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比如王善说漏嘴的话里,居高临下,山阴处脚下有河,厢军进山前,曾经在褒水取过水,那大概率这山就在褒水的南边。但褒水曲折且长,两岸猿声啼不住,沿着褒水翻山越岭还是有点难,尤其容易打草惊蛇。
再仔细想想。
他看什么景色呢?
他看对面山峰如神女。
这原本是个很安全,很熨帖,甚至可以说是不着痕迹在溜须拍马的话题。
山有神女,白鹿灵应宫也有神女啊,这岂不是仙迹昭彰?
白鹿营里,一个在褒水附近打猎的山民畏畏缩缩地开口了。
“若是说到像妇人的山峰,山脚下看着,却是没什么印象……但几年前乡里的刘善人要山珍治病,小人进山去采时,发现褒水北面的滴水崖……还真有几分神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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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准备出发◎
第一批武器已经下来了。
有竹弓,但士兵们练得很勉强,神射手是没有的,当然花蝴蝶也不要求这个,他在展露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技艺后,很傲娇地表示:这都是禁军们的手艺,你们这群土鳖学不来。
土鳖们很委屈,其中一个请求试一试花蝴蝶那张弓,花蝴蝶很不在意地将自己的一石弓递给了他,然后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这个憨货没射过箭,但他有两膀子力气,硬是给花蝴蝶的弓拉断了。
花蝴蝶没忍住就踹了他两脚,无量长寿帝君,踹完之后给他起了个阿罴的外号,大家是文盲,认不得那许多字,就跟着喊他阿皮了。
阿皮在那罚站扛石头时,指挥使正好带着小郎君来团练营了。
小郎君见了这许多道士装束的人,就很是吃惊,尤其跑出来接待他俩的竟是个又高又壮的黑皮肤道童,这就更奇怪了。
他看看叔父,叔父张张嘴,“未知几位都头何处?”
这个道童就挺挺胸,“我就权作个都头!”
这位指挥使就皱眉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黑都头虽说声音里还透着一股稚嫩,但礼数上还恭敬,就是一张嘴就露馅了:“太尉……”
小郎君就用拳头堵着嘴,想笑又憋着笑不出来。
虞祯那口气没叹完,也忍俊不禁了,“我养病数载,全得安抚使宇文公提拔,才忝居指挥使之位,太尉之称还是免了吧。”
黑都头眨巴眨巴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似乎对自己这么机智的马屁拍在马腿上还很委屈,小郎君就在旁边打了个圆场:“原是真宗皇帝留下的规矩……”
自晚唐开始,军头泛滥,敬称也跟着泛滥,宦官可能只是黄门,但也可以称为太监;小吏不过斗食,但也可以被称为押司,再过数载,大概连相公也可以泛滥起来。
所以按照高三果的理解,挂了军职的就是太尉,他童贯糟蹋掉十几万禁军的是个太尉,眼前这位统领只带了五百人,也可以称一句太尉呀。
所以后来宋真宗就发了个文,告诉大家不要这么往上叠BUFF,现在叠到相公太尉就罢了,将来谁知道会不会叠上天呢?你看道宗皇帝不就叠BUFF叠上瘾,一路叠成玉清教主微妙道君了嘛?
辽国来的黑都头有点尴尬,但小郎君讲了几句很得体的玩笑话,将这个尴尬的小片段给岔开了。
没怎么同文官打过交道的高三果就默默记在心里,看小郎君的眼神也温和多了。
再聊几句天,看看小郎君看过来的眼神,高三果心里的好感度就刷得更高了,觉得这样清贵文秀的小郎君不嫌弃他是辽国来的新皈依者,真是个好人哇!
小郎君不仅没觉得他是个外人,小郎君心里吃惊极了。
这个小都头和他一样的年纪!竟然能领一个百人队!而且这是什么很有趣的事么?根本不可能啊!
这一百人可不是从各地选拔上来的禁军,他们对军规军令没有一点概念,说他们是笨蛋一点都没小觑了他们。他们看不明白旗令,排不明白队列,刚进军营时,甚至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方向。
要训练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还行,”黑都头摸摸脑袋,憨笑了一声,“昼战多旌旗,夜战多火鼓,现在已将这个逐渐练清楚了,不比初进营时那样艰难了。”
指挥使就很吃惊,“小都头年纪虽幼,治军却如此严明,未知这两句出何典耶?”
黑都头也吃惊了,“这是《孙子兵法》里的呀!”
这次轮到指挥使尴尬了,他家是典型的文官传家,不读兵书的。
这暂作会客厅的简陋小木屋里就静了一会儿,外面还能听到道童们在那里跟着两个禁军调过来的教头跑来跑去,时不时嚷个几嗓子急急如律令的声音。
当然尴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指挥使忽然意识到,他是不知兵的。
那等到入山剿贼时,谁来指挥这支军队呢?
李素那个同样简陋,但堆满了各种卷册的小屋子里,季兰正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作为宫女,她得负责给几个人端茶倒水;作为书记,她还得负责将他们说的话记录下来。
李素、王继业、赵鹿鸣正在开会,开会的议题就是:
入山剿匪,成不成?
刚练了一个多月,这群新兵还是一群小菜鸟,但王善的信息给了出来,现在山寨是志得意满,轻敌自大的状态,那就很适合悄悄摸过去,打爆他们的狗头。
这是帝姬给出的信息,但只能算是抛砖引玉,想进山剿匪,问题是多方面的,她得一个个解决。
首先是王蝴蝶要给出一份报告,详细讲一讲这群新兵都得到了哪些装备,得到了哪些技能。比如说,他们现在得到了弓箭,直射是不成了,七斗弓拉得歪歪扭扭,那个箭矢更是四处乱飞,一天的操练下来,栅栏上,草顶上,土台上,甚至连晚上睡觉时的被窝里都能摸出来两支,可就不见几支往靶子上扎的。
那抛射怎么样呢?她问。
王蝴蝶思考了一下:“百步之内抛射还好,一百五十步就见稀稀落落了,不过,虽不似夏、辽那般蛮勇,却也够用了。”
列队战斗呢?她又问。
王蝴蝶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列队是列的,只是一用刀兵,阵线片刻就散了。”
她转头看看季兰,季兰在那笔耕不辍。
“能做到令行禁止么?”
王蝴蝶犹豫了一会儿,“操练时倒记住了。”
言外之意就是拉出去打仗什么样,你是个机灵的,我就不说出来了。
“行,”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接下来是更艰难的问题,要拉五百人进山剿贼,需要多少物资?
“出城多少里?”李素问。
她想了一会儿,“不足百里,但至少三日才能走到。”
出南郑往北,奔着褒水去,几个山民向导说,途中要走几条很隐蔽的山路,骡马是走不过去的,因此必须做好长途拉练的准备。
没怎么在山里待过,地道老汴京人的花蝴蝶就插一句嘴,“那个王善怎么一日便到了?”
“他山路走的熟,又是只有一人,天不亮下山,天黑前就到了南郑,”她说,“咱们是不能比的。”
花蝴蝶就皱眉,“既如此,少不得雇些民夫,运送辎重粮草。”
“若雇役夫,日支铁钱四百。”李素立刻说道。
“雇多少?”
“既入山需三日,路上若遇蹉跎,或是贼人逃走,来回便至少十日,”花蝴蝶开始飞快计算,“每人好歹十五日的粮草,才算稳妥。”
也就是说每个人需要三十三斤的粮食——折合成现代算法,是四十五斤,这个重量让士兵背是不现实的,所以必须要带役夫。
但役夫也不是不吃饭的!所以带上他们,还得包饭!
再加上路上的损耗,比如说装粮食的袋子散了,比如说下雨了,粮食发霉了,比如说役夫们的小推车忽然就翻进山沟里了。
“三百石的粮食是不可少的。”她算得很快,李素还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花蝴蝶倒是不惊讶,还很赞许地点点头,“有了这三百石粮食,虽不能保必胜,却足可全身而退了。”
帝姬没被这种赞许的目光冲昏头脑,“除却粮食,兵幕能运进山么?”
没帐篷睡露天当然可以,但是非战斗减员严重啊!
小推车能推得动吗?不行的话,马车进不去山,整两匹骡子试试?一匹百贯?哎呀呀呀……
季兰就在那里疯狂地记,笔尖快要擦出火花。
虞允文走在团练营里,两只眼睛扫来扫去,也快要扫出火花。
这军营显然不能与汴京城的禁军相提并论,可却也有许多新鲜的东西在里面。比如说,这些士兵的军规是很严厉的,操练时行差踏错一步,都有人立刻责骂几句,再不解气的,甚至挥了鞭子就打过来。
但士兵的面色红润,一看就知道吃得也很饱,到了饭时,他们甚至已经不会抢饭吃,而是捧着个破碗,有序地排队打饭吃饭,光看这一幕是让人万万想不到建营只有月余的。
他们也会在排队时偷偷闲聊几句,聊他们家里的事,聊团练营的事,甚至聊聊帝姬的事。
小郎君听到了,耳朵还是不自觉就竖起来了,陪他在营中走走的高三果恭维话说得不太好,但很敏锐,立刻就转过来看他。
不太君子,不好,不好,小郎君为自己不得体的行为脸红了一下,但还是问起来。
这座营很好,虽然搞成白鹿灵应宫的道童营有点搞笑,但重要的是它呈现出的秩序就一点也不像这种小朋友建起来的——小郎君不经意地说,这一定需要大人的帮助吧?
高三果对自己这个新朋友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立刻就答了,“怎么没有?王都头是极辛苦的,还有李主簿……”
小郎君记在心里,又继续问,“我想也是,帝姬千里迢迢来此,京中岂无安排呢?”
高三果就很诧异地看看他,“什么安排?”
“比如说,”小郎君说,“帝姬是韦娘娘膝下养大,康王殿下难道不记挂……”
“当然记挂,还差人送过许多汴京的糖果,很好吃!”高三果迅速跑偏,“待我回去,分你些!”
小郎君就尴尬地看着他,直到迟钝的小都头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你是说这团练营,还有兵书吗?”小都头就乐了,很自豪地挺挺胸,“这是帝姬一点点教给我们的!”
小郎君就吃惊了,甚至有些敬畏,“朝真帝姬?她竟知兵吗?”
大部分战前准备问题都已经捋清了,李素这间简陋的书房里,所有人都是一脸疲惫。
“且先这么着吧,”帝姬站起身,“余下的主簿准备着,支用钱帛时,差季兰写个文书送过来记上就是。”
在座所有人都起身了,得恭送帝姬出去。
花蝴蝶原本一脸的神游天外,起身时忽然像是想起什么。
“帝姬,还有一事。”
正在被佩兰披上兜帽的帝姬转过头来,有点不解,“什么事?”
“虞公不知兵。”他说。
团练营练兵时是灵应宫在练,但说到出门打仗就麻烦了,因为领兵的一定得是指挥使。
但指挥使一看就是个标准北宋文弱文人,怎么办?
花蝴蝶这次不准备挑战帝姬底线了,他已经被驯化好了,正开口要毛遂自荐时,帝姬忽然点点头: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得去。”
花蝴蝶那些准备好的话就都被吓回肚子里了,帝姬上下打量他几眼,就很难得笑起来。
“都头自然也不得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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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誓师◎
马车在土路上慢慢地走,夕阳透过帘子,将车内照得红彤彤的。
“你今日去白鹿营,倒与那个辽人小子很亲善。”
指挥使是指挥使,但毕竟是挂了个名的,对治军没什么出奇的见解,倒是自己这个侄子在营里走一圈,像是很喜欢这个用大大小小的木屋、草棚、帐篷搭起来的简陋营地。
现在出了营,见侄子还是一脸的心向往之,虞祯就忍不住打了一句。
小郎君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认认真真地点头,“刘十七郎虽是北人,却也是个志诚君子,侄儿与他很是投缘。”
叔父身体没他好,精神头也没他足,将身体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你与他相交也好,听说康王殿下文武双全,也是位很得官家器重的皇子。”
他这样说完,却没有得到侄子的回应,不觉有些奇怪,睁开眼时,正看到侄子一脸踌躇。
“允文?”
侄子便低了头,“侄儿听刘十七郎话中之音,帝姬来此种种,与康王殿下没什么干系。”
没什么干系?虞祯就有些懵了,难道不是康王殿下忧心国事,未雨绸缪,送帝姬来借清修之名,整治军备,而是帝姬自己的意思吗?
这是个思维误区,但这真不能怪他想差了呀!谁家十二三小女儿是这样的!她罚了内侍,逐了宫女,又绑了那些管事送进牢中,已经是极其胆大妄为的举动了,谁能想到她还能建起一个团练营?这要当真是她自己的意思,难不成她还要亲临战阵吗?
这是个快要将世界观砸碎的怀疑,花蝴蝶和李素就正在直面这个世界的真实,并且理智值飞快地往下掉。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什么盲目痴愚之神,就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长得很可爱的小姑娘。
“此非儿戏。”李素说道。
“我非儿戏。”帝姬应道。
“士兵操练不熟,前番山贼又缴获了许多兵甲辎重,”花蝴蝶说,“此战胜负未可知也。”
“所以我更得去。”
花蝴蝶就抓狂了,在李素的屋子里来来回回看了一圈,最后突然就冲到墙边,将墙上挂着的一张竹弓摘下。
“七斗弓,”他问,“帝姬拉得开么?”
她冷静地站在那里,也不接,“都头这是在说笑么?”
“帝姬会骑马么?”李素问。
“我有两条腿,”她说,“我会走。”
这个冷笑话似的回答砸得屋子里所有人瞬间就要晕厥过去,可她平平静静地看着他们,像是在说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此战若胜,”她问,“有我的功劳么?”
“自然呀!”花蝴蝶飞快地说道,“帝姬若在意这个,下官去见宇文公,请他写一封……”
她那双冰一样的眼睛轻轻扫过去。
“我出钱征募了他们,而今他们要入山剿贼,为兴元府的百姓冲锋陷阵,而我却安坐灵应宫中,受朝廷的赏,”她说,“天下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帝姬虽然干的事很不讲道理,但她竟然是一个非常爱抡“大道理棒子”打人的人!
这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就给花蝴蝶噎住了,不过死硬的主簿还没有。
“帝姬开私库,资粮草,令团练营军资无虞,来日受封赏已足无愧,不必亲涉险地。”李素说道,“况且帝姬纵去,又能做些什么?”
帝姬眨了眨眼,“我能给他们写符。”
这可笑吗?这不可笑。
团练营的憨憨们是为什么来当兵的?为保家卫国吗?那真是说笑了。
他们原本是为团练营的伙食和犒赏,可这些不足以令他们在死亡面前坚持住不后退,他们还是新兵,第一战打成什么样都有可能。
那能让他们坚持下去的,就只能是一些更加虚无缥缈,但又近在眼前的东西了。
“于公团练营为国,而我是帝姬;于私他们跟随灵应宫修道,我为白鹿灵应宫之主,”她说,“就这么办吧。”
关于作战的文书和会议这些,花蝴蝶都是很懂的,先找指挥使虞祯通个气开个会,再请指挥使去找安抚使打个报告,具有调兵作战职权的安抚使宇文时中拍个板,出具一份公文,流程就算跑完了。
尤其指挥使虞祯据说是个很有隐逸清净之气的典型文官,赵鹿鸣就更不担心他在其中吃拿卡要了。
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要做?
主簿是要继续统筹调度辎重的,花蝴蝶却是要跟着她走,给她送进灵应宫才算完成职责。
夕阳西下,灵应宫大门紧闭着,只有两个内侍在侧门里张望,见她走过来,有小内侍立刻就跑出来了。
“禀帝姬,那个贼子很不安分,三番两次要逃走,被咱们留下了。”
她有点吃惊,“他倒很机灵,有人过来寻他么?”
“咱们的人在灵应宫几处路口盯着呢,都不曾见,只怕再留着夜长梦多,”小内侍小声问,“帝姬是寻他来说话,还是送去县尉处?”
“去县尉处找副枷给他戴上,但不要送去县府,食水也不要短了他。”她说。
身后的花蝴蝶就很迷惑。
“前番行刺的女贼,帝姬赦了,这次的山贼也要赦?”
她脚步一顿,转过头看他一眼,没忍住就是一乐,走了。
花蝴蝶站在门槛外一愣一愣的,过一会儿看到曹福慢悠悠地走出来了,赶紧就凑过去,“曹翁曹翁!”
曹福听完,“都头是问我帝姬心中作何想么?”
花蝴蝶就小鸡啄米式点头。
“都头在班直内当差,遇到官家吩咐,也这么好奇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谁敢傻乎乎地得了官家的令,四处去问别人官家怎么想的呢?
花蝴蝶忽然就醒悟过来,可这怎么能一样呢?官家是官家,官家的心比天高比海深,帝姬……
真不愧是官家的女儿!花蝴蝶想。
老内侍溜溜达达地走了。
转眼就到了团练营出征的日子。
兵士们没什么感觉,战争和死亡似乎对他们而言还很远,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
他们比较操心自己那点行囊该怎么打,有的人聪明些,能把竹筒、筷子、陶碗、备用的草鞋,被子,都打到一个行囊里,甚至里面还能加点媳妇做的腌菜,拿坛子装着,封瓷实了准备带路。
禁军里有好脾气的就哄着来,让他们一个个将没用的东西都放下;有暴脾气就是破口大骂,还极其粗鲁地摔碎了一个人的腌菜坛,总算是给兵士们的行军负重降到一个比较正常的范围里了。
除了他们自己带的东西,每个人还要带上足够吃三日的速食干粮,据说是用醋炒的面粉,里面加了宝贵的油盐,但并不能令它变得好吃,当然山民们不在乎,这一个个油布包着的炒面刚发到手里,有人立刻抓起一把来吃。
不用说又是一顿打。
他们一个个小脑瓜就被这些占据了,当然也有人获得了特别的待遇,比如那个身强力壮,人熊似的阿皮,就得到了军官的待遇,行囊都给役夫背了,旁人还没来得及羡煞,阿皮就被领出去了。
那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教头指着远处一个坐在车上,被一群人围着,因而看不真切的小姑娘,说:
“一会儿给你派到她身后去,你就跟着她,要是进了山不能走车马,她坐竹椅,你依旧跟在旁边,她干什么你都待在她身边,解手的话你也不能离她十步远!”
阿皮就牢牢地记住了,又问,“小人光跟着就够啦?”
“憨货!”王继业骂道,“动动脑子也该知道,让你跟着她,是防着有贼时,你须得背起她赶紧跑!”
阿皮诺诺地又记下了,又问,“她那么干净贵重的小娘子,会让我背着走吗?”
“到时你不要管她怎么说!我喊你,或是你见到团练营被冲散了,或是夜里被围了,你就只管背了她走!”王继业又说,“她全须全尾回了南郑,你有功!她有个闪失,大家一起死!”
指挥使虞祯现在就是这么想的。
他自诩膝盖是不软的,毕竟是阀阅世家出身的文人,清高劲儿就点满了,很不爱在皇亲国戚们面前卑躬屈膝。
但在白鹿营的辕门前见到个一身运动短打装束,还被一群人围着的小姑娘,他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下去了。
那不是帝姬!那是个地雷!是个一踩就炸的地雷啊!这山里又是毒虫瘴气,又是悬崖峭壁的,尤其前面还有一窝贼!稍有闪失,怎么和官家交代啊?拿头和官家交代啊!
昨晚收拾行囊时,他还苦口婆心劝说想跟着自己同去的侄子好好待在家里。
千金之子嘛,诗礼传家的小郎君嘛,不能和那些辽人小孩一样涉险的——现在怎么说?
帝姬走过来了,气色很好的十二三岁小姑娘,带过来几个同样短打装束的宫女内侍,跟自带的光环似的,走哪跟哪。
“太尉。”
虞祯那一肚子忧心忡忡的稿子都被噎住了。
“玩笑话,”她面不改色,“虞指使有经纶才,而今甘为百姓亲涉险地,颇有班定远之风哪。”
“何敢与定远侯并论?”虞祯自谦一句后,连忙说道,“倒是帝姬身份贵重,如何能……”
“时辰到了。”她说。
金鼓齐鸣,该誓师了。
五百人的团练营,其实没啥需要誓师的,非要搞点仪式感,那也应该是上级过来讲两句,明确一下作战目标,然后将节钺或是刀剑郑重地递给指挥官,再然后大家高呼必胜,旗手扛起旌旗——千万不要倒,倒了不吉利——大家跟在后面,鱼贯出营。
现在虞祯有两个上级,一个是安抚使宇文时中,还有一个是灵应宫的朝真帝姬,这就有点尴尬。尤其是宇文时中简短讲了几句剿贼的重要性后,就将位置让给了一旁的运动装小姑娘,这场面就更不严肃了。
下面的兵士看着也不慷慨激昂,他们压根听不懂文绉绉的话,也不懂啥叫有道,啥叫无道,啥叫致天之罚,啥叫天命殛之。
他们就愣愣地看。
小姑娘走上前了,高声道,“诸位当奋勇杀贼,无量长生帝君座下,待凯旋时,功德是尽有的!仙符!神水!仙丹也是尽有的!”
五百个道童忽然就沸腾了!士气就上来了!
“必胜!必胜!必胜!”
“血祭血神!颅献颅座!”小姑娘也在那振臂高呼,“必胜!必胜!”
旁边的指挥使大人呆呆地看着,一声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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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行路难◎
十月里的南郑城说冷是不冷的,这里四面环山,高山将酷暑与朔风都挡在了秦岭之外。
于是风也显得和缓,雨也变得温顺,有云飘进来,那是一定得下完雨再走的;有太阳升起来,那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去。
但山里就不是这个脾气。
雨来的时候没道理,忽然之间像雾一样的云彩就飘过来,没等人忙忙地翻出蓑衣,已经兜头盖脸,全身浇个通透。
权作个粮官的小吏就不是很机警,见到云彩飘过来还没主意,等雨点砸在脸上才惊呼一声,忙让民夫们停下,抽了油布去盖粮食。一部分民夫机灵,早将油布盖上了,当赏;另一部分就没那么机灵,见下雨了,自顾自就去找躲雨的去处。还是让前面的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后面才醒悟过来将油布盖上,有些粮食就已经被雨浇了。
第一回遇到这事,罚是不好罚的,但帝姬传令下去,再有一次,这些民夫的铁钱是别要了,粮食折价就卖给他们了——你说你不想买被雨淋了的粮食吗?那你就说笑了,你是想同帝姬讲道理吗?
“帝姬是否太过严苛?”指挥使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样的质疑,这个坐在竹椅上的小姑娘就笑了。
“若是他们自家的粮食,”她说,“他们需要别人提醒再给粮袋盖油布吗?”
她的半边身子也被淋湿了,发丝滴滴答答地垂下晶莹的水珠。
雨下得不久,也就不到一个时辰,但下雨时大家就不能赶路,只能在山林里躲雨。雨后也不可能立刻开拔,因为山林里的人干什么的都有,解手的,喝水的,采蘑菇的,摘果子的,兴致勃勃跑去追野雉的,或者就是铁了心想溜走的。等把人找得差不多,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该抽鞭子的抽鞭子后,天色虽还早,山林里已经暗下来了。
寻个背山临水的地方,帝姬吩咐说,安排岗哨,兵士分三班去砍伐竹子,四面布置鹿角,再将竹子两端削尖,扎起围栏。
她想想又念了一句,无量长生帝五百人就跟着笨手笨脚地开始第一次扎营,但不是五百个道童,而是三百道童,加两百民夫。
剩下的两百个道童其中一些是负责岗哨的,还有几十个是躺平的。
帝姬的帐篷被搭了起来。
并不算宽敞,但非常精巧的一顶帐篷,从汴京一路带到兴元府,也算是一桩父爱的体现,帐篷是双层的,里层坚韧保暖,似乎是什么动物的皮,外层轻薄透气,蚊虫飞不进来,像是某种纱。
帐外凄风苦雨,帐里温暖如春。
高大果在帐外的声音传来时,佩兰正蹲在一只小小的炉子前,盯着炉里的火。
两侧的内侍掀开帘帐,刚扎完鹿角归来的高大果往里看了一眼,就有点诧异:“帝姬不在?”
“她去营中了。”佩兰说。
高大果就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泥脚,又看看放在帐外的竹椅。
躺平的人有点多,换言之就是出现了非战斗减员。
这才行路的第一天,虽说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避开了有村庄的路,但他们这一路上没遇到任何敌人,也没遇到任何真正的自然灾害,他们所遇到的仅仅是山路,以及一场阵雨。
但他们所遇到的又不仅仅是这些。
有十几个人被蛇咬了,其中有两个是被毒蛇咬了,医官跑过来给处理了一下伤口,但还是眼见着有些萎靡,只能放到单划出来的医疗帐篷里,明天再看是继续跟着走,还是被民夫抬下去。
有几个人坠崖了,那段山路虽然窄,但其实并不险峻,奈何有个兵摔下去正好撞了脑袋,就没救回来,还有两个则是摔断了腿。死的只能先用油布裹了,暂时挖坑埋在山下,等团练营回来之后再刨出来拉回家乡;断腿的也是在医疗帐篷里先躺平,明天被民夫抬下山。
还有十来个不同程度的腹泻,理由也不太相同,有人说是被雨淋了,所以腹泻,看着面色红润,被赶回去继续干活;有人脸色不太好看,一问是在路上偷吃了果子;还有个躺在那里比比划划,说是看到帝姬坐着长了翅膀的车,被一群天女众星拱月地接去天上了,他得牢牢抱住车辕,跟着一起往天上飞。
非常不吉利,医官听完就呸了一声,说这个怕是吃着菌儿了!
当然绝大多数的士兵还在默默干活,不敢懈怠。
他们的手脚上多了不少伤口,血淋淋的脚就那么继续泡在泥里,继续砰砰砰地努力往地里砸围栏。
当看到这个身材娇小的小姑娘走过来时,这群士兵立刻吓得就要跪下。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她赶紧摆手,又特意说道,“今日这场雨,是神仙们的考验,咱们挺过去了,接下来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她就这么踩着泥水在营地里走来走去,同这边的士兵说几句话,又过去看看那边的伤兵和病号,态度也很亲切,但没有给他们符水和丹药,而是要他们接受医官的治疗。
“这是个劫,也是个机缘,可不能投机取巧,用符箓逃过去,”她说道,“列位仙君都在云端看着咱们呢!”
士兵们都很恭敬,有躺在那里的听了就哭了,还有些则是一声声地附和,也讲起他自己听说的一些神异故事,那些故事说起来都是迷信的,可差不多也都有一个主旨,你总得吃些苦,才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呀!
另一顶帐篷里,帘子被卷起来,有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书童凑过去看了,就皱皱鼻子,“荒唐。”
指挥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书童赶紧又加了一句,“非小人言语无状,帝姬此行,不合礼法呀!”
看到主君没吭声,这个年轻力壮的仆人又说道,“况且也没见她做些什么,不过口头之惠罢了!”
主君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
刚扎营,仆役就为他取了水——不是接的山泉,是民夫背来的备用水,那一罐水被用得干干净净,其中一部分用来煮茶,一部分用来洗脸洗脚,还有一部分用来小火慢慢地熬些补身体的汤药。
他现在坐在被细心打扫过的帐篷里,鞋袜干干净净。
“她虽贵为帝姬,”仆役又嘀咕,“到底这团练营还是使君的……”
“我才是指使,可惜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虞祯咳嗽了几声,“盖因我连个口头之惠也没有。”
仆役就哑巴了,他看着他无比崇敬的主君脸上浮现出很陌生的神情,不知那到底是羞愧,还是羡慕。
赵鹿鸣不知道可怜的指挥使脑子里都在想些啥,她是一点没在乎自己两只泥脚的,她也没那么在乎士兵们的感受。
她整个人都在焦虑,非常焦虑。
战争是什么样的她还没有切身体会,但行路之难她是已经体会到了。
三日的路途,今日是最平坦不过的,行军时大半路上可开两至三面旗,也就意味着这路至少是两到三人可以并肩而行的。
就这样还有一堆掉队的!故意的!不故意的!在路边拉个屎然后就没影的!走着走着就掉到后面去,然后想往前挤再把别人挤出队列,引发各种连锁反应的——话说回来,第一天的行军不就是个五百人的团建拉练吗?这都能产生二十几个战斗减员,那明天呢?后天呢?
淋了雨的粮食还能不能吃?吃了会不会腹泻?
只能一人通行的山路,五百人走过去要多久?若是敌人突然来袭,他们又如何首尾相顾?
他们在山里穿行,走的是隐秘的小路,可拔营时留下的痕迹是做不得假的,任何一个与黄羊寨有关的山民见了,通风报信又该怎么办?
她两只脚踩着泥走过去,等回到帐篷时,佩兰会打来一盆温水,帮她洗干净,换上一双崭新的袜子,以及一双干净的鞋履。
但那种感觉是挥散不去的,她在泥坑里,所有人都在泥坑里,用黏糊糊的手握着黏糊糊的武器,努力拔起一只脚,往前大迈步的同时,再努力将手里的武器挥舞出去——
她第一次产生这种鲜明的,憎恶而几近作呕的感觉。
她觉得也许是自己娇生惯养,不耐泥泞的缘故。
后来她发现,这不是泥泞给她的感觉,这是战争给她的感觉。
她忽然站定了,环视着头上几十丈高的山顶,以及将落未落的夕阳。
天慢慢地黑了,营地里也渐渐静了下来。
所有的士兵都很疲惫,他们有些洗干净了脚,有些只等着泥巴干了,伸手去搓一搓,但不管哪一种,他们将头倒在薄薄的被褥上时,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整个营地都睡着了,只有鸮鸟,月亮,以及山顶的眼睛在悄悄张望。
离得那样远,一座座帐篷变成了指甲盖儿大小,他就伸出大拇指去比量,有无数个指甲错落在林间,火光勾勒出它们的轮廓。
那是多少人?那里面睡着多少人?
山顶的眼睛往前探了探,想看得更仔细些,可对面山顶上幽幽地亮起了火把——啊呀!难道他们这样机警?营里放两个醒着的也就罢了,连山上也要放一个?
他这样诧异地仔细去看,看到那火把下有几个面目很模糊的人,其中一个像是从后背取下什么东西,慢慢张开。
那是什么东西?
“都头不是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么?”赵鹿鸣说。
“许是山民。”花蝴蝶说。
“射一箭,”她不为所动,“然后我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那样平静,带着十二三少女特有的稚嫩,可王继业却像是听到了官家的调子。
他的弓渐渐张开,箭尖对准那个在满月下模糊又清晰的黑影。
帝姬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对面山头。
她没有转过头去,避开接下来的画面。
她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