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念安,念安!”
“阿生!”
傅萧尧推开门,一间一间的检查。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我和孩子真的走了。
连句告别都没有。
傅萧尧坐在沙发上,心情很复杂。
这不是他他最想要的安静吗?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却怎么也宁静不了。
还是说,其实在这短短的七天里。
他已经习惯了我和孩子的存在。
可他爱的,不是余呦呦吗?
对,我喜欢的是余呦呦,只有余呦呦这样的女人才值得自己喜欢。
姜念安,不过是个乡下的村姑罢了。
一个村姑,罢了。
傅萧尧说服了自己,回到卧室将自己的铺盖从衣柜里拿出来。
我和孩子随军的第一天,傅萧尧就明确的告诉我。
“姜念安,卧室让给你,但我们不可能同房。”
“从前的铺盖我也收起来了,你带着孩子去买新的吧。”
当时的我满心满眼沉浸在一家团圆的喜悦中,听不出来男人话语里的嫌弃。
后来明白了,也不在乎了。
将铺盖放到床上,傅萧尧郑准被整理,鼻尖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带着曝晒后的阳光味道。
像极了家。
应该是有人帮他洗过了。
等傅萧尧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整张脸埋进了被子。
颓然地将被子丢在床上,傅萧尧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从军八年,傅萧尧上过战场、抢过险。
风里来雨里去。
这八年,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唯一的消遣也不过是文工团的同志来部队里表演。
诺大的礼堂里坐满了队友,交头接耳、大声叫好。
享受着人群热闹。
他以为,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候。
躺在床上,傅萧尧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就到了天黑。
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傅团长!傅团长!”
“文工团的演出要开始了!你在家吗?”
“傅团长!”
7
傅萧尧坐起身,揉了揉眉心。
明明睡了一下午,可他还是打不起精神。
“傅团长,你在家吗?”
“文工团演出要开始了。”
文工团演出?
傅萧尧想起来了。
今晚是余呦呦演出的日子。
以往只要他没有任务,就会第一时间去礼堂等着。
今天,他却忘了。
简单洗了把脸,傅萧尧就推开门往礼堂走去。
等找到位置坐下,演出已经开始了。
边上的季团长见到他有些惊讶:
“老傅啊,你怎么回事?今天来这么晚。”
“也不怕错过余呦呦同志的演出。”
季团长和傅萧尧曾是一条战线的队友,自然也知道傅萧尧对余呦呦的喜欢。
此时见他姗姗来迟,忍不住打趣道。
傅萧尧一愣,却也没解释,只是微微扯了扯嘴角。
季团长皱眉,心中奇怪。
从前每次他这么打趣,傅萧尧就算是不说话,也会忍不住勾起嘴角,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
可现在。
看着傅萧尧眉宇间掩藏不住的疲惫,季团长陡然生出了抹担心:
“老傅,你怎么了?”
“难不成是你乡下来的那些亲戚,又闹你了?”
季团长皱眉,打抱不平道:
“你说你也是,又不是多近的亲戚,带回家属院算什么事?”
“我看啊,你还是赶紧把他们打发走吧。省得影响你和余呦呦同志交往。”
“要是你实在舍不下脸就跟我说,兄弟我帮你打法。”
季团长说得义愤填膺,傅萧尧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心虚。
我和傅萧尧是少年夫妻。
那年,他18岁。
我17。
只遥遥的一面,就订下了终生。
成亲半月,傅萧尧就参军了。
到了部队后,他遇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队友。
听他们讲了形形色色的故事,见识了人生的差距。
一开始,他也会在睡不着的夜晚,想着远方的家人。
想着那位新婚的妻子。
可后来,他获得奖章越来越多,在部队升得也越来越快。
也接触到了很多优秀的青年才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妻子不应该是这样。
应该像军队里的那些女兵一样,有事业、有目标,有自己的人生态度。
而不是一个只会干粗活的村姑。
随着他的职位越来越高,这种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到后来,他甚至觉得。
曾经娶我,只不过是年少无知,是我占了他的便宜。
而余呦呦不一样,她是文工团的台柱子。
人人都喜欢的漂亮女兵。
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站在他的身边。
怀着这样阴暗的心思,他瞒下了自己已婚的事实。
维持着单身人设,大张旗鼓地追求余呦呦。
他想,反正没有结婚证。
不被爱的人才是小三。
8
“老傅?老傅?”
见他发呆,季团长推了推他,提醒道:
“余呦呦出来了,你快醒醒。”
傅萧尧这一推回过神来,连忙掩饰性的嗯了一声。
坐直身子,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台上的节目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现在正是余呦呦扮演的琼花上场。
只见琼花身着一袭红衣红裤,乌黑的长发用红绳扎成了油亮的麻花辫。
随着余呦呦的翩然旋转,俏丽的身影不知映入了多少人的心底。
傅萧尧怔怔地看着舞台上的女人,身旁是不绝于耳的叫好声,但他却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
八年前,她也是穿着红衣红裤,麻花辫乖巧地垂在身前,脸上是少女羞涩的红晕。
她说:
“傅阿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时的他,似乎也是满眼惊艳。
一眼万年。
“好!”
“跳得好!”
热烈的掌声响彻了整个礼堂。
傅萧尧坐在人群中,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欸,老傅,你要去哪儿啊?”
“节目还没结束呢,老傅。”
“老傅!”
季团长小声地叫喊声很快就被傅萧尧抛到了脑后。
他站起身,沉着脸不顾一切地离开了礼堂。
台上的余呦呦注意到这一幕,跳跃的舞步也乱了一瞬。
等再次稳定心神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这还是第一次。
余呦呦的眼神闪过一恼怒,很快又强打起精神,继续表演。
傅萧尧不知道余呦呦的表现,即使知道了,他也没有心思去想。
走出礼堂,傅萧尧颓然地靠在了墙壁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
直到此刻吞云吐雾,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像是再次活了过来。
礼堂的音乐声还在继续,傅萧尧只是短短回了一次头,就抬脚离开。
他想,他也有点想家了。
推开院门。
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
借着月光,傅萧尧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有些杂乱的菜地。
两块不大不小的地方。
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人开垦出来的,土地规划的很平整。
只是上面凌乱的几根小芽破坏了和谐。
放在口袋里的手又痒了。
傅萧尧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却在点开的时候又停下。
我和阿生都不喜欢烟味。
回家奔丧的时候,因为难过和烦躁,他常常坐在家里的老房子前一根又一根的抽烟。
我和阿生路过,都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他看得出来我们不喜欢,可他不想关心。
所以也从不忍耐。
傅萧尧叹了口气,将打火机塞回口袋。
喉咙好像更加干涩了。
9
两天后的早晨,傅萧尧准时睁开眼。
明明还是和往日一样的作息,男人的眼下却是两片显眼的乌青。
又失眠了。
自从我和阿生走后,这时已经是他第三天失眠。
两天前他从礼堂中途离开后,他就一直休息不好。
中途余呦呦来过几次。
话里话外都是问他为什么不看完她的演出。
是不是觉得她跳的没有以前好了?
还是觉得看她的演出看腻了。
傅萧尧不敢告诉她。
其实她跳的和以前一样好,只是,他好像没有那么喜欢她了。
余呦呦闹了两天,见傅萧尧始终不肯哄她便生了气。
临走时还放下狠话:
“除非你亲自来找我道歉,否则以后我都不想看到你了。”
想到这,男人觉得又头痛了。
起身带上昨晚收拾好的行李,他推开门走出了军区。
直到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傅萧尧还有些恍惚。
真的要回去吗?
回到那个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没错,傅萧尧是逃出来的。
傅家是外来户,不是姜家村土生土长的村民。
二十年前闹饥荒,傅父便带着一家人迁到了姜家村。
因为是外来户,又是独子。
从小傅萧尧的父母就对傅萧尧又着极强的控制欲。
整日盼着他出人头地,传宗接代。
不论傅萧尧做什么、看什么都要经过父母的同意,他受够了这个窒息的家庭,所以做梦都想要逃离。
可他走不了。
在那个处处都要介绍信的年代,没有父母点头,他永远都逃不了。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县里下来了人,说要征兵。
傅萧尧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傅父傅母担心他不在家,没有人养老,死活不同意。
为了能离开,傅萧尧主动提出了成亲。
是的,从一开始,傅萧尧就打算好了。
在村子里娶一个善良听话的女孩,替他承担家里的责任,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而他,跟着军队奔向自己的人生。
傅萧尧不敢承认,他对我和阿生表现出的厌恶外表下,掩藏更深的其实是……心虚。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所以,尽管他知道我在乡下替他孝顺了父母八年。
知道我等了他八年。
知道我的善良、无私,知道我对他的真心。
他都不会认,也不敢认。
每次看到我和阿生,他都会想起自己的卑劣。
因为自己想要逃离,困住了一个无辜女孩的八年。
10
下意识又想掏烟,却被对面女人的话打断。
“这位大哥,你能帮我接杯热水吗?”
女人的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眼神有些疲惫。
傅萧尧愣了一下,立马点头答应。
接过热水,女人利落地从包里掏出一盒拆封了的麦乳精,冲好后小心地喂给怀里的婴儿。
有了吃的,婴儿的哭声也渐渐停息。
看着女人充满母性的动作,傅萧尧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他多大了?”
女人诧异地抬头,打量了一下傅萧尧的穿着后,脸上多了些热络。
“你是军人吧?这次是休假回家吗?”
“我儿子五个月了。”
傅萧尧愕然,奇怪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军人?”
女人笑了笑,解释道:
“我家那口子也是当兵的,你们当兵的呀,身上都股正气,一看就知道。”
“本来我带着儿子坐火车,我那口子还不放心,没想到刚好对面就坐了个军人,等下了车我就告诉他。”
女人说得爽朗,傅萧尧的心情也放松了很多。
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你儿子很可爱,我也有个儿……”
傅萧尧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彷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随口而出。
“你说什么?”
女人没听清。
傅萧尧反应过来,眼神闪了闪:
“没什么,你带着儿子是去探亲吗?”
女人笑了几声,脸上都是幸福:
“什么探亲,我是去随军的。”
“随军?”
女人点头:
“是啊,我和我家那口子去年年底结的婚。”
“原本一结婚我就要去随军的,但是我家那口子级别不高,没分到房子,所以就拖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女人的话里带上了些抱怨。
“我本来想着孩子还小,起码等周岁了再来。可我家那口子偏不同意,说什么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部队里的条件又好,不想让我一个人在乡下吃苦。”
“拗不过他,我就只能带着儿子立马就来了。”
女人叹了口气,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傅萧尧张了张嘴,问道:
“你丈夫不觉得乡下妻子丢人吗?”
女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鄙夷和不屑:
“你说什么呢?伟人都说了,人人平等。现在是新社会,你一个当兵的怎么思想觉悟还这么低?”
“怎么,你瞧不起农村人?”
傅萧尧心神一震,连忙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在部队里常听人说,有些人结了婚后会嫌弃乡下的妻子,不愿意让她随军。”
女人的脸色好了一点。
“鄙人我不知道,但我家那口子可不是这样的人。”
“其实一开始,我也担心自己给他丢脸。村子里的那些知青就没几个看得上我们的。”
“不过……”
女人低下头,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婴儿。
“不过我家那口子说他娶了我,就会一辈子对我好。他说他是一家之主,也是乡下泥腿子出身,就算真有人看不起我,也是因为先看不起他。”
“他还说,他当兵不在家,家里家外都是我在忙,他亏欠了我太多,就算以后加倍对我好,也补不上。”
婴儿吃饱了,伸着小手揉眼睛。
女人温柔地拂开他的手,轻声唱着哄孩子的歌谣。
“小猫娃,睡觉吧。”
“老猫来了,我打它。”
……
傅萧尧摒住了呼吸,眼前的人似乎也变成了我的样子。
我坐在老房子的大树下,搂着阿生,轻轻的哼唱:
“小猫娃,快睡吧。”
“老猫来了,我打它。”
……
11
火车到站了。
对面的大姐在两站前就已经下车。
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傅萧尧透过车窗紧紧看着女人下车。
拥挤的人潮中。
一抹绿色格外显眼。
身材高大的男人笑着接过女人的行李,护着母子两人往外走。
傅萧尧似乎都能猜到他们的对话。
一个说:
“路上安不安全,有没有出什么事?我等你们很久了。”
一个说:
“没事,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可他还有家吗?
到了县城,傅萧尧直接去了汽车站。
班车只能通到半路,剩下的都得靠腿走。
准备买票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同村的姜庆。
“傅大哥!”
傅萧尧转过身,对上了来人的眼神。
“傅大哥,真是你啊。你是休假了吗?要不跟我一起回村吧。”
“刚好今天我开了村里的拖拉机。”
姜庆热情的招呼道。
傅萧尧一怔:
“拖拉机?村子里也有拖拉机了?”
姜庆笑了笑,颇为自豪地说:
“那当然!这可多亏了念安姐,要不念安姐,我们还申请不下来呢。”
傅萧尧愕然:
“跟念安有什么关系?”
姜庆挠了挠头,不解地说:
“念安姐去找你的时候没跟你说吗?”
“去年公社有了拖拉机名额,哪个村子都想要,公社,公社没办法,就说哪个村子的人先学会开拖拉机,就把名额先给谁。”
“别人都怕弄坏车,只有念安姐不怕,主动找到公社说要学。”
“现在,念安姐可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女拖拉机手,还获得了公社表扬呢。这台拖拉机就是念安姐为村子赢来的。”
“前段时间,念安姐还被公社点名去妇联工作呢,不过因为要跟你随军,念安姐就放弃了,公社那边还劝了好久嘞。
“不过好在念安姐前两天回来了,现在已经在公社上班了。”
傅萧尧愣了很久。
这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害羞温柔的姜念安吗?
她不是个只知道下地干农活,只懂家长里短的村姑吗?
姜庆嘴里的那个聪明、能干的女人,真的是姜念安吗?
为什么他从来都不知道?
无数个问号占据了傅萧尧的头脑。
“对了,傅大哥,念安姐为什么会回来啊?”
“随军不好吗?”
姜庆想到了什么,奇怪地问道。
傅萧尧张了张嘴,却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他能怎么说呢?
说自己在部队里不肯承认姜念安和孩子的身份。
说他们被人当作打秋风的穷亲戚处处不招人待见吗?
他怎么说的出口,怎么敢说出口。
正在他觉得难堪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阿庆,我们该回村了。”
姜庆转过身,挥了挥手。
“好嘞,念安姐,你看谁回来了。”
傅萧尧在转过身,神色僵硬。
“念安。”
12
我停住脚步,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
“你怎么回来了。”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过冰冷,姜庆有些尴尬。
“念安姐……”
我笑了笑,让他先回拖拉机上等着。
等姜庆走远后,我看向傅萧尧:
“聊聊?”
傅萧尧点头。
“聊聊。”
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我率先开口。
“你回来有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傅萧尧的眼里居然有了丝深情。
“念安,你跟我回去吧。”
我嗤笑一声:
“回去?继续做你的穷亲戚?”
“傅萧尧,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乱搞男女关系?”
“只要我一封举报信,你的团长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傅萧尧被我的话一刺,脸上露出愧疚:
“念安,我知道之前是我对不起你。我i知道错了,你放心,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和儿子身份的。”
“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又一个八年?”
我问道。
“不用那么久,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保证很快就会处理好一切。”
傅萧尧眼神一亮,保证道。
我看着他,笑着开口:
“好啊,你现在就打结婚报告。”
傅萧尧表情一僵,眼神黯淡,声音也变得干涩:
“念安,你知道的,我需要时间……”
我笑了笑,转身就走。
只丢下一句。
“你要是再敢来骚扰我和阿生,我一定举报你。”
傅萧尧脸色大变,嘴唇蠕动了几下。
最后还是没跟上来。
果然,自私自利才是他的本性。
天边,是艳丽的晚霞。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17岁的少女。
她守在老房子前的大树下,盼啊盼,盼啊盼。
盼她的情郎平安顺遂。
盼她的情郎衣锦还乡。
后来,树下盼着的人变成了两个。
我不怕盼,真的。
我就怕,连盼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这次,是我自己不想再盼。
回家的路上,姜庆问我:
“念安姐,傅大哥怎么不一起回村。”
我笑了笑,随意地解释道:
“他临时有任务,就回去了。”
“那他这次要走多久?”
“不知道。”
也许下个月。
也许一辈子。
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