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有话对你说。
老槐树下那句承诺,勒着我的心跳十年。
我们约好:一起选理科。
晨光中,我颤抖着在理科栏画勾——孤注一掷。
他的笔尖却在理科上方悬停。
目光如钩,猛地甩向门口——林早站在那里,马尾跳跃,笑容灼眼如盛夏骄阳。
下一秒。
文科。
笔落,干脆利落。
咔嚓——
心底十年疯长的藤蔓,被他亲手斩断。他奔向她的光,扬起的风碾碎我最后一点星火。
1.
天刚蒙蒙亮,弄堂里氤氲着湿冷的雾气。
破旧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吱呀的呻吟。
碾过湿滑的青石板,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苏苏啊,又来找小晏上学
刘阿婆坐在门槛上择菜,笑眯眯地问。
不是…阿婆,
我声音有点发虚。
有几道题…想问他。
不过这借口拙劣得连自己都骗不过。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2.
我回头。
晨光熹微里,他推着那辆锃亮的山地车出来,身影被勾勒得清隽挺拔。
他礼貌地对刘阿婆点点头:早。
准备好的所有话,瞬间卡在喉咙里。
我慌忙扶正车把,笨拙地追了上去。
梧桐树的影子在晨光里摇曳,碎金洒落一地。
我们的影子偶尔在石板路上短暂交叠,又飞快分开。
他从车把的袋子里拿出一盒温牛奶,递过来。
阿姨又逼你带的
3.
没。
他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指尖在接过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
那一点温热像火星溅落,我猛地缩手,牛奶盒差点脱手。
其实…多喝牛奶挺好的,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找着话题。
对了!昨天那道物理题,我又想到一个新解法!
我单手扶把,急切地掏出卷边的草稿本,翻到那一页,语速飞快:你看,常规动能定理绕远了,从这里引入动量守恒,结合这个临界点,步骤能精简一半!
逻辑清晰,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4.
他微微蹙眉,仔细看着潦草的演算,车速慢了下来。
半晌,才抬眼,语气是惯常的冷静:想法新颖,但考试步骤容易混乱,老师扣分严,慎用。
那点得意被浇灭大半。
多练几次就能又快又准!
我不服气地反驳,而且思路多活络啊!
哇!付苏!你这思路绝了!
徐卉骑着车从后面赶上来,凑近一看,眼睛发亮。
太牛了吧!下次竞赛靠你了!
我下意识偷瞄他。
5.
他只是默默把本子递还给我,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讨论。
林早的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脆又突兀地响起。
苏苏!苏苏!救命啊!这题我解了一晚上!
她像只欢快的小鹿,从巷口蹦跳着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笑容灿烂得晃眼。
何晏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要去接她挥舞的练习册。
动作却在半空猛地僵住。
他眉头习惯性地拧起,那张总是疏离淡漠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失落
他抿了抿唇,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坚持:拿过来,我教你。这题我熟。
不要不要!
林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几步跳到我身边,极其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亲昵地贴过来,带着清新的橘子香气,
你讲得太快啦,跟飞似的!我就要苏苏教!苏苏讲得最清楚啦!
6.
她仰着脸看我,笑容毫无心机。
何晏的唇线抿得更紧了。
他脸上那种恒定的淡漠被一种更复杂难辨的情绪撕裂,像平静的冰面下暗流汹涌。
我的心口毫无防备地被那眼神刺了一下,泛起尖锐的酸涩。
这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生动却又如此陌生的表情。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接过练习册。
指尖有些僵硬地翻到导数题那页。
强迫自己忽略林早凑近的发顶和另一边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指着题目开始讲解。
声音努力平稳:…这里的关键是拆解复合结构,设u=…先求dudx…
7.
眼角余光里,何晏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侧身对着我们,目光投向远处雾气散尽的天空,眉头紧锁,仿佛那里有比眼前这道题更难解的谜题。
啊哈!原来要这样‘剥洋葱’!
林早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眼睛亮得惊人,用力晃着我的胳膊,苏苏!你也太厉害了吧!我的救命恩人!
她清脆的笑声在清晨的弄堂里荡开。
8.
办公室的寒流,冻结了十年
乔老师盯着桌上两份分科表,眉心拧成了疙瘩。何晏,她语气忧心忡忡,你理科几近满分,物理竞赛的苗子,选文科这…太可惜了!你再好好想想
喜欢文科。
他垂着眼睑,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神却有些飘忽。
乔老师重重叹了口气,转向我:付苏,你文理均衡,有选择空间。但老师得提醒你,理科后期,尤其物理,难度和压力是指数级增长的,女生学起来会更吃力。我怕你…
我抬起头,迎上老师的目光,眼神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平静而坚定:老师,我知道。但比起文科,我更热爱理科的逻辑和挑战。再难,我也不会放弃。
我也不变。
何晏的声音同时响起,带着同样的坚决。
乔老师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好吧…按流程,得通知家长最后确认。
她伸手去拿座机话筒。
9.
下午自习课的宁静,被一声粗暴的砰响彻底撕裂。
教室门被狠狠撞开。一个穿着考究套装的女人站在门口,头发一丝不苟,神情冷厉如霜。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带着穿透性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厌恶,精准地钉在我和何晏身上。空气瞬间冻结。
何晏!出来!
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
我看到何晏的身体剧烈一颤,搁在桌上的手指瞬间蜷紧,指节泛白。他沉默地站起身,脸色褪得惨白。
还有你!付苏是吧
那只戴着名贵腕表的手,食指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我。
一起出来!
眼神里的鄙夷,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全班的目光汇聚成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身上。
小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视线,却让门内的刻薄更加刺耳。
10.
就是你一天到晚缠着我们何晏
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利,每个字都带着倒钩,小小年纪不学好!心思都用在勾引男生上了何晏是要考清华北大的!容不得你这种小地方出来的野丫头耽误!
淬毒的字眼狠狠砸来。
喉咙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滚烫的屈辱冲上眼眶,泪水在打转,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
11.
我看向他。
他站在他母亲身后半步。
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垂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白得吓人。
他看到了我的泪,我的无助。
妈…不是…
不是什么!
尖厉的呵斥瞬间切断他微弱的辩解,闭嘴!我跟你爸的心血,是让你跟这种没教养的野丫头早恋的吗分科表怎么回事是不是她撺掇你选文科的说!
不是她…
声音低得像蚊蚋。
不是她最好!
12.
那鄙夷的目光再次刺向我。
警告你,离我儿子远点!再让我发现一次,就不是找老师这么简单!我们何家,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带着刻骨的轻蔑。
不是你这种家庭…高攀得起的!
高攀不起。
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我所有的自尊。
住了十几年的弄堂,父母辛劳的背影,在这一刻都成了无法洗刷的原罪。
13.
而何晏,自始至终,像一块被冻僵的石头。他的沉默,比所有辱骂加起来更冰冷刺骨。
那个曾为我撑伞、递糖、解围的少年,在他母亲喷薄的怒火前,连一句她是我朋友都说不出口。
乔老师徒劳的劝解被淹没。
何母最后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厌恶几乎凝成实质,然后拽着沉默如石的儿子,摔门而去。
门板撞击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冰冷的、混杂着昂贵香水味的压迫感沉沉弥漫。
乔老师疲惫地叹气,拍拍我的肩:付苏…别往心里去…专心学习。
声音充满无力的安抚。
14.
我用力点头,点得很重。
眼泪终于决堤。
不是委屈,是某种东西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
那个关于毕业的承诺,连同那个曾照亮我整个卑微青春的少年,在他母亲的辱骂和他的沉默里,碎成了再也无法拼凑的齑粉。
背向而行,空旷的走廊里只有脚步声在回响。
15.
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两条永不交汇的线。
付苏!
他突然停住,转身,声音带着清晰的颤抖。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背脊挺直,没有回头。
…对不起,
声音里的失落浓得化不开。
以后…不能并肩作战了。祝你…前程似锦。
仿佛用尽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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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迅速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湿痕,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上扬。
没关系啊!你也是。前程似锦,梦想成真。
说完,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16.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暂时浇熄了眼底的滚烫。
镜子里映出一张狼狈湿漉的脸。
记忆翻涌:那个雨天,他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像一束光劈开阴霾,罩在我头顶…他曾经的光,那样炽热,足以温暖整个懵懂卑微的青春。此刻,彻底熄灭。只剩心口一个被冷水也无法填满的空洞。
17.
回到教室,课间的喧嚣扑面而来。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后排角落。
何晏微微倾身,正给林早讲题。林早托着腮,听得认真。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他的嘴角,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笑意。
心口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付苏!
徐卉凑过来,声音压着怒火,我都知道了!太过分了!他算什么东西!苏苏,你就这么看着他和林早…
别瞎说!
我立刻打断,斩钉截铁,讨论问题而已。
讨论问题他妈骂你的时候他屁都不敢放!付苏,你真咽得下这口气
徐卉瞪大眼睛。
18.
我扯了扯嘴角,最终形成一个僵硬的弧度。伸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笃定.
有什么不甘心他去了文科,
我目光扫过桌上崭新的物理习题册,声音斩钉截铁,年级第一的位置,该换人了!
我挺直背脊,像一棵被风雨压弯又倔强反弹的竹。目标清北,
我看向徐卉,更像是对自己宣告,冲!
对!苏苏最强!冲!
徐卉瞬间会意,声音昂扬。
19.
不再看那个角落一眼。
我伸手,唰地翻开习题册。油墨的清香淡淡散开。
目光落在第一道复杂的力学题上,那些符号和线条,不再是拦路虎,而是等待征服的山峰。
笔尖悬停,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然后,重重落下。
沙沙的书写声坚定响起,盖过所有喧嚣,也盖过心底某个角落彻底坍塌的无声轰鸣。
暗恋成灰烬,我把自己活成了光。
20.
分班后,交集像断了线的风筝,寥寥无几。
只有物理竞赛的考场,成了我们最常相遇的地方。
他代表文科班出战,我代表理科班冲锋。
我在理科的世界里拼了命。
教室、图书馆、实验室…三点一线,像一台精确运转的机器。
年级第一的宝座被我坐得稳稳当当,分数甩开第二名一大截,成了传说。
何晏在文科领域同样耀眼,他的名字总出现在文科红榜的顶端。
而林早,在艺术节的舞台上光芒四射,他们的名字被并排提起,成了校园里口口相传的佳话。
偶尔听到,心里会泛起一丝微澜,但很快就被汹涌的题海吞没。
那点涟漪,沉得太快,激不起任何浪花。
21.
高三总复习,压力像山一样沉沉压下来。
年级第一的位置虽然稳固,但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差距在不易察觉地缩小。
一次模考后,我捏着成绩单,心里沉甸甸地躺在阿婆那张吱呀作响的老木床上。
窗外,细雨如丝,织着愁绪。
阿婆,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助,我的选择…真的对吗
阿婆戴着老花镜,手里织着给弟弟的毛衣,线团在她指尖跳跃。
她没抬头,声音平缓却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苏苏啊,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路。只要是心里真正渴望的,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坎儿。
22.
她想起身去拿床尾的针线盒,腿一软,又坐了回去——老毛病痛风又犯了。
我连忙起身帮她翻找。
在床头柜最深的抽屉里,手指却触到一份硬硬的纸。
抽出来一看,是一份父亲的住院证明和一叠厚厚的病历!日期就在不久前!
脑子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细看,阿婆那台老式按键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接起来,是妈妈带着哭腔的焦急声音:苏啊…你爸…工地上腿砸伤了…你弟在学校突然晕倒了…都在医院…我…我一个人…
23.
世界仿佛瞬间失声。
巨大的恐惧攥紧心脏。
我强迫自己稳住声音,一遍遍安慰着六神无母的妈妈:妈,别慌!我马上过去!你和爸等我!
阿婆在旁边听得真切,浑浊的眼里满是心疼,哆嗦着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用布层层包裹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零钱、整钞,一股脑儿全塞进我手里。
生平第一次,我独自踏上离开小城的绿皮火车。
十四小时的旅程,车厢闷热拥挤,汗味、泡面味混杂。
24.
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景色,映照着我满心的恐惧和茫然。
手心攥着那些带着阿婆体温的钞票,汗湿了。
万幸。
父亲的腿伤看着吓人,但未伤及根本;
弟弟只是长期营养不良加紧张引起的低血糖,输完液就醒了。
看着病床上父亲疲惫黝黑的脸和弟弟苍白的小脸,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
深夜,医院昏暗的走廊里,消毒水味刺鼻。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摊开随身带的习题册。
妈妈坐在旁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声音哽咽:苏啊…你怪命吗怪自己…遇上我们这样没本事的爹妈…拖累你…
25.
笔尖在纸上顿住。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母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眼角的皱纹,一字一句:妈,我不怪命。
目光扫过病床上沉睡的父亲和弟弟,又落回习题册上,我只怪自己,还不够努力。
窗外,墨黑的天际线已透出一丝微白。
妈妈怔怔地看着我,泪水无声滑落,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挨着我坐了下来,用她的体温默默陪着我,直到天光大亮。
26.
第一次,我认真打量父母打工的这座城市。
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商场橱窗精致耀眼。
坐在去车站的公交车上,车窗外,一棵高大的白玉兰静静矗立在街角,枝头已悄然绽出嫩绿的新芽,在灰扑扑的城市背景里,格外鲜亮。
妈,我轻声说,握紧了母亲粗糙的手,我喜欢我们家,也喜欢爸给我取的名字。
我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付苏,万物复苏。春天要来了。
目光扫过病床上日渐康复的父亲和恢复活力的弟弟,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边复习边帮妈妈照顾父亲,直到四月中旬才准备返程。
妈妈坚持让我走,说高考耽误不起。离开前,妈妈带我去了一趟他们位于工地旁的家——几幢摩天大楼阴影下搭起的破旧板房。
27.
推开门,里面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弟弟有一张小小的、但整洁的书桌,上面的作业本翻开,几乎全是满分。
趁妈妈弯腰找东西的功夫,弟弟像只小老鼠一样飞快地溜到我身边,把一卷被捏得温热的钱塞进我手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爸给的!爸一直支持你!每次你成绩出来他都知道!他老跟工友吹牛,说我姐一定会前程似锦,金榜题名!
捏着那卷带着汗渍和体温的零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眶酸胀得厉害。
哟,我用力眨掉眼底的湿意,揉乱弟弟的头发,声音有点哑,小鬼挺会用词啊。
跟姐姐学的!弟弟挺起小胸脯,眼睛亮晶晶,姐姐是我的榜样!
妈妈带我们在工地旁的小面馆吃了碗热腾腾的面,然后送我去车站。
28.
这次,是父亲咬着牙买的高铁票,比来时省了足足九个小时。
列车启动,窗外的繁华都市飞速后退,又渐渐变成广袤的田野。
脑海中交替闪过玻璃幕墙的冷光、工地板房的斑驳、阿婆昏暗的小屋、医院走廊的灯光、弟弟骄傲的小脸……
心底的誓言从未如此清晰:我要在这里扎根!再难,也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29.风起,不问归期
高考倒计时只剩几天。
六月的蝉鸣震耳欲聋,空气闷热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从家回来后,我像被重新拧紧了发条。
几次模考,成绩稳稳地踩在理想大学的分数线上,如同在悬崖边精准行走。
深夜刷题成了常态。
阿婆的痛风好些了,每晚坚持给我热一杯牛奶,放在书桌旁。
这天,敲门声轻轻响起。
我正和物理最后一道压轴大题死磕,头也没抬:阿婆,说了我自己热……
30.
话音未落,一杯温热的牛奶被轻轻放在桌角。
接着,一件带着皂角清香的外套,带着小心翼翼的轻柔,披在了我的肩上。
一个温柔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啊,夏天夜里也凉,多穿点。
我猛地回头。
妈妈和蔼地笑着,眼里是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藏不住的关切。
弟弟像个小尾巴,乖乖地站在门口,冲我咧着嘴笑。
还有……那个依旧板着脸,眼神却不再冰冷,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的身影——我的爸爸。
31.
从小在阿婆身边长大,心里那点关于偏心的委屈,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暖流冲刷得无影无踪。
心口被涨得又酸又涩,滚烫的情绪直冲眼底。
后面的几天,妈妈变着花样做家乡菜,厨房里飘散着久违的烟火气。
爸爸的腿还没好利索,却忙着叮叮当当地修补阿婆那扇总是漏雨的旧木窗。
弟弟在自己房间的小书桌前安静地复习功课,偶尔探出头,满眼崇拜地看着我书桌上堆成小山的资料。
32.
高考前一天,全校停课。
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挤满了走廊和操场,为即将出征的我们呐喊壮行。
天空蓝得晃眼,蝉鸣几乎要掀翻屋顶。
下午自由活动。
夜幕初降,华灯初上,整个校园弥漫着离别的喧嚣和淡淡的伤感。
同学们带着手机、相机,三三两两地在熟悉的角落里合影留念。
33
我独自走着,手指拂过教室窗台、操场边的老槐树、图书馆门前的石阶……点点滴滴的记忆涌上心头,竟生出浓浓的不舍。
不远处,林早拉着何晏走过。
她看见我,眼睛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鸟跑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苏苏!一起合影吗
好啊。我笑着点头。
林早把她的拍立得相机塞到何晏手里。
咔嚓一声轻响后,林早看着吐出的相纸,兴奋地回忆:苏苏,真要谢谢你高一给我恶补数学!
她促狭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何晏,你是不知道,分科后这讨厌鬼教我,讲得云里雾里,我差点原地爆炸!
何晏走近,自然地伸手扣在她头顶揉了揉,语气带着宠溺的无奈:没听懂也听了不少了。
两人笑闹成一团。
34.
何晏转头,目光恰好与我相接。
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悸动,也没有了办公室事件后的复杂愧疚,只剩下一种澄澈的、纯粹的祝福——祝他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林早也读懂了这氛围。她笑着招呼旁边路过的同学:同学,帮我们三个拍一张吧!
晚风温柔地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离别的低语。
三,二,一!
同学倒数。
定格:盛夏。蓝天。蝉鸣。并肩而立的少年。
快门按下的瞬间,相纸缓缓吐出,记录下青春最后的模样。
人群渐渐散去。林早被其他同学叫走。我和何晏站在原地,看着手中那张小小的、色彩逐渐显现的拍立得相片。
35.
空气里弥漫着喧嚣过后的寂静和离别的味道。
他沉默了几秒,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片的边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沉重:付苏…对不起。
我抬眸看他,眼神平静无波:是为…分科表的事还是…
语气平静,带着一丝早已划清界限的疏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所有…包括分科,包括…我妈妈那次…
他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那次在办公室…我…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带着迟来的痛苦和无力。
36.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平静地打断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的、云淡风轻的弧度。
你觉得你当时应该站出来替我说话,反驳你妈妈,保护我,对吗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复杂翻涌,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带着沉甸甸的愧疚。
看着这张曾让我魂牵梦萦、辗转反侧了整整十年的脸,心中却像一片无风的湖面,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痛楚、刻骨铭心的屈辱,都被时光和汗水冲刷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37.
何晏,
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都过去了。真的。
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准备好的所有解释和歉意都悬在了半空。
我指了指他手中那张小小的相片,又指向灯火通明、承载了我们三年青春的教学楼,语气释然:你看,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吗林早很好,你很好,我——
我顿了顿,笑容真切了几分,带着一种从内而外的笃定,我也很好。我们都走到了这里。以前那些事,开心的,难过的,
我特意在难过的三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都只是奔向这里的一段路。
现在,路走完了。
我朝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地、轻轻地从他手中抽走那张属于我的照片。
这张我留作纪念吧。毕业快乐,何晏。
我的目光坦然地落在他脸上,带着最真挚的祝愿,祝你…和林早,一切都好。
不再看他脸上是释然还是失落,我转身,脚步轻快地汇入走向教学楼的人群。
38.
晚风带着夏夜的温热拂过面颊,吹起额前的碎发,感觉从未有过的自由。
背后那道曾让我心跳如鼓、面红耳赤的目光,此刻轻得像一片羽毛,再也无法在我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十年暗恋,办公室的刻骨羞辱,分科表的决绝一刀,连同那个未曾有机会宣之于口的毕业告白,都在这个夏夜温热的晚风里,彻底消散,了无痕迹。
挣脱枷锁,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39.
高考结束的铃声悠长响起,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一道新世界开启的闸门。
紧绷了三年的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以及…卸下千钧重担后前所未有的轻盈。
走出考场,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满全身。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自由的味道。
没有激动落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我尽力了,这条路,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过来的。
40.
回到弄堂,远远就看见阿婆瘦小的身影倚在门框上张望。
没等她开口问,我快步上前,轻轻抱住她单薄的身体:阿婆,考完了。感觉…还行。
阿婆布满皱纹的手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声音哽咽:好,好,我的苏苏辛苦了,解放了就好,解放了就好…
等待放榜的日子,漫长而宁静。
我推掉了所有同学的聚会邀请,内心异常平静。那些曾经翻涌不息的人和事,如今只留下淡淡的、无关紧要的水痕。
41.
放榜日。
清晨。
像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我早早起来帮阿婆热好简单的早餐,打扫干净小小的院落。阳光穿过弄堂狭窄的天空洒下来,四周响起锅碗瓢盆、邻里寒暄的日常声响。
苏苏!苏苏啊!快!快来看!!
徐卉的尖叫声像一颗炸雷,她几乎是撞开了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挥舞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省…省状元!苏苏!你是省理科状元!!清北招生办的电话…都…都打到校长室了!!
空气凝固了一秒。
阿婆手里刚盛好粥的碗啪嗒一声掉在桌上,白粥溅开。她呆呆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42.
原本喧闹的弄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邻居们纷纷从自家门里探出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省状元这个在潮湿、拥挤的弄堂里长大,父母长年在外打工,曾被指着鼻子骂高攀不起的野丫头
巨大的、不真实的海啸般的喜悦,迟了几秒才猛地冲击心脏。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我几乎是机械地接过徐卉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顶端清晰地印着我的名字:付苏。
后面跟着一个炫目到几乎刺眼的分数,以及一行更刺目的黑色大字:全省理科第一名。
不是梦。
43.
那些死磕到凌晨的物理题,翻烂了边角的习题册,医院走廊昏暗灯光下默写的公式,被不甘和委屈的泪水打湿又风干的草稿纸……所有熬过的漫漫长夜,流过的汗水,咽下的苦涩,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璀璨夺目的光,穿透了弄堂上方积年的雾气,直射云霄!
阿婆……
我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张开手臂用力抱住了泣不成声的老人。
阿婆瘦小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泪水浸湿了我的肩头,她反复念叨着:好孩子…太争气了…太给阿婆长脸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小城。
44.
这个沉寂的弄堂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邻居们像潮水一样涌来道贺,脸上是与有荣焉的激动光彩。
我就知道!苏苏从小看着就不一般!有出息!刘阿婆逢人就激动地说。
连平日里不苟言笑、总嫌我们吵闹的隔壁大叔,也难得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父母连夜坐最早一班火车赶了回来。当那两个风尘仆仆、穿着沾满泥点的工作服的身影出现在弄堂口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父亲那条伤过的腿走路还有些微跛,在看到我的一刹那,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张被烈日和风霜打磨得黝黑的脸上,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喜、无法言喻的骄傲,还有一丝深藏已久的、笨拙的羞愧。
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她冲上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我,泣不成声:我的好闺女…我的好闺女啊…
父亲站在几步之外,嘴唇翕动了好几次,喉结上下滚动。
最终,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好!付苏,爸……为你骄傲!
横亘在我们之间多年的、无形的坚冰,在这省状元的耀眼光环和他眼底那份沉甸甸的认同下,悄然融化,无声无息。
弟弟兴奋地围着我们蹦跳:我姐是状元!全省最厉害的!!
45.
一夜之间,我成了这座小城最耀眼的焦点。清华北大的招生组老师轮番登门,带来的不仅是顶尖学府的橄榄枝,更是这条平凡弄堂从未有过的荣光。
闪光灯和话筒第一次对准了这条狭窄、潮湿的巷子,对准了我和我身后质朴的家人。
面对镜头和赞誉,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异常清醒:这荣耀,是我用无数个日夜的血汗换来的筹码!是斩断枷锁的利刃!是通往真正自由与广阔天地的、最硬的通行证!
反复权衡,我最终选择了那所以顶尖理工科闻名于世的北方名校。
签约仪式上,我在那份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沉稳而有力。当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镜头和人群,看到了更远、更辽阔的未来图景。
46.
临行前夜,我独自一人走在月光如水的弄堂里。脚下的青石板泛着清冷的光泽。
走到那个承载了无数心事、决定了不同轨迹的分岔路口,我停下了脚步。
没有留恋,只有尘埃落定后的彻底轻松和对前方无限可能的憧憬。
再见了,潮湿阴翳的弄堂。
再见了,懵懂酸涩的十年暗恋。
再见了,所有沉重无形的枷锁。
明天,北上。
带着阿婆慈爱不舍的目光,带着父母迟来却滚烫的理解与支持,带着弟弟满眼的崇拜,更带着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咬着牙、含着泪、却从未放弃的自己,所赋予我的、足以劈开一切荆棘的力量。
47.
风,再次吹起,带着北方干燥而凛冽的讯息,清凉,却充满蓬勃的力量。
这一次,它不再吹散什么,而是有力地鼓动着我背后悄然展开的翅膀。
那片只属于我的、无垠的天空,正等待着我,去翱翔,去征服,去亲手点亮属于自己的、浩瀚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