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当日,符岁是要进宫赴宴的。
她起个大早,不为梳妆,先去厨房把煮玩月羹要用的莲子、桂圆挑出来。
又吩咐厨房什么时辰做好,什么时辰送去。
厨房上捧着符岁特意选定的小碗,看着碗中几颗桂圆莲子,不解地说:“郡主不如多做些,这么几颗怕是做不多。
”符岁却很坚决:“就这些,一碗也不要多做。
”说好赏他一口玩月羹,那就一口。
耽搁这些时辰,等符岁进宫时,宫人们早已等候多时。
宫中的中秋赏月宴在晚间。
符岁中午依旧跟皇帝一起用膳,下午皇帝处理政务,让符岁自己玩一会儿。
符岁不想在宫中转,花园的景色再好看也抵不过遇上嫔妃们的尴尬,甚至以前还有不得宠的妃子看符岁年纪小,想哄着符岁去把皇帝骗到自己宫中。
后宫的女人对符岁来说就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不如窝在宫殿里看看书,睡会儿觉来得舒服。
等到晚间符岁再次见到冯妃。
不止冯妃,贵妃、贤妃、几个皇子皇女的生母和有名号的嫔妃都在,皇子皇女们也齐聚一堂。
一派和乐融融的天伦场景中多出符岁一个外人,好在符岁早已习惯,便也不觉得不适。
只是今日的座次依旧耐人寻味。
嫔妃们按品级分列东西,皇子皇女们居于左右,后位空悬,上首就只有皇帝一人。
但皇帝给符岁留的位置却在皇帝下首、诸位皇子之上。
符岁侧对皇帝坐下,面对长长两排妃嫔,恍惚间仿佛下面坐的不是她未来的“嫂嫂”们,而她才是“副后”。
她强扯出笑颜接受皇子皇女们拜礼,努力像一个祥和的长辈一样对着与她差不多大的皇子们说着勉励的话。
“今日家宴,无需拘礼。
”等诸位皇子皇女们都拜见完,皇帝才装模作样地免礼。
诸位皇子皇女又谢一遍恩后落座。
殿内丝竹管弦的柔靡之音随宫人的衣裾浮动,一道道珍馐流水般呈上来。
贵妃精心装扮过的脸上只有厚重脂粉的色彩,显得浓烈又沉闷。
一旁的冯妃对比下更显倾城之色,不施粉黛的脸上肤若凝脂,容光潋滟,只需点一点口脂就能让六宫颜色尽失。
见符岁看来,冯妃噙着得体的笑容,向符岁举杯示意。
符岁只好举杯应合,两人隔着数人虚情假意地抿着酒水。
冯妃下首是郑贤妃。
郑大将军虽然不曾征战边疆,但在京卫中很有声望,倒是个会经营的。
兄长们在朝中左右逢源,做妹妹的在宫中却似乎有些孤僻。
郑贤妃跟郑大将军长得很相像,大脸盘和方下颌放在男子脸上还能称上一句威严,放在女子脸上就不够精致。
加之后宫争妍斗艳,郑贤妃就更显得容貌平平。
郑贤妃原是太子良娣,论资历远长于冯妃,如今却居于下首。
符岁仔细端详郑贤妃神色,有显赫的出身,得力的母家,却在座次这等代表尊卑的重要事上不发一语,符岁也不知郑贤妃究竟是性格使然还是另有所想。
再下首就是徐婕妤,这是个身量细高、浓眉大眼的女子。
与她外形不相称的是她说话轻而细,若不留意极易忽略她的声音。
不同于郑贤妃嫁于“太子”,徐婕妤在今上还是江都郡王时就在府中。
她陆续诞下皇长子、五皇子和一位小皇女,虽没能跻身妃位,也算得上荣宠不衰。
徐家现今手中也有几个小官,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衙门。
皇长子如今的老师是贵妃娘家引荐的,管教十分严厉。
贵妃的身体已然无法生养,若贵妃能登凤位,大概会将皇长子认来膝下抚养。
刚吃几口菜,符岁就感觉有人拉她裙子。
转头一看,是小小的四皇女身后领着更小的六皇女。
皇帝最前头两位皇女都是贵妃所出。
刚成为太子时,府中一位奉仪生下三皇女。
可惜那位奉仪生产时血崩不止,御医官忙了一夜也未能留住她。
据说三皇女刚出生时就面色青紫,勉强养了十八天就夭折。
按理夭亡的孩子是不序齿的,皇帝念及奉仪已故,破例给三皇女序齿入宗牒。
后来皇帝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无皇女出生,直到徐婕妤诞下四皇女后,宫中才开始有皇女降生。
也是因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皇帝格外喜爱四皇女,将其称为“吉祥”。
符岁俯下身体,问四皇女可有事。
四皇女不说话,只捂着嘴笑,六皇女也跟着笑。
两个小粉玉团子一样的小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四皇女站出来塞给符岁一样东西就笑嘻嘻跑了。
几位宫人一路跟着,怕皇女们摔倒。
皇帝见四皇女向他跑来,很是高兴,口中念着“耶耶的吉祥”,将四皇女抱起来放在腿上,低声问她想吃什么。
六皇女人小腿慢,说话也不顺畅,只能抓住皇帝的衣服“耶耶”“耶耶”地叫。
皇帝一伸胳膊将她也抱起来,放在另一边腿上,揽着两个女儿一起用饭。
若不看那身衣裳,当真是一副和乐场景。
符岁展开手,手里是一朵已经被攥坏了的花,也不知是哪处的花房遭了两个小丫头的毒手。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渐浓。
年纪小些的皇子皇女早有坐不住的由宫人陪着出去玩,再小些的则被抱回宫歇息。
嫔妃们三三两两小声谈笑,就连冯妃和贵妃也跟符岁聊了几句脂粉家常。
“我记得三郎近日得了夫子夸奖,可是有此事?”皇帝见三皇子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开口问道。
三皇子突然被问及功课,慌忙起身对答。
本来还在欢谈的嫔妃们也都停下,大殿中立刻就静默起来。
“今日月圆人圆,你们挑了应景的诗写来看看。
”皇帝随意抚着膝盖,和煦地看着诸位皇子,表现地很是闲适。
皇子们却不敢像皇帝一样闲适。
徐阿盛带人抬了几张小案供皇子们使用,连五皇子都分到一张小案。
几个年长些的皇子都铺开纸,略做思考后便起笔。
五皇子不知该如何下笔,频频朝徐婕妤看去。
徐婕妤又怎么能帮到他呢,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快写。
五皇子紧抿着嘴,小脸绷起,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
刚要下笔又提起来,如此几次三番,把屋里屋外天上地上看了个遍,总算落下满口夸赞,等再过几日沈思明说不定就该正式拜师了。
这件喜事周夫人跟谁也没说。
一来事情还未定下,怕告诉沈思明教他空欢喜,二来她也觉得于夫人说的有理,越山岭在卫中公务繁忙,不能事事都叨扰他。
心里含着件天大的喜事,周夫人人也更活泛些,不停地劝菜,看谁都喜气洋洋的,唯有看向越泠泠时暗骂都多大了还不开窍,对自己的亲事一点也不上心。
话虽这样说,真叫越泠泠立刻嫁出门去周夫人又不舍,总觉得在家中再养两年也使得。
周夫人矛盾得很,干脆不去想那么多,过节就该欢欢喜喜的,那些子烦心事改日再想也是一样的。
一顿饭吃完大家相安无事,沈思明和越山岭多少也算说过两句话。
大家都是已成人,没必要为童年那点龃龉闹得府中不安。
待吃过饭,沈思明要起身告辞。
周夫人有些不解,往年这时候沈思明都会在府上住几日。
今年她也是早早就让人把沈思明的住处收拾妥当,他怎么突然就不肯留下了呢?周夫人忍不住去瞧越山岭,又怕教越山岭察觉,连忙把视线拉回来。
周夫人劝沈思明留下,沈思明执意要走。
其实沈思明要走与越山岭并无关系。
周夫人为他在京中置了处宅子供他居住,今年春闱时他认识了几位地方来的贡生,跟薛光庭关系尤为亲密。
他知晓薛光庭拮据,住不起京中的房子,就叫薛光庭去他家中住。
后来又有一位刘姓贡生也来借住。
薛光庭不知领了些什么公事不在家中,那位刘姓贡生却还留在京中待选。
沈思明觉得将他一人扔下未免孤寂,这才想回去。
他刚想跟周夫人解释,越山岭先站起来告辞。
越山岭吃得就是行军打仗这碗饭,周夫人那一眼如何能不被他察觉。
他也误以为沈思明是因不想见自己才不愿留下,既如此不如自己离开。
周夫人这下是真的左右为难,两人她都想留,却都不知该如何留。
越山岭借口还有公事未完,径直离开。
沈思明这才意识到越山岭可能是误会什么,可让他喊住越山岭去解释,他又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山岭离去。
也是巧,越山岭牵马出府时正遇上来越府送玩月羹的小厮。
那小厮也是熟人,还是端午那日截住越山岭的那位。
他瞧见越山岭出来就直接迎上来,那碗玩月羹越过越府直接送到越山岭手上。
广口窄底的琉璃碗小巧玲珑、晶莹透润,越山岭端在手上不过将将盖住半个手掌。
他觉得有些好笑,说一口就真的只有一口。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端着碗缓缓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今夜金吾不禁,街上却难见行人。
忽得街旁一处宅院传来“啪”的一声,引出女子惊叫。
随后传出女子笑骂男子和男子求饶的声音,有一道稚嫩童声在其中“娘娘”“耶耶”地叫。
越山岭静悄悄地行过。
碗中的玩月羹还是热的,黑夜里溢出袅袅雾气,在琉璃碗的映射中波光粼粼。
琉璃碗薄,越山岭端碗的指尖隐隐传来滚烫地热意。
碗中藕羹只有浅浅半碗,莲子桂圆却摆得满满当当。
煮得时间久了,桂圆都散成花,凝在藕羹中,把藕羹都晕上几分颜色。
越山岭停马驻足,将琉璃碗送到嘴边。
莲子煮得绵密,混着黏稠的藕羹和软烂的桂圆进入口中,甘甜瞬间充斥口腔,五脏六腑都热腾腾地温暖起来。
好甜,越山岭想着。
好甜,他这般回味着。
亮堂堂的月光洒在碗中。
越山岭倚着马抬头,浑圆的月亮气定神闲挂在空中,等待着人们的赞美和哀思。
好甜,这京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