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02

    02

    景熙为护我周全,身上也沾满了腐烂的菜叶和污秽。

    他那身藏青色锦袍已是一片狼藉,将我护在怀中,不住地安慰:「柔柔,莫怕,我在此。」

    可我耳边萦绕的全是五年前那个冬日,那个被误药而死的人脸色惨白,我被逼着承认那不是我所为的场景。

    记忆中全是大牢里那些女犯的尖叫声、咒骂声、唾弃声:「小小年纪就觊觎自己的长辈,不知羞耻。」

    「也不知你爹娘是如何教养的,这般不懂事,定是行为不端才进了大牢。」

    「若我有这般女儿,还不如一死了之,养大了却不争气,不知检点。」

    她们扯我的衣裳,说要看看我是否清白。

    「瞧过了,倒还是个干净的,哭什么哭,年纪轻轻就入狱的能是什么好人,不也和我们一般。」

    那日我的生辰成了我永世的梦魇,那个鲜活的苏柔死在了那年的寒冬......

    我恍惚间被景熙抱回了马车。

    待我回神时才发现我把他的车厢弄脏了,我的裙裾上、景熙的软垫上尽是臭鸡蛋和菜叶。

    「对不住,我......把你的软垫弄脏了。」

    「无妨,柔柔,不脏,待会我便让人清洗了。」

    他骗我,明明好脏。

    我身上沾满了污秽,就如同那五年......

    那五年里那些人也是这般,把吃剩的饭菜倒在我身上,汤水浸湿我的衣裳。

    那五年也是这般地污秽,此后我见着饭食便觉作呕。

    狱卒说我生了副千金小姐的命还挑食,狱中的人说我与人有染。

    流言四起,此后旁人见我便要品头论足,放风时大家都躲得远远的。

    「莫碰我,脏......」

    景熙用帕子替我擦拭时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痛苦地将我揽入怀中,轻抚我的发丝。

    一遍遍地哄我:「柔柔不脏......柔柔是这世间最清白的姑娘。」

    这般善意的谎言听来一点也不叫人欢喜。

    若是从前,该有多好啊。

    我哭得喘不过气,心口疼得窒息,死死地揪住景熙的衣襟:「叔叔......你骗我......」

    「对不住,柔柔,叔叔错了,叔叔往后再不骗你可好?」

    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

    景熙替我拭去眼角泪水,一遍遍地亲吻我的面颊:「柔柔......莫哭了,是我的错,叔叔的错,对不住......」

    7.

    那日后景熙带我去寻了医者,医者说我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景熙本不欲让我知晓,却被我偷听到了。

    医者说我如今最需亲人陪伴,故而景熙日日守在我身边。

    他不再似从前般忙于生意少归家,即便要出门也定要带着我。

    如今云婷也走了,每日也无人欺辱我了。

    景熙每晚都会给我讲故事,陪我看戏文。

    我看话本子哭了,他也会陪着我哭,我笑了时他比谁都欢喜。

    他的喜怒仿佛与我的一般无二了,恍如梦中。

    我知道他在努力地想要补偿我,可惜这世上不是什么都能挽回的。

    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这日,景熙要去外地办事,他不放心我独自在家,但他做的事似乎又不想让我知晓。

    为了让他能安心远行,我强装欢颜,说会好生在家等他归来。

    医者也说我如今的病情有所好转,不必看管得那般严密。

    景熙这才稍感安心,叮嘱了我诸多事项,又给我备好了几日的饭食,确保我不会挨饿才动身远行。

    这夜,我从梦中惊醒,觉得有些饿却不想用饭。

    我准备吃个果子再睡,拿起刀削果子时不慎划伤了手。

    我看着指尖涌出的鲜血,任由它流淌。

    我想,若能就此长眠,或许便能解脱,但这念头只是一瞬。

    就被景熙养的白猫把我的水果刀拨到了地上。

    那猫浑身雪白,而我指尖的鲜血滴落在它洁白的毛发上。

    我感到十分罪过,好似我玷污了它,我慌忙找出药箱,取了块布条把手指包扎好。

    抱着白猫不住地道歉:「对不住,小白,我不是有意的,我带你去洗澡好不好?」

    我把小白抱到铜盆边,舀了温水轻轻浇在它身上。小白倒是个爱干净的,一点也不怕水,乖乖地趴在那儿任我摆弄。

    我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它的毛发,生怕弄疼了它。它时不时抖一抖身子,水珠溅得到处都是,我的衣裳都湿了,但我一点也不恼。

    我看着它湿漉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望着我,好像在说:“主人,你终于笑了。”

    我用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它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洗完后,我用软布把它擦干。它的毛发蓬松起来,像朵白云似的。

    我刚想把它放下,它却跳到我怀里,用脑袋蹭我的手心。我摸着它温暖的身子,心里暖暖的。

    它又用小舌头舔我包扎的手指,好像在安慰我。

    我把它抱得更紧了些,它就这样依偎在我怀里,发出轻柔的呼噜声。

    我看着它恢复如雪般洁白的毛发,心里的阴霾似乎也散去了些。

    它仰起头,用湿润的鼻子碰了碰我的脸,我忍不住亲了亲它的额头。

    「云儿,谢谢你陪着我。」我轻声说道,它似乎听懂了,又蹭了蹭我的手心。这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这夜里,为小猫沐浴后,携它同眠。

    许久未有如此安稳。

    醒来时,楼下传来整理行装声,不料他归来如此之快。

    8.

    抱着猫儿向他示意:「云儿,这是景大人,唤声好。」

    猫儿轻叫回应,他上前抚我发顶:「柔柔,醒了?随我去江南走一遭。」

    虽不愿远行,但他定是放心不下我独处。

    见他似未察觉猫儿,我出声道:「可否带上这只白猫?」

    「自然可以。」

    他笑着应允,将白猫安置妥当。

    同乘马车启程,他命人照看猫儿。

    抵达驿站,我立即寻找云儿。

    它静候我至,却在我将至时突然窜出。

    我紧随其后,眼睁睁看它冲向街市,被马车撞倒,血染青石。

    「柔柔!」

    身后传来他焦急呼唤,一把拉住我。

    泪流满面,我失声喊道:「它被撞死了!云儿没了!」

    路人窃窃私语,言语渐清:「这姑娘怕是失心疯了,要寻死。」

    「定是神智不清,哪来的猫?分明是疯病。」

    「快走吧,那公子眼神骇人。」

    再望向事发之处,竟无一丝血痕。

    原来从未有过云儿,都是我想出来的。

    「景大人,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捂住我耳朵:「别听他们胡说,你好好的。等回府,我给你寻两只小猫,让它们生一窝小崽子。」

    我知道他在骗我,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总是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他每次说谎时就爱捂我耳朵,可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驿馆,这是景家的产业。

    他每回出门都喜欢住这儿,这次为了我还推了公事。

    晚上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可我不想和他待在一处。

    我以为有了猫儿作伴,就不会那么孤单。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好像我注定什么都留不住。

    什么都抓不住,就像我对他的心意,到头来只落得牢狱之灾。

    我不喜欢别的动物,偏偏喜欢云儿,谁知道连它也是我臆想出来的。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他和大夫说话。

    「她的病又严重了,开始出现幻觉,该如何是好?」

    他蹲在地上掩面而泣:「都是我的错。」

    每次他和我道歉,我心里就难受得紧。

    9.

    从前他道歉,准没好事。

    云婷抢了我的胭脂,他说:「我再给你买新的。」

    云婷骗他说迷了路,他就丢下我去找她。

    那天大雨,我在破庙等到半夜,病得不轻。

    他又说:「是我不好。」

    他为云婷让了那么多次,可从没为我坚持过。

    他总说自己不好,其实是我不够好。

    因为我不好,他才总顾着云婷。

    因为我不好,我替云婷受罪时他也不帮我说话。

    可这些,原本就是我欠他的。

    他救了我,却让我一次次陷入绝境。

    有时候真想,当初就死在他救我那年该多好。

    也不会喜欢上他,也不会这样难过了。

    那五年里,我日日盼望他能来探望,那样我便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多想告诉他,牢狱中人人欺我,求他救我,我已不堪忍受。

    可他始终未来,一次也无......

    次日景熙要去参加商会,不放心我独自留在客栈。

    我再三保证不会乱走,定在房中静候,他才离开。

    景熙不信我,怕我做傻事,走时特意叫人锁了门。

    他还让人收走了屋里的刀剪利器,甚至安排人在外守着。

    但他不知,我入狱前是药堂里最聪慧的学徒。

    这些根本拦不住我,我想趁他离开时留封信给他。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写了几句话:

    【叔叔,愿你平安喜乐,若有来世,愿不再相见。

    替云婷顶罪一事,我不怨你,这是我欠你的。从此两不相欠。

    我死后,你莫要寻我,也不必为我立碑,让我静静离去罢,此生再无相见。】

    我支开了守门的下人,最后去了后院。

    这里有座凉亭,也是当年景熙救我的地方。

    我站在亭中,取出暗藏的匕首。

    晚风拂过耳畔似在低语:「苏柔,一刀了断,便能解脱所有苦痛,再无人能伤你。」

    没有趾高气扬的云婷;没有凶神恶煞的狱卒;没有朝你扔臭菜的妇人;没有心怀不轨的囚犯;更没有景熙。

    让那些盼你死的人,都称心如意吧......

    10.

    苏柔死时,她看到了江畔两岸的灯火;

    她看到了景家酒楼张灯结彩;她看到了追来的景熙;

    她看到了他许诺的婚礼,那对喜联上写的新人竟是她和景熙。

    可她累了,她厌倦了这个满是恶意的世道。

    那日她在凉亭中自刎而亡,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