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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姨娘温柔地看着她,无奈笑了笑,随后小口饮着杯中的茶水。

    姜婳从床底下寻了炭盆,又去隔壁拿了几块炭,拿了火折子,轻燃起来,气味有些刺鼻,她一时间有些呛住。

    在丞相府十年,她已经许久未用过她和晓春自己烧的炭了。

    其实姜府每个院子,平常的东西,衣裳,茶叶,炭火,都是有份例的。她们曾经也有,不过那是她很小的时候了。等她长大些,姨娘卧病在床,姜玉莹开始百般针对,管家的柳伯娘见风使舵,不知吩咐了什么,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等到过任何东西了。

    她身上这件衣衫,还是姨娘从前的衣裳。那时外祖父母一家被山匪屠杀,姨娘孤女被旁族欺负赶出家门,不得不前来投靠外祖母从前的闺中密友,也就是彼时姜家的主母,如今的姜老夫人,她的祖母。

    那时姨娘刚丧亲,衣裳都是些素白透净的,给她的这件,也是素白的,浑身上下,只有裙底用丝线勾勒着一株玉兰。

    本来有些大,晓春改了改,她便能穿了。

    这衣裳她应该穿了有......三年了,最开始穿得时候,有些大,晓春为她改小了些,后来长大些了,今年晓春又将用针线叠起来的袖子放了下去。

    她垂眸,望着衣袖上被血溅出的几朵梅花。

    她嫁给谢欲晚之后,所拥有的每一件衣裳,都很贵重,但她总是觉得,那不是她的。若要谈论喜欢,在她心中,竟谁也抵不上身上素白被洗得发黄的这一件。

    等到气味有些消了,她才将炭盆,放入姨娘房中。

    待到将姨娘哄上了床,姜婳垂眸,望向了炭盆。细微的烟飘出了一缕又一缕,她静思片刻,出去净了下身,拿了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

    发着呆,她知道,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姨娘的病,总是在春日好些。但这一世,所有事情的轨迹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她不能赌,没有银钱,日后姨娘病情稍重些,她要如何。

    ......她被困在府中,一步出去不得,去哪里弄银钱?

    而且,还有谢欲晚的事情,那酒宴,也只有半个月了。姜婳轻怔了一瞬,手突然被人从身后握住,她轻声转头:“姨娘怎么醒了,是我吵到姨娘了吗,那我现在出去。”

    她转身欲走,却被姨娘拉住。

    季窈淳的力气,当如羽毛一般,但是姜婳瞬间就止住脚步了。她蹲下来,望着床上的姨娘,轻声问:“怎么啦?”

    姨娘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姜婳一怔,随后安静褪去了衣裳,上了床。她怕挤到姨娘,故而身体紧紧靠着床沿,稍不注意些,就是要掉下去。

    季窈淳自然也看见了,轻声道:“过来些,不会挤到我的。”

    姜婳听话地过去了“些”。

    看着只有头发丝动了动的姜婳,季窈淳眸中又多了几分温柔:“小婳。”姜婳眨了眨眼,同季窈淳对上眼,不过一瞬就认输,轻声道:“好嘛。”

    她小心翼翼靠过去,被褥之下,姨娘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蜷曲在姨娘怀中。

    是热的。

    热的姨娘。

    季窈淳没有问,她知道女儿这几日的异常,也看见了她衣袖间那丝丝血迹,但既然小婳没有告诉她,她便也不要问了。

    她一生已是无用,只是可怜她的小婳,这世间百般苦。

    姜婳没有觉得苦,她呆呆地眨着眼睛,心砰砰地跳。直到深夜,她也未睡着,睁大眼睛看着姨娘仍旧苍白的脸,手指尖,轻轻同姨娘的手触了触,又像是怕姜姨娘弄醒,她忙将手移开,像是儿时她不想去学堂同姨娘装病一般心慌。

    温的,热的。她的姨娘。

    即便已经过去几日,她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姨娘刚刚在床褥中将她抱在怀中那一刻。

    好温暖呀。

    她在心中像个小孩般重复道,她的姨娘,不再是那个冰冷苍白的尸体的。姨娘的温的,热的,会为她燃起一盏灯,会在屋檐下待她下学堂。

    眸弯起后,姜婳睡了,这十年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以至于早晨,天还没亮,晓春来唤她起床,梳洗打扮去学堂时,她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中。做出如此孩子气的动作的时候,她一怔,随后就看见姨娘眸中含笑,温柔望着她。

    她红了脸,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

    出了小院的门,姜婳面上的所有神情,就都放下来了。

    她似前世一般垂着头,走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遇见人时,便避开。路上也遇见了三两个丫鬟,但今日比起为难她,她们明显有更有‘乐趣’的事情。

    一人掩着唇:“我听说,那侍卫,是被山间的狼咬死的,听说可惨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谁说不是,小鸳今日偏要跑去看,去了,就看见满地还未来得及清洗的血。不过,有件事情,你应当不知道吧,那侍卫呀,昨日是送三小姐回去的。”

    另一个丫鬟顿时嫌弃:“果然是丧门星,怪不得大人小姐都不喜欢她,日后我们也绕着些走吧,我可不想遇上那从山下跑下来的恶狼......”

    垂着头的姜婳一怔。

    恶狼?

    随后一股森寒从心中涌起,这一世的姜玉莹,见侍卫死了,此时选择的,居然是用恶狼销毁侍卫尸体......

    姜玉莹早她一个月生辰,两月前,姜禹才为她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如今姜玉莹不过及笄之年,自小又被姜禹兄长祖母宠爱着长大,如何会做到如此地步?

    姜婳眸颤了一瞬,随后又紧紧捏紧手中的书,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曾以为,前一世,是她表现得太过软弱,给了姜玉莹一步一步逼紧的空间。但似乎......不是。

    见她用银簪杀了欲行不轨的侍卫,姜玉莹反应,竟然是,同要如她比较一般,用恶狼毁了侍卫的尸体。

    惶然间,她到了学堂。

    依旧是坐在最后面,垂着头。抬眸,就看见姜玉莹正随意抽出她五妹妹姜袅袅头上的簪子。

    顿时,姜袅袅头发全部散落。

    她的五妹妹,姜袅袅,自话就结巴,此时慌乱地转身,伸手想将簪子拿回来,却被一旁的姜萋萋止住手。

    姜萋萋望着妹妹,随意地从自己的头上取下玉簪,不过片刻,就为姜袅袅簪好头发。

    姜玉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手。

    姜婳一怔,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几乎是瞬间,姜玉莹抬起手,直接将银簪向她扔过来。

    她连忙侧身,脖颈间,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银簪“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学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姜玉莹侧后方的姜萋萋,抬眸,望了一眼正垂着头的姜婳。

    过了三秒,随着姜玉莹的一声笑,学堂内又喧闹起来。

    姜婳平静地拾起地上的银簪,放在了桌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大抵是姜玉莹对她的警告?

    真......没脑子呀。

    窗外的光映入屋中,衬得姜袅袅那根银簪轻轻巧巧的。姜婳平静看着,虽是银的,但比她昨日那根,要精巧不少。

    ......应该能换些银钱?那姨娘下次的药钱就有着落了。

    姜婳平静想着,又看了被簇拥的姜玉莹一眼,她眼眸停留了一瞬,脖颈间传来微微的刺痛,待到下了学堂,祖母和兄长的丫鬟,就又要来找她了,她就能给姨娘买些好点的炭了。

    谢欲晚进来的时候,淡淡向后面看了一眼。

    平常这般时候,他眼就应该平静地移开了,但今日,他看着少女细白脖颈间那道细微的血痕,手滞了滞。

    只是那双凤眸,依旧平静地可怕。

    清淡的声音在学堂响起,姜婳怔了怔,轻抬了眸,望向了谢欲晚。

    她得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十五岁的姜玉莹,比她想的还要疯狂。而十五岁的姜婳,什么都没有,即便计谋用尽,依旧可能护不下姨娘。

    即便是重生一世的她,面对这一世姜玉莹的疯狂,仍然会害怕。

    就如前一世。

    一身紫纱的曼妙身影缓缓从光中退散,少女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姜萋萋说:“妹妹我呀,有软肋,得罪不起二姐姐呐。”

    她如今......也重新有了软肋。

    姜玉莹的确被宠爱地失去了脑子,有时候对她的伤害,反而造成她想要的后果。

    但这是她。

    脖子一道血痕,手腕一道伤,摔几次,都没什么。

    但,如若有一天,姜玉莹发了疯,便是什么都不管顾,如今日公然对她动手一般,直接去伤害姨娘,她要如何,她能如何?

    一个连府邸出不了的在府中连奴仆都可以欺压的庶女,能如何?

    姜婳心一怔,一种隐隐的痛蔓延开。那种巨大的恐慌,几乎在她意识到的一瞬,就袭向了她。她眸轻颤了一瞬,只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谢欲晚平静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必须要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

    只要......她告诉谢欲晚,她也重生了。

    此时困着十五岁姜婳的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可......

    姜婳平静地垂下了头,想起那湖冰冷的水。比起姨娘,其实那些,她都不太在意。如若以她余生,换姨娘的平安,对她而言,这是一笔太值当的买卖。

    她知晓这对不住谢欲晚,但是,她必须得承认,即便是在她对他爱意最浓的时候,在她心中,他不曾越过姨娘一分。

    可,即便如何,她也不要了。

    她不能这么做。

    如若第一世是因为姨娘之死,她彻底乱了心神,才设计了一个曾经对她和姨娘有恩的人,那这一世呢?

    她并未走到山穷水尽,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惶恐和害怕,就再犯下如前世一般的错。姨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不会同意的。

    一定,一定还有什么,是她可以试一试的......

    台阶上,谢欲晚淡淡望着下方,眼眸在某处停留了一瞬,随后又移开。

    待到散学,姜婳如前一世每一次一般,垂着头,不去多看别人一眼。直到一道身影停在了她身前,少女的声音很娇甜:“三姐姐,别人都已经走了。”

    姜婳抬眸,轻声道:“四妹妹。”

    说着,她身子向后退了退,试图离远些,她的四妹妹姜萋萋,是府中同姜玉莹关系最好的人,从前姜玉莹欺负她时,通常姜萋萋就在一旁笑看着。

    姜萋萋也不太在意,只是笑着说:“三姐姐,那根银簪,是我妹妹的心爱之物,如若真没了,袅袅怕是要哭鼻子。”说着,她将一袋银子轻放到桌上:“那根银簪伤了三姐姐,是那银簪的错,妹妹特地来赔罪了,看姐姐能不能把那根银簪给我。”

    姜婳眸抬了一瞬,随后小声道:“不用,本就是五妹妹的东西。”

    姜萋萋却只是一笑,轻柔道:“多谢三姐姐,我这便走了。”说完,没有管顾桌上那袋她放下的,满满当当的银子,拿了银簪,转身就走了。

    姜婳的神情也恢复了寻常,平静地看着桌上的银子。

    特意为她送来银子?那前世姜玉莹伤害姜袅袅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姜婳望着这一袋银子,许久之后,眼眸坚韧了些。

    *

    晚间。

    姜婳在姜玉郎的院子前,对着侍卫轻声道:“可以同哥哥说一声,我想见他吗?”

    两个侍卫没有多言,进去通报了,半刻钟后,侍卫让开身:“三小姐,请进。”

    姜婳垂头,轻声道:“谢谢。”

    侍卫这才看见,她脖颈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有点深,但是因为擦去了血迹,不太明显,适才她垂头时,溢出些血,侍卫这才看清。

    姜婳慢着步子,脸色苍白地敲响了书房的门。

    正准备好虚弱的眼神,准备演给姜玉郎看的时候,抬眸,就发现为她开门的人是谢欲晚。

    她一声带着些许哭腔的‘哥哥’已经说了一半,见到是谢欲晚,顿时怔在了原地。谢欲晚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望向她脖颈间那道深深溢血的伤口。

    “姜婳。”他唤了她全名,眸中依旧平静。

    姜婳眼眸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唤了句‘夫子’,在他还未开口之际,就绕过他,走了进去。

    谢欲晚手一顿,望向她的背影。

    恰巧这时,姜玉郎处理完了手中事物,抬头温润道:“小婳,来了,是......脖颈间如何弄的,怎么没有包扎?”

    姜玉郎忙拿了帕子,走过去,将姜婳脖颈间溢出的血迹擦干净。白帕子瞬间就被染红了,姜玉郎蹙眉,仔细看着伤口,心疼道:“如何弄的。”

    等到姜玉郎抬眸望向姜婳时,才发现,姜婳眸中盈满了泪。

    姜玉郎一愣,他这妹妹,向来坚强,在他面前,还未如此哭过。他忙安慰道:“怎么了?小婳,告诉哥哥。”

    姜婳哭着:“哥哥,是二姐姐做的。”

    姜玉郎几乎是下意识反驳道:“玉莹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孩子气了些,小婳你不要同玉莹计较。”

    姜婳怔住,似乎连失望都不会了,轻声道:“哥哥......”

    姜玉郎看着她,想到玉莹,眉头发蹙:“小婳,对不起,我替玉莹道歉。小婳最近有想要的东西吗,上次玉莹那一件九彩琉璃裙,小婳是不是也喜欢,哥哥去......”

    谢欲晚眉心跳了一下。

    姜婳垂眸,默默落泪。

    姜玉郎忙又道:“那哥哥去给小婳买珍珠簪好不好,就是现在长安城最流行的,玉莹前几日头上的那种。”

    谢欲晚指尖动了一下。

    姜婳轻声哭了出来:“哥哥,我不要这些,我这些日才知道为何二姐姐这般不喜欢我,是因为姨娘对吗,那我不要姨娘了,二姐姐能喜欢我吗,小婳好疼,好疼,好疼啊。”

    姜玉郎青蹙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小婳,别说胡话,哪有你要不要的道理。”

    姜婳上前,拉住了姜玉郎的手:“可是哥哥,真的,真的好疼。”她脖颈间又是溢出了血,看得姜玉郎眉心发蹙,陡然间,才发觉,谢欲晚还在门边。

    “谢兄,不如你——”姜玉郎想说让谢欲晚先出去。

    谢欲晚语气平淡,抬眸望向姜玉郎:“她的伤口,在流血。”

    说了这一句,定眸看了姜婳一眼,转身走了。

    姜婳一怔,却瞬间垂下了眸,她才不管,这人又在生气什么。

    姜玉郎这才想起来,忙去唤丫鬟去找大夫,等到丫鬟都走了,姜玉郎才望向姜婳:“小婳,在外人面前,怎可胡说?”

    姜婳一怔,似乎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的有些错。

    可已经走到这里,她只能垂着眸,默默落泪。姜玉郎一看她又哭了,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轻声哄道:“即便玉莹有万般不是,你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这般说玉莹。”

    姜婳垂眸,一边哭,一边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夫子在房中,我,我只是想同哥哥说,府中,府中我也寻不到其他人了,哥哥你帮帮我吧。”

    姜玉郎眸中升起一丝疑惑:“你真想将姨娘送走?”

    姜婳颤声:“是,姨娘,姨娘走了,二姐姐就开心了,二姐姐开心了,就不会再......这般对我了。哥哥,二姐姐下手再重些,你便见不到我了。”

    她垂着眸,掩藏住眼底的冷漠。

    她的好哥哥,这时候就该想,如若有一日,姜玉莹真失手杀了她,姜玉莹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就完了。

    果然,姜玉郎迟疑了。

    姜婳眼睛在哭,但是心却很平静。她一早便知道了,姜家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她从前以为祖母和哥哥是不同的,但是上次祖母口中那些话,让她明白了,没什么不同,都一样。

    只是一些坏的毫不掩饰,一些会在面子上掩饰些罢了。

    她每次受了姜玉莹欺负,就会有东西往她和姨娘的院子中送。姜玉莹欺负得重些,他们送的东西就值钱些。姜玉莹欺负得轻些,他们就不送或者送些小玩意。

    这些年,她靠着变卖那些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养着姨娘的病。

    唯一一只留下的小兔,还被姜玉莹拿去剥了皮。

    她抬起眸,满是泪地望向姜玉郎。

    许久之后,姜玉郎蹙眉应下:“那,便把季姨娘送出府吧,父亲那边我去说。”

    其实哪里用说,大夫人死后,姜禹就再不管后宅之事了。但是听见姜玉郎应了,姜婳抬起眸,眼眸中流露一丝开心:“好,姨娘走了,二姐姐肯定就不会像以前那般讨厌我了。哥哥要将姨娘送去何处,乡下的庄子吗,可是姨娘身体不太好......”

    她犹豫间,轻声说道:“要不,哥哥,把姨娘送到以前姨娘住过的那个尼姑庵去吧,姨娘也同我说,她想去那住住。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我先回去同姨娘说说,明日再送吧。”

    姜玉郎根本不在意姨娘去哪,听见姜婳这一句,便轻声应了。这时,大夫来了,在房中为姜婳包扎好了伤口。

    告别姜玉郎,姜婳推开了门,眸中平静而冷漠。

    *

    消息很快传到了姜老夫人那里,姜婳也不出所料的,被侍卫来传话了,说让她现在去一趟。

    姜婳转身,对着姨娘,轻声道:“姨娘,祖母唤我去,应该是为了婚约的事情。”说着,她脸上适时露出一抹娇羞。

    姨娘温柔一笑:“去吧。”

    “那姨娘不用等我,早些睡。”姜婳眨了眨眼。

    出了门,姜婳望了望天,黑黑的,一丝光也没有。她提着一盏灯笼,同传话的侍卫一起,去了元宁居。

    侍卫留在了门外,她也将自己提着的灯放下,向佛堂走过去。

    门没有关,就那么开着。

    见她来了,姜老夫人轻声叹了一声:“先同神佛上个香吧。”

    姜婳点头,同上次一般,对神佛虔诚相谢。

    等她插完香,祖母望着她,许久之后道:“真的想好了吗,送入了那个庵,你这些日,可就见不到窈淳了。你自小未同窈淳离开过,这般做,同窈淳商量过了吗?”

    祖母不是姜玉郎,姜婳知晓,自己骗不过她。

    于是她坦诚道:“想好了,今日回去,我会同姨娘说的。”说着,她望向这个前世最后住在陋巷的老人,行了个大礼。

    “也请祖母,应了小婳。”

    姜老夫人轻叹一声,恍惚间,摇了摇头:“你若是心意已决,明日......记得去送送窈淳,同你分别,她当是不舍。”

    “多谢祖母。”

    姜婳横在心间担忧的一抹气,这才缓缓放下。走出元宁居中,姜婳眼眸有些红,她终于......终于能彻底改变姨娘的命运了。

    待到她嫁人,彼时再将姨娘带走,一切就都变了。

    她依旧提着来时那盏灯,走在路上。

    因为上次侍卫的事情,侍卫们看着天色,都没再敢说,天黑了,我们送小姐回院的话。

    天色昏暗,漆黑一片,姜婳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抹修长身影,静静看着她。

    待到一盏灯笼出现,姜婳眸弯了起来,轻声对着门内的人唤道:“姨娘,我回来啦。”

    随后,门打开,门关上。

    门外的人,淡淡看着,转身离去。

    第27章

    此时,

    夜已经深得,全然让人看不清了。

    屋前那一盏灯摇摇晃晃,看着马上也要灭了,

    可就在一切要归于寂静的时候,

    姜婳面前斑驳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她抬眸,

    就看见了姨娘温柔的眼。

    姜婳眼眶顿然一热,自她记事起,姨娘便是这般温柔。姜禹从不来姨娘的院子,但是姨娘每次只是抱着她,

    说她是上天赐予她的珍宝,其他的,

    都不太重要。

    她那时太小了,

    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听见那一句珍宝,

    开心道:“姨娘是说小婳是二姐姐吗?”

    姨娘怔了一瞬,将她搂在怀中,

    轻轻贴着她的脸:“小婳为何这般说?你是你,

    二姐姐是二姐姐,小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那时扬起头,眨了眨眼:“因为今天在学堂,夫子对我们说,

    二姐姐的名字,名为玉莹,

    玉莹玉莹,

    就是珍宝的意思呀。姨娘说小婳也是珍宝,那小婳也是‘玉莹’吗。”

    那时她记忆中,

    姨娘第一次垂泪。

    她慌了,忙用小小的手,拿起帕子去擦,一边擦一边摇头:“姨娘别哭,别哭,小婳,小婳不当二姐姐了,别哭,姨娘别哭了。”

    但姨娘只是抱着她,不住地摇头。

    她心疼地看着姨娘,在心底对自己说,她才不要做什么珍宝,她要做能够保护姨娘的......府中能够保护姨娘的,只有祖母和爹爹。

    那,她要做祖母或者爹爹,给姨娘买许多许多好看的衣裳,夏日用最好的冰,冬日用最好的炭,生病了用最好的药。

    她那时,把姜禹,还是唤爹爹的。

    思绪回眸,姜婳上前,抱住了姨娘,就像是儿时,姨娘未缠绵病榻时,她每日从学堂回来时,都会扑进姨娘怀中一样,轻轻地将头埋在姨娘肩上。

    季窈淳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地用手,一下一下抚着她头发。

    姜婳抱得更紧了些,因为常年生病,姨娘常年喝药,身上不可避免染了些药味,闻起来苦苦的,涩|涩的,但这种味道,比日后她嫁入丞相府之后,用过的所有名贵的香,都要让她安心。

    许久之后,她轻声对姨娘道:“姨娘明日就要去道华庵了,许久小婳都要见不到姨娘了,小婳舍不得姨娘。没有小婳在身边,姨娘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认真喝药,好吗?”

    季窈淳一怔,随后望向她。

    她何时要去道华庵了?

    姜婳抬眸,同姨娘的眼睛对上,轻声点了点头:“姨娘,应我。”

    季窈淳温柔一笑,轻声应:“好,姨娘应你。”

    姜婳陡然红了眸,又抱住了姨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是她无用,才要想出如此波折的法子。

    季窈淳甚至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儿。感觉到自己怀中的人在颤抖,她将自己身子轻轻靠了上去,随后,如儿时一般,轻声哼起了那首歌。

    那时她从前儿时,娘亲哼给她听的。

    她年少时啊,被小婳的外祖父母保护得太好,不知人间险恶,不知情深也会搁浅,也不知这世间利益驱使人心,后来,这些东西,在那一场山匪之后,她在之后漫长的数年中,体验了个遍。

    原也没有什么,前半生她已经得到了世间最真挚的爱,后半生便是困苦些,潦草些,也没有什么。只是......她有了小婳。

    季窈淳轻垂上眸,掩上其中的情绪。

    她本不欲再问小婳什么,小婳希望她先离开姜府,她便先离开。若是明日小婳反悔了,舍不得她,那她便留下来。

    但突然听见怀中的人轻声道:“姨娘,不要怕......”

    季窈淳手轻轻抚上去:“那小婳也不要怕,想做什么,便去做。只要小婳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怕。”

    她其实想说,想让小婳不要担忧她。但她又觉得,这话便是她说了,也无用,索性直接没说了。

    她此生困顿软弱,误了小婳。

    但她又不能先一步离小婳而去,若是没了她,她不知她的小婳,要如何绝望地在世间行走。

    姜婳轻声应下:“小婳不怕的。”只要姨娘在,她什么都不怕。她望向季窈淳,后面那句话,没有说出来。

    *

    两日后。

    姜婳如往常一般去了学堂,在她翻开书本的同一时间,一辆窄窄小小的马车从姜府的侧门驶离了姜府,路过喧闹的大街,向着处于山林间的道华庵去......

    她在发神,轻声对自己道:“姜婳,不要怕。”

    谢欲晚在台阶之上,依旧淡声道着书中的一切,今日,他的眼神,再未在最后座的少女身上停留一眼。

    只是,也无人在意。

    下了学堂,姜婳依旧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院子中没有姨娘了,她也每日下学堂就立刻回去的热情。

    她认真思虑着,下一步棋,她要如何走。

    即便重生,拥有十年的先知,在这府中,她依旧举步维艰。但她一点都不怨,姨娘尚在,只要不是死局,对她而言,多难都没有关系。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用姜禹贪污的事情做文章,能够早一日扳倒姜府,她和姨娘,就能早一日彻底自由。即便是婚约定下了,也不会立刻就能成婚,她如何都要在府中再待上几月。

    姜禹贪污的事情,如若她要做,就要一击致命。否则,面对她和姨娘的,定是她不能承受的结局。可现在的她,无权无势,无凭无据,空口无凭,如何都做不到。

    她必须要寻一个人......

    眼眸中浮现谢欲晚的身影,姜婳一怔,眼眸暗下。谢欲晚既然也重生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只会比她更知晓。既然谢欲晚现在还没出手,便是权衡之下,不愿出手。

    她太了解他了,如若谢欲晚真的想做什么,姜府倾覆,不过就是朝夕之间。

    姜婳脑子开始有些乱,前一世,姜府其实是慢慢颓败的,她不知其具体细节,只知道,贪污之事,是压垮姜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堂之上的事情,谢欲晚很少同她说,她还是在橘糖口中听了两句,那时橘糖一副‘解气’模样,像是过年了一般,为她盛装打扮。

    她那时,开心吗?

    或许吧,但是一整个姜府,也换不回她的姨娘,故而再开心,其实也就那样。

    思绪回转,姜婳扣住了手中的书,不管如何,现在也还不是时机,她得想到一条能庇护她和姨娘余生的法子。等到姨娘的事情过去,她再去思索。

    走出门,就发现门外有一修长身影正在待她。

    不是谢欲晚。

    见她出来,青色衣衫书生模样的公子温声道:“请问是姜三小姐吗?”他眸中含着笑,是那种,和姨娘一样的温柔的笑,姜婳看见时,眸怔了一瞬。

    随后,她轻声道:“公子是?”

    那青衣公子的脸陡然红了一些:“在下来自江南于家,家父前些日来长安上任,在下未来过长安,便随家父一同来了。今日受姜老夫人之约,来府中......”他陡然有些结巴,脖颈间涌上一层淡淡的红,很像姜婳儿时养的那只小兔。

    姜婳手指尖轻颤了一下,一瞬间,便垂下了眸。

    如此年纪,江南于家,这大抵就是祖母为她寻的婚事了。只是,姜婳眸一怔,现在长安城中,都流行未婚先见面了吗?

    她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娴静地行了个礼:“于公子好,是祖母有何事寻我吗?”

    她抬起眸,认真地注视着他。

    然后,就看见,这位于公子,耳朵一点一点都红了。

    姜婳眸一顿,她知晓自己这幅皮囊生得好,但是......也没好到这般地步吧?见他不回应,姜婳轻声开口:“于公子?”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温柔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局促:“在下名于陈,字扶吟,年方十九,姜三小姐唤在下......扶吟便好。”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扶吟。”

    知晓祖母的意思,今日能唤他来接她,必然是祖母已经定下的人选,来让她相看一番。他有一双温柔的眸,说话也温声细雨的,望着她的模样似乎也是满意的,府邸又在江南。她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不同于谢欲晚,于陈一身书卷气。

    他们一同去了祖母的院子,其间,于陈时不时温声说一些话,有江南那边的闲谈,也有这几日长安的见闻。

    姜婳便在他身侧,听他慢慢讲着,偶尔会回应一两声。

    她望向他时,他若是瞧见了,就会故作正经地向她回望过来,彼时,耳朵就会红的像冬日艳丽的血梅,同他周身的温润书生气,倒是不太相符。

    便是她不算热情,于陈依旧温声,断续说着一些事情,偶尔她被逗笑,他就会一顿,然后,再继续讲。

    有那么一瞬,她望着他明明害羞却还是温柔地说着她不曾知晓的见闻,觉得,就这般一生,也是好的。

    情爱什么的,都太虚无缥缈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祖母门前。于陈止了步,她也就停了下来。

    他似乎真的有些害羞,但是还是遵循着礼数,望着她行礼:“姜三小姐,家母今日也来了长安,在下需得回去了。”

    姜婳眸轻微一弯,回了礼:“公子走好。”

    她没有表现出不合时宜的亲近,从始至终,只是不近不远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姜婳才入了祖母的院子。

    依旧是那间佛堂。

    “小婳,给神佛上个香吧?”姜老夫人见她的第一句,依旧是这般。

    姜婳轻声应下,虔诚跪拜之后,从老人的手中接过了香,安静地插到了香炉之中。做完一切后,她望向祖母。

    “可还满意?”姜老夫人慈祥道。

    姜婳知晓,是在说于陈,于是轻声点了点头:“于公子性格温润,待人有礼,若为夫君,是小婳之幸。”

    随后,她就听见那个对她向来平淡的老人说道:“若是要带着姨娘过去,定是要寻一个好相与的人家。于父虽然官职不大,于公子志不在科举,但是于家富庶,于公子性情温和,为人君子,好相与。”

    姜婳一怔,眸中浮现一抹复杂。

    但许久之后,还是轻声应了一声:“多谢祖母。”

    姜老夫人眼眸一红,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一个侍卫闯了进来,大声道:“老夫人,不好了,送季姨娘出去的车夫说,在路上,路上遇见了劫匪,他一人难敌数人,只能看着季姨娘被抓走。然后,那些山匪,就当着她的面,杀了姨娘......”

    侍卫复述完,发现佛堂的一切都变得寂静。

    靠得近的三小姐,眼眸已经无声落下泪来,推开他,就是要向外走,嘴中呢喃着:“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不过半日,怎么会......”

    她说着就是要出去,姜老夫人看了侍卫一眼,侍卫连忙拦下。

    姜婳听见姨娘被杀的消息,原本就情绪崩溃,此时被拦住,下意识挣扎。但侍卫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了,她茫然许久,最后瘫坐在地上痛哭。

    姜老夫人蹙眉:“先让那车夫过来。”

    车夫低着头,衣衫破烂,手臂上和脸上都有轻微的伤口,浑身都泥地进来。似乎是怕冲撞了贵人,他远远就跪下了:“老夫人,小姐,饶命啊,我只是一个车夫,他们三四个山匪,一个把我按在地上,另外几个去马车里面翻找财物,结果什么都没翻到,他们一生气,直接就一刀抹了季姨娘的脖子。”

    马夫说话断断续续的,浑身都在颤抖。

    “饶命啊,小姐老夫人,我也没有办法,他们杀了季姨娘,本还想杀了我,但因为旁边有人来了,他们拿带血的刀向我比划了一下,就走了。怕人发现,他们还直接把,把季姨娘的尸体推下了山崖......”

    姜婳怔怔听着,听见尸体被推下了山崖时,手颤了起来。

    爬起身,就要出去,被身后的姜老夫人一把拉住:“小婳!”姜婳满眸是泪地望向祖母:“祖母,是二姐姐,一定是二姐姐做的,我要去......我......”

    她眼眸慌乱,精神恍惚,侍卫收到老夫人的命令,直接一手砍晕了姜婳。

    姜婳彻底昏过去之前,眸中还盈着泪,被砍晕,身子顿时软了,眼眸垂下,那泪就那么在脸上滑落。

    姜老夫人拄着拐杖,沉着脸,在佛堂中走来走去。望向了唯一知情的车夫,刚欲开口,却想到这是在佛堂中。

    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对侍卫道:“连夜将他送去乡下的庄子中去。”说完,她望向马夫,威严说道:“去了乡下,便将长安的一切都望了。若是日后我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大夫人院中的那个丫鬟秋礼,是你的孩子吧。”

    马车不停地磕着头:“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我现在就已经不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的。那姨娘的尸骨,可要我为侍卫指一下路......”

    姜老夫人看着脸色苍白惶然晕在地上的姜婳,摇头:“不用了,盎芽,明日去散播消息,就说季姨娘病逝了,三小姐因为伤心过度,晕厥在元宁居。现在,直接去把人下葬吧。”

    盎芽犹豫了一瞬:“老夫人,尸骨......”

    姜老夫人闭上眸,颤抖之中说道:“寻两件衣服,混些兽骨,烧了,埋了便是。”

    盎芽望了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少女一眼,心中轻叹口气,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转身下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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