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如今督公为了铲除外戚,不知树敌多少,他们对督公恶言中伤,别人不信他,皇兄还不信他么?”季尧这话说得讨巧,季寰本就有意拿杨贺为刃,清除外戚,如今他这么一说,反倒有几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意。
季寰一言不发。
季尧说:“郑太傅一心为国,撑着年迈之躯入宫着实为人敬佩,可皇兄忘了么,郑太傅也是出身世家。杨督公是——”他顿了顿,“是阉人,世人瞧不上阉人,世家又岂能容忍皇兄宠信阉人,让一个阉人爬到他们头上。”
“督公虽有些跋扈严苛,可这些年是如何为皇兄尽心竭力的,别人不知,皇兄还不知么?”
季寰轻轻地叹了口气,“朕自然是信贺之的。”
季尧笑了笑,轻声道:“皇兄,阉人和常人不一样。”
季寰看着季尧。
季尧不疾不徐地说:“皇兄见过攀着巨木的青藤么,阉人就是青藤,他们无法堂堂正正立足于人前,得有所倚仗。”
“失了帝心,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季寰思索片刻,半晌,说:“阿尧你倒是,让朕有几分意外。”
季尧语调从容,却莫名得让季寰觉出了几分冷漠和残忍,仿佛毒蛇似的。
季尧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皇兄,是不是突然觉得方才的我分外聪明?”
季寰愣了愣,只听季尧小声地嘀咕道:“看来太傅教的竟也不是全无用处,竟让皇兄对我刮目相看。”
季寰笑了起来,想,那点不寒而栗,大抵是错觉吧。
季尧拿肩膀轻轻撞了撞他,亲昵地说:“好啦,皇兄别闷闷不乐了。”
“我请你吃糖豆好不好?”
第42章
杨贺不喜欢夏天。
闷热的盛夏总会让杨贺想起他被斩首那天,闹哄哄的刑场,围观者众多,一片腥臭喧嚣,让人心头发躁。
杨贺半闭着眼睛,内侍在禀报皇帝近来都做了什么。
自那小贵人进宫之后,季寰就鲜少再涉足后宫,二人在宫内竟如普通平常小夫妻,琴瑟和鸣,惹得朝野后宫俱是不满,季寰却很是乐在其中。
季寰除了独宠那小贵人,终日便是把玩那些木头,郑老太傅也进了两回宫,第二回
出宫门时气得甩了袖子,直叹国将危矣。
小内侍是杨贺心腹,说起郑太傅的模样,有些不平的样子,“督公,那老东西如此在陛下面前诽谤督公,督公何不——”
杨贺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小内侍噤声不敢再说。
杨贺道:“陛下耳根子软,心也软,郑太傅到底是陛下太傅,我若动他,陛下嘴上不说,心中也会留下芥蒂,得不偿失。”
小内侍忙道:“督公说的是,小的目光短浅了。”
杨贺说:“陛下还做了什么?”
“昨日十三殿下入了宫,同陛下待了一个时辰。”
说起季尧,小内侍道:“咱们这位殿下也是奇怪,该有十六七岁了,竟还喜欢吃糖豆,当宝贝似的,不离身带着。”
“陛下还陪他一起吃。”
“临了出宫,还高高兴兴地赏了景和殿当值的宫人,小孩儿一样。”
杨贺皱了皱眉,“他给陛下吃?”
小内侍:“是的,陛下也吃了。”
季尧当日对季寰说的话后来自然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朵里,杨贺顿时感觉颇为微妙。杨贺没想到季尧会这么维护他,却还有几分心惊于季尧对着季寰的虚伪冷漠。
季寰对季尧可说得上是极好了,可季尧竟依旧冷酷如斯。
这样的一个人——杨贺鬼使神差地想起季尧不吝热情地说的那些喜欢,忍不住恍了恍神。
杨贺屈指叩了叩扶手,说:“把糖豆拿去让人查一查。”
小内侍应了声是。
杨贺想,他还是信不过季尧。季尧就是个疯子,要说他真的给皇帝下毒,杨贺相信他也做的出来。
戚三在锦衣卫大牢里关了半个月,一番酷刑下来,早已没了人形。
他承认了买凶杀人,却一口咬定,买凶是他一人之事,和旁人,家族都无关,阉党误国,他和阉党势不两立。
供词人证呈上御案,季寰气坏了,直接将按了血手印的供状甩到了戚侯爷脸上。
戚侯爷伏在地上,姿态却犹有几分跋扈,只说这是锦衣卫严刑逼供之词,做不得数,还要让锦衣卫释放戚三,交由大理寺。
两两僵持不下,迎来了元贞八年最热的那几天。
天气当真闷热,季尧抱着一碗冰镇过的绿豆汤,汤里加了足量的糖,甜滋滋的。
季尧拿鎏金的搅着绿豆,说:“世家坐不住了。”
“昨天几大世家密会,还有城卫营的单将军,郭将军,李将军。”
城卫营拱卫燕都,营下又设九卫,戍守皇城各面。禁军独守皇城,是皇帝亲军。几大世家在这个关头和城卫营各处将领密会,个中之意,不言而喻。
杨贺慢慢地合上公文,说:“他们敢造反?”
季尧笑吟吟道:“造反是不敢,不过效仿前人兵谏,诛奸佞清君侧倒是有可能。”
“毕竟公公可把世家欺负惨了。”
杨贺冷笑道:“我何时欺负他们了?”
“对戚三严刑逼供的,不是你的人?”
季尧拖着声儿说:“公公这话说得没良心,我这不是给公公出气嘛,他可是想杀公公。”
杨贺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宫中有禁军戍守,莫说城卫营九卫上下不齐心,就是齐来,也未必讨得好。”
“戚老侯爷也不是戚三,事关家族存亡,他不会轻举妄动。”
季尧笑嘻嘻道:“是,在宫里他们讨不得好,可要是在宫外呢?”
杨贺一怔,眼神陡然变得凌厉,盯着季尧,说:“你什么意思?”
季尧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就看公公了。”
杨贺不说话。
季尧说:“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给世家一个兵谏逼宫的机会,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杨贺冷冷道:“你们想要什么机会?”
季尧脸色未变,依旧带笑,轻巧道:“正当酷暑,让皇兄前去含章避暑山庄小住。”
杨贺直勾勾地看着季尧,说:“避暑山庄远在燕都之外,一旦世家兵变,拿什么去保证陛下的安危!”
季尧叹了口气,“公公不要这样在意皇兄,我真的不高兴。”
他说完,兀自一笑,道:“再说,公公要真放心不下,公公手下不是还有御马监三千禁军?”
杨贺冷笑道:“你们好算计,我和世家拼个你死我活,你们来坐收渔翁之利,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季尧说:“公公说错了。”
“我永远和公公是一起的,”季尧道,“应当是我们,不是你们。”
杨贺看着他,一言不发。
“公公真是半点都不信我,”季尧又叹了口气。
“含章避暑山庄易守难攻,又毗邻北府卫,只消我们提前做好准备,抵挡住一时半刻,北府卫援兵来时,就能一起里应外合将他们拿下。”
杨贺说:“北府卫?”
“北府卫褚林隋是谢家门生。”
“藏得可真深,”杨贺扯起嘴角,“便是如此,我就要将生死交给谢家?”
他一只手搭在桌上,神态冷漠又傲,“谢家和戚薛两家有什么区别,你扪心自问,谢家人不曾想借此机会一石二鸟,先除了他们,再杀了我?”
季尧一时哑然,走过去在杨贺腿边蹲了下来,他一只手搭在杨贺腿上,仰起脸,看着杨贺,轻声说:“公公,你可是我的命啊。”
“谁要我的命,我就让谁死。”
第43章
含章避暑山庄远在燕都外,西行数十里,是南燕皇室避暑胜地。
杨贺到底是答应了季尧,可心里却有几分不可思议。季尧一贯阴狠残忍,他竟因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置身险境,可杨贺确实是那么做了,尽管他要季尧和他同行。
有季尧在,谢家自然有所顾忌。
他要拿季尧当人质,季尧哪儿能不明白,亲昵又软和地抓着杨贺的手指尖亲了口,说公公果然是舍不得我。
季尧说,就算公公不说,我也是要和公公一起的,我可舍不得离开公公。
杨贺面无表情。
没过两天,季寰那小贵人吃不住燕都的热,季寰怜惜她,索性下了旨,摆驾含章避暑山庄,一应交由杨贺安排。
杨贺暗中先遣了锦衣卫去皇庄,又特意从御林军里挑了许多精锐,浩浩荡荡,安排得仔细又谨慎,却又不曾过分得惹人生疑。
季尧说御马监,自御马监掌印太监身死后,御马监就落到了杨贺手中。御马监下掌有三千禁军,非比寻常。杨贺特意从御马监里提拔了一个叫司朝的内侍,一身武艺过硬,行军布阵也懂得几分,生生被埋没了许久,如今被杨贺挖了出来,对他忠心耿耿,颇有些江湖气。
这是杨贺手中一把重要的利刃,不是生死关头,杨贺不会轻易损了自己的剑。
直到杨贺彻底的安排妥当,思索了几番确认没有遗漏,杨贺才安下心来。
诚如季尧所说,他和世家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季寰耳根子软,区区一个郑老太傅都能让他有所动摇,更不要说宫中还有贵妃和皇嗣。
他不会给戚薛两家翻身的机会。
现在谢家想借他的手杀人,他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
至于季尧,季尧——
想到季尧,杨贺忍不住在心里又骂了句小畜生。
含章避暑山庄修建已久,依山而建,卧在青山绿水间,花木扶疏,很是恢弘秀丽。
此间山风簌簌,不时刮一场蒙蒙山雨,远比皇城凉爽。
出了宫墙,季寰越发沉浸其中,丝毫不觉朝中的汹涌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