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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儿应了,又叫了两人的婢女来,合力扶她们出去。

    稍许后,另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涌向尹明毓,伺候她梳洗打扮。

    外头天才刚刚亮,尹明毓今生几乎没这么早起来过,加之宿醉,整个梳妆过程,全都闭着眼,任由摆弄。

    “二娘子,请起身更衣。”

    肩上像顶了块石头,尹明毓不敢随便动,唯恐一个不好后仰过去,但她一睁开眼瞧见铜镜里满头的珠光宝气,瞬间不觉得重了。

    甚至更重一些,也不是不能承受。

    尹明毓嘴角微微上扬,起身走到空地上,展开双臂,由着婢女们为她穿上嫁衣。

    这时,恢复些许精神的尹明芮和尹明若打扮好,结伴回到尹明毓的屋子。

    两人的眼睛皆红肿之上又添水润,显然是又哭过,但清醒地走到尹明毓身边儿,都撑起笑脸,强装作喜气洋洋。

    尹明毓冲两人弯起嘴角,待到大红的婚服穿好,便展着双臂,在两位妹妹面前缓慢地转了一个圈儿。

    而后,重新面对她们,笑问:“可好看?”

    两人纷纷点头,走近了一些,看着满眼的喜红,“二姐姐极好看。”

    尹明毓抬手,一左一右轻柔地摸了摸两人的脸,“待我熟了,邀你们去做客。”

    从前日日待在一起,以后却只能是去亲戚家做客,两个姑娘霎时心酸,强忍着眼泪,表现出欢喜的模样。

    为尹明毓梳妆的娘子小声提醒道:“二娘子,莫要哭花了脸。”

    尹明毓颔首,问她们时辰,得知还能歇一刻钟,便拉着两个妹妹去榻上坐,“好生说会儿话,再回来得一个月呢。”

    大邺的婚俗,新娘子出嫁一个月后回门,和新郎在娘家住上一夜,第二日再回去。

    尹明芮和尹明若担心碰皱她的婚服,都只握着她的手,不敢依过去。

    “二姐姐……”

    尹明毓微微侧头,看向三娘子,“嗯?”

    尹明芮停了片刻,方鼓起勇气,道:“二姐姐,昨日酒醉,有些失言,再没有比和二姐姐做姐妹更有幸的了。”

    平常闹一闹,有些口角,也不觉什么,真到了分别之时,恨不得挂在她身上才好,那些从前说不出口的话,不说出口总怕有些遗憾。

    尹明若也拉拉二姐姐的手,待到她转过来,方道:“二姐姐,我们没有一丝怨念,你不要误会。”

    尹明毓反问:“真的吗?”

    尹明若顿住,小声地说出实话:“也、也是有一丝的,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尹明芮立即坚定反驳:“我没有。”

    “三姐姐?!”

    尹明若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剔透纯净的眼看得尹明芮心虚地扭开头。

    尹明毓轻笑,这样活泼的模样比泪湿衣襟强,而且她已经听到了昨日想要听的话。

    “噼里啪啦……”

    鞭炮声起,姐妹三人纷纷抬头望向门外。

    “二娘子,吉时快到了。”

    一刻钟,怎么这样短……

    尹明芮和尹明若刹那间又泛起泪。

    婢女双手擎着喜扇,恭敬地举到尹明毓面前,“二娘子,喜扇。”

    分别是必然的,尹明毓起身,手轻轻拍拍两人的头,便接过喜扇,毫不犹豫地大步踏出。

    尹家门外,谢钦一首惊艳众人的催妆诗后,顺利进入尹家门,见到了新娘。

    尹明毓长身玉立于堂中,以扇遮面,只模糊地能瞧见脸的轮廓。

    谢钦缓步走到尹明毓近前,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周遭皆是夸赞新人的喜话儿和起哄声,尹明毓垂眸,从喜扇下方看到谢钦的喜服下摆,以及被喜服衬得玉似的手。

    掌心向上,五指微张,指腹上带着薄茧,纤长却充满力量,停滞在半空,丝毫没有抖动。

    手的主人于她是陌生的,也代表着她将走入完全陌生未知的环境,但尹明毓从来相信的都是自己,她这个人才决定着她自己的未来。

    是以,尹明毓坚定地抬起垂在身侧的手,放在谢钦的手中。

    谢钦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转身,向尹父和韩氏行礼。

    礼后,谢钦手上微微使力,将尹明毓拉到身边,在她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随后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将人轻松抱起,向尹家正门走。

    两人身体紧紧挨在一起,尹明毓能清楚的感受到谢钦的轻缓的呼吸,也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

    若是旁的新娘,此情此景,或许该偷偷地、娇羞地瞧一眼新郎官,但到尹明毓这里,她听着耳边纷杂地声音,轻微的晃动之下,竟是困意涌上来。

    原本轻轻搭在谢钦肩头的手,微微收紧,抓住谢钦的肩头的喜服。

    谢钦察觉,垂眸看向怀中人,声音清越:“怎么?”

    尹明毓控制着困意,在团扇后摇头,忽地注意到宾客中有一年轻郎君,着赭红长袍,微一顿,便收回来。

    谢钦未再言语,步伐却稍大了些。

    韩旌站在人后,自虐一般静静地注视着别人怀中的心上人,从始至终未曾离开。

    尹家二郎尹明麟走到他身边,手按在他的肩头,劝道:“不若……别去了。”

    “我要亲眼见证。”

    尹明麟无法,只能叹息一声,陪他一道。

    待到送亲队伍离开尹家抵达谢家,一套极繁琐的婚礼流程,夫妻对拜,却扇,

    拜谢家长辈,拜谢家先祖……全都结束,尹明毓才被送到婚房之中。

    这还没完,婚房内亦有诸多礼节,合卺、结发之礼皆毕,宾客、喜娘等人才退出去。

    方才还喧闹的新房,瞬间只剩下尹明毓和谢钦。

    “我命人叫水,你先梳洗。”谢钦疏离地说完,便要暂时退出去。

    “且慢。”沙哑的嗓音,似是砂砾磨过。

    尹明毓一滞,与谢钦相顾无言片刻,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可否给我倒一杯水,实在口干。”

    因着婚礼要持续许久,未免她想要小解,从起来到此刻,尹明毓连口醒酒汤都没有,偏偏她饿极了,在婚车上悄悄吃了几块提前藏好的点心。

    可谓是雪上加霜。

    谢钦平静的目光注视她片刻,转身为她倒了一杯水,回到床榻边,放到她提前摊开的手中,而后便立在一旁。

    尹明毓微仰头饮尽,端着空杯子,又瞧向他。

    谢钦取过杯子,又给她倒了一杯,道了一句“不可过量”,便离开婚房。

    尹明毓没理,婢女进来为她拆解头发,又让婢女倒了一杯,彻底满足,方才梳洗。

    三刻后,尹明毓盥洗完回到寝室内,谢钦正坐在书案后看书。

    即便尹明毓早就知道谢钦极俊,此时认真打量,还是惊艳不已。

    烛光下看人,总会比寻常还要增色几分,他又一身红色寝衣,禁欲之中又增了些许艳色。

    无怪乎京城里那么多娘子惦记他,单凭谢钦这个人,她稳赚不亏。

    且,一想到这人褪去衣衫,月神落人间,尹明毓又觉口干。

    “可是身体不适?”谢钦从书中抬眼,视线扫过她的脸,淡淡道,“你面色不佳。”

    尹明毓回神,困倦复又涌上来,“只是乏了。”

    谢钦放下书,起身,“早些歇下吧。”

    尹明毓看着他的背影,舌尖轻轻滑过唇,跟在他身后走进内室。

    红幔垂落,尤云殢雨,初始缱绻,渐复急,绣衾凌乱,墨发交缠。

    谢钦内敛,却也体谅尹明毓,骤雨一次,便休。

    然尹明毓疲累地阖眼,昏昏沉沉之中,心念之间却是“美中不足”,身体精悍有力,身手却差了些。

    这般横冲直撞,教人兴致都减了……

    尹明毓这两日属实累坏了,很快便没了心力胡思乱想,翻身面向床里。

    两人即便一番云雨,亦是初为夫妻,中间隔了一人半的距离,各自入睡。

    夜半,谢钦忽觉压迫,睁开眼,几瞬之后渐渐恢复清明,低头,借着昏暗的烛火,便见一条腿横亘在他的腹部。

    谢钦视线转向床内,尹明毓整个人斜在床榻上,薄锦被枕在头下,软枕则是抱在怀里。

    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睡姿,还是谢策更幼时。

    谢钦按压额头,在摆正她和放任她之间,还是选择了放弃。

    挪开她的腿,起身,将他的薄被盖在尹明毓身上,转身去榻上睡。

    第8章

    尹明毓是生生憋醒的。

    静悄悄地,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身体一动便有些许不适,但她还是得爬起来。

    金儿、银儿在外头听到动静儿,便进到外间,小声请示:“少夫人,婢子们进来了?”

    尹明毓回应了一声,从浴室出来,便瞧见两人正在摆碗碟,霎时笑了,“果然没白疼你们。”

    银儿笑呵呵地邀功:“您昨日几乎一整日未食,婢子们便早早摸到膳房了。”

    “膳房如何?”

    银儿欢喜地说:“说是您有何想吃的,提前吩咐膳房便可,谢家主人少,吃食不必餐餐定份例呢。”

    尹明毓笑了,这谢家的第二个好处,更合她心意,当即便点了晚膳的食谱。

    银儿脆声应下。

    尹明毓由两人伺候着洗漱完,坐下后吃了两口小馄饨,忽然想起谢钦,“谢……郎君在何处?”

    “好似去了前院。”金儿答道,“昨日婢子找夕岚闲聊,说起郎君在前院有单独的院子,公务繁忙时皆住在前院。”

    夕岚便是尹明馥的陪嫁婢女之一,相貌不甚出众,可极得大娘子信任,是她身边的一等婢女。

    她们初至,若要熟悉谢家,夕岚便是一个好人选。

    都是自小便在尹家的,无论是否真心,聪明人便该知道不能与尹明毓对着,总会透露些她们想要知道的。

    “郎君何时起的?”

    金儿道:“郎君寅时便起了,婢子瞧这院儿里的婢女们早早便准备好,想是郎君寻常便早起。”

    寅时,天儿也就刚亮……

    成婚头一日亦是不懈怠,真是自律。

    银儿在一旁道:“昨日您洞房,她们还要在外间候着,是金儿拦了,这才没扰了您。”

    尹明毓专注地吃,随意地点点头。

    当初大娘子在闺中便是极其娇养,万事都有婢女伺候,谢家这样的家世,只会更甚。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确实极爽,但她不喜欢私密空间有太多外人,尤其是夜里行私密事之时。

    “随便打听一二便可,别教人觉着咱们想插手院子里的事儿。”尹明毓吃了五分饱,便放下筷子,懒意道,“能干的人多才好,咱们只管享受果实。”

    银儿答应的更欢快。

    仆随主人,尹明毓轻笑,让她叫人进来为她梳妆。

    婢女正给尹明毓挽发髻时,谢钦回来,气氛霎时冷凝。

    他的矜贵清冷像是已经刻在骨子里,无关的人皆冷冷淡淡,多一个眼神都难,金儿银儿在尹明毓面前说笑自如,在他面前,呼吸都要放轻些。

    尹明毓在铜镜中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起身温顺地问好:“郎昨日两人还交颈缠绵,今日穿上衣衫,便又疏离起来。

    不过她身份转变后,到底不同于旁人。

    谢钦视线在她脸上扫过,颔首,提醒道:“卯时中需得到正院。”

    “好。”

    谢钦说完,便走到外间等候,拿起昨日看的书继续翻阅,神情泰然。

    内室里的婢女们看不见他,依旧紧绷,说句话都降了两个音调,生怕扰了男主人。

    尹明毓无语,“没出息。”

    银儿觑了一眼内门,干笑着小声道:“郎君瞧着高不可攀,婢子们自然不敢冒犯。”

    高不可攀吗?

    尹明毓瞥了一眼外间的方向,她倒是攀上了……

    婢女们手脚越发麻利,提前一刻多,完成梳妆。

    尹明毓起身,斯文地缓步走出内门。

    与此同时,谢钦放下书,等她到身边,方抬步一同出门。

    尹明毓随在他身后半步,不疾不徐地走着,才有功夫稍稍打量这座院子。

    当年嫡姐成婚,她们来过一次谢家,也是东院,几年过去,又换新人,外景内室皆已重修过,再不似那年之景。

    尹明毓看向侧前的谢钦,若有所思。

    “有事?”

    尹明毓收回视线,垂眸,文雅地答道:“并无。”

    而后,再次无言。

    谢钦目不斜视,眼前闪过昨夜她的睡姿,人生头一遭,沉默是因为无言以对。

    大家族晨昏定省十分严格,此乃孝道。

    谢家主孝顺,谢老夫人带着谢策住在正院,他和谢夫人则是住在西院。

    尹明毓和谢钦行至正院时,还未到卯时中,但堂屋中已经有不少人,一见他们二人踏入,纷纷看过来,审视打量。

    尹明毓颔首低眉地跟在谢钦身后,金儿银儿亦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恭敬地端着托盘,走在谢家诸人的视线下。

    谢钦带着尹明毓,走至谢老夫人以及谢家主、谢夫人面前,先请了一声安。

    尹明毓亦是福身一礼。

    新婚到底是喜事,谢老夫人面上带着喜意,谢夫人则含笑让他们敬茶。

    婢女端茶过来,尹明毓随谢钦跪在谢老夫人面前,端起茶,叫了一声“祖母”,茶盏稳稳地敬到谢老夫人面前。

    她这个新妇,是今日的主角,礼仪得体,确实无可挑剔。

    谢老夫人颔首接过,说了两句叮嘱之言,便放下茶盏。

    随后尹明毓便是谢家主和谢夫人,谢家主严肃,谢夫人亦是威严,不过都不严苛,直接喝了尹明毓敬的茶。

    成婚头一日,需得认亲,另有谢家旁支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尹明毓也都一一敬过茶,敬茶礼便过了。

    谢家嫡支人少,上一辈儿只谢家主和一个庶出的姑姑。

    谢家主有两个通房,不过并未有庶出子女,只谢钦一个嫡子,谢钦也只有一个谢策。

    尹明毓认过亲,便是谢策向尹明毓敬茶。

    谢策比两个月前走得更稳,童奶娘引着他走到尹明毓面前,端了茶呈到谢策跟前。

    谢家应是提前教导过谢策,他小脸紧绷,一双小手紧握住盏托边缘,慢慢敬到尹明毓面前,叫道:“母、亲……”

    后面是什么,他没说出来,童奶娘便在旁边小声提醒:“请喝茶。”

    谢策:“亲……”

    “是‘请喝茶’。”

    谢策:“是亲……”

    “不是。”童奶娘有些着急,纠正道,“小郎,是‘请喝’。”

    谢策脸开始涨红,茶盏也开始有些抖,“是……”

    话都说不利索的娃娃学话的模样,属实有趣,不过宝贝疙瘩不能逗弄,尹明毓便抿住唇,侧头看向谢钦。

    谢钦没开口,等谢策说清楚话。

    尹明毓见状,便也就没管,木讷地看着谢策。

    心里却是在念叨:教孩子的人没事儿找事儿,两月前还只能说一个字,现在就教个“母亲,喝”,多好。

    而谢老夫人瞧谢策越是紧张越不会说,似是快要哭了,心疼不已,责道:“莫要为难他了,教个‘喝’字便是。”

    童奶娘一听,连忙改口,重新教导谢策说话。

    一个字果然容易许多,谢策顺利说出来,尹明毓便应了,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送了礼物,敬茶结束。

    早膳时,尹明毓这个新妇要为长辈们布菜,表示孝顺。

    她夹了两筷子,谢老夫人便让她落座。

    尹明毓很是实在,让坐就真的坐下了。

    可坐下之后,尹明毓便察觉到谢家三位长辈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似乎是惊讶……

    尹明毓心念一转,又缓缓起身,神情中露出些许忐忑。

    谢钦是唯一一个神色如常之人,平静道:“坐吧。”

    谢夫人立时收拾好心情,道:“无事,坐吧”

    尹明毓听话地坐下,埋头矜持地用早膳。

    谢钦眼看着她又吃了一碗粥,目光下滑,到她腹部,一顿,又移开。

    食不言,连最小的谢策都没有说话,一顿饭安静地吃完,谢老夫人便教尹明毓回东院。

    谢夫人告知她,日后只需晨昏定省,每初一十五或者节时一道用膳,其他时候皆在自己院儿里。

    除此之外,谢夫人道:“南边儿刚来了些荔枝,想吃便让婢女去膳房取。”

    尹明毓心头一动,尹家也能买到南边儿的时令水果,然而不多,小辈们偶尔只能分到几颗尝尝,庶女便更少了。

    谢家果然是谢家。

    尹明毓一回到东院,便让银儿去取回荔枝。

    她就躺在榻上,拿着一卷书看,金儿剥好荔枝,便送到她口中,日子极惬意。

    西院里,谢夫人听说尹明毓的婢女去取了荔枝,对身边的陪房道:“庶女到底不如嫡女养得娇贵,想是亲家再和善,对庶女也是有些差别的。”

    正院里,谢老夫人也在跟陪房童嬷嬷说尹明毓:“策儿娘嫁进来头一日,也说不用伺候,但她是日日都伴着。”

    童嬷嬷奉承道:“先少夫人最是孝顺。”

    谢老夫人不置可否。

    第9章

    尹家,西角院儿——

    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坐在尹明毓未嫁时的闺房,眼下都带着些许青黑,眼里也带着红血丝,神情怅然若失。

    “连鞠球都没了,二姐姐搬得可真是干净极了……”

    尹明若环顾四周,低落地点点头。

    尹明芮:“从前常伴时不觉,如今这屋子可真是空荡……”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去,“唉——”

    “咦?那是什么?”

    尹明若指向床榻边,尹明芮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便见方柜上放着一个方形木盒,上头盖着一块儿红色方巾,在空旷的屋子里极显眼。

    两人过去,尹明芮扯下红方巾,又捏住木盒上的铜锁扣,抬起盒盖。

    木盒里亦是扑了红绸布,绸布上躺着两个巴掌大的桃木剑,剑柄上各自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荷包下压了一张纸。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抽出纸,上头就几个字——

    一人一个。

    落款尹明毓。

    尹明芮拿起其中一个桃木剑和荷包,荷包一触手便感受到分量以及沉闷的摩擦碰撞声。

    “好像是铜钱?”

    尹明若也拿起另一个,打开荷包,果然是铜钱。

    她一脸茫然,“二姐姐这是何意?”

    尹明芮亦是莫名,胡乱猜测,“难道是补我们的压岁钱?”

    “应当不会吧。”

    尹明芮纠结片刻,干脆道:“反正她那般俭省,掏出钱来极不容易,给了咱们,收下便是。”

    “二姐姐虽是俭省,可得了什么吃用的,从来没吝啬过。”尹明若珍惜地抱着木剑和荷包,“我们只是不受宠的庶女,若不是二姐姐这些年对我们多有照拂,哪里会这般轻松。”

    韩氏已是极大度的嫡母,但也不会对庶女们有过多额外的关心,她们三人相互陪伴,或者说,尹明毓陪伴着两人长大。

    她或许懒散,或许爱捉弄人,可但凡她们二人有事寻她,她总会帮她们找到解决的办法。

    两人都不敢想象,成长的那些年,没有二姐姐,她们会如何,所以在她离开后,才会这般无所适从。

    “也不知二姐姐在谢家过得可好?”

    尹明若神色担心,“谢……姐夫瞧着那般冷淡,万一对二姐姐不好……”

    尹明芮也说不出谢钦的好话,愁眉道:“听我姨娘说,大姐姐从前回来几次,从母亲屋里出来,似乎都情绪不好,许是夫妻不睦……”

    她话说到这里,便停了。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又是两声长叹。

    谢家——

    东院是谢家为年轻子孙成婚所准备的居所,想要子孙满堂,可几代来都是独苗,自然十分敞阔。

    东院的东隅,两个角门,各有一个小跨院,是为孙辈儿准备的,如今都空着。

    西隅是一个角院和三大间偏房,偏房作库房用,角院则住着谢钦的通房朱草。

    而尹明毓居住的正房,一进门是宽敞大气的堂屋,堂屋东内门进去便是寝室,寝室后还有一间浴室,只浴室便几乎与尹明毓未嫁时的闺房内室大小相当。

    堂屋西内门连着一个书房,许是为谢钦准备的,墙高的书架贴墙而立,零散的书籍罗列其上;窗下还有茶几,棋盘也摆了一盘,极有古韵的香炉上方香烟袅袅升起,身临其境,便如沐书海,洗涤一清。

    唯独一点不好,书房里没有软塌。

    是以尹明毓只能拿了书回卧房,半躺在长榻上翻阅。

    温柔乖巧的俏婢女剥好荔枝,轻轻喂到她口中,间或她口渴了,又有活泼可人的婢女倒一杯清茶,送到她手边。

    尹明毓确实过得不好,只到谢家一日她便知道,她日后要极其艰难,才能抵抗住这生活对意志的消磨。

    万幸,她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尹明毓嘴角带着笑意,轻轻翻过一页,沉浸在书中。

    “咚咚咚——”

    银儿放下手中的茶壶,走出去,片刻后,禀报道:“少夫人,夕岚求见,说是郎君吩咐,让东院的侍从们来拜见您。”

    书签插进书页,尹明毓放下书,平静道:“叫人在堂屋候着吧。”

    尹明毓稍稍整理仪容,方才走出内室。

    门敞着,堂屋里立着四个婢女,屋外院子里也候着十来个婆子婢女,从位置和衣服便能瞧出等级来。

    尹明毓一出现,她们便躬身行礼,大世家的做派尽显。

    屋内四个婢女,尹明毓认识两个,屋外的婢女,她也有几个眼熟的,都是大娘子的陪房。

    大娘子当初四个贴身陪嫁婢女,分别是成为通房的朱草,在谢策身边伺候的胭脂,以及面前的夕岚和石榴。

    而更教尹明毓忍不住侧目的,是堂屋内另外两个陌生的婢女,一个浑身诗书气适合红袖添香,一个艳若桃李、赏心悦目,美的各有千秋。

    这得是什么样的好福气,有这样的美人伴在左右。

    尹明毓有些不舍地拔回视线,坐到堂屋上首的椅子上,没有任何与夕岚、石榴亲近的意思,就等着她们拜见。

    夕岚神色如常,率先上前一步,恭敬地介绍起诸人,介绍到哪一人,那人便上前一步拜见尹明毓。

    第一个便是石榴,她自小伺候在大娘子身边,还是在尹家时的清高性子,现下行礼也板着脸。

    尹明毓当没看见,待到夕岚介绍完后,还有几个没提到,她便转向堂屋内另外两个婢女。

    书香气的婢女上前,眉眼带笑,“婢子青玉,在前院服侍郎另一个婢女亦是盈盈曲身,“婢子红绸。”

    两人一同下拜,“拜见少夫人。”

    “起来吧。”尹明毓表面上不露声色,实则眼神流转时,多瞧了两人,尤其是红绸几眼。

    青玉和红绸管着谢钦在前院不同的事儿,要向尹明毓禀明,尹明毓本来没有兴趣听,但为了正大光明看两人,便作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金儿和银儿最是了解她,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趁人不注意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而后也专注地看着青玉和红绸。

    她们说得都是谢钦的事儿,谢钦每日寅时起,亥时一刻睡,谢钦喜食清淡,谢钦公务繁忙,谢钦每日皆要读书……

    尹明毓耳朵里听着“谢钦”,眼睛看着两人,待到她们止了话,仍然意犹未尽。

    “你们已拜见过,前院不好离人太久,便回去吧。”她一顿,又别有深意地说,“下次再来请安。”

    两人恭敬应“是”,便行礼告辞,带着几个前院伺候的婆子婢女离开东院。

    尹明毓又教院里的下人们去做事,然后才对夕岚道:“你一向周全细致,我对你再放心不过,东院你便继续管着,每十日报账给我。”

    “是。”夕岚答应着,视线迅速扫过尹明毓和她左右的金儿银儿,想要判断她们是否真心,但未能从她们神色中看出异样的情绪。

    尹明毓说“放心”,便不再提及管事那类话,思绪一转,闲谈似的问道:“大姐姐最是贤良,在谢家应是人人称道吧?”

    夕岚心思百转,顾虑她是继室,想着如何回答更合适,石榴便开了口。

    “大娘子才德兼备,东院事事妥当不说,侍奉老夫人和夫人亦是极尽心,每日晨昏定省,侍奉两膳不假人手,还亲手为老夫人和夫人缝制衣衫,洗手做汤羹。”

    “不止府内没有二话,在府外还定期设粥棚做善事,与各家夫人们结交亦是有礼有度,不堕谢家尹家之名,得了许多称赞,是郎君的贤内助。”

    她那骄傲的语气,教尹明毓颇为无言。

    怪不得晨间谢家长辈们的态度有些奇怪,有这样一位嫡姐元配比着,她实在是有些没有眼色。

    可……至于吗?

    她晨间认亲时送上的针线,只亲手动了几针,嫡母韩氏也没有说什么。

    那些规矩,谢家对她都是这般说辞,对大娘子定然要更柔和几分,嫡姐竟然这么……这么……孝顺贤淑……

    尹明毓一言难尽。

    她是决计做不到的,也不会去做。

    如此看来,嫡姐故去,娶了她进门,谢家大亏。

    而石榴见尹明毓主仆三人皆是震惊之色,眼神里尽是自得。

    夕岚眼神提醒她“适可而止”,石榴视而不见,又道:“二娘子,大娘子孕期自忖不能侍奉郎君,特为郎君安排了通房,便是朱草,何时叫她来拜见您?”

    尹明毓听她的措辞,思忖稍许,问道:“郎君……欣然接受?”

    石榴默然,片刻后顽固道:“大娘子通情达理,自然要替郎君着想在先。”

    她话里话外都是大娘子乃是妻子典范,甚至透出几分尹明毓不如大娘子的轻视。

    尹明毓:“……”

    妻子三从四德,生儿育女,还主动安排通房,做男人真好。

    夕岚方才一时不察,便让石榴说了那么多话,担心冒犯尹明毓,便道:“少夫人,东院诸事,您随时可问婢子,婢子定然知无不言。”

    尹明毓摆手,让她们出去,“无事不必来打扰。”

    夕岚和石榴退出去,一走到僻静处,夕岚便斥责道:“你在少夫人面前说得什么,若是少夫人追究,谁能保你?”

    石榴犹自不忿,“若不是大娘子早逝,怎能轮到二娘子一个庶女占了大娘子的便宜。”

    夕岚戳她额头,“可大娘子已经走了!”

    石榴落泪。

    第10章

    夕岚、石榴二婢离开后,致力于混吃混喝的主仆三人静默许久。

    金儿银儿自小就跟在尹明毓身边伺候,所有的认知都是从尹明毓而来。

    印象里尹家大娘子,每每都是高贵、骄傲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她在娘家受尽宠爱,受到最好的闺阁教育,嫁京中最出众的郎她只是运道不好,生产时没了性命,但生前合该过着备受艳羡的生活。

    可石榴所说的,与她们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出入太大,以至于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神。

    “娘子,这……”银儿嗫嗫嚅嚅,“大娘子和谢郎君……石榴她……”

    她不敢说出来,但她叫了“谢郎君”,尹明毓便知道她心中有疑问。

    是不是谢钦对大娘子不好?

    大娘子这样做,才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妇吗?

    为什么石榴这般引以为傲?

    ……

    这时,金儿猜测道:“毕竟只是石榴的一面之词,她瞧着对咱们娘子不甚尊重,兴许里头还有许多咱们不知道的事情,故意教娘子误会。”

    银儿一听,觉得她的话大有道理,立即附和道:“确实极有可能!那通房朱草跟石榴她们都好,她们才是一头的,肯定不愿意咱们娘子跟郎君感情好……”

    “而且朱草咱们都见过,大娘子的四个贴身婢女容貌都寻常,郎君若是有意通房,何不就近选那青玉和红绸?”

    银儿这时候脑子转的飞快,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谢郎君不是自家主子的良配,说着说着越发说服自个儿,还找起证据来,“青玉和红绸那般好看,但瞧着不似外貌那般张扬,似乎也规矩,不像跟郎君有暧昧。”

    金儿冷静道:“石榴也说了,是大娘子通情达理,许是大娘子不愿意郎君的婢女成为通房。”

    银儿哑口无言,气闷道:“怎地我说什么,你都来反驳我?”

    随即,她转向尹明毓,请她评理:“娘子,您说婢子和金儿谁有道理?”

    尹明毓支着头,认真想了半晌,然后更极肯定道:“青玉和红绸确实花容月貌,若得两人常伴左右,莫不日日喜笑颜开?”

    “娘子?!”银儿心痛地捂住胸口,作出一副几欲昏倒的模样。

    尹明毓和金儿忍俊不禁,先前略有些沉闷的气氛霎时一扫而空。

    三人笑过后,尹明毓道:“再看看吧,我们才来了一日。”不轻易定义一个人,是她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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