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狩倒是过了季节,但去江南,倒是无妨。到时候,在那边过个年,若是她喜欢,左右他已经差人买了宅子,日后每年过年,他们都去江南便是了。
在他未注意到的时候,他手中的毛笔尖上的墨一凝,缓缓滴在文书上,染出杂乱的一团。
他平静看着这团杂乱的墨,不知为何,望向了被被褥盖住,面色苍白的‘人’。
有什么东西,涩涩的,像是心中被硬塞了什么一般。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只觉得,今日这文书,改的让人有些烦躁。
墨也不好,为何会凝住,笔也不好,不该能滴墨。
该换一家供给的铺子了,该是偷工减料了,笔和墨,才会这般。这般事情,平时是‘她’负责的——
思绪至此,他捏住毛笔的手僵了一瞬。
以前这般时候,他晚间同‘她’说了,隔日,新的笔和墨,便会到了他的书房。他从前,似乎也从未将这当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是这丞相府的主母,这些,原就是应该的。
他予她需要的一切,尊重,爱护,照料。
她褪去自己的衣裳,他明媒正娶将人迎进门;她惶然不安,他予她府中的生杀大权;她想去江南看雪,他寻江南的宅子,同天子告假。
这般,她做那些,本就是应该的。
他抬笔就要是写,却如何都觉得,这笔,这墨,乃至这文书,都令人心烦。冰天雪地,这屋中的炭火似乎烧得太足了些,他松了松衣领,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不知为何,那扇窗,又被风吹开了。一眼望去,又是漫天的雪色。
纷纷扬扬,似乎,一夜都不会停了。
外面亮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谢欲晚也只能看见一些房屋的轮廓,但入目,都是黯淡的一片白。似乎因为光不够亮,原本洁白的一片,都晕晕沉沉的。
谢欲晚长眸半闭,少许,望向了软榻上的‘姜婳’。
‘她’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
他放下了文书,坐到了软榻边,手轻轻同她十指相扣。软软的,凉凉的,又有一种怪异的僵硬,谢欲晚轻握着,什么都没说。
似乎,他也知晓,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一日都在忙着公务,此时到了深夜,却一点都不疲累。只是,不疲累,也不想处理公务了。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冰凉森寒的一片。
直到一阵风,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他才恍然了一瞬。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落下。但夜太深了,光太黯了,两个闭着眼的‘人’,谁都看不见。
待到晓晨的光透入这不曾被风雪打扰的一室时,他又变为了平静的模样。
橘糖煎熬了一夜,红肿着眼,敲开门时。
就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衣饰整齐,依旧矜贵如捎上月般的谢欲晚。
她声音似乎有些哑了:“公子。”
谢欲晚讶异望着她,似乎不明白,这般时候,她为何会出现在书房前。他未让开身位,宽大的身子站在门边,橘糖看不见里面的一点情况。
她红着眸,颤抖着声音说:“前些日有人同娘子递了拜帖,公子您未吩咐,娘子......的消息,谁都不敢传出去。那人同娘子约的日子,便是今日。她拿着拜帖,如今人已经被不知情的丫鬟引了进来。”
“送出去便是。”谢欲晚清淡道,说着,便要关门。
橘糖垂着头,泪一点一点滴落,许久,却又看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欲晚平静望着她,不曾表露一分别的情绪。
“带我去吧。”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橘糖甚至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此时无人,只有一个跟在远处的莫怀。
谢欲晚淡着眉毛,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橘糖又开始哭。
漫天风雪,谢欲晚撑着一把伞,看着周边白茫茫的一切,他没太管顾橘糖的不合礼仪,只是一个步子一个步子地,向着远方走去。
等到了大堂,见到了来访的人,谢欲晚淡淡向橘糖看了一眼。
橘糖咬着唇,回望过去。
“崔三小姐。”谢欲晚平静唤道。
这一声,便算是全了礼数。
崔晚脸顿时红了,她是来见夫人的,未想到,会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她垂着眸,娇羞状:“大人好。”
橘糖红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指甲将自己抓的生疼。
她知晓是娘子同崔小姐约好的,也知晓这同公子并无关系,但是只要想着,娘子尸骨未寒,公子便同旁人......她便心如刀绞。
公子怎可对娘子的死如何平淡?
娘子......这般爱他。
谢欲晚淡淡看了崔晚一眼,将拜帖递了回去,崔晚红着的脸,突然一下就白了。她抬眸,望着对面清冷孤寒的大人,还是颤抖着,表露自己的心愿。
“小女子已及笄数年,一直尚未婚配。前些日子,夫人寻上了我,同我说,若是我不介意她暂时在正妻之位上,可用妾的礼数,将我迎入府。我,我爱慕大人,应了夫人。今日来,正是见夫人的。”
橘糖唇已经咬出了血,即便娘子真的这般说,崔晚这般在公子面前说,算什么?她红了眸,却陡然想起,娘子没吃上她的饺子,就已经坠湖死了。
她不愿再听,弃了所谓的礼数,转身离开。
对着谢欲晚,崔晚垂下头,恰好幅度地露出自己白皙的脖颈。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何为暂时?”
崔晚心一跳,以为自己赌对了:“夫人说,她儿时坠了水,坏了身子,一生都难以生育。她心有愧疚,便寻了我,又知以我之身份,不能屈居她之下,所以待我诞下子嗣,便会自请下堂,将丞相夫人的位置让与我。我爱慕大人,便是以妾之礼,我也愿意。”
谢欲静听她说完,随后,平淡道了句:“你什么身份?”
崔晚一怔,便看见向来待人端方有礼的矜贵公子,嗤笑一声。
“一个靠着长兄军功身死换来的苟且偷生的亲王的庶女,你是什么身份?”
崔晚脸直接白了,茫然了一瞬,就捂脸跑了出去。
谢欲晚望着那方请柬,上面的字,是他深夜,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练的。便用来写了这种东西吗?
他似乎如往常一般,在同她气恼。
却在看见外面茫茫的风雪之后,恍然记起,噢她已经死了。他脊背挺直,手几乎要将这张纸碾碎,但最后,也只是淡淡地松开了手中。
撑着一把伞,平静地走在回书房的路上。
风雪从他身边侧身而过,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身旁,握着伞的手顿了一下。
等到回到了书房,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橘糖。
她似乎又哭了许久,此时才堪堪止住了抽泣,红着眼望着他。
他眼眸一顿,没怎么留情地,戳破了她。
“你来书房寻我,是为了让我前去,让崔晚死心。如今崔晚当是彻底死了心,你为何又要哭?”
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些许茫然。
他甚至没有看向橘糖,只是淡淡看向书房的一角。就好像,这番话,他问的,从来都不是橘糖。
橘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学了一分她厌恶的平静,哑着声音,轻声道:“娘子已经死了一日,消息还未传出去,公子欲如何?”
谢欲晚长眸半抬,风雪落在他睫间,冰凉的触感融进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清淡说道:“那便传出去,摆好灵堂,再按照时下规矩,守灵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似乎没有再看橘糖,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方风雪之中。
那方染着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门,同他泾渭分明。
待到侍卫运来棺木的时候,他望了一眼,随后目送着橘糖同着棺木一起,踏入那方他不曾踏入的小室。
他站在门外,静静看着。
又想起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了一壶酒,当时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棺木被抬着,经过他时,所有人都在向他行礼。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方棺木,缓缓消失在风雪之中。
橘糖守在棺木旁,不知为何,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漫天的风雪中,便是连公子高大挺直的身影,都变得渺小而单薄。渐渐地,她也看不见公子了,不知是公子转了身,还是风雪迷了眼。
她不再回头,只是眸中滴落一颗又一颗泪。
泪珠从滑过她脸间,从温热,到冰寒,像是那日娘子未应约来吃的饺子。
她扶着棺木,惶然向前走,想着。
娘子也骗人,她们明明,就只有那一个错过的冬至。
*
后来的七日。
府中挂起了雪白的灯笼,像是漫天的白雪一般,纷纷扬扬。
也有了搭建好的灵堂,比从前姜婳和晓春为姨娘搭的,不知道要精巧美妙多少。就连那日的棺木,也是上好的安神木,只一小块,便价值连城。
这场葬礼,从始至终,办的,让人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若要挑剔,知晓些内情的人,也只会小声嘀咕,听说啊,这家的夫人,最后没进谢家的祖坟,百年之后,难同丞相大人合葬。
有一人小声问,那这夫人的坟,被安置到了何处。
知晓人忌讳莫深地摇摇头,随后将声音轻了又轻,听说是丞相府一处无用的宅子,平日啊,夫人和大人都不去那里的。
一边说,众人一边唏嘘,果然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这葬礼声势再盛大又如何,不入祖坟,如何算得谢家妇。百年之后,都不能合葬。
一时间,长安城中谣言四起,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了新的好玩的可以供人取笑的乐子,于是,又有新的谣言在四起了,这般陈旧的事,也就同那连下七日的雪一般,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
寒蝉在商阳呆了半年。
待到回到长安时,发现府中处处都挂了白色的灯笼。
清冷的少年蹙了眉,府中能够这般挂灯笼的,只有两位。如若是公子,商阳谢家,不可能一团和气,日日欢欢喜喜似过年了般。
那便......只能是夫人了。
他拿着从商阳那边这半年拿到的消息,敲响了书房的门。许久,里面传来清淡的一声:“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将这半年查到的事情,递过去:“如公子所料,当年,大人被陷害,族中有人做了伥鬼。这些年公子掌了权,他便将从前的痕迹收敛了大半,但是,我还是查到了一些,公子请看......”
谢欲晚用如青竹一般的手指,翻开了竹卷。
他眸淡淡的,寒蝉看着,公子似乎比半年前,还要冷淡了不少。
谢欲晚长眸半抬,注意力从竹卷到了寒蝉脸上。他眸色平静,随意问道:“寒蝉,入了暗卫营,背叛者,当如何?”
寒蝉轻了声音:“死。”
谢欲晚翻着竹卷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清淡道:“同橘糖不同,当年,你是自己要去暗卫营的。长老们原本的意思,是想让你日后长大,好顶替莫怀的位置。是你说,你想成为对我更有用的人。”
说这话时,他抬眸,望向了寒蝉。
不用言说,是夫人的事情。公子当年让他去夫人身边保护夫人,那日夫人求他,能不能离远一些,他走远了,到了不能探听到消息的山间,在一个农户的陷阱中呆了一夜。
隔日回去时,便看见了那通天的火。
后来夫人去寻祖母,他回来之后,同夫人谈了一个交易。夫人未答应,但他还是向公子隐瞒了事情。
是他的错。
寒蝉垂下头,直接跪下:“请公子赐死。”说完,他抽出匕首,双手奉上。从前清寒如山间水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沉默的青年。
他不再言语自己的背叛,只双手奉上了忠诚的刀刃。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许久,眉间出现一抹厌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处理桌上的文书。从日午到日暮,寒蝉就一直保持着双手持着刀刃垂头笔直跪着的姿势。
刀刃尖锐,刀片一直剐着他手间的肉,很快,指尖便蔓延出了血。但他动作丝毫未变,依旧笔直地跪着。
到了夜深,他身下的血终于流了一地的时候。
谢欲晚走上前,俯身,抽出了已经刻入寒蝉掌间的刀刃。只见那刀刃,深入手掌五分,即便取出了,这双手,也废了。
寒蝉一言不发,即便被抽出刀刃的那一刻,依旧维持着从前的姿势。
谢欲晚这半年见,早已变得少语,他推开了书房的门,不再同寒蝉发一言,向着门外走去。
莫怀出现在他身边,垂着头:“公子,如何处理寒蝉?”
月色映在他的眉间,他抬眸,望向府中半年未撤下来的白灯笼,眸中依旧平静:“赶出去便是。”
莫怀手松了一分,这便是......算了的意思。
到了院子前,莫怀便退下了。谢欲晚望向漆黑一片的院子,像是习惯了一般,独自推开了门。他已经不太记得,多久之前,这里永远会有一盏,等着他的灯了。
院子中很干净,却了无生气。
一眼看过去,无人会以为,这里有人居住。
谢欲晚似往常一般,洗漱,掀开被子,上床,盖好被子,睡觉。
又似往常一般,在夜幕最深之际,抬起眸,望向身旁的一处空荡。他想起那日他将橘糖送去青山时,橘糖满眸的泪,橘糖说:“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讶异,到了今日,依旧讶异。
橘糖为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人世间,人诞生,人死去,是这世间固有的规律。谁都会死,意外,老死,本质上并无差异。
他有一日,也会死去。
又何来,‘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看着橘糖泛红的眸,看她恍若无休止的泪,只觉得诧异。那时已经小半年过去,她为何还能如此伤心?
他闲暇时想,这一生,他也难如橘糖一次。
百般否认的公子,却未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再未唤一声。
他平静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看天子荒谬,看安王残党日渐壮大,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去为心中的社稷殚精竭虑,他守着年少之时友人之托,漫长而独自地行走在人世间。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无人之际,怔然。
他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绞地疼。
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可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
惶然睁开眼的那一刻,冰冷的水似乎还在她的喉间,姜婳下意识掐住脖子呕吐,被一青年男子关切声音围住之际,她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小婳,怎么了,莫不是不想见夫子,还装起了病?”青年关心又带着取笑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她眼眸模糊地望向周围的一切,最后定在姜玉郎那张尚年轻的脸上。
她怔了一瞬,道了一句:“大哥。”
姜玉郎忙将妹妹扶起来,拿了帕子,替她整理了番仪容:“大哥知晓你不爱诗文,昨日才没去学堂。但小婳,你还小,比起其他事情,诗文其实已经很简单了。便是玉莹那般的糊涂蛋,都能得甲等,小婳努力些,定是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是同谢欲晚那般,不同的温润。谢欲晚的温润之中,永远是疏离有礼,端方君子,他却是谦谦君子,如水温和。
姜婳惶然,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梦,还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她明明已经死了,坠入了那方冰冷的湖。
可此时,被姜玉郎搀扶住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她眼眸不再模糊之际,望向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的姜玉郎。
“小婳,其实这一次来的夫子,人很好的。不会再像从前一般罚站你,还罚你手板子了,那个人,清高自傲,才不屑做那般事情,你不要怕。”
说起友人,姜玉郎有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
姜婳眼眸颤了一瞬,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姜玉郎抬起手,向前一指:“喏,他来了。”
姜婳抬起眸,望向从远处走来的那人。
远处的光中,是清冷淡漠,身长如竹的矜贵公子,当朝最年轻的丞相,是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狼狈。
想来,走马灯不过短短一瞬,如何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此时,她甚至能看清远处那人玉佩上垂着的穗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重生在了十五岁那年。
那是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此时因为她半月都未去学堂,被外出游历回来的大哥姜玉郎,抓着来拜见夫子谢欲晚。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谢欲晚越走越近,那道熟悉的身影,开始让她忍不住眼眸颤动。
她知晓自己连指尖都写着慌乱。
可在谢欲晚停在她身前,向她望来那一刻,她生生咽下了所有的情绪,望向了这个她日夜朝夕相处了数十载的夫君,娴静而陌生地行了个礼。
她看着他平静地向她望来。
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仿佛还在她耳边。
她见惯了也厌惯了他这幅平静模样,同前世一般望向他时,心中想,她再也不想嫁给谢欲晚了。
冰冷的湖水浸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的人生,总是定格在许多时刻。
推开门,姨娘挂在一方白绫之上,苍白瘦弱的脸寓意着死亡。
书房外,谢欲晚一声复一声,清冷又淡薄的言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若窒息,冰凉的湖水浸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那些捆绑她一生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很淡。
临死之前,她惶然看着自己的一生,只觉得悲哀。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天意总是如此玩笑,既然让她逆了天命重生,却又偏偏重生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她似乎又要被迫踏上同前世一样的轨迹,拥有一个错误的开始,拥有一份永不会盛开的爱,拥有半生的绝望和迷茫。
但这一次,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她们口中艳羡的丞相夫人的高位,也不要......谢欲晚这个人了。她对他有过的所有浓烈的爱恨,在湖水涌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都变得太淡。
淡到,她再也不想用半生的惶恐,去换他偶有的一顾。
她受够了被愧疚缠的喘不过气的日子,重来一次,她真的想......放过自己。姨娘的仇,她便是拼尽半生,也会让姜玉莹偿还。
但再不是借谢欲晚了,没有她,当朝最年轻的丞相,矜贵无双的公子,会拥有美好毫无污点的一生,再也不会脊梁骨上,扛着一个她。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可当她望向谢欲晚,在他望过来,她同他对视的那一瞬。
她突然指尖冰凉。
她发现。
谢欲晚也重生了。
她同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是他一手教导出的学生。只需要一眼,她便知晓,眼前这人,不是二十岁便就任丞相之位的矜贵无双风光霁月的少年,而是十年后那个,朝堂人人谈之色变清冷端方的青年权臣。
身体几乎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垂了头。
她假意没有看见对面之人探究的眼神,同前世一般,拉着姜玉郎的衣袖,垂眸低声道:“大哥,我想回去了。”
姜玉郎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轻声一叹,对着谢欲晚抱歉道:“三妹妹最近未去学堂,谢兄勿要责怪。待我这几日,同她多说说。”
姜婳转身,在一道清淡却不容忽视的冷淡眸光中,娴静地向屋外走去。
几乎是走出屋子的一瞬间,她瘫靠在了栏杆上。
水面映出她平静的脸。
即便心中慌乱到靠近便能听见急促的心跳,此时她的脸,还是维持着平静。
......这还是他教她的。
再慌乱,也不能显露在脸上。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想到,她竟然用他前世教她的东西,骗过了这一世的他。倚在栏杆边,她眸轻了一瞬。
她若是不想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就不能让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是丞相府将事事打理得谨秩有序的主母。
他看着清冷淡漠,但是向来将她视为所有物。
不是对爱人的占有,他不爱她。
是一种......从她推开那扇门,他应了她所求,她此生便为他所有的占有。她看着水中的鱼,被水养活,又被水困着。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如若让他知晓她亦重生了,她此生便再无别的可能。
对于前一世的姜婳而言,这可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就能夺了姜玉莹此生所爱,还能借助谢欲晚的权势,为姨娘报仇。
但是......对于她而言。
她不愿。
她怕了。
*
姜婳走了许久之后,谢欲晚依旧望着那道身影。
姜玉郎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友人,谦谦如玉的公子说话倒也不是很温婉:“你在看小婳?”
谢欲晚眼眸从远处收回,平静望着姜玉郎。
“在下欲求娶。”
第25章
姜玉郎顿时后退了一步,
瞪大了眼睛,望向了身前的友人。
谢欲晚何时说话如此直白了?
他喃喃自语,面色有了苦恼,
蹙了眉:“从前你不还同我说,
家中情况特殊,
不会迎娶高门女子吗?小婳虽然是庶女,但也是我的姊妹。莫非......”
姜玉郎后退一步,面露不忍:“你竟要未娶妻,先将小婳迎为妾吗?这般丑事,
不可,不可,
父亲不会答应的。”
许久,
却也未见友人说话,姜玉郎抬眸,
就看见谢欲晚面色平静,
依旧看着小婳离去的方向。
姜玉郎心一怔,他怎么觉得,
看着模样,
谢兄这一次,像是认真的。
就在他惶然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只听见一道淡淡的男声:“谁同你说,是妾?”说完这一句,
原本同他说好一起去观赏孤本的青年,就淡淡地走过他,
未停留一瞬,
向远处而去。
就好似,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
姜玉郎口中的话被堵住,
看着友人离去的方向,他将手中的扇子甩了又甩。
不是妾,那是......妻?
姜玉郎忙摇了摇头,谢欲晚和小婳成婚,这般事情,他不敢想。在门前独自呆愣了数刻,姜玉郎还是同之前一般摇了摇头,谢兄和小婳,他不能敢想。
迈开步子,他眸中的讶异褪去大半,换做一股担忧。
若谢欲晚欲求娶小婳的事情为真,彼时消息传到玉莹耳中,玉莹当是会伤心欲绝。他轻叹一口气,玉莹追了谢兄数年,谢兄怎如此铁石心肠。
当年在书院之时,玉莹虽然年轻气盛,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到底是因为玉莹太过爱慕谢兄。现在想想,全因当时玉莹太过年幼,不懂黑白,才做下了那些错事。
可自那件事情之后,谢兄再也没有正视过玉莹一眼了。这些年玉莹的难受,他看在眼中,也心疼地紧。这才趁谢兄上任丞相,告假这几月,借之前的恩情,让谢兄来为府中公子小姐授课。
却不想,今日谢兄同他说,他想迎娶小婳。
他知谢兄应是看中了小婳那副好皮囊,但单论皮囊,玉莹又哪里比小婳差,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
另一边。
姜婳怔然望着水中的鱼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侧身,发现是三两丫鬟。她望了一眼,没太在意,又去看水中的鱼。
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嬉笑声。
“我们姐妹当是谁,原来是三小姐呀,哎呀,这一月的帕子绣好了吗?”
另一个衣着稍精致些的丫鬟轻声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姐妹:“春沈,勿要再胡言。”虽是这么说,她的眼眸,也在上下打量着身前一身素衣的人。
见到姜婳洗的发白的衣袖时,也不由偏头笑了一声。
姜婳眸很平静,转身望向面前的几个丫鬟。
如她所想,她一个都不认识。她垂下眸,想了一瞬,前世她是否遇上了这些丫鬟。太久远的记忆,她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似乎是快要遇上的时候,她避开了。
适才她心中想着如何离谢欲晚远些,便也没太注意,又在这亭子中停了片刻,这才遇上了。
此时,她望着面前这些丫鬟,将她们肆意轻视的目光尽收眼底。她淡然立在原地,没说什么,同平常一般,转身离开。
丫鬟们互相相望了一瞬,又一个个捂嘴笑了起来,倒也没有将这当做一个多大的乐子,只是转身,就挽着手,走了。
十年未回来,但这姜府的路,她却没有丝毫的陌生。
她像往常一般,低垂着头,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路上又遇上了两三人,她们待她的态度,无不是嫌恶,轻视,遇见她,先是要嘲笑一番,再恍若什么脏东西一般走开。
前世她看着这些,心会有些隐隐的痛。
但现在看着,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刚重生,就遇见了谢欲晚,掩饰前世的痕迹,已经花费了她大半力气,她实在没有再有心思同旁人计较。
她低垂着头,没太管顾周围。
直到被一道衣袖拦下——
她抬眸望去,眼神定在那一张熟悉的脸上,杏眼薄唇,眉梢含笑,是希芸,姜玉莹奶妈的孩子,也是姜玉莹院中的大丫鬟。
上一世,希芸随着姜玉莹一同出嫁,最后上了王家姑爷的床,怀了身孕。姜玉莹知晓后,让她在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府中打探消息的人说,那白雪,都成了一滩滩血水。最后,希芸难产,一尸两命。
她总是会想到善恶有报四个字。
故而此时希芸揪住她衣袖,直接将她推到一旁时,她没有挣扎。
“砰——”地一声,她摔到了柱子上。她听见希芸尖着嗓音,斥责:“谁许你去见谢大人的,我家小姐一早便同你说了,让你这般脏物,不要去谢大人身前晃荡。”
说着,希芸掐起她的脸,眼中闪过了一丝艳羡。随后冷着脸,刻薄道:“一张狐媚的脸罢了,是想又如你姨娘一般,以色侍人......”
前面,哪怕是被掐红了脸,姜婳眸色依旧很平淡。
直到——
希芸口中,开始出现姨娘的名字。
她眸一暗,反手握住希芸的手,清淡说道:“你再说一遍?”
仗着姜玉莹权势,在府中横着走的希芸,何时受过如此委屈。还是一个不受宠,人人可以欺辱的庶女,她离开尖了声音,大声道:“我说你姨娘——”
希芸本是想说,那般贱人,以色侍人。但不知为何,对上姜婳那双平静的眼时,她心中生了一丝害怕,甚至眸都在颤抖,她张了张口,到底没在姜婳的注视下,完整地说出那一句话。
只能心虚地甩开手,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软弱可欺的庶女的眼神吓到了,她直接甩了衣袖:“反正,你离谢大人远些,那是我家小姐的。还是如往常一般,不要去学堂,如果去了,后果你懂的。”
说完,她便强装着镇定离开。
姜婳淡淡看着,随后,望了一眼天。
春日的光,似乎清透些,她此时再看不见如前世一般昏沉的云。她不知在想什么,就那般,站了许久。
等到天色晚了,姜婳差不多想好了之后的事情,才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口时,陡然发现,狭窄的小院门前,挂着一盏不算亮的灯。像是天边的月亮一般,能映出地上人淡淡的影子,她不知为何,生了乐趣。
循着自己的影子,轻抬起腿,再抬起手。
看见细而长的影子随着她而动,她似乎寻到了乐趣。
小院偏僻,她也不怕,有人看见她的异常,抬着抬着,唇角突然带了一丝笑。但笑意过后,眼眶又陡然红了。
正当她眨眨眼,准备整理衣衫,转身进去时。
身后陡然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女声:“小婳,你回来了。”
她浑身都僵住,手指尖茫然地颤动了一瞬,随后,她不可置信地转身,望向身后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
轻薄的月光映在她身上,像是一层银白的纱,她微微弯着腰,手持着帕子,放在唇边,见她望过来,眸又温婉了一分。
她眼眸陡然红了,适才没有落下的泪,就那么划过脸颊。
她唇微张,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姨娘。”
季窈淳见她落了泪,一双眸也心疼地红了,却因为身子孱弱,不等上前,被风一吹,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姜婳顿时指尖都慌了,忙跑过去,将人搀扶住。
接触的地方,传来皮肤温热的实感,姜婳颤着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身旁的人,眼中的泪又是成片地落下。
“小婳,咳咳咳,怎么了?”季窈淳一边咳嗽,一边心疼地抚上了姜婳的脸。
姜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随后,垂着眸,将自己送入季窈淳怀中。
季窈淳不明所以,今日不是她才送小婳出的门,怎么小婳,像是许久未见过她了。她轻声一笑,温柔将女儿抱在怀中,温声哄道:“没事了,怎么还如儿时那般,去了学堂还要哭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