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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们一路搜到了最大的那间房。看房内布置和衣橱里的东西,这个房间应该是沈家的主人,沈先生跟他妻子所住的地方。

    屋内整洁得像个样板间,没有什么人气,看得出来很少有人在。钢琴、沙发以及一些容易落灰的装饰柜上封着白色的麻布罩,防灰尘。但是蜡烛灯粗略一扫,实在很像灵堂。

    “我操!”周煦忽然叫了一声,转头揪住了夏樵。

    夏樵衣领差点被他扯垮,连忙捞了一下说:“怎么了?!”

    “人!”周煦指着一个角落。

    闻时举着蜡烛灯扫过去,就见那个墙角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裹着防尘布。

    周煦他们又叫着抱成了团,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闻时被他们叫得头疼:“那是衣架。”

    “衣架?”周煦将信将疑地扭头去看。

    大东脸上刚恢复血色,立刻马后炮道:“对,你再仔细看看呢?那玩意儿最起码两米,正常人谁有那个个子。”

    夏樵他们松了口气:“也是。”

    孙思奇:“那顶上应该有个帽子,所以就很像一个人站在那。”

    众人虚惊一场,放松下来。大东带头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日记残页,这项工作本来没什么难度,但是他牵着的“谢问”不着调,总是走着走着就距离他很远。

    他人都进门了,“谢问”还在走廊外徘徊,像个特别容易上天的风筝,拽得他手都疼了。

    真谢问倚在门边看戏,看着沈曼怡顶着自己的模样远远站在走廊一角。可能是其他人不在,也可能她被大东一会儿勒一下、一会儿勒一下,弄得快疯了。她扶着墙,以一种“暗中观察”的姿态看着这边。

    “你是不是特别怕这个房间?”谢问说。

    沈曼怡:“不怕。”

    “会不会这里就是你在的地方?那两块地毯有换过的痕迹。”谢问又说。

    沈曼怡:“不是。”

    “那你走过来?”谢问又说。

    沈曼怡依然倔强:“不走。”

    谢问转头就冲屋里说:“大东,你牵着的又走远了,是不是傀线有点控不住?”

    他说得很温和,但大东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场捞了一下手里的线。

    下一秒,沈曼怡直挺挺地被线控着走过来了。

    “你可以走得好看一点,这么僵硬很容易被人认成假的。”谢问给她提意见。

    闻时找到了地毯更换的痕迹,正在翻看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他有点无语地看了谢问一眼,又转头看向沈曼怡。

    却见那小姑娘连装都不装了,崩溃地跟他说:“我是假的。”

    闻时:“没看出来。”

    沈曼怡:“……”

    “我真是假的!”她又说,“你叫一下吧,叫一下我。我想走了,我不想玩了。”

    闻时:“你证明一下。”

    沈曼怡有点不愿意,她好像很贪恋别人的躯壳和模样,死死地瞪着闻时。但捆着她的傀线还在往里收,拽着她,控着她。

    眼看着要踏进屋内了,她才不甘不愿地小声咕哝道:“可是,我现在不太好看。”

    “你现在挺好的,原本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闻时下意识回了她一句,回完才意识到这话怪怪的。

    谢问转头看着他。

    闻时瘫着脸说:“别看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问看着他的表情,倚着门沉笑起来。

    笑个屁。

    闻时没理他。倒是沈曼怡明白过来,纠正道:“我以前挺好看的,后来就不好看了。”

    “你们要看吗?”沈曼怡轻声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就褪下了谢问的样子,就像蟒蛇蜕皮一般。那过程实在有点触目惊心,看得闻时皱了眉。

    再之后,她左右歪扭着脖子,像是一个折叠椅一样,从一小团翻折开来,先是腿、再是胳膊、最后“咔”地一声直起了脖子。

    她扎着的辫子乱糟糟的,松散开来,因为过于垮塌,就好像……连头和脸的皮肤都跟着被拉下来了。

    大东一把傀线收到底,转头就跟这样的沈曼怡来了个面对面。

    他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又凉了。

    第37章

    霜雪

    孙思奇和夏樵两个倒霉蛋刚好在大东旁边。沈曼怡晃动的裙子从他们腿上扫过,

    可能是心理作用,

    扑面便是一股腐味。

    孙思奇:“呕——”

    他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也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

    生理反应压都压不住。他这动静比大东还大,

    沈曼怡两只眼珠慢慢转向他,

    目光有些幽怨。

    夏樵吓疯了。但他脑回路很清奇,一边魂飞魄散把孙思奇往后拽,

    一边还不忘给“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那个意思——”

    孙思奇又是一声荡气回肠的:“呕——”

    夏樵:“……”

    “快他妈别吐了,憋着!”周煦一把捂住他的嘴,

    跟夏樵一起把他往闻时身边拖,

    结果脚步太乱,

    三个人跌跌撞撞绊倒在罩着白布的沙发里。

    白布被风掀高又落下,把他们盖住了。

    “操,这破沙发,硌我肋骨了!”周煦叫了一声。

    “哎哎哎别坐,

    这是我的脸,

    你等我起来。”夏樵也哀叫着。

    “我也不想吐,

    我控制不住。”孙思奇快哭了。

    沈曼怡盯着他们,想往前走。就见大东手忙脚乱地拽着另几根的傀线,随着一声清啸,那只暗金色的大鸟便扑扇着翅膀,猛地挡在了众人前面。

    它掀起的风很有劲道,扑得沈曼怡直挺挺地朝后退了两步。大东这才缓过来,

    哆哆嗦嗦松了一口气。

    其实真不怪他们反应大。

    这位沈曼怡小姐的模样确实吓人。闻时想到她刚刚折叠成一团的模样,总觉得她真正的身体应该被人塞在某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得舒展。

    她大概闷了很久,身上已经有了腐坏的迹象。五官因为皮肉松垮,整个往下耷拉,显得眼睛细小,嘴角下撇,根本看不出原样。

    她的手掌有一半露出了骨头,手腕和手臂关节处腐坏尤其严重,应该是长期扭曲弯折导致的。

    她的肩带烂了一根,连衣裙整个歪斜在身上,露着半边肩膀。布料坏得厉害,如果再多扯两下,可能就衣不蔽体了。

    沈曼怡低下了头。

    受惊吓的人太多了,她在打量自己。

    “真难看。”她细声细气地咕哝了一句。

    下一秒,浓稠漆黑的烟气便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三盏蜡烛灯忽闪了几下,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个房间开始变冷,而且越来越冷。

    沙发白布下的三个男生敏锐地感觉到了陡然变重的阴森怨气,纠缠着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大东咽了口唾沫,控着“金翅大鹏”的手指绷得紧紧的,一边提防着沈曼怡,一边给沈曼怡身后的人使着眼色。

    眼看着这小怨灵要爆发了,沈家那个大徒弟却毫无所觉、不知避让。

    大东不敢出声,只能趁着沈曼怡没抬头,用夸张的口型对沈家大徒弟说:“你过来!到这边来!”

    大徒弟可能瞎了,根本不动。

    沈曼怡个子不高,谁站在她身后都可以俯视她的头顶。

    她头发漆黑,但毫无光泽,梳着双麻花,中间的那条缝歪斜着,有一块秃着,露了皮肉还结着血痂,应该是在拉扯中揪坏了。

    她有时候觉得那里有点凉,有时候有一点隐隐的痛。但更多时候,都是无知无觉的,就像已经习惯了。

    她揪着自己的裙摆,正在努力回忆它原本的颜色。忽然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给她把滑到肩膀的裙子往上提了一下。

    接着,一根细长的棉线穿过了布料。它像有生命一样,动起来很灵活,在两边各打了个结,吊住了摇摇欲坠的裙子。

    然后它就失去了生命力,成了一段普通的棉线,勉强替代了那根烂掉的肩带。

    沈曼怡盯着那根棉线,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仰起了头。

    她的脖子应该也扭折过,仰起来的时候几乎是整个儿翻过去的。她咯咯笑着,可能是想故意吓唬人,却发现被吓唬的那位无动于衷。

    她看到了闻时瘦削好看的下巴,看到他缠着线刚收回去的手指。因为个子很高,她看不见脸。

    于是沈曼怡的脑袋朝后翻折着挂了一会儿,又慢慢直回来。动作间,骨骼发出咔咔轻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她又换成转头的姿势,朝身后看了一眼,看到了闻时没什么表情的脸,跟“温和”这个词毫无关系,但帮她提裙子的,又确确实实是这个人。

    “你结打得没有蔡妈妈好看。”沈曼怡忽然说。

    “……”

    闻时无话可说。他并没有兴趣跟什么蔡妈妈比缝补,毕竟千百年来,他手里的线只管操傀和绞杀,凶得很,没干过这种活。

    他跟小孩没话说,另一个人却有——谢问迤迤然走过来,弯腰对沈曼怡说:“说给我听听,哪里不如你蔡妈妈弄得好看?”

    沈曼怡不高兴地扁了扁嘴,指着烂了的肩带说:“这裙子是鹅黄色的,这里应该是个蝴蝶结,很大,蔡妈妈给我弄的。”

    谢问点了点头,直起身对闻时说:“还缺个蝴蝶结,你给她系一个。”

    闻时眼也没抬,沉声蹦了一个字:“滚。”

    沈曼怡闷闷地说:“不要他系,我的蝴蝶结只是掉了。”

    谢问:“掉哪了?”

    沈曼怡沉默了很久,说:“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但是没人帮我,蔡妈妈、李先生他们全都不见了,没人陪我玩,也没人帮我找。我只能跟你们玩。”

    谢问:“什么时候掉的?”

    沈曼怡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慢慢抬起头。

    她说:“把我折起来的时候。”

    屋里静了一瞬。

    又过了片刻,闻时忽然出声问:“谁折的?”

    沈曼怡漆黑的眼珠骤然转向他,一动不动地盯着。

    闻时又问了一遍:“谁折的?”

    沈曼怡张了张口,那一瞬间,她圆圆的口型似乎要说“我”,但还没出声,他又把嘴抿紧了。良久后,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闻时皱起眉来。

    我?还是我弟弟?

    他总觉得那份日记有点诡异,想在沈曼怡这里再确认一下。但从她的口型来看,可能跟日记的指向是一致的。

    原先以为这可能是沈曼怡的笼。但她这吞吞吐吐,说话都受限制的模样,应该不是。

    至少不完全是。

    难道又是双黄笼?可如果是双黄,沈曼怡明显不占上风,哪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

    疑问归疑问,既然沈曼怡先出来了,就得把她先解决。

    “我想要我的蝴蝶结,我想要漂漂亮亮的。”沈曼怡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尖细的嗓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为什么蔡妈妈他们不来帮我,我找了好久了,他们为什么不来。”

    “别,他、他们不来我们来。”一看她周身黑气越滚越厉害,说话的语调也越来越诡异,大东攥紧了自己的金翅大鹏,连忙说,“我们找,我们找。你别急。”

    他匆匆忙忙就在屋里转起来,却听见老毛说了一句:“咱们刚刚一路过来,每个房间都翻过,可没有什么蝴蝶结。”

    大东皱着脸指了指他,示意他千万别乱说话:“万一还有漏的呢!别急啊,这么多人一起找,还怕找不到么?”

    老毛又说:“她说她找了好久了,一样没找到。”

    大东:“你——”

    你究竟哪边的!

    他瞪着老毛,用口型说着,生怕被沈曼怡看到。

    说完,他转头看向谢问。本来也想瞪的,但是对着谢问他莫名不太敢瞪。

    “你家店员,你管不管啊?”大东说,“我解笼呢,有这么捣乱的吗?”

    谢问却说:“管是可以管,但我觉得老毛说得对。”

    他虽然看着大东,但说话的时候却微微偏了头,显然是说给闻时听的。

    “我知道。”闻时低声道。

    确实,他也觉得老毛的话没问题。

    如果在什么正常地方,比如床底、柜脚之类的,沈曼怡何苦长久地困着,怎么都拿不到?

    “你确定还在这里?”闻时试了沈曼怡一句。

    小姑娘点头:“在的。”

    她的回答太笃定了,笃定得就好像她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那个蝴蝶结在哪,只是她不想拿,或者说不敢拿。

    她近乎于笼主,在这里来去自如,遛着一群人玩,有什么地方是她都不敢去的?

    闻时经验丰富,想到这里答案就很明显了——几乎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害怕一个地方,那就是他尸体在的位置。

    因为没有人想看到死去的自己。

    这跟他们的目标不谋而合,他跟谢问之所以找到这间卧室,就是因为这里有地毯更换过的痕迹,不出意外,沈曼怡真正的身体,就在这个房间里。

    但哪里算是狭小拥挤的空间,需要把沈曼怡折成那样?

    橱柜?镜子后面?墙里?

    闻时正顺着痕迹寻找源头的时候,沙发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操!!!”周煦粗嘎嘎的嗓门把沈曼怡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就见那片白布一阵乱抖,三个男生从里面挣扎出来,夏樵和孙思奇直接滑坐到了地板上,满脸惊恐。

    “哥,你看!”夏樵叫了一声。

    周煦高高举起了手,他手指间捏着一片东西,丝丝缕缕,很长。

    他瞪着眼睛说:“头发!”

    他这么一说,闻时借着光看清了,那不是几根头发,也不是纠缠的一团,而是一片,连着头皮,像是在强塞的时候,从什么头上扯下来的。

    “哪里找到的?”闻时问。

    周煦指着脚边:“地板缝里夹的!”

    沈曼怡盯着那片头发,专注地看了好几秒,然后摸了一下自己后脑勺的血痂,忽然开始尖叫。

    持续不断,凄厉极了。

    她浑身的黑气在疯狂四散,整个房子开始颤抖。

    孙思奇连滚带爬往后退让,死死贴着墙壁,结果感觉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墙往下流淌。

    他闻到了一股陈旧的血腥味,转头一看,所有墙都在流血。

    沈曼怡的尖叫变成了哭,整个房子都在跟着她哭。

    四散的黑气扫到了人,周煦嘶地一声,摸了一下脸,被黑气扫到的地方破了好几道伤口,也开始往下渗血。

    大东的金翅大鹏一个滑翔,横到了众人身前,长翅一张,掀动了劲风,试图挡住那些黑雾。

    但它的遮挡终归是有限的,而且没过几秒,它的翅膀、身体也开始出现了伤口。

    “快找快找,我得再快一点,这小姑娘疯了。”大东碎碎念着,另一只手也抖出了傀线,试图去扒屋里一切有可能藏人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这样翻找都太慢了。

    他的金翅大鹏因为伤口过多,开始颤抖,慢慢变得不受控制。

    就在大东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余光里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线,纵横交错着直甩出去,像一张巨大又复杂的网。

    明明是最普通的白棉线,却泛着金属似的光。

    那一瞬,大东忽然想起他师父用一根傀线削断一把铜锁的场景,当时那根傀线也是这样,像最细的刀刃。

    这是谁?!

    那一瞬间,大东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他听见闻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让你的大鹏护一下人。”

    大东下意识照办,手腕一转,金翅大鹏猛地退回来,巨大的双翅横向一扫,将周煦、夏樵他们所有人包拢在翅下。

    然后呢?!

    大东从翅膀缝里抬起眼,看见黑雾包裹下的那个人,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些闪着寒芒的傀线,居然来自于闻时。

    他十指紧绷,手背骨骼根根分明,那些傀线一头缠在他手指间,另一头则死死钉在了四面墙壁、橱柜、镜子、地板上。

    就见他手腕一转,拢了线猛地一拽。

    房间里瞬间响起无数爆裂之声。

    大东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让大鹏护一下人了——金翅大鹏翅膀下,众人眼睁睁看着房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在傀线的拉拽下同时炸裂。

    一时间、玻璃、木屑、金属以及砖泥四散迸溅,多亏有大鹏翅膀挡着,否则,在场的人浑身上下都留不住一块好肉。

    这个动静实在太大,沈曼怡都愣住了。

    尖叫和哭声骤然停歇,那些气势汹汹的黑雾在那一瞬几乎静止,像流云一般浮在闻时四周。

    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床、沙发、钢琴……几乎所有重物都被震得挪了地方,除了墙角的几个衣架有个支撑,还勉强站着,轻一些的东西全都“人仰马翻”。

    闻时抬起手背,擦掉了侧脸被黑雾划出的一道血印。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找寻着沈曼怡的身体。

    “那边。”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谢问指着某一处角落说。

    闻时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诧异于谢问居然还在这里站着,没有躲进大鹏的翅膀里。

    但下一秒,他就被看到的东西引走了注意力。

    谢问所指的地方,那个被周煦、夏樵和孙思奇挤过的沙发正堪堪压在一片翻绞隆起的地板上。

    那片地板在一片沉寂中,嘎吱嘎吱地响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垮塌下来。于是那张沙发也轰然落地,

    因为猛震了一下,沙发底下的缝隙里忽然多了一片黄色。就像是谁的衣服滑落下来。

    闻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沈曼怡的裙子。

    房间里再度陷入死寂,个子小小的沈曼怡就站在闻时身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沙发。闻时皱了一下眉,正要再抖出一根傀线去拽沙发,却听见谢问温声说:“别拽了,我来。”

    房间到处都是断裂的木板和碎裂的玻璃渣,谢问踩着那些狼藉,脚步却很稳。

    他掀开那层苍白的罩布,布上是积年已久的尘埃味。他半弯着腰,伸手卸了厚重的沙发垫,露出垫子下小姑娘圆睁的眼睛。

    她被折叠着塞在沙发底下方形的木框里,手臂抱着膝盖,以一种极没有安全感的姿态蜷缩着。

    腐坏的程度比他们看到的沈曼怡还要厉害,几乎已经辨不清模样了。

    那个鹅黄色的蝴蝶结就攥在她手里,攥得死死的,确实很漂亮,是小姑娘会喜欢的式样,只是血肉斑驳,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但谢问没有皱眉,也没有像平时咳嗽一样抵着鼻尖。

    他只是垂眸看着,然后把那个蝴蝶结抽了出来。手指佛扫过的瞬间,斑驳血肉便不见了,蝴蝶结骤然变得干干净净,只是落了一层浅浅的灰。

    谢问直起身,往沈曼怡和闻时的方向走回来。

    身后的沙发年代已久,又承载了一个小姑娘太多年,终于在断裂声中散了架。那一团裹着破旧连衣裙的躯体滚落出来。

    在那个躯体闷声落地的同时,谢问看见闻时伸出手,挡住了身前那个小姑娘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某一个笼,也是满目苍夷,只是比这辽远得多,也寂静得多。

    那应该接近傍晚了,到处都是昏暗的金红色,像没有退尽的血。

    闻时手上缠着就地取材的雪白绸带,指根缠得很紧,末尾被扯过,松松地垂挂着。他个子很高,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明明衣袍和绸带上都沾着狼藉的血肉,却显得干干净净。

    谢问过去的时候,看到他蒙着一个老人的眼睛,垂眸抿着唇,将蜿蜒成河的血遮挡在外,冷静可靠。

    那一瞬,谢问终于意识到,那个小时候被他捂着眼睛护着的人,已经长成了高山霜雪。

    第38章

    跳楼

    沈曼怡感觉眼前多了一抹白,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

    手指上缠绕垂挂着干净的白棉线,轻飘飘地扫过她的鼻尖。

    那只手并没有直接捂上她的脸,

    没有碰到她的皮肤,

    而是隔着几毫厘挡在她眼前,

    悬得稳稳的,一点都不抖。

    她记得教书的李先生说过,

    这叫端方和分寸。

    他们以前总是不懂,

    姊姊妹妹追逐玩闹起来揪辫子扯裙子,像一群小疯子。每次李先生都会把这两个词掏出来讲上半天,

    最后又摇头说:“算了算了,

    等你们再大几岁就懂了。”

    可惜她一直这么大,

    再没长过了。

    沈曼怡眨了眨眼,忽然说:“你这个线上有味道,很好闻。”

    身后的人并没有哄小孩的意思,语气也并不热情,

    应了一句:“什么。”

    连疑问都很像陈述句,

    好像回不回答随意。

    小姑娘认真想了想:“我家的味道。”

    身后的人默然几秒说:“你家拿的。”

    小姑娘:“……”

    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但她年纪小,表达不出来。她甚至不确定那个味道是来自于线还是来自于手。

    她又怂着鼻子嗅了几下,却闻不到了。回想起来,就像冬天的冷风穿过后花园。

    她以前很喜欢去那里玩,齐叔在那架了个秋千,两边都是一种鹅黄色的像蝴蝶一样的花,

    也像兔子耳朵。蔡妈妈扎的蝴蝶结就是那样来的。

    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座后花园了。

    她夜夜徘徊在这条回廊里,看到的总是黑色。黑漆漆的门、黑漆漆的柜子、黑漆漆的影子……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哭叫着离她远远的,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

    “我以前不脏的。”沈曼怡小声咕哝。

    她一低头,额头就磕到了闻时的手心。小孩子的额头总有些圆,像某种小动物。但沈曼怡的就有些奇怪,因为她脸上的皮肉是垮塌的。

    闻时没有抽开手,任她抵着。

    他看见谢问走过来,弯腰把蝴蝶结递给沈曼怡,说:“没人说你脏。”

    谢问说完便抬起眼,用只有闻时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先别动。”

    然后他转身朝人群聚集的角落一瞥,指了指那个破旧沙发。

    老毛立刻明白了自家老板的意思,走到床边扯了一床干净被褥,把那个从沙发里面滚落出来的躯体裹了起来。

    其他人还处在震惊的余韵里。

    他们机械地看看闻时和沈曼怡、看看谢问和老毛,又机械地意识到老毛要做什么,然后机械走过去想搭把手。

    大东嘴巴张着,脸是木的。他蹲下身,帮老毛把那个腐坏的躯体包得严严实实,搬到那张大床上。

    就好像那个叫做沈曼怡的小姑娘,在1913年的某个午后跑进了爸妈房间,玩了一会儿感到困倦,便爬上了大床,卷着被子睡着了。

    直到他们做完所有,闻时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谢问也直起身。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好像又看到了春末夏初的后花园。

    蝴蝶结后面有个老式别针,生了锈。她将沾了锈迹的手指在背后蹭了蹭,把蝴蝶结认真地別到了连衣裙上,又像拨弄兔子耳朵一样,拨了拨蝴蝶结半垂的边缘。

    墙壁上流淌的血迹慢慢变淡,仿佛水痕,洇进墙里,干了便没了踪迹。填充满整个房间的黑雾也重新流动起来,边薄变淡,丝丝缕缕地绕着她,不再那么锋利如刀了。

    黑雾抽回去的时候,扫过大东的脸。

    他刚把帷帐放下来,遮挡着床上那一卷被褥。被这黑雾一撩,他摸着脸忽然僵在原地。

    刚刚是怎么回事来着???

    他在脑中飞速地倒着带——从沈曼怡拿到蝴蝶结、猛鬼变猫咪开始,一路往回追溯,追到了这些黑雾疯狂散开的瞬间。

    白棉线纵横交错钉满整个房间的画面实在震撼,哪怕只是回想,他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屏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拽一下线,能把房子掀成这样,力道大吗?

    大。

    能同时管住这么多线,这么多方向,控术强吗?

    强。

    那线根根分明,钉进墙里的时候灰土迸溅,好像削铁断金也不成问题。这样的灵神在傀师里面能排上号么?

    能,而且是个师父辈的。

    干出这些事的人是谁?

    沈家大徒弟。

    我日。

    这是大东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他转头的动作太猛,脖子里发出咔的一声响,听得旁边老毛都愣了一下。

    “你干嘛呢?闹鬼啊?”老毛见他眼睛都直了,一转不转地盯着闻时的方向,那架势,比鬼吓人。

    大东已经麻了,不知道是过于恍惚还是难以置信,反正声音很轻,气也很虚:“我问你个事。”

    老毛是个不太热情的性子,跟大召小召截然不同。他看了大东一眼,想理又不想理地说:“什么事?”

    大东幽幽地说:“沈家那个大徒弟,你认识的吧?”

    老毛:“谁?”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家大徒弟是指闻时。

    老毛默默看了大东一眼,心说现在的人可真是勇,指着祖宗认徒弟。你们敢指,人沈家敢认么?

    老毛挠了挠脸,一言难尽地“昂”了一声,“认识啊。”

    大东还是幽幽的:“你们以前见过他使傀术么?”

    老毛:“见过。”

    从小见到大呢。

    大东用一种相当朦胧的语气说:“我刚刚第一次见,现在有点上头。”

    老毛:“?”

    大东:“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我怕我判断有误。”

    老毛:“??”

    老毛忍不住了:“你有话直说。”

    大东:“好,那我问你,以你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傀术跟我相比,怎么样?”

    老毛:“……”

    这话谁听谁上头。

    老毛眼珠又圆又黑,眨巴起来透着一种深沉的疑惑感。他眯着眼睛看向大东说:“你这么没数么?”

    大东:“我有,所以我他妈现在有点懵。”

    别说懵了,他回想起自己刚进笼时装过的逼,差点疯了。

    他居然在一个水平能当他师父的人面前,立马横刀特有气势地说“你一边儿去,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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