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喷过人家线缠得乱七八糟,还试图教人家最基本的傀术和规矩,还指着自己火候不够的鸟说那是金翅大鹏。但凡现在给根绳,他都能吊死在这里,反正也没脸见人了。但他临死之前又想起来另一件事——
他指着闻时,用一种怀疑人生的语气说:“他这傀术怎么看都比我强吧?就这个水平,上不了名谱图?这是嘲讽谁呢?!”
大东终于把疑惑吐了出来,结果一不小心激动了一点,嗓门有点大。
于是整个房间都静了一瞬,就剩他那句“嘲讽谁呢”在屋里回荡。
周煦、夏樵和不明所以的孙思奇都看着他,谢问和闻时也抬了眼,就连沈曼怡都从蝴蝶结上转移了注意力,眨着眼睛望过来。
过了几秒,周煦率先出声,说了句:“靠,终于有人跟我一样疑惑了。我上次出笼之后就琢磨这个,一晚上没睡着!”
他指着闻时,用一种告状的语气对大东说:“踏马的他上次解笼,放了个傀出来,特别——”
周煦卡了一下,回头看了闻时一眼,改口道:“有点……还算可以吧。”
让这中二病当面夸人一句,不如杀了他。
“反正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水平上不了名谱图。”周煦说。
他想起之前张岚和张雅临对闻时的定论,说沈家这个大徒弟应该是实力不稳,偶尔有爆发,总体水平还不达线。
但是……
如果进一次笼就爆发一次,还叫实力不稳。那他也想要这么不稳的实力。
大东见周煦跟自己一条战线,登时来了劲头,开门见山地问闻时:“所以你为什么没上图???”
要是只有他这么虎也就算了,偏偏谢问这个王八蛋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挑了一下眉,跟着看过来,学着大东的语气问道:“是啊,你为什么没上图?”
闻时:“……”
你他妈有毒。
闻时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话能不能圆过去基本看命。流程基本是这样——绷着脸找借口、越找洞越多、放弃挣扎,爱信信不信滚。
如果是一个了解他的人,看他经历这个过程其实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过了解他的人,几乎没谁敢逗他。
王八蛋谢问跟着起了会儿哄,不知想起什么事笑了一下,笑完就倒了戈,转头问大东:“说起来名谱图谁弄的?”
大东直接被问蒙了。
还是周煦这个理论性人才替他答道:“我家。”
“谁?”大东还是懵。
周煦翻了个白眼,不太高兴地说:“张。”
大东“哦哦”两声,反应过来。
这话不算全对。
其实名谱图追溯起来,能追到尘不到的徒弟那代。最早的一张图是众人决定、一人动笔,动笔的那位是专修卦术阵法的卜宁。
画这张名谱图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排位、也不是为了显示某个家族庞大显赫。只是因为卜宁他们那群人也要收徒了,怕将来枝枝蔓蔓太多,几代之后可能就理不清了,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张图,以表传承。
那时候也有排位,但不像如今这么精确敏感,只有个大概的范围。卜宁做这个也不是为了引起竞争,只是想着后世徒子徒孙,如果有谁不慎碰到了解不了的大笼,可以依照名谱图,于尚在人世的同辈判官里,找到能帮忙的人。
后来张家坐大,考虑到名谱图上的人越来越多,分支越来越复杂,为了更好地区分,在卜宁那张图的基础上做了点修葺。
其实他们加不了东西,也减不了东西,只能把排位弄得更细致一些。说白了,就是让这张图更灵一点、更敏感一点。
这事传着传着,在一部分人口中就成了“张家做的图”。
周煦其实听张雅临说过来龙去脉,但为了省事,他总是跳过老祖宗,直接说张家。
“对,我差点忘了,是张家。”大东不想显得无知,连忙补充了一句。
却见谢问点了点头,说:“那为什么上不了名谱图这种事,你问张家去,问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画图的。”
大东被噎了个正着,居然找不出理由反驳。
也是啊,众所周知,没人能往那张图上强行添补自己的名字,除非你卜宁再世。
大东感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再看沈家大徒弟沉默的样子,估计他自己都无计可施。
“那——”大东讪讪地摆了摆手,“那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不过这种情况实在少见,他打算回去问问他师父,也问问张大姑奶奶。名谱图这么大一个bug,没人管管的吗?多吓人啊。
这么一场插曲,以尴尬的大东为始,又以尴尬的大东为终。
在谢问难得说人话的帮助下,闻时不战而屈人之兵,连蹩脚的借口都不用想,就把名谱图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他收回目光,问了沈曼怡一句正事:“你家就这么大?”
沈曼怡摇了摇头:“我家很大,有两层楼,有前院,还有后花园。”
闻时:“这是二楼?”
沈曼怡:“嗯。”
闻时:“要去其他地方怎么走?”
沈曼怡下意识说:“走楼梯。”
说完她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哦,楼梯走不了了。”
她这话没说错。刚进笼闻时就看过,沈家这个二楼是回字形的,外围是房间,里面是楼梯。但他们绕着这个回廊走过好几圈,却始终没有看到楼梯的入口。
不论他们走到回廊的哪条边上,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楼梯形状,入口永远在他们左手拐角后。
而楼梯的另一端永远淹没在黑暗里,一丝楼下的情景都看不到。
正常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场景只说明一件事——这个笼就这么大,只包含二楼,所以没有通往一楼的入口。
但这次显然特殊,毕竟他们二楼转了个遍,却没见到过真正的笼主。只能说明还有其他区域,只是他们没找到进去的方式。
“还有别的路么?”闻时问。
沈曼怡垂着脑袋说:“不知道。”
“再找找吧。”谢问说。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闷头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小声说:“我能跟着你们吗?”
啥???
周煦他们猛地看向她。
小姑娘踌躇片刻,仰脸看着闻时和谢问,可能把他们当成了可以依赖的人。她认真地解释说:“以前家里人很多,很热闹。后来他们不见了,我只能找别人玩,但是他们都不带我,看到我就跑。”
只有装成别人的样子,才能混在很多人里,才有人愿意跟她说话。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害怕。”沈曼怡委委屈屈地说。
夏樵他们都听醉了,心说我们更害怕啊小妹妹。
闻时这辈子没带过小鬼,也第一次听到小鬼提这种要求,有点懵。
谢问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垂眸问沈曼怡:“也行,那你还玩真假新娘么?”
沈曼怡扁了扁嘴,摇头说:“不玩了。”
她这会儿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垂着头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俨然是个听话孩子,跟之前怨气四散的模样判若两人。
大东都看服了。
闻时没有反对谢问的做法,而是问了沈曼怡一句:“那现在二楼没有你动过的人了吧?”
沈曼怡又老老实实点了一下头:“没有了。”
“行。”闻时点了一下头,对大东说,“问下你同伴在哪。”
大东:“同伴?”
他愣了一下,终于想起了耗子。他们最后一次通话,还是沈曼怡在其中搅合的时候。因为真假难辨,所以他一直不敢跟对方多联系,总觉得有点诡异。
现在沈曼怡不捣乱了,至少能确定对讲机那头的耗子不会再有问题,联系起来也就没什么负担了。
况且对方确实有一段时间没动静了,难道他不在这楼?
大东有点愧疚,灰溜溜地过去拿了孙思奇的对讲机。他摁了按键,冲着对讲机说:“耗子耗子,我是大东。你人呢?半天没动静了。”
他语速很快,说完便松开了按键。
下一秒,屋内忽然响起了滋滋的电流声,那声音有些刺耳,在无人说话的时候显得异常清晰。
接着,大东的声音伴着电流声在卧室里响起:“耗子耗子,我是大东。你人呢?半天没动静了。”
那个瞬间,卧室一片死寂。
大东茫然片刻,背后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直通天灵盖。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罩着白布的衣架。
他这才想起来,刚进门的时候,周煦还被这个衣架吓了一跳,以为是个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那里,但没有人动。
夏樵他们可能也想起了周煦那句话,脸色一片煞白。
大东瞪着眼睛咽了口唾沫,再次抓起对讲机,捏着按键又说了一句:“耗子,你在哪……”
衣架那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重复道:“耗子,你在哪。”
“白布掀了吧。”谢问淡声说。
闻时已经走了过去,一把拽下了白色罩布。
就见一个男人站在衣架底座上,看衣裤,应该是耗子。只是他低低地垂着头,软绵绵的,仿佛没骨头。
但很快闻时就意识到,并不是仿佛,他就是没骨头——面前这个人并不是站在衣架上的,仔细看,他其实是挂在上面,肩膀里有衣撑,脚尖堪堪抵着底座。
大东连滚带爬跑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闻时把那个挂着的人脸抬起来,只有一层空荡荡的皮。
大东当时就坐地上了。
“假的。”闻时说。
大东并没有立刻缓过来,他不知道闻时是出于安慰还是说的真话。
他在地上坐了好几秒,才终于从大脑空白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看到了那个人皮左耳的胎记。
大东这才垮塌下来,低声说:“操,吓死我了。”
耗子的胎记在右耳。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这么挂在这里实在瘆得慌。众人壮着胆子,手忙脚乱地把这东西放下来,不小心扫到角落的窗帘。
谢问眼尖,看到了墙边缝隙里卡着一小团纸,看颜色,跟日记本的内页有点像。他拾起来,扫了灰,展开纸页看了一眼,便递给了闻时。
就见上面写着:
「1913年5月26日雨
最近总下雨,家里太潮,东西容易烂。沈曼怡藏不住了,李先生发现了。
哎,他运气真坏。」
什么叫他运气真坏?
闻时皱起了眉,忽然感觉面前有人在看他。
但他正对着房间窗户,总不至于有东西吊在二楼窗外看他吧?
他倏然抬头,夜晚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模糊的雾气。映照着屋里,隐隐约约有人影。
闻时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抬手拉开了窗户。
窗外还是一片浓稠的黑色,隐约能听到虫声,像偏远的荒村。他想起什么般,朝外探出身。
……
夏樵正忍着害怕做苦力呢,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他吓一大跳,惊呼:“谁啊?”
就见周煦指着某处问:“你哥干嘛呢?”
夏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他哥从窗户跳出去了。
跳出去了……
第39章
旧习
“卧槽!”大东一个箭步窜过去,
扒着窗边往下看,
把同样跑过去的夏樵都挤开了。
在他眼里,跟他师父水平相当的人就能称为厉害人物,
沈家这个大徒弟显然算一个。有这样的人坐镇,
多多少少有点安全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金大腿,
不想这么快尝到失去的滋味。
但架不住大腿自己骚,什么地方都敢跳。
“完了完了。”大东白着脸。
夏樵被他的反应吓死了:“你别唱我哥的衰啊,
怎么就完了?”
“笼里危险的地方太多了,
尤其是封闭的、未知的。摸不清状况千万不能乱来,很有可能掉进死角或者陷入死循环,
困在里面,
再也出不去。”大东表情很严肃,
“你们师父没跟你们说过吗?每个做师父的,肯定都会告诉徒弟这一点。”
夏樵知道他哥很厉害,可能比在世的哪个师父都厉害。但听了大东的话,还是有点慌。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黑得像染了浓墨,
连屋里的光都照不出去。不像是夜色,
更像是虚无——没有东西存在,所以一片漆黑。
夏樵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了,又被大东揪回来,骂道:“刚说完你就忘?!你金鱼脑子啊?”
“这边根本看不到底。”夏樵满脸不安。
“废话,不然我喊什么完了。”大东咕哝。
夏樵冲着窗外喊了几声“哥”,发现声音还没传出去就没了,
闷闷的。听在耳朵里,甚至都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他愈发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让他想到每次入笼的瞬间,走着走着,旁边的某个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切都很诡异,阴森森的。
他们几人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夏樵有点呆不住了,他转了一圈皱着脸说:“不行。要不我也跳吧,我不能让我哥一个人没了。”
大东:“……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就得你俩一起没了才对?”
他揪了揪头发,愁得不行,禁不住有了点抱怨的意思:“看着挺稳重的人,怎么还闷着炸?跳之前也不留条后路!”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开了口:“留了,你们在后路旁边来来回回走了五六圈,没一个人看见。你倒是说说看,谁更不稳重一点?”
大东转头一看,说话的是谢问。
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可能是窗外的阴湿气息太重,让人周身发凉,他说完话就抵着鼻尖闷咳起来,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脸上的病气就更重了。
这人说话语调总是不紧不慢、客客气气的,但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话里的责备意味。
只是这种责备很奇怪,莫名带着一种长辈的语气,还是那种极有距离感的长辈。
大东被弄得一愣,差点条件反射低头认错。好在意志力足够顽强,低头之前撑住了。
他“嘶”了一声,想怼谢问,又觉得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还是夏樵挤开其他人,冲过来问道:“谢老板,我哥留东西了?在哪?”
谢问指了指窗框一角。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白棉线。
那线太细了,又刚好卡在窗框的缝隙里,余下一截悬垂在墙边,又跟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要不是刚巧有风扫过,垂着的那段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动了,大家可能还得找上一会儿。
“是傀线!”夏樵松了一口气。
大东黝黑的脸皮又有些发热,作为傀师,他应该对傀线最为敏感。这玩意儿就卡在面前,他居然一直没发现,还得谢问这个半吊子来提醒他。
他摸了摸脸皮,讪讪地说:“嗐,吓我一跳。留了退路就好。”
说完,他悄悄瞄了谢问一眼,发现对方压根没看他们。
谢问这个人跟张家不亲,准确而言,他跟谁都不亲。这点大东是听说过的,但他以前跟谢问接触不多,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处于一个空间里。
据他粗略观察,谢问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处于这种“压根没看他们”的状态里,俗称“划水”,最大的存在感就是咳嗽声。
就好比此时此刻,他明明没跑没跳没扛重物,只是倚在窗边,垂眸看着窗外……不、准确地说是看着漆黑一片的窗下,咳嗽就忽然变得厉害了,闷闷的,好一会儿才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悄悄干了什么麻烦活呢。
大东腹诽。
不过他也只敢腹诽,不敢出声。因为谢问垂眸看着窗下的模样,莫名有种凡尘莫扰的气质。
谢问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在闷咳的间隙里含糊地笑了一声,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到了屋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大东怔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顶着一副“不敢高声语”的姿态,盯着一个病歪歪的半吊子看了半天。
有病吗?
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跟着谢问看过去,然后看到了令人迷惑的一幕——
沈家大徒弟卡在窗框上的根傀线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那头拽了一下,操控着绷紧了。
大东以为要不了几秒,沈家大徒弟就会顺着这根退路重新爬上来,结果并没有。
那根银丝一般的傀线忽然灵活地动了几下,垂悬着的那段就绕出了一个轮廓。
可能是大东的表情过于离奇,夏樵他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这……绕的是个什么?”孙思奇小心翼翼地问。
“枫叶?”大东一脸古怪。
“不对吧,比枫叶长。”
“手!”周煦说。
“好像真是。”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氛围就更古怪了。
因为那段线并不长,绕出来的手也有点小。怎么说呢……怪萌的。
然后那只不大的手就冲他们招了招。
大东:“……你们觉得这玩意儿什么意思?”
周煦:“好像是让我们过去。”
大东:“去哪儿?”
周煦:“这不是废话么,去下面啊。”
孙思奇都懵了:“怎么去?”
周煦:“跳啊。”
众人静了一瞬,大东盯着那只手,忽然说:“我怎么觉得瘆得慌呢,你哥……看着挺冷的一人,还会这样呢?”
夏樵默然片刻,连忙摇头说:“不不不不,绝对有问题,我哥不这样。”
结果刚说完,谢问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是他。”
“谁???”夏樵茫然回头。
谢问看着那只手,又转头咳了几声,转回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未消的笑。只是抬眼说话的时候淡了一些:“还有谁,你哥。”
“你确定???”夏樵还是不太相信地看着那只手。
谢问:“确定。”
老毛是个特别配合老板的人,谢问一点头,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那架势,就要往下跳了。
大东拽了他一把,怀疑地冲谢问说:“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他教的。
老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木着脸在心里答道。
准确来说,不叫“教”,是哄骗。
闻时小时候很闷,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管他叫“恶鬼”。
山上的几个亲徒知错就改,被尘不到点过一回,便没再传过类似的话,但山下人多,悠悠之口堵是堵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实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悄悄地说着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总有那么几句,会传进闻时耳朵里。
小孩儿很灵,也很倔,听到什么都藏在肚里,从来不说。只会在练完傀术功课之后,在听松台最高的石块上闷头坐一会儿,薅金翅大鹏的鸟毛。
尘不到以前放傀没有定数,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什么东西都能操控驱使。一片叶子、一根枯枝、一朵花、甚至一抹霜雪,他背手一捻就能成移山削物的傀,连线都不用。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不需要。
老毛是他第一个长久放在身边的傀,为了哄一个掉眼泪的小徒弟。以至于堂堂金翅大鹏,翅膀一扇能掀半座山,利爪如刀、威风凛凛,初亮相却是以一个小鸟啾的形象,不足半个巴掌大。
其实傀这种存在,并没有“长大”这种说法,该是什么样,放出来就是什么样。但他这只金翅大鹏,愣是体会了一番缓慢生长的感觉。
老毛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被迫伪装成毛茸茸的一小团。闻时年岁不大,坐在山巅的石块上,也是一小团。
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像个雪堆的小人。
他就站在雪人的肩膀上,蜷着脑袋打盹。总是没打一会儿,就被雪人薅下来摸头。
闻时小时候不爱说话,但有很多小动作。闷闷不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馋什么东西却不啃声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
都是无意识的,他自己不知道,尘不到却看得清清楚楚。
别说尘不到了,时间久了老毛都能懂。
老毛看得懂却从来不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只会长大的小鸟,没到时候坚决不说人话。
但尘不到不同,他以逗小徒弟为乐。
每隔一段时间,尘不到就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以一种“又被我抓住了”的口吻,戳穿闻时的某个小动作。
雪人脸皮薄,一戳穿就变红了。但他讲不过别人,只能仰着脸跟师父无声对峙,然后过几天,闷不吭声把那个小动作改掉。
再过几天,又会多出一个新的小动作。
薅金翅大鹏脑袋的习惯,就是这么来的,还持续了很久。那段时间里,老毛总是庆幸,还好傀不会秃。
不过闻时的闷闷不乐每次都撑不过半天,就会被尘不到以各种方式引开注意力。
有时是教一些新的东西,有时是拿好吃的馋他,有时干脆袖摆一垂,滚下几只猫猫狗狗,闹作一团,挤挤攘攘去拱闻时。
老毛亲眼见过五只小猫勾着闻时的衣服把他当树那么爬,而闻时一动不敢动,幽幽地看着尘不到,什么“恶鬼相”、“脏东西”都被抛诸脑后。
而尘不到总是倚在榻上,煎着茶或松醪酒,支着头看戏。
反正就是一边逗着、一边惯着。
闻时很小就被尘不到带着进笼了,当然老毛也在。
常常是尘不到迤迤然行在前面,闻时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老毛还是站在他肩上。
小时候的闻时就喜欢绷着脸,练傀术是、走路也是。尘不到长袍薄衫拂扫而过,闻时总怕踩着,连走路闷不吭声,格外认真。
不过走不了几步,尘不到就会伸出手来给他牵着,免得一个没看住,摔一跤或是人没了。
那次应该是第三次带他进笼吧。笼里发生过哪些事,老毛已经印象不深了,只记得那笼有块死地。
死地就是一不注意就会把判官困死在里面地方,有时候是深渊、有时候是狭缝,有时候只是一个柜子、一口枯井,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变成了笼里的大凶大煞之处。
闻时当时不懂,差点踏进去,被尘不到捞了回来。
那之后,有好几个月吧,尘不到再没带过闻时进笼。
最后闻时先憋不住了。他骨子里还是有股孤零零的独劲、不喜欢麻烦人,所以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说不出口。只会睁着乌漆漆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尘不到。
尘不到被他盯了三天,终于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说话。”
闻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出门么?”
尘不到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有点想笑。片刻后又托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小小年纪,人还没我腿高,就管天管地管师父出门了?”
闻时又憋了半天:“我没有。”
能让他主动开口,已经是进步了。尘不到终于还是没为难,点破了他的心思:“你想进笼?”
闻时点了点头。
尘不到说:“那得先学一件事。”
闻时抬头:“什么?”
“下回入笼,无论走哪条路、进哪间屋、一定留根傀线在后。”尘不到想把话说得重一些,吓人一些,但最终还是点到即止。
倒是闻时追问了一句:“留线做什么。”
尘不到说:“要是走丢了,我好顺着线去捉你。”
这个要求闻时答应得很痛快,还应他师父要求,当场试了一下。他放了一根线出来,然后走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还有些奶气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有点闷:“这样么?”
尘不到看着地上干净的傀线,逗他:“你这线一潭死水,不注意就叫人踩过去了。”
老毛就站在鸟架子上,默默看着这位老祖胡说八道,明明那线灵气十足,有点灵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更何况尘不到呢。
门外的小徒弟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接着,地上的傀线像小蛇一样抻起了头,点了点。
尘不到支着头赏了一会儿,又说:“还是不够显眼。”
老毛已经要翻白眼了。
门外的小徒弟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傀线再次动起来,绕了个手的形状,大小就跟闻时自己的巴掌差不多,然后冲着尘不到一顿招。
那个招手的频率很高,看着十分活泼。弄得尘不到都愣了一下。
他手指一勾,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活泼招手的傀线背后,是闻时面无表情的脸。
尘不到沉声笑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的时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头,说:“带你下山。”
闻时说:“进笼么?”
尘不到说:“吃东西。”
那之后,闻时每每进笼,只要单独去一些地方,必定会留根傀线给一个人。哪怕从小小一团长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尘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这个习惯却再没改过。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40章
失踪
尽管谢问说,
招手的是闻时本人,
其他人还是有些迟疑,毕竟他们真没见过闻时这样。
大东把老毛拉开:“你别急着跳,
知道你家老板跟沈……跟那位陈时小哥认识,
但人家弟弟都觉得有问题呢,
你这么莽干什么?”
他一直管闻时叫沈家大徒弟,有点称呼无名后辈的意思。可他现在开了眼,
再这么叫人不合适,
于是沈家大徒弟在他嘴里终于有了姓名。
“万一又来一个沈曼——”大东第二次卡壳,看着当事人的脸默默改口:“又来一个小姑娘那样的,
伪装成小哥来骗我们跳楼呢。”
那就不是招人了,
那是招魂。
沈曼怡眨着眼睛,
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话本质没错,所以大东说完,孙思奇还跟着点了点头。
一看有人附和,大东底气便足了,
说:“这样吧。我再看看这线有没有问题,
实在不行,
我让我的金翅大鹏下去探个路,保险一点。”
说完,他的鸟还长啸了一声。
老毛本来都让开了,一听“金翅大鹏”脸又绿了起来。他正想骂人,忽然听见窗外浓稠的黑暗里响起了某种动静,叮叮当当的,
像是金属在摩擦撞击。
“什么声音?!”大东纳闷道。
他探身出窗,想要听得仔细一些。
下一秒,飓风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头盖骨掀掉。
“我操!”大东叫骂一声,死死扒住窗框。他在狂风中无法直立,只得半蹲下来,用手肘掩住被风吹得变形的脸。
“趴下,找东西挡一下!”大东飓风中吼着。紧接着,金属摩擦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