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时锦下意识捏紧了衣角,听到念夏喋喋不休地感叹:“相爷对夫人果真是用情至深!竟连梳发这种事都肯去学!”用情至深?
这话真是太好笑。
他对自己用得是叔侄情,行得却是夫妻事。哪家的长辈,会亲力亲为到连发髻都不假人手,要自己亲自来?
“夫人笑什么?”念夏问。
时锦半靠在车厢壁上,没头没脑地感叹:“人攀明月不可得啊。”
念夏听得云里雾里,茫然道:“夫人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相爷又对夫人有求必应,天边的月亮是攀不来,可如月亮一般的宝物对夫人而言却是唾手可得,何来不可得一说?”
念夏说完,对上时锦忽然睁开的双眼,内省片刻,小心翼翼问:“夫人怎么这样看着奴婢?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时锦:“没说错。”
念夏松了口气。
时锦拍拍她的肩膀,笑容和煦,“你说得很对!”
凭顾云深对她如此有求必应,有什么宝物是她求不来的?
回京以来,她一直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只想着离他越远,越不会被他轻易蛊惑。可他们同居一府,哪里逃得开?
可凭什么?
凭什么经过了三年前的事情,他还能若无其事地以“小叔叔”的身份对她好?凭什么,不管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要靠他的态度来决定?
他是天上月、是高山雪,不入红尘,不通情爱。
这无妨,他不懂的她来教。
是他先来招惹她的。
这一次,他休想全身而退。
*
一行人很快抵达内城。
刺史率领众人等候在刺史府外,见到顾云深,立即言笑晏晏地上前见礼:“相爷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备好了酒菜,为相爷接风。”
“有劳纪大人。”顾云深微微颔首,朝意欲引路的刺史摆摆手,向后走向时锦的马车,将人带下来,道,“这是内人。”
时锦何其敏锐,顾云深话音落地的同时,立刻捕捉到刺史一闪而过的错愕。
靖州刺史是位年逾四旬的中年人,有些发福,但一脸笑相,看着就和蔼可亲,十分的引人亲近。甚至见到时锦不良于行,也仅仅是一瞬震惊,很快又如常见礼,言行妥帖,分毫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这就是侍卫口中盘算着把女儿送给顾云深的人?
时锦有些不信,这么温和敦厚的人,能做什么?
真不是侍卫背后胡说?
很快,时锦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纪刺史的能量,超乎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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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选自: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今天虽然短小,但是相爷危——!
第26章
接风宴设在了刺史府的后花园。
侍卫口中,那位与顾云深天造地设的纪姑娘正正好坐在顾云深的正对面。两人一席的桌子,顾云深一抬眼就能看到她。
女人最懂女人。见她的第一眼,时锦就知道,这个姑娘对顾云深并非绝无非分之想。
夏末的月份,靖州天已转凉,刺史府的后花园百花已有凋零之像。一片枯败的景象中,纪姑娘一袭葱绿色的裙裳,醒目又出挑,让人想忽视都难。
她又有一副美人相,明眸皓齿,弱柳之姿,眉目间流露出的温婉更是让人见之则喜。
在场的许多人,一瞬间亮起的眼神,时锦一眼便捕捉到了。
念夏是和时锦一道听了侍卫背后编排之言的人,一见到正对面的纪姑娘,忧心忡忡地转向时锦:“夫人,她——”
话未说完,便被时锦摇头制止。
这样的小心思对付大多数人确实能见效,但想要借此吸引顾云深的注意,只能是白费心机。
她根本无需在意。
宴会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北地的人多是粗旷豪迈,三杯两盏酒下肚,骨子里的热情和大大咧咧顿时就显露出来。
这样的场景,时锦原先还担心顾云深适应不来。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顾云深不仅能适应,甚至还如鱼得水。
刺史热情地劝酒,他推脱自己不胜酒力,饮了一杯便为难地揉了揉额角,对着满盏的酒面露难色。
知道他千杯不醉的时锦:“……”
刺史与他谈阳春白雪,他博古通今,经史子集的语句信口拈来,不占下风;刺史与他谈市井间的趣事,他也能凭着自己平民出身有来有往。
他没有夸夸其谈,反而句句在要害。
时锦明眼瞧着刺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直至僵硬,偷偷弯了弯唇,放下心来。她收回视线,深觉他们二人的交锋还没有桌案上的糕点来得吸引人。
靖州的糕点与上京区别甚大。上京城的糕点讲究一个“雅”字,糕点大小玲珑,小小一块糕点上,能花着心思做出许多花样,处处精巧。比起入口的吃食,说是一件艺术品更为恰当。
而靖州则不然。摆在桌案上的糕点样子并不出挑,可在一众菜色中,糕点独有的清甜之味源源不断地涌向时锦,十分的令人垂涎。
时锦今日来见人,妆容上也是花了心思的。她故意画了提气场的妆,为得就是让人不敢因着她显小的相貌有所轻视。此时定然也绝不会为了“小小”的糕点而让自己的努力功亏一篑。
——她悄悄给念夏递了个眼神。
凭借着一个月来培养出来的默契,念夏表示了解,很是善解人意地将盘中的糕点切成刚好能入口的小块,夹了一块到时锦面前的盘中。
时锦眼睛一亮,正要下筷,装着糕点的盘子被人轻飘飘地挪走,正好搁到她够不到的位置。
时锦咬牙切齿地看向罪魁祸首,后者神情专注地听着刺史说话,若非她确确实实看着糕点被人拿走,说是不翼而飞她也不会怀疑。
桌案没有多余的碗筷,时锦眼睁睁看着糕点近在咫尺,却不能入口,心中恼极。
暗自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觉得不解气。时锦悄悄挪了挪手臂,正要趁着众人不注意,对着顾云深做些解气的动作,就见那只手又伸了过来。
这次手上捏着餐碟,碟子上搁着各种口味的菜,为防串味,摆得泾渭分明。这一碟几乎囊括了桌案上的所有美食,独独没有时锦最想要的糕点。
不过也无妨,碟子上的东西不多,拣着吃一些,便有位置放糕点了。
时锦计划得很完美,可结果却不尽如她意。不知道顾云深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吃完其中一样,顾云深立刻就能掐着时间给她补齐。
来来往往几回,她都吃了半饱,碟子上的菜色却始终保持得极为完整。
时锦:“……”
时锦深感窒息,怏怏放下了筷子。
宴会已至后半程,众人都有些微醺。
底下有注意到两人小动作的将领,大着胆子揶揄:“相爷瞧着面冷,可对夫人真是一等一的好!”
席间传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廖将军推了一把开口打趣的人,没好气道:“去去去!胆子戳破天了,居然敢拿相爷和夫人开玩笑!”
“平时这种话不是将军你说得最欢?今日怎么还矜持起来了?”那人挤眉弄眼地,又惹来廖将军一顿眼神凝视。
席间对此有疑问的不在少数,连刺史看好戏的目光都投过来。廖将军面上通红,无措地摸了摸后脑,支支吾吾道:“说来也不怕笑话,下官一见相爷和夫人便觉面善。尤其是相爷,与我曾并肩作战的故人有些神似。”
“竟有这种渊源?”顾云深状似不经意道,“那廖将军的故人呢?或可引荐一二,本官也有些好奇。”
这不像是顾云深会接的腔。时锦有些讶异地瞥他一眼。
廖将军遗憾地叹了声气:“当年一别,故人与下官已经多年未曾联系。”
“倒是可惜。”顾云深慢条斯理地执杯饮茶,手掌将面上的表情遮了个彻底。
酒过三巡,刺史约莫已经有了醉意,主动提出要带顾云深去城内体察民情。他拍着胸脯:“靖州城内,百姓安居。尤其是白日里,集市上热闹非凡。相爷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还未等到顾云深点头,刺史已经指挥着安排好行程,然后转头望向顾云深和时锦:“夫人可要同行?”
时锦摇摇头:“我便不去了。”
“靖州城内有不少游玩的去处——”刺史顿了顿,招手叫来纪姑娘,“这是小女纪听,与夫人年岁相仿。夫人在靖州这些时日,她会伴夫人左右。夫人有事直接吩咐她安排便好。”
纪听的目光飞快掠过顾云深,落到时锦身上。她朝时锦盈盈一拜,声音宛如莺啼:“纪听见过夫人。”
时锦似是未察,客气道:“有劳纪姑娘。”
纪听的目光并未收敛,顾云深不适地皱了下眉,正要开口,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时锦仰着脸,笑意盈盈:“早去早回,我等你一道用晚膳。”
*
抛开她对顾云深的小心思,纪听着实是一位很好相处的人。从后花园至住处,她向时锦介绍靖州的风土人情,语气轻缓,言之有物,极是引人入胜。
连起初对她有些隔阂的念夏,都被她口中的描述吸引过去。
行了有一段距离,拐角处冷不丁冲出位女童,对着纪听狠狠甩了一记软鞭。见纪听熟练地躲过去,女童面色涨红,叉着腰道:“你居然还敢躲?!”
纪听好言好语道:“小妹,这是家中贵客,不可无礼。”
“谁是你小妹!”女童气急败坏地跺脚,“别以为家里有贵客你就想着自己能一步登天,爬到本小姐头上!你就是个庶女、狐媚子,哪来的脸面去妄想给京中的贵人当妾!别以为爹爹站在——”
女童口不择言,纪听神色淡了几分,对着匆匆赶来的嬷嬷和侍女道:“还不快将小姐带下去。冲撞了贵客,谅你们有大夫人护着也担待不起。”
嬷嬷匆忙告罪,几人捂着女童的嘴,很快将人带下去。
纪听浅笑道:“舍妹无状,夫人见笑了。”
时锦涵养极好地点了点头,仿佛没听见女童的诋毁之言,只问:“方才纪姑娘说到哪里了?好似是——”
“是茶。”纪听适时补充,“正巧前面备得有茶具,我煎一壶靖州本地的香茶,夫人一试便知。不过我手艺学得不到家,不妥之处,只能请夫人多多包涵了。”
时锦一笑:“不胜荣幸。”
煎茶本就是一件文雅事。漂亮的姑娘做起来,更是将“雅”字展现地入木三分。纪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时锦接过她递来的茶,轻呷一口:“入口回甘,余韵悠长,好茶。”
纪听:“夫人喜欢便好。”
时锦又啜一口,不吝赞美:“上京倒是少有这样口味的茶,纪姑娘的好手艺更是难得一见!”
“承蒙夫人喜爱,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纪听眼中带着笑,“说不定夫人日日饮着小女奉得茶,反而腻味了。”
这话便是别有深意了。
时锦挥退念夏,笑了笑:“纪姑娘当真是爱开玩笑。不过,这玩笑话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纪听不躲不避地对上时锦的眼神:“不是玩笑话,自然不好笑。”
两人对峙片刻。
时锦笑意不减,仿着纪听的动作慢条斯理煎着茶。
半晌,时锦冷不丁开口:“别装了。”
纪听笑容一顿,难得怔住。
时锦推来一杯茶,朝她一笑,“我一见你,就知道我们是一种人。”
第27章
时锦将茶杯定在纪听身前,手掌上翻,比了个“请”的姿势。
纪听笑容有些僵硬:“夫人这是什么话?小女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时锦分毫不在意她的故作无知,只云淡风轻地提醒,“顾云深不是一个能让你得偿所愿的选择。姑娘是聪明人,当该明白及时止损的道理。”
“小女对相爷有意,入相府为妾就是得偿所愿。何来‘止损’一说?”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时锦却丝毫不恼,笑吟吟道:“方才的女童,是纪姑娘故意安排让我遇见的吧?”
在辨别同类这方面,时锦的嗅觉出奇的灵敏。
见纪听的第一眼,凭她刻意在着装上的巧思,时锦可以断定,她对顾云深是存着心思的。可后来的种种举动,却和她的聪慧大相径庭。
离开宴会时,她的眼神刻意在顾云深身上流连。这样明晃晃写着“对你别有用心”的举动,对付好色之人恰到好处,对付顾云深这样的人却过激了。
一个精于茶道的人,怎么可能会性情毛躁?
女童的出现,更是巧合的有些刻意。
从宴会场所至此,虽然是纪听引路,可时锦并非全然放心跟随。她观察过行进的路线,到这个亭子,有更直接的小径。
可纪听偏偏绕了路,为的是什么,时锦原先不知道,见过那个女童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纪听是故意让那个女童出现在她的面前,故意让她听到那些话。
纪听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知聪明人。
凭顾云深和刺史交谈过程中表现出的谈吐学识,怎么可能会被她的手段所迷惑?
没办法从顾云深下手,就只能另找出路。
所以纪听把目标放在了时锦身上。
不说顾云深在席间对她的关心,只说她的身份——丞相的正妻、皇室的公主,她若是主动提出要给顾云深纳妾,眼瞧着对夫人疼爱备至的人,怎么可能会拒绝?再退一步,若是他严辞拒绝,她公主的身份也可以拿来施压。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时锦愿意不顾一切地帮纪听。
刻意把目光放在顾云深身上,刻意表露出自己想入相府为妾的心思,都是在给时锦看。
她在试探时锦的反应,然后对症下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步一步,精心算计,缜密到让人胆寒。
这得对府中众人的心思把控到什么地步,才能连女童的出现,以及女童会说的话都算无遗策?
时锦不禁开始怀疑,往顾云深身边送女人,真的是刺史的主意吗?
“当然不是。”
耳边传来纪听笑盈盈的声音,时锦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疑惑问出了口。
话直白到这个程度,再装傻便没意思了。
纪听毫无保留道:“是我和阿爹说,丞相大人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倘若未曾成婚,实在是做女婿的不二人选。”
“能更进一步的橄榄枝就在眼前,阿爹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一调查就知道,丞相虽有正妻,府中却无妾室。他子女虽多,适婚的女儿却只我一个。庶女而已,送去做妾自然没什么可惜。”
“姑娘聪慧,屈居在刺史府,委实埋没了。”
像是没听出时锦话中的轻讽,纪听又问,“夫人可知,刺史府中的庶子庶女成堆,为何大夫人独独对我虎视眈眈?”
“愿闻其详。”时锦约莫能猜到她种种行为是为了脱离刺史府,内情如何却一无所知。如今她愿意倾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纪听娓娓道:“我阿爹是个再滥情不过的人,还未将大夫人娶进门的时候,府中的妾室已经不少了。如果能一直如此,倒也还好。可惜花心之人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他遇上了我阿娘,自此不仅再未纳妾,甚至连我阿娘怀孕,也未踏足过其他人的院中。”
“原本雨露均沾,后院众人之间虽说明争暗斗,可也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我阿娘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她理所当然的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阿爹爱我阿娘,却不知道,他的专情实在是一张催命符。阿娘死于难产。”
“阿爹把我阿娘的死怪在大夫人身上,他怪大夫人没有管理好后院,怪大夫人争风吃醋,这才害得我阿娘年纪轻轻枉死。大夫人怨恨我阿娘,自然也不会让我好过。”
“这么多年,我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处处示弱,才在大夫人的手下博得了一线生机。”
“夫人以为我的小妹出现是我安排的。实在是误会了,我只是太了解大夫人了。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把我打入深渊的机会。”
时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夫人故意让女童在她面前说出纪听想要为妾的话,是想激起时锦对纪听的忌惮,继而下手出掉纪听。毕竟她相爷夫人的身份,想要对一个庶女不利,实在是有太多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