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神机天衍 本章:第一章

    天花板上那片深褐色的霉斑,像一张扭曲的人脸,空洞地俯视着我。廉租房里那股混合了过期外卖、灰尘和绝望的、陈腐的酸馊味,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后熟悉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滞重,肺叶如同锈蚀的风箱,徒劳地挣扎着,每一次都牵扯出胸腔深处沉闷的钝痛。太累了。视线里那张油腻小桌腿旁散落的褪色药板,还有半瓶浑浊的凉白开,成了世界尽头模糊的注脚。

    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漫涌上来,带着冰凉的潮气,彻底淹没了感官。意识沉入一片虚无的深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令人安心的寂静。

    然后,是光。

    刺眼的白炽灯光粗暴地撕开黑暗,紧接着,是年轻得近乎聒噪的喧嚣声浪猛地灌入耳朵——兴奋的交谈、行李箱轮子滚过水泥地的轰隆声、混杂着青春汗意的热浪。

    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我本能地抬手遮挡。手臂抬起时,陌生的轻盈感让我心脏骤然一缩。不再是记忆中那种肌肉松弛、骨骼酸涩的沉重。视线聚焦,眼前是晃动的人影、颜色鲜亮的迎新横幅,还有一张张洋溢着蓬勃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

    同学同学!发什么呆呢快跟上,前面就是你们新生报到的棚子了!一个戴着红袖章、嗓门洪亮的学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轻没重。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回神,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巨大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2025级新同学——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2025年大学开学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几乎是扑到旁边一张临时摆放的签到桌前,一把抓起桌上那份被无数人翻过、边角卷起的《新生入学指南》。扉页下方,那行印刷体的黑色小字清晰无比:

    **江城大学

    2025年9月1日**

    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纸张发出不堪承受的呻吟。不是梦。廉租房发霉的天花板、那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病痛……那具衰老、腐朽、被所有人遗忘的躯壳,连同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远远地抛在了四十年后的时空尘埃里。我回来了。回到了命运的起点,回到了这所埋葬过我所有青春幻梦、也最终将我推向那条孤寂小径的大学。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喜和某种尖锐战栗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四十年的单身狗生涯,被时间磨砺得只剩下一个刻骨的执念:为什么凭什么那些在校园里如星辰般耀眼的名字,那些曾让我卑微仰望、连搭话都心跳失序的女神们,她们的光环背后,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裂痕

    前世那些深埋心底的、日积月累的、带着隐秘渴望和酸涩的八卦,此刻如同沉船宝藏,在记忆的深海中骤然被探照灯打亮,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那些零碎的片段,那些无意间捕捉的细节——走廊尽头的低语,图书馆角落的泪光,深夜路灯下拉长的、疲惫不堪的影子——不再是模糊的叹息,它们骤然清晰、锐利,带着前所未有的、足以撬动命运的力量!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血液在年轻的血管里奔涌呼啸。一个念头,带着魔鬼般的诱惑,在狂喜的废墟上疯狂滋长:凭什么我还要重蹈覆辙凭什么我还要做那个在角落默默无闻、最终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

    我要玩把大的。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我重获新生的脑子里瞬间成型。那些名字,前世校园里最璀璨、最遥不可及的十颗星辰,她们不为人知的软肋和秘密,此刻都成了我手中无形的丝线。我要用这四十年的积累,去拿捏她们。一天一个不,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我要像收集珍贵的邮票一样,把她们的名字,一个一个,从云端拽入我的掌心。当那本无形的集邮册被填满,当这十个名字都被我征服、或者说……攻略完成,那是否就意味着,我彻底战胜了那个卑微怯懦、孤独终老的自己那是否就是这场荒谬重生的终极意义

    一个带着点狠劲、又有点扭曲的笑容,不受控制地爬上了我的嘴角。我松开攥得发皱的《指南》,挺直了这具久违的、充满力量感的年轻脊梁,目光投向远处熙熙攘攘的报到长队,仿佛穿透人群,看到了未来那一个个即将被我解锁的目标。

    等着吧,一个声音在心底无声地咆哮,这一次,轮到我来定规矩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台精密仪器开始运转。我刻意避开了前世那条按部就班、最终通向孤独的轨迹。前世那个唯唯诺诺、渴望融入却总是笨拙碰壁的透明人形象被我彻底摒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低调观察。我像一个幽灵,无声地穿梭在课堂、食堂、图书馆、操场边缘。目光锐利,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与我脑中那份沉甸甸的宝藏进行着反复的比对和印证。

    笔记本在床铺下锁着,但里面的内容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校花林薇,那个如同晨露般清新、一笑能让半个校园失神的女孩,她的秘密就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她患有严重的雷电恐惧症,根源是童年阴影。每当雷雨夜,她都会躲进音乐楼最深处那间隔音效果最好、几乎与世隔绝的琴房,蜷缩在冰冷的钢琴凳下瑟瑟发抖,直到风雨停歇。

    而此刻,笔记本上的字迹在我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9月15日傍晚,特大雷暴。林薇被困琴房,受惊过度引发急性惊恐障碍,独自挣扎至深夜,事后高烧三日。**

    就是今天。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彻底吞噬。下午的阳光被彻底掐灭,白昼瞬间陷入黄昏般的晦暗。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天际,沉闷的雷声如同远古巨兽在云层深处焦躁地踱步,由远及近,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教室里开始骚动。老师匆匆结束了讲解,宣布提前下课。学生们呼啦一下涌向门口,脚步带着逃离的急切。

    我逆着人流,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向音乐楼的方向。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狩猎前的亢奋。雨水,终于忍耐不住,先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干燥的地面,腾起一片尘土的气息,随即,倾盆之势再无保留,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雨声、雷声。

    音乐楼里一片死寂,提前亮起的惨白灯光在空旷的大厅里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巨大的落地窗外,闪电像狰狞的巨爪,一次次撕裂昏暗的天幕,每一次都伴随着几乎要震碎玻璃的炸雷。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渗入的土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我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目标明确:最深处那间琴房。

    门虚掩着。

    轻轻推开一条缝。

    惨白的灯光下,偌大的琴房只有中央孤零零一架三角钢琴。而钢琴下方狭窄的空间里,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林薇。

    她像一只被狂风暴雨吓坏了的小兽,紧紧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肩膀和手臂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闪电亮起,每一次紧随其后的恐怖炸雷,都让她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压抑的呜咽。她死死咬着下唇,试图阻止那恐惧的声音,但泪水早已汹涌地爬满了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那是一种被彻底击垮、被世界遗弃的绝望姿态,与她人前那朵高不可攀的校花形象,判若云泥。

    前世关于她高烧三日的模糊信息,此刻具象化为眼前这幅令人心颤的画面。我甚至能想象,如果没有干预,她独自在这冰冷、黑暗(如果灯也因雷电跳闸的话)的角落挣扎数小时的痛苦。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探究欲,悄无声息地走近几步,停在了一个不会过于惊扰她的距离。

    林薇。我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穿透雨幕和雷声的间隙。

    琴凳下的身影猛地一僵,像被冻住。随即,她惊恐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眼睛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望出来,瞳孔里是纯粹的、小动物般的恐惧和警惕。看清是我——一个同班但几乎没说过话的男生后,那警惕中又混杂了极度的难堪和无地自容。

    你……你怎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下意识地往钢琴底下更深处缩去,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我没有再靠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那是我在宿舍就写好的。

    给。我往前递了递,语气依旧平静,别在这里待着,不安全。去二楼东侧走廊尽头那个活动室,那间屋子隔音最好,窗户也小,感觉会好很多。里面有应急灯。

    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雷雨别躲琴房,二楼东活动室更安全。

    她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纸条,眼神里的恐惧和难堪被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置信取代。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你怎么知道,但最终只是颤抖地伸出手,飞快地抓过了那张纸条,指尖冰凉。

    走吗我侧开身,示意她出来,雨太大,这边太偏,万一停电……我正好也要去那边找人,顺路。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劈亮整个琴房,紧接着是几乎掀翻屋顶的炸雷。林薇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再次剧烈地一颤。这一次,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钢琴底下钻了出来,脸上毫无血色,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踉跄着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眼神慌乱地扫过窗外狰狞的闪电,又看向我,带着一丝乞求。

    走…走!她声音破碎,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带路。她踉踉跄跄地紧跟在后面,高跟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出急促又慌乱的哒哒声,每一步都透着惊魂未定。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压抑不住的、急促的抽泣和喘息。

    外面雷声依旧轰鸣,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世界。但通往二楼活动室的走廊相对安静许多。推开活动室的门,里面果然如我所言,空间不大,窗户窄小,厚厚的窗帘拉上了一半,隔绝了大部分刺眼的闪电。角落里亮着一盏小小的应急灯,散发着柔和稳定的暖黄色光芒。

    林薇几乎是冲进去的,反手就紧紧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里的惊惧明显消退了一些。她靠在门上,缓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看向一直安静站在旁边、没有打扰她的我。

    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条。她低头看了看纸条,又抬头看向我,泪痕未干的脸上,困惑、后怕、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校花的光环,只剩下最纯粹的脆弱和不解。

    你……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你怎么知道……我怕打雷又怎么知道……那个琴房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我,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刚刚经历过巨大惊吓后的依赖。窗外的雷声依旧闷响,但在这小小的、亮着暖光的空间里,似乎已不再那么可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她尚未平复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沉稳的心跳。

    林薇的目光像探照灯,牢牢锁在我脸上,那里面有劫后余生的脆弱,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未知答案的探究。她的问题,像一根针,悬在安静的空气里。

    我迎着她的视线,脸上早已准备好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腼腆和坦然的微笑。

    呃,其实……是巧合。我挠了挠头,声音放得轻缓,带着点不好意思,报到那天,人挤人的,我拖着箱子差点摔倒,是你扶了我一把,还记得吗我看着她,眼神真诚。那确实发生过,在前世,一个微不足道、她可能早就忘记的小插曲。

    林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瞬间。人潮汹涌的报到日,对她而言,大概只是无数被关注和被请求的片段之一。

    当时我箱子上的标签掉了,你帮我捡起来,还提醒我小心脚下。我继续补充细节,让这个巧合显得更可信,就是那个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你手腕上……好像有个医院的那种住院腕带上面好像印着‘心理科’之类的字,很模糊,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语气带着不确定的犹豫,后来……后来有一次在图书馆,外面突然打雷,声音不大,但我注意到你整个人一下子绷得很紧,脸色瞬间就白了,还把手里的书掉地上了……我就猜,你可能不太喜欢打雷。

    我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眼神从探究慢慢转向一种恍然,紧绷的肩膀似乎也松了一点点。这个解释,虽然巧合得有点过分,但细节足够具体,逻辑链条勉强也能自圆其说。

    至于琴房……我语气更轻松了些,甚至带上一点这很正常的笑意,我高中是音乐特长生,对琴房结构比较熟。那间琴房位置最深,门也厚实,隔音确实好,一般人觉得安全。但我看过建筑图纸,那上面是钢结构屋顶,旁边还有棵大树……雷雨天,反而是最危险的区域,感应雷的风险很高。二楼活动室虽然小点,但结构更简单,是实心砖墙,位置也避开了大树,相对安全系数高很多。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说完,我适时地露出了一个幸好没出事的庆幸表情:刚才看你往音乐楼跑,外面雷又那么凶,我就有点担心……想着万一呢就写了张纸条跟过来看看。还好,还好赶上了。

    活动室里一片安静。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雷声也变成了遥远的闷响。应急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们。林薇靠着门板,静静地听着,攥着纸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她脸上的戒备和惊惧,如同冰雪在暖阳下悄然消融,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那是一种精神高度紧绷后骤然松懈下来的虚脱。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凌厉探究,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水光的柔软。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成一个无声的叹息。

    谢谢……两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终于触碰到一点实体的茫然。真的……谢谢你。

    她没有再追问。那张写着我名字(我特意署了名)的纸条,被她小心地抚平折痕,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暖黄的灯光下,她微微偏过头,一滴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留下一条微亮的水痕。她飞快地用手背擦去,动作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

    我……我好多了。她低声说,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尝试着站直身体,离开门板的依靠,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

    我知道,这一步,成了。那滴眼泪和那声谢谢,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宣告了第一个名字旁边,可以打上一个无形的勾。一种隐秘的、掌控节奏的快感,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窜过我的脊椎。

    苏倩,高岭之花的名字,在笔记本的第二页,墨迹清晰。

    不同于林薇那种阳光下的恐惧,苏倩的秘密,深埋在夜色和冰冷的现实里。**每晚十点后,‘蓝调’酒吧后巷,兼职清洁工。遇高利贷骚扰。**

    简短的记录,勾勒出一个与白天那个清冷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学姐截然相反的形象。

    目标明确:蓝调酒吧后巷。时间:晚上十点半。

    江城九月底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卷着城市角落特有的、混杂着油烟、垃圾和潮湿水汽的味道。我裹了件不起眼的深色外套,靠在蓝调酒吧后巷对面一个废弃报亭的阴影里。巷口昏黄的路灯像醉汉惺忪的眼,只能照亮一小片油腻的水洼。巷子深处,一片模糊的黑暗,偶尔被酒吧后门开关时泄出的嘈杂音乐和炫光短暂撕裂。

    十点二十分左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苏倩。

    她换下了白天那身干净利落的学院风衣裙,穿着一套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深蓝色清洁工制服,宽大的裤腿和袖口让她显得更加单薄。一头及肩的黑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疲惫的额头。她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黑色大垃圾袋,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巷子深处那几个散发着恶臭的大型垃圾桶。

    白天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气质荡然无存,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被沉重生活压弯了腰的年轻女孩,沉默地对抗着夜晚的污浊。她吃力地将垃圾袋拖到桶边,踮起脚尖,试图将沉重的袋子塞进去。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线条依旧优美,却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就在她费力地将垃圾袋推进桶里,发出沉闷响声时,巷子另一头,几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堵了过来。劣质香烟的气味混合着浓重的酒气先一步飘了过来。三个男人,穿着流里流气的花衬衫,领口敞开,露着廉价的链子。为首的是个剃着青皮、一脸横肉的胖子,嘴里斜叼着烟,眼神浑浊地上下打量着苏倩。

    哟,苏大美女,这么晚还这么辛苦啊胖子喷出一口烟圈,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油腻腔调,故意拖长了调子,哥几个特意过来看看你。

    苏倩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手上收拾垃圾桶盖的动作,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试图装作没听见,侧身想从垃圾桶和墙壁的缝隙间挤过去离开。

    哎,别急着走啊!旁边一个瘦高个嬉皮笑脸地横跨一步,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手臂故意张得很开,几乎要碰到苏倩的身体,龙哥跟你说话呢!欠我们彪哥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啊利滚利,可又涨了不少哦!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作势要去挑苏倩的下巴。

    苏倩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砖墙上,避开了那只手。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厌恶的苍白,像覆盖了一层寒霜。那双白天里清冷疏离的眼睛,此刻在昏暗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屈辱。

    钱,我会还。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月底,一分不少。现在,请你们让开。

    月底被称作龙哥的胖子嗤笑一声,将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你糊弄鬼呢就靠你扫垃圾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他往前逼近一步,庞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几乎将苏倩笼罩在阴影里,彪哥说了,今晚要么见到钱,要么……他猥琐地嘿嘿一笑,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在苏倩身上逡巡,……你就跟我们走一趟,去跟彪哥‘好好’聊聊,说不定还能宽限几天

    旁边两个混混也跟着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眼神黏腻。

    苏倩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身体绷得更紧,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她紧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刀,扫过眼前三张丑陋的脸,一只手悄悄背到身后,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也许是墙边的半块碎砖那份强装的镇定下,是濒临爆发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看得清楚,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从报亭的阴影里无声地踏出一步,正好站在巷口昏黄路灯的光晕边缘,让我的身影清晰地投射进巷子里。

    哟,挺热闹啊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懒洋洋的腔调,在这充满紧张和恶意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三个混混和苏倩同时猛地转头看向我。

    苏倩的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更深的警惕和疑惑,她显然认出了我——那个最近在校园里似乎总有些巧合出现在她附近的学弟。

    龙哥被打断,显得极为不爽,眯起醉眼上下打量我:你他妈谁啊滚远点!少管闲事!

    我没理会他,目光越过他们,直接落在苏倩身上,脸上故意做出一点无奈和熟稔的表情:学姐还真是你啊周导员刚才到处找你,打你电话关机,急得不行,说系里有份紧急材料明天一早就要用,让你务必今晚回宿舍一趟,他在楼下等你。我的语气自然流畅,带着点总算找到人的庆幸。

    周导员苏倩愣住了,眼神里的疑惑更深。周导员确实是她所在系的辅导员,但……紧急材料今晚找他这太突兀了。

    对啊!我加重了语气,往前走了两步,完全无视了那三个脸色不善的混混,周导急死了,说材料就锁在他办公室,钥匙只有他有,但他临时有事出去,让你在楼下等他电话,他大概……嗯,十一点左右能赶回来。我抬手看了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煞有介事,这不,派我出来碰碰运气,说你可能在这附近勤工俭学……没想到真碰上了!快走吧学姐,别让周导等急了,他脾气可不太好。

    我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朝苏倩那边走过去,目光坦然地迎向那三个混混,带着点公事公办、别挡道的催促意味。

    周导员龙哥皱起眉头,嘴里重复了一遍,脸上横肉抖了抖。江城大学导员的名头,对这些在底层混迹、欺软怕硬的家伙来说,天然带着一种体制内的威慑力,远不是他们能轻易招惹的。尤其是听到脾气不太好锁办公室这些细节,更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瘦高个和另一个混混也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那股嚣张气焰明显弱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和顾忌。

    妈的……龙哥低声骂了一句,显然在权衡。最终,他狠狠瞪了苏倩一眼,又狐疑地扫了我几眼,粗声粗气地撂下一句:行!苏倩,老子记住你了!月底!一分钱都不能少!不然……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却没敢再说更过分的话,朝两个同伴一甩头,走!

    三个混混骂骂咧咧地转身,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浓重的烟酒气也随之散去。

    狭窄的后巷里,瞬间只剩下我和苏倩两人。刺鼻的垃圾酸腐味重新占据上风。头顶那盏昏黄的路灯滋滋作响,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苏倩依旧紧贴着冰冷的砖墙,仿佛那点凉意能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脸上的冰霜并未完全融化,只是之前那种紧绷到极致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浓重的困惑取代。她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试图剖开我话语里的每一层伪装。

    周导员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找我她显然一个字都不信。

    我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停下,摊了摊手,脸上那点公事公办的表情褪去,换上了无奈和坦诚:抱歉,学姐。周导员没找你,我也不知道他电话。

    我指了指混混消失的方向,刚才那情况……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他们那种人,就怕跟‘官方’沾上点关系。提周导,比提什么都管用。

    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酒吧隐隐传来的鼓点和头顶路灯微弱的电流声。苏倩沉默着,那锐利的目光依旧钉在我脸上,没有移开,也没有丝毫软化。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垃圾的酸腐和一种无声的张力。她在审视,在判断,在权衡我话里的每一个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我以为她要用沉默筑起更高更厚的冰墙时,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为什么声音很轻,几乎被巷子里的风声吞没,却清晰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硬,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又落在我脚边那个被丢弃的烟头上,最后回到我眼中,你跟踪我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不肯折腰的细竹,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和距离感。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比刚才面对混混时更加尖锐,仿佛要将所有窥探到她狼狈一面的人,都冻结在原地。

    我迎着她的审视,没有躲闪。巷子深处的黑暗仿佛有生命,无声地蔓延,只有我们头顶这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像舞台的聚光灯,将这一刻的寂静和她的戒备无限放大。她身上那件宽大的旧制服,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空荡,勾勒出单薄的肩膀线条。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冲上我的鼻尖。

    学姐,我的声音放得很低,在寂静的巷子里却异常清晰,开学那天,图书馆社科区第三排书架。我找一本《社会契约论》,在最顶层,够不着。你正好在旁边,没说话,只是默默帮我拿了下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就走开了。

    苏倩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但瞬间又归于冰冷。那对她而言,大概只是一个完全不需要记忆的、顺手为之的瞬间。

    后来,我继续说着,语气平缓,像是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一次在二食堂,我饭卡丢了,正尴尬地站在打菜窗口。也是你,排在我后面,直接用自己的卡帮我刷了一份最便宜的套餐,然后端着盘子就走了,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像是在努力打捞这些早已沉入记忆海底的碎片。这些细节,在我前世的笔记本里当然没有,是我此刻即兴的杜撰。但此刻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的真实感。

    再后来……我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扫过她因为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指,……我就注意到,你好像很忙。白天上课,晚上很晚才回宿舍。脸色也总是很疲惫。有一次很晚了,我碰巧路过这边,看到你……从酒吧后门出来,穿着这身衣服。我指了指她的制服,语气里没有任何鄙夷,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再后来,就撞见过一次……他们堵你。

    我的目光坦然地看着她,带着点看,就是这么简单的坦诚:不是什么跟踪。只是……碰巧看到了。碰巧记住了你帮我的那两次。所以……今晚又‘碰巧’路过,看到他们又来了,就……编了个周导员的幌子。我耸耸肩,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总不能看着你……吃亏吧毕竟,你帮过我,虽然你可能早忘了。

    谎言需要真实的细节来支撑。我赌她不会、也无法去验证那两个帮助是否真的发生过。更重要的是,我赌她内心深处的骄傲,让她更愿意接受一个被帮助者偶然的回报这样的解释,而不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窥探者。

    巷子里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模糊的喧嚣。

    苏倩依旧沉默着。她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色,正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褪去。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肩膀线条,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懈下来。

    那份冰冷的、带着攻击性的审视,如同被戳破的气泡,正在无声地消散。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流淌。几片枯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从我们脚边掠过。

    终于,苏倩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不再像刀子,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那是一种被生活重担反复碾压后,连愤怒和戒备都显得奢侈的疲惫。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被戳破秘密的难堪,长久压抑的委屈,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暖意

    然后,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称之为笑容的弧度,极其短暂地在她苍白的唇角闪现了一下。像阴霾厚重的云层边缘,极其吝啬地漏下了一线微弱的阳光,转瞬即逝。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比刚才更沙哑,却不再紧绷。两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移开目光,不再看我,而是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着污渍的旧球鞋。

    她没有再追问。没有质疑那两个帮助的真伪。也没有解释她为何欠下高利贷。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份解围,以及那个为她狼狈处境勉强披上的、名为回报的遮羞布。

    这无声的默认,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第二个名字,苏倩,旁边那个无形的勾,可以落下了。

    一种熟悉的、掌控节奏的满足感再次升腾而起,带着微醺的暖意。然而,就在这满足感即将弥漫开来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如同冰冷的细针,毫无预兆地刺了我一下。

    太快了。那丝不安稍纵即逝,快得来不及捕捉。我的目光落在苏倩低垂的、带着脆弱弧度的脖颈上。昏黄的光线下,她侧脸的轮廓显得异常单薄,仿佛一碰即碎。那份沉重的疲惫,像一层无形的灰尘,覆盖在她身上。

    计划在稳步推进。名单上的名字被一个个划去的感觉,如同上瘾的毒药。但赵小雨,这个名字旁边打上勾的方式,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难以察觉的裂痕。

    赵小雨,校园广播站的金嗓子,永远活力四射、笑声像阳光一样能穿透阴霾的女孩。她的秘密,藏在笔记本的第三页:**母亲尿毒症晚期。每周三、六下午,偷偷去市三院血液透析中心做护工,为母筹药费。遇医闹纠缠。**

    一个阳光表象下,压着沉重山岳的灵魂。

    我碰巧出现在市三院血液透析中心外的走廊,在一个周三的下午。时机掐得刚好,就在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因为对护士态度不满而爆发,一把将瘦弱的赵小雨狠狠推搡到墙上的瞬间。

    妈的!什么服务态度老子花钱是来看你们脸色的男人唾沫横飞,手指几乎戳到惊慌失措的护士脸上,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揪着赵小雨的胳膊,阻止她去扶起被推倒的医疗推车。

    先生!您冷静点!有话好好说……赵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挣扎,却被对方铁钳般的手捏得生疼,小脸煞白,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无助。

    一切都按剧本进行。我冲上去,挡在赵小雨身前,用身体隔开那个暴怒的男人,声音沉稳地表明我是医院保安部(一个临时从清洁工休息室顺来的旧胸牌成了道具),强硬地要求他立刻松手,否则报警处理。我的介入足够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气势。那男人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终究不敢真在医院闹大,悻悻地甩手离去。

    风波平息。护士感激地对我点头,收拾残局。走廊里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赵小雨和我。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大眼睛,此刻被泪水彻底模糊,像被暴雨打湿的雏菊。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挤出平时那个开朗的笑容,说一句谢谢你啊同学,但努力了几次,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委屈的哽咽。

    呜……她猛地用手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那不是获救后的喜极而泣,而是长久以来独自背负的巨石被撬动了一角后,轰然倾泻的疲惫、恐惧和无助。

    没事了,没事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像安慰林薇那样。

    别碰我!赵小雨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开,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她抬起泪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看穿的惊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羞耻。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是不是都知道了知道我妈妈……知道我……她语无伦次,泪水流得更凶,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质问。

    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之前所有的成就感。面对林薇和苏倩时,她们或脆弱或冰冷,但至少维持着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距离。而此刻赵小雨的崩溃,如此直接,如此赤裸裸,充满了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痛苦和无地自容。我那句碰巧路过的谎言,在她如此剧烈的反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我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看着她哭得几乎窒息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感堵在胸口。我的介入,似乎并没有带来纯粹的解脱,反而撕开了她拼命维护的、阳光下的最后一点伪装。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包纸巾。她一把抓过,胡乱地擦着脸,泪水却像擦不干一样。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我没有离开,也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混合着她悲伤无助的气息。时间变得粘稠而沉重。那一刻,计划表上那个即将被划掉的名字,突然失去了某种冰冷的符号意义,变得无比沉重。一种模糊的、无法定义的沉重感,悄然压上了心头,让之前那种掌控一切的轻快感,荡然无存。

    名单在缩短。笔记本上那些冰冷的名字旁边,无形的√一个接一个地增加。王璐,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眼神忧郁的文学社才女,笔记本上记录着她父亲因冤案入狱、她拼命打工试图翻案的秘密。我用前世偶然得知的一个关键目击者线索(模糊处理成听家里长辈提过一嘴旧案),在她被债主逼到绝望边缘时,递给了她一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

    李曼,校游泳队的健将,阳光下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却无人知晓她因一次意外溺水而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连洗澡都恐惧。我碰巧在她于游泳馆更衣室惊恐发作、几乎窒息时出现,用前世从心理文章里看来的、半生不熟的脱敏引导方法(包装成以前一个朋友也这样,试过这法子有点用),笨拙却有效地帮她度过了那几分钟的黑暗。

    陈思琪,家境优渥的艺术系女神,秘密是长期被嫉妒她的继妹网络暴力,导致严重抑郁和厌食。我匿名将继妹购买水军、伪造证据的转账记录截图(来源笔记本只含糊记着某论坛技术贴提及),发到了她常去的心理互助小组邮箱……

    每一次,我都像一个精准的剧本医生,在最危急的时刻切入,用恰到好处的巧合和信息,解决她们的困境。每一次,我都收获感激、疑惑,或者如赵小雨那次般的剧烈情绪波动。每一次,看着她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或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那种改变命运的掌控感依旧存在,却不再纯粹。它开始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越来越清晰的不安。

    那份不安,终于在第七个名字——孙雅身上,如同积蓄已久的堤坝,轰然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孙雅,校学生会主席,永远妆容精致、处事滴水不漏的女强人。她的秘密,是笔记本上最简短也最沉重的一条:**父赌鬼,长期暴力催债。周末晚,出租屋,遇险。**

    一个没有具体时间、没有具体地点、只有冰冷结果的记录。

    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那个周末的夜晚,像个幽灵一样,在她学校附近那个破败的城中村出租屋区域徒劳地徘徊。根据笔记本上极其模糊的线索(巷口有棵歪脖老槐树)和前世道听途说的碎片,我勉强锁定了其中一片区域。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烟、腐烂垃圾和一种底层挣扎的绝望气息。狭窄的巷道交错如迷宫,灯光昏暗,墙壁上贴满各种污秽的小广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虑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笔记本的模糊成了致命的缺陷。是哪一间什么时候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几条相似的巷子里穿梭,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突然,一声尖锐刺耳的、带着极度惊恐的女声嘶喊,如同淬毒的利箭,撕裂了沉闷的夜色!

    滚开!别碰我——!!!

    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凭着直觉朝着声音来源的巷子狂奔而去。脚步声在死寂的巷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冲过拐角。

    眼前的景象让我瞳孔骤缩!

    昏黄的路灯下,三个明显喝醉了的男人,正围着一个奋力挣扎的女孩。孙雅!她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不堪,昂贵的套装被扯得歪斜,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和惊恐冲刷得一片狼藉。一个光头男正粗暴地拽着她的胳膊,另一个黄毛试图去捂她的嘴,第三个则醉醺醺地在旁边淫笑着起哄。

    臭娘们!你爸欠的钱,父债女偿天经地义!光头男喷着酒气,另一只手就去撕扯孙雅的衣领。

    救命——!孙雅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捂她嘴的黄毛手上。

    啊!操!黄毛吃痛缩手。

    就在这瞬间的混乱!

    住手!我怒吼一声,如同炮弹般冲了过去,没有任何策略,只有一股血冲脑门的蛮力。目标直指那个正撕扯孙雅的光头!

    或许是我的出现太突然,或许是怒吼的震慑,光头男下意识地松了手,惊愕地转头。

    我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他的面门!砰!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与皮肉撞击的钝感。光头男惨叫一声,踉跄着捂住鼻子,鲜血瞬间从指缝涌出。

    妈的!哪来的小杂种!旁边的黄毛和另一个混混反应过来,酒意瞬间化为凶戾,怒吼着扑了上来。

    赤手空拳对三个红了眼的醉汉!肾上腺素飙升,恐惧被巨大的愤怒压过。我凭着本能格挡、闪躲、反击。拳头砸在身上的闷响,粗重的喘息,恶毒的咒骂,在狭窄的巷子里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我眼角余光瞥见孙雅脱离了钳制,正惊恐地缩在墙角,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跑!孙雅!快跑!去人多的地方!报警!我一边奋力格挡着黄毛砸来的拳头,一边嘶声朝她吼叫。肩膀硬挨了一下重击,痛得我眼前发黑。

    孙雅像是被我的吼声惊醒,恐惧地看了缠斗的我们一眼,终于尖叫着转身,跌跌撞撞地朝巷子外跑去。

    想跑!被我一拳打出血的光头男缓过劲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神变得无比狰狞。他根本没去管逃跑的孙雅,而是从后腰猛地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弹簧刀!啪嗒一声,刀刃弹出!

    小兔崽子,老子弄死你!他咆哮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刀尖直直朝我捅了过来!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热血、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掌控感,在这道致命的寒光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时间仿佛被拉长,我能清晰地看到刀尖上反射的、自己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

    完全是求生的本能!我猛地向旁边侧身闪避!嗤啦!锋利的刀刃擦着我肋下的衣服划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凉意!衣服被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肤被划破,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剧痛!

    但也正是这剧痛,激发了我骨子里最后的凶性!趁着光头男一刀刺空、身体前冲的惯性,我咬着牙,不顾肋下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屈起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

    呃啊!光头男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手里的刀也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另外两个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滞。

    警察来了!快跑!我捂着不断渗血的肋下,用尽力气朝着巷子口的方向嘶吼,声音因为剧痛而变形。

    操!黄毛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巷口(那里其实空无一人),又看了一眼捂着肚子蜷缩在地的光头男和地上带血的刀,酒彻底醒了,脸上露出恐惧,快走!快走!他拉起另一个混混,也顾不上地上的同伙,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跑,脚步声迅速远去。

    巷子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光头男痛苦的呻吟,还有浓郁的血腥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手指死死按住肋下那道不断渗出温热的伤口。粘稠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手掌和衣服。

    光头男蜷缩在不远处,痛苦地干呕着。

    远处,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急促而尖锐的警笛声,红蓝闪烁的光划破了城中村污浊的夜空。是孙雅,她真的报警了。

    警笛声撕破城中村污浊的夜幕,红蓝光芒在狭窄的巷道墙壁上疯狂跳跃,像一场荒诞的舞台灯光。我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背靠着湿漉漉、贴满小广告的砖墙,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锐痛。粘稠温热的液体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浸透了单薄的T恤,又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黏腻冰凉。

    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地逼近,手电筒刺目的光柱猛地打在我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

    警察!不许动!严厉的喝令声响起。

    是他!警察同志!就是他!还有地上那个!孙雅带着哭腔、颤抖的声音紧跟着传来。

    强光移开,我勉强睁开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迅速控制了现场。那个被我顶翻在地的光头男像死狗一样被铐了起来,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孙雅被一个女警搀扶着,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泪痕交错,妆容糊成一团,平日里那副精明强干、无懈可击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恐和脆弱。她看向我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感激,有后怕,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一个年轻的男警蹲到我面前,声音严肃但带着关切,用手电筒照着我的肋下。当光线落在那片被血浸透的衣服上时,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伤得不轻!快,叫救护车!

    肋下的疼痛一波波袭来,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伤口。但更深的痛楚却来自心底。刚才那生死一瞬的惊悸感,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缠绕着我的心脏。那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刀,那擦着皮肉划过的死亡触感,清晰地烙印在感官里。差一点……只差一点点……我所谓的重生攻略,所谓的掌控命运,在那原始的暴力和冰冷的刀锋面前,简直像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掌控感笑话!我连自己的命都差点搭进去!这根本不是什么游戏!没有预知一切的上帝视角,没有绝对安全的存档点!每一次介入,都是在真实的刀尖上跳舞,赌注是自己的血肉之躯!笔记本上那冰冷的记录,在真实的血肉和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我没事……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试图推开男警伸过来搀扶的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警察的声音、孙雅的啜泣、光头男的叫骂……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黑暗温柔地、带着解脱般的倦意,重新拥抱了我。

    消毒水的气味,熟悉又刺鼻。

    意识从混沌的泥沼中缓缓上浮,伴随着肋下阵阵钝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我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单调的天花板和惨白的灯光。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微微侧头。病床边坐着一位穿着白大褂、面容和善的中年女医生。她手里拿着病历夹,正关切地看着我。她胸前别着的名牌上写着:张主任。

    还……还好……我声音沙哑,试着动了动身体,肋下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别乱动。张主任连忙制止,你运气不错,伤口看着吓人,但没伤到内脏,主要是皮肉伤和失血。已经缝合处理过了,静养一段时间就好。她低头翻看着病历,小伙子,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自身安全啊。要不是警察和救护车来得及时……

    她后面的话我没太听清。见义勇为这个词像一根刺,扎在心头。我沉默着,目光落在自己缠着厚厚绷带的肋部。那里裹着的不仅仅是纱布,更像是我那可笑攻略计划破碎后留下的、血淋淋的证据。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孙雅走了进来。她显然已经整理过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梳理过,脸上虽然还带着疲惫和苍白,但那份女强人的干练气质似乎恢复了一些。只是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惊魂未定的余悸。

    她手里提着一个水果篮,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你……好点了吗她看着我,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我点点头,没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谢谢你……真的。孙雅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直视着我,那份精明似乎又回来了一些,警察那边我都做了笔录。那几个人是冲着我爸的赌债来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多亏你。医药费我已经付过了,后面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我说。她的语气很诚恳,但也带着一种清晰的、公事公办的界限感。感激是真的,但那份属于学生会主席的疏离和分寸感,也重新构筑了起来。

    不用谢。我干涩地回应。看着她恢复冷静的脸,想到昨夜她崩溃嘶喊、妆容尽毁的模样,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我改变了什么赶走了几个混混可她那赌鬼父亲呢那沉重的债务呢那如影随形的危险呢我所谓的帮助,不过是暂时按下了一个危险的开关,而根源的炸弹,依旧在滴答作响。

    孙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情,最终只是抿了抿唇:你好好休息,我……我晚点再来看你。她转身离开了病房,背影依旧挺直,却似乎比平时沉重了几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张主任。

    她合上病历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温和与洞察:小伙子,心里不好受吧

    我一怔,抬眼看向她。

    张主任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伤口在身体上,好得快。但有些东西,压在心里久了,比外伤更难愈合。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闲聊,我在这医院干了快三十年,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有些坎啊,看着是帮别人迈过去,其实……也是在帮自己找一条出路。只是这条路,往往比想象的更难走,也更痛。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混乱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帮我找一条出路我茫然地看着她。

    张主任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盖在我腿上的薄被:好好养伤。伤好了,路还长着呢。她站起身,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我闭上眼,张主任那句帮自己找一条出路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笔记本上那些名字带来的掌控感,在死亡的威胁和此刻深沉的无力感面前,彻底褪去了光环。我究竟在做什么仅仅是为了收集那些名字旁边的√,为了填补前世那无底的孤独还是……有别的什么,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窗外渐渐弥漫开的暮色,悄然笼罩了我。

    肋下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疼痛渐渐变得迟钝,但每一次牵扯带来的不适感,依旧像背景噪音般持续提醒着那一夜的代价。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从清晨到日暮的天光流转,内心却如同暴风雨后一片狼藉的滩涂。孙雅事件带来的冲击,远比那道刀伤更深。

    笔记本摊开在枕边,剩下的几个名字安静地躺在纸页上:**周晓雯、刘菲、吴悠**。目光扫过它们,曾经那种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兴奋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巨大问号的疲惫。

    集邮通关这念头此刻显得如此幼稚可笑,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卑劣。为了填补自己前世的空洞,就可以把别人的人生困境当作攻略游戏里的关卡林薇的雷电恐惧,苏倩的债务重压,赵小雨的崩溃绝望,孙雅的刀光血影……这些真实的、带着血肉温度的苦难,在我那自私的集邮目标面前,被轻飘飘地异化了。一股迟来的、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

    我烦躁地合上笔记本,将它塞到枕头底下,仿佛要隔绝那上面的名字带来的压力。窗外的梧桐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以为是护士,没有回头。

    感觉好点了吗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转头。苏倩站在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清冷的眸子落在我缠着绷带的胸口时,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波动。

    苏……学姐我有些意外。

    她走进来,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生硬:食堂的鸡汤,没什么油水,凑合喝点。她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听说你……帮了孙雅

    我苦笑着点点头:碰上了。

    总是‘碰巧’苏倩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那双清冷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皮囊。她的问题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

    我哑然。面对她,那个碰巧路过的万能借口,显得格外苍白无力。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默地垂下眼。

    苏倩也没有追问。她只是站在那里,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沉默。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奇异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缓冲。过了片刻,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温度:下次……别那么莽。命只有一条。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病房,像一阵来去无声的风。

    保温桶的盖子打开,一股清淡却真实的食物香气飘散出来,冲淡了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苏倩离开后不久,病房门又被轻轻敲响。

    请进。我应道。

    门开了,探进一张阳光灿烂、带着点婴儿肥的脸。是赵小雨。她手里捧着一大束开得热烈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几乎要灼伤人眼。

    学长!她蹦跳着进来,声音清脆得像铃铛,仿佛之前那个在透析中心外崩溃大哭的女孩从未存在过。她把花束小心地放在窗台上,瞬间给惨白的病房注入了强烈的生机。听说你当英雄啦太厉害了!她凑到床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感激,伤得重不重还疼吗

    好多了,没事。我扯出一个笑容。

    那就好!赵小雨拍拍胸口,松了口气的样子,对了学长!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包装朴素的小盒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我,这个……送给你!我自己烤的小饼干!加了核桃仁的,我妈说……吃了补血!她脸颊微微泛红,眼神亮晶晶的。

    我接过那个尚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小盒子,心里五味杂陈。她的笑容如此明媚,如此有感染力,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可我知道,这份阳光背后,她母亲的病痛、经济的重担,依然沉沉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我的介入,似乎只是让她短暂地喘了口气。

    谢谢。我低声说,喉咙有些发哽。

    赵小雨没待多久,像只快乐的小鸟,留下饼干和向日葵,又叽叽喳喳地叮嘱我好好休息,然后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向日葵的金黄在阳光下闪耀,小饼干的朴素包装放在床头。苏倩冷淡却真实的关怀,赵小雨毫无保留的感激,像两股性质迥异却同样真实的暖流,悄然注入我那因迷茫和自我厌恶而冰冷的心湖。

    我靠在枕头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台那束生机勃勃的向日葵上。它们追逐着阳光,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最原始的生命力。不是为了被谁欣赏,不是为了完成谁的集邮册。它们只是……活着。努力地、向着光活着。

    周晓雯,刘菲,吴悠……这三个名字再次浮现在脑海。但这一次,不再是待攻略的目标,而是三个具体的、背负着各自沉重秘密的人。

    一种模糊却坚定的意念,在疲惫和混乱的废墟中,悄然滋生出来。不是为了集齐,不是为了填补自己。或许,只是为了……让这束光,能照得更久一点让她们……也能像这向日葵一样,多一点机会,去追逐属于自己的阳光

    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心底那片沉重的迷雾,似乎被这两束小小的光芒,撕开了一道缝隙。

    伤口的愈合速度比预期快。年轻的身体贪婪地汲取着养分和药物带来的修复力,肋下那道狰狞的刀口渐渐收拢,只留下一条暗红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像一枚沉默的勋章,提醒着那个失控的夜晚。

    出院那天,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洒满街道。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落叶和微凉的气息,有种劫后余生的清爽。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明悟,并未随着身体的康复而消散。笔记本上剩下的三个名字——周晓雯、刘菲、吴悠——不再是待征服的符号,而是三份沉甸甸的责任,或者说……赎罪的机会。

    周晓雯的秘密,在笔记本上带着血色的印记:**家族遗传性心脏病。隐瞒病史入校。遇剧烈运动或刺激,猝死风险极高。**

    前世,关于她在一场校运会接力赛终点线前猝然倒下的模糊记忆碎片,此刻清晰得刺眼。

    这一次,我没有等待危机时刻的降临。我主动出击。

    通过几天的观察,我偶遇了周晓雯的同班同学兼闺蜜王蕊(一个同样热爱八卦、但远不如我专业的女孩),在闲聊中不经意地提起:哎,听说你们班周晓雯身体不太好上次在体育馆看到她脸色白得吓人,捂着胸口,可把我担心坏了。这种体质,运动会接力赛那种强度……啧啧,想想都悬。

    王蕊是个热心肠,立刻上了心:啊真的吗晓雯平时是挺文弱的……不行!我得跟班长说说,接力赛换人!安全第一!

    她风风火火地跑了。

    几天后,我在公告栏看到了新的校运会班级参赛名单。女子4x100米接力的位置上,周晓雯的名字消失了,换成了另一个女生。不久后,我在食堂遇见周晓雯,她端着一碗清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她看到我,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点感激的笑意。她大概从王蕊那里听说了什么。没有惊心动魄的急救场面,没有生死一线的危机。一次悄无声息的、防患于未然的介入。她的名字旁边,那个无形的√落下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刘菲,美术学院的天才少女,笔记本记录着她的秘密:**因罕见色弱症被顶级美院拒录,深受打击,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画稿被剽窃后,于画室自残未遂。**

    她的崩溃,源于才华被生理缺陷否定后的绝望,以及对抄袭者的愤怒。

    这一次,我提前锁定了那个剽窃者——一个嫉妒刘菲才华、手段卑劣的同系男生。我没有直接告诉刘菲,而是选择了匿名。我将那男生电脑里盗取刘菲画稿原文件的记录(来源笔记本只含糊指向一个早已废弃的校内FTP地址),连同他私下炫耀剽窃成果的聊天截图,打印出来,塞进了系主任的信箱。

    几天后,系里贴出了针对该男生的严厉处分公告,抄袭事件被公开处理。刘菲被剽窃的作品得到了正名。没有惊天动地的对峙,没有撕心裂肺的哭诉。我在画室走廊的尽头,看到刘菲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望着公告栏。她瘦削的肩膀不再紧绷得如同弓弦,背脊挺得笔直。夕阳的金辉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积压已久的浊气彻底呼出。她没有看到角落里的我。但当她转身走向画室的背影,那份沉重似乎卸下了大半。第二个名字,平静地划去。

    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吴悠。

    笔记本上关于她的记录,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乎诡异的空白:**身世成谜,独来独往。每月十五号凌晨,独自前往后山废弃气象站。原因未知。结局:失踪。**

    没有可供利用的把柄,没有清晰的危机节点,只有失踪这个冰冷而充满未知恐怖的结局。

    每月十五号凌晨……废弃气象站……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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