他就踩下油门,闯了红灯。

    找了近乎大半个市,刘学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连忙拿出来看,冻的直抽抽,却不是廖远停,是苏婧。

    刘学愣了一秒,拇指缓慢地摁下接听,苏婧的声音很疲惫,含着哭泣,“别找了,来医院吧,远停出车祸了。”

    电话挂断,刘学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嘴唇颤抖。他有些被雨水打湿了,单薄的身躯看得到骨头的凸起。一直疯狂无处着落的心慌情绪就像玻璃花瓶,突然就掉在地上,重重地砸下来四分五裂。

    车子迅速掉头,极速往第一人民医院驶去。

    医院亮着灯,苏婧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擦眼泪,廖华恩站在几步远的距离双手插兜,静默的宛如一座雕像。

    刘学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看着抢救室三个刺眼的大字,宛如麻木痴傻般呆呆地望着,清澈明亮的眼里蓄满了泪,顺着眼角滑下,他面无表情,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哭。

    苏婧双目赤红地看着他,心里更加难受,偏过头擦泪。

    刘忠把刘学扶到另一侧的长椅上坐下,安静地站在一旁。

    抢救室的红灯映着地面,所有人都怕它灭,又怕他不灭。

    突然,有护士推门出来,身上染着血,扫了一眼问:“里面两个人,谁是谁的家属。”

    苏婧连忙起身:“我们是廖远停的家属。”

    刘忠沉默一秒,向前一步,“我是另一个人的家属。”

    护士看着苏婧道,“伤者情况不容乐观,签病危通知书吧。”

    苏婧瞬间软了身子,跌落回长椅,痛哭起来。

    刘学眼里的泪像碎玻璃,哽咽着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意思呀?”

    护士言简意赅道:“手术有很大的风险,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谁……廖远停吗?”刘学的胸腔不停后缩,感觉自己像干瘪的气球,被抽走所有的空气。不要再抽了,不要再抽了,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咕哝,急喘着张嘴呼吸,像反胃又像窒息。

    高度紧绷的情绪崩断,耳朵清楚的听到话语过滤给大脑,以至所能承受的痛苦悲伤到达边缘。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九死一生,是廖远停会死。

    廖远停会死。廖远停怎么会死呢?他不会死,他那么厉害,那么年轻,那么强壮,谁死他都不会死,他让自己等着他的。

    他明明让我等着他的。刘学泪流满面,嘴巴长的很大,却发不出声音。刘忠半抱着他,刘学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指尖泛白。他感到冷,感到累,他的脸上很快就爬满了小红点,陡然生出一种虚无的极端情绪: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求求了,让我死吧。

    窗外的雨下大了。刘忠看到一直站在窗边的男人动了。他摸出了烟,叼在嘴里后顿住了,又低头将烟放回烟盒,盯着烟盒沉默了会儿,转身离开。

    过了会儿,刘学松开他。刘忠低头看他,他垂着头,脆弱的脖颈像颤巍巍的树枝,被迫压着寒冷的冬雪。

    “他不会死的。”刘学很小声地说,“他死了我也会死的,他不会这么对我的,他舍不得我的。”

    刘忠的心猛然就碎了。他用力地抓住刘学的肩膀。

    刘学还在自顾自地,自欺欺人,自我安慰,“他还没看到我学习进步,也没有看到我考上好大学。”

    他的声音很平稳,语气也很冷静,有些抱怨似的,“他太累了,我就说让他不要这么累的,他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可是我太弱了,我要是能不让他这么累就好了,我没有保护好他。”

    苏婧哭着摇头,扶着墙站起来,慢慢走到刘学跟前,半蹲下来缓慢地抱住他。

    刘学茫然地抬头看抢救室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廖远停。

    往日一幕幕浮现眼前,他抱他,亲他,闹他,递他情书,给他洗澡,冲他笑,弹他的额头,亲他的鼻尖,带他划船,牵他的手,陪他拼图,喂他吃饭,替他出头,夸他厉害,冲他撒娇。

    ‘廖远停。’

    ‘嗯。’

    ‘廖远停。’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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