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同轻柔的纱幔,笼罩着静谧的乡村。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远处池塘的蛙鸣与枝头早起的鸟儿啁啾,交织成一首安宁的序曲。
阳光,金色的、温暖的阳光,穿透薄雾,温柔地洒落下来。
它慷慨地包裹着站在我面前的李向楠,将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映照得如同细碎的钻石,折射出微小的彩虹光晕。
我,程茉莉,就像田埂边那最不起眼的一朵小野花,卑微地扎根在泥土里。
我渴望这阳光的照拂,渴望它的温暖能驱散心底经年的寒意,让我能平静地、安稳地、像所有普通花儿一样,向着光,慢慢长大。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与我玩笑。
狂风骤雨,一次次无情地摧残我单薄的花瓣和茎叶,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最深的恐惧,并非来自自然的严酷,而是……那个曾经许诺阳光的人,最终会像碾碎尘埃般,将我的期盼狠狠践踏。
“茉莉,”
向楠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我们在一起吧。
我是认真的。
”
他的目光灼灼,穿透薄雾,直抵我的心底。
那目光太烫,烫得我几乎要退缩。
向楠哥……他是那么明亮、正直的存在,像山涧清泉,像头顶这片毫无保留的阳光。
而我呢?心底的角落堆积着阴霾,过往的泥泞早已浸透了根茎,留下洗刷不掉的污迹。
我何德何能?这阳光太耀眼,太纯净,我不敢伸手,怕自己掌心的凉薄和过往的尘埃会玷污了它。
“向楠哥,”
我的声音轻得像拂过草尖的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配不上你。
”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硌在喉咙里,生疼。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失望或怜悯。
他向前一步,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味道瞬间将我笼罩。
“茉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
你看,”
他伸出手,指向天边那片正被朝阳染成金红色的云霞,“前方太阳升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崭新的开始,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们?”美好?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我的过去,李向阳……那些纠缠的、最终以伤害收场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翻涌。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却也让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慌乱。
“不要对我说拒绝的话,”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好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说我弟弟向阳。
”他直接戳破了那层我极力回避的窗户纸。
“你的出现,的确让向阳不一样了。
他因为你,收敛了浑身的刺,开始努力对抗父母的否定,尝试变得更好。
那时……我真心为他高兴,甚至想过退出,成全你们。
”
他的声音顿了顿,我能感觉到他胸膛微微的起伏,似乎在压抑某种激烈的情绪,“可是,向阳没有照顾好你。
他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我的期望。
茉莉,既然他没有珍惜,那我就不会再退让了。
这次,换我来守护你。
”守护?这个词太沉重了。
我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心底深处,另一个名字悄然浮现,带着一丝尖锐的疑虑。
“那……杜薇呢?”
我几乎是嗫嚅着问出来。
“我跟杜薇已经结束了。
”
他的回答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复杂情绪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总有很多事情很无奈。
这些无奈……只是因为我是‘哥哥’。
”
“哥哥”两个字,他咬得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释然。
或许,李向楠真的只是我儿时一个遥不可及的、闪着金边的美梦。
当这个梦如此真实地降临在身边,触手可及,我却惶恐得不知所措。
长久的仰望和求而不得,早已在我的灵魂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习惯了在阴影里仰望阳光,习惯了那份带着苦涩的“得不到”。
当阳光真正慷慨地倾泻下来,我反而畏缩了,害怕被灼伤,害怕这温暖只是昙花一现,更害怕自己根本承受不起这份光明。
“向楠哥……”
我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盛满了期待,让我心尖发颤,“我没想好。
我……喜欢你。
可是,”
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感觉每一个字都在背叛内心的悸动,“我需要时间。
我还不能……不能立刻接受自己作为女朋友的身份站在你身边。
我习惯了把你当做哥哥,当做亲人,突然的改变……我害怕。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环抱着我的手臂,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力道松了松,那份温暖似乎也退开了一寸距离。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远处持续的蛙鸣鸟叫。
然后,他轻轻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却努力装出轻松的模样。
“哈哈,没关系。
”
他松开我,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依旧亲昵,却少了刚才那份不顾一切的炽热,“小茉莉,别有压力,我给你时间,我可以等。
”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语气变得悠长而坚定,“反正,已经等这么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回城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
向楠开着车,像往常一样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村里谁家盖了新房子,后山的野柿子快熟了……他刻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仿佛清晨田埂边那场剖白心迹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我却能捕捉到他偶尔瞥向后视镜时,眼神深处那抹刻意隐藏的失落和执着。
母亲坐在后座,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悦,那笑容甚至比她服用的抗抑郁药更让她容光焕发。
她的目光不时在我和向楠的背影之间逡巡,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盼。
我知道她在高兴什么。
在回程上车前,我看到了那两个身影:一个四十出头、身材不算高大但很结实的男人,和一个有着警惕眼神的初中生模样的男孩。
他们提着一大袋沾着新鲜泥土的蔬菜瓜果,说是给我们送行的“一点心意”。
母亲介绍说是她的“旧识”,陈港。
可那个叫陈港的男人看母亲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和珍视,而他身后的男孩——陈绍正,那双早慧而略带审视的眼睛,在我和向楠身上来回扫视,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那眼神让我心头莫名地一紧,仿佛预感到平静湖面下即将涌动的暗流。
日子如同上了发条,朝着各自既定的轨道滑行。
向楠的工作似乎进入了异常忙碌的时期,来家里吃饭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从一周几次,变成两周一次,后来甚至一个月都难得见上一面。
电话和信息虽然不断,但隔着冰冷的屏幕,清晨田埂边那份滚烫的温度,似乎也在慢慢冷却。
我强迫自己不去深想,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医院的实习中。
当其他同学在自习室为考研挑灯夜战时,我穿梭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人声嘈杂的病房和诊室,一遍遍练习操作,整理病历。
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实实在在、能立刻带来收入的工作,像一个即将被推上战场的士兵,急切地需要盔甲和武器。
顺利毕业,然后立刻赚钱,养活自己,也减轻母亲的负担——这是我唯一的、紧迫的目标。
令人欣慰的是,母亲的抑郁症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冻土,终于显露出复苏的生机。
她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笑容多了,话也多了。
而这一切改变的源头,清晰指向了那个叫陈港的男人。
他们的恋情进展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不久后,我们在一家安静的餐厅正式见面。
母亲穿着我很少见她穿过的亮色裙子,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羞涩又幸福的光彩,那是被爱情滋养的模样。
陈港坐在她旁边,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她的脸,那眼神里的痴迷和珍爱,是装不出来的。
他说话带着乡音,但很朴实真诚,讲他当年如何倾慕母亲,如何因家境差距被拒绝,后来如何娶妻生子,妻子又如何不幸在生下儿子陈绍正时难产离世。
他一个人,靠着修汽车的手艺,从乡下的泥泞小路一步步挣扎到城里,风吹日晒,油污满身,硬是在n市站稳了脚跟,拥有了自己的汽修门店。
他的故事,是底层人摸爬滚打的缩影,带着汗水和机油的味道,却也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踏实。
很快,母亲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去了陈港位于n市郊区的家。
我没有跟去。
站在那个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充满生活气息的房子里,看着母亲眼中闪烁的、久违的对新生活的期待,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陈港是可靠的,他看母亲的眼神让我相信他能给她安稳和幸福。
她还年轻,前半生为了我,在抑郁的深渊里挣扎了太久。
如今我即将自立,她的人生下半场,理应有属于自己的阳光和色彩。
我不该成为她的羁绊。
至少,在我最无助的童年,她没有放弃我。
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陈港的善意是切实的。
在我实习期间,经济上偶尔捉襟见肘时,他总是能“恰好”地通过母亲,给予一些支援,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他也常让陈绍正以我为榜样,叮嘱儿子“好好读书,将来像茉莉姐姐一样考上大学,有出息”。
陈绍正每次见到我,都会闷闷地叫一声“茉莉姐”,眼神里那份最初的警惕似乎淡了些,但依然带着疏离和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惊喜在实习结束前三个月降临。
我竟提前拿到了业内顶尖的上市药企的offer!丰厚的底薪远超我的预期。
喜悦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之而来的是同事们隐约的议论和异样的眼光。
尽管三轮面试我都表现出色,专业问题对答如流,案例分析也思路清晰,但我的直属上司,那位姓黄的经理,面试时皱起的眉头和冷淡的态度,明确表示他并不想录用我。
最终能破格录用我这个尚未毕业的实习生,据说是因为当时恰好在场旁听的市场部总监张总,力排众议,一锤定音。
这“破格”的光环,并未带来荣耀,反而像一层暧昧不明的薄纱,笼罩在我的入职之上,给那些窃窃私语增添了无数暧昧的注脚——“唯一一个没毕业就入职的新人”。
入职后的第一项重要工作,便是随同黄经理,参加与核心代理商魏老板的饭局。
包厢里灯光迷离,昂贵的菜肴香气混杂着浓烈的烟酒气味。
黄主管低声向我传授着“职场规则”:酒杯要倒几分满,敬酒的顺序和说辞,如何察言观色地替领导挡酒……这些“学问”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当魏老板,一个略微清瘦的、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在黄主管介绍我时,那双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然后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对着黄经理调侃道:“哟,我就知道,张总还是喜欢美女。
这新人,水灵!”
那语气里的狎昵和暗示,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初入职场的紧张和局促。
包厢里的哄笑声似乎放大了。
黄经理打着哈哈,没承认也没否认。
魏老板的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缠绕在我身上。
我端着酒杯的手指尖冰凉,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一半是羞愤,一半是极力克制的怒火。
心底那个小小的、倔强的声音在呐喊:我不是花瓶!我的面试成绩是实打实的!可另一个更清醒、更冷酷的声音迅速压倒了它:程茉莉,你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份能让你和母亲体面生活的薪水。
这份offer上“破格”的标签,此刻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委屈和怒意,努力让嘴角弯起一个职业化的、略显僵硬的弧度。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
我像一朵在风雨中挺立的野花,习惯了承受,也学会了在夹缝中寻找生存的空间。
阳光或许奢侈,但活下去的土壤,我必须牢牢抓住。
我将酒杯微微倾斜,澄黄的液体在迷离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缓缓倒向那个属于我的、必须面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