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而高石头眼皮如有千斤重。他努力想要睁眼,却还是睁不开,耳边是妻子的道歉……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抱着一个襁褓将他放到了还没有隔成几个院子的高家大门之外。雪越下越大,高石头为那个被放在门口的孩子揪心,好在孩子知道哭。
在孩子的哭声之中,正房的门打开,母亲跑了出去,抱起襁褓后左右看了看,发觉四下无人,将他带回了房里。
暖意袭来,高石头心中大石落地。
而他忽然想起,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跑出去抱孩子的养母,他早已被冻死在了雪地之中。
他简直是疯了,才会认为母亲偷懒,才会认为母亲对他不够尽心。
哪怕是母亲偷懒,哪怕是现在对他不够尽心,只凭着当初将他从雪地里抱进房中,后来又费心费力养大的情意,他就该对养父母心存感恩,该让他们颐养天年。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
高石头没了。
办丧事时,汪喜梅哭得特别伤心。
高石头下葬的第二天,柳大娘就带走了三个姑娘,隔一日,右牵线搭桥,让两户人家来收养了兄弟二人。
汪喜梅很舍不得孩子,但还是选择了将他们送走,每送走一个,她都要收些银子,只是……那些银子都被她转手又悄悄交给了孩子自己。
对于汪喜梅的所作所为,有理解的,也有骂她的。
汪喜梅全都不在乎,两个月后,她带着最小的两个孩子跪到了衙门上,她要为孩子的爹讨个公道。
关于马儿发疯,大人一查,还真找出了一些疑点,这一回又是白三爷身边的下人为主子分忧。
白三爷再一次御下不严。
张氏原本对白三爷是又爱又怕,如今那份爱意由爱变恨,虽然还是怕他,她也鼓起勇气回去了。然后给白三爷下了药。
白三爷变成了瘫子,无论他愿不愿意,三房当家的人都变成了张氏生的儿子。
汪喜梅后来回到了村里,两个月后就改嫁了。
这一次,她嫁的是一个鳏夫,有前头的原配比着,她再想像做高家妇时那样轻松惬意,根本就是做梦。
不过短短两年,汪喜梅就苍老了不少。
*
两年后,高三月带着柳城回了村。
城里熬不下去了,老头子原本想在四个女婿里挑一个合适的接手他的差事,也因为此,姐妹几人斗得跟乌眼街似的,互相都看不顺眼,三天两头就在院子里大打出手。
高三月回村时,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条刀疤。
坐着马车路过村口的那个大宅子,高三月眼睛都直了。
早就听说养父母搬到村口修建了一个比城里房子还要好的大院子,她一直没回来看。
柳城家里很挤,夫妻俩走都走了,如今又回来住,柳家必须得帮他们挪地方……一家子都很不高兴,别说给二人接风,高三月东西还没摆好,就忍不住和妯娌们大吵了一架。
高三月这次搬回村里,就觉得特别丢人,感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忍不住就去了村头。
杨河开的门。
早在一年前,杨河就跑到城里开了个小食肆,生意很不错,他三天两头回村,每次回来不光是给亲爹娘送东西
,还往村头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杨河真心觉得高家二老是好人,如果没有高老头的指点,他食肆生意绝对没这么好。
高老头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得感恩。孝敬高家二老,是杨河心甘情愿,而不是什么怕被人戳脊梁骨之类的理由。
“呦,城里人回来了。”
杨河很看不上高家兄妹三人,他原本不是个刻薄的人,可在面对高三月,讥讽的话语不自觉就说了出来。
高三月瞪了他一眼:“我来找我爹娘,你让开。”
杨河呵呵:“不是都断绝关系了吗?你都还完了养育之情,没必要来。话说,你该不会是又看中了爹娘的宅子,特意来套近乎吧?”
心思被说中,高三月恼羞成怒,嘲讽道:“不管这宅子给谁,总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你操什么心?”
杨河自认从二老这里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从来就没有肖想过宅子,听到这话,好笑地道:“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孝敬二老就非得从二老手里得到好处?”
他冷笑一声,“我敢对天发誓,从来就没有打过这宅子的主意。若有虚言,我就不得好死!你敢吗?”
高三月不敢。
她也没想到杨河居然把话说得这么绝,不堪的心思被迫暴露,她一时间只觉得狼狈。
文四冷着一张脸:“谁让你来的?出去!”
高三月实在是受够了跟人挤着住的日子,一咬牙,跪在了文四面前。
“娘,女儿错了……”
文四好笑:“无论是村里还是城里,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很少有能回娘家分家产的。更何况你还不是我们夫妻亲生,原先我们夫妻无意暴露你们兄妹几人的身世,是你们几个自己暴露……我直说了吧,这个院子,等我们二老百年之后,会捐给村里人做学堂,谁都别想独占。”
百花村中,众人并不团结排外,如果这村子属于所有人,谁也别想仗着宗族强大而霸占。
但凡谁想占,就会被众人群起而攻。
高三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就不怕死后无人供奉?”
“正是因为要人供奉,所以才捐给村里人呀。”温云起振振有词,“咱们村里大大小小近千人,回头只要有孩子在这院子里读书,逢年过节时,就会有我们一份供奉。像你们兄妹这种白眼狼可不多,大多数人都知道感恩。”
高三月心里着急,她离开几年,柳家的孩子更多,也更挤了。
这两年在城里,夫妻俩攒下的银子都拿来讨好长辈了,原以为差事已经是囊中之物。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没想到其他姐妹那么疯,自己得不到就跑去告状……父亲守城几十年,确实干了一些不好的事,在退下来的前夕,差事被收了回去,还被罚了一笔银子。
父亲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此时高大姐出面,把所有的妹妹都撵走了。
众人不愿意走,高大姐直接发疯,闹着要在饭菜里下毒,闹着要烧房子,众人再怎么想要钱财,也还是得顾及自己的小命。于是,纷纷退走。
高三月想回婆家分一杯羹,可看到那小小的院子,想到婆家少少的地,她真的很难接受,甚至都生出了后悔嫁给柳城的想法。
“娘……”
文四摆摆手:“别喊了,你再在此处纠缠,会被村里所有人唾骂。”
这可不是玩笑,夫妻俩都说了要把这宅子捐出去,还接纳了一个老童生过来住,下个月就会开学堂……在二老离世前,老童生的工钱由他们出,那些孩子只需要交很少的钱财,就可以进学堂认字。
果不其然,当有人察觉到文四试图霸占村口的院子,许多人跑到了柳家,骂柳家贪得无厌。
柳家长辈无奈,顺从其他几个儿子的想法,将柳城二人撵了出去。
高三月夫妻俩带着孩子离开了村子,从那以后,再没有回来过。
*
温云起写了契书送到衙门,表示要把自己现在住的这房子和二亩地基全部捐给村里用作教导孩童读书。
大人知道这老头没有多少银子,这几乎是捐出了全部家产。治下出了大善之人,也是他的功绩,感念于夫妻俩的善良,大人还亲自题了“积善之家”四字,让人制成匾额,送到了村口的宅子。
原本二老在村里的名声不错,如今有了这块匾额作保,更得人尊重。
温云起又活了近二十年,夫妻俩越往后,越德高望重,每到逢年过节,就有不少村民自发带着礼物上门探望。
没有儿子,照样安享晚年。
等到夫妻二人离世,丧事更是办的空前盛大。之后许多年,但凡有人提及村头的学堂,夫妻俩的事迹就会被人再说一遍。而那几个白眼狼,也会被人再骂一遍。
第46章
出现在温云起面前的高火生面颊无肉,瘦得跟个骷髅似的,脸色发青,……
出现在温云起面前的高火生面颊无肉,
瘦得跟个骷髅似的,脸色发青,看着格外渗人。
此时的高火生面上带着释然的笑:“我一辈子与人为善,
但凡别人需要帮忙被我碰上,都是能帮则帮。那几个白眼狼不想给我养老,我其实无所谓,
最恨的是他们口口声声说孝顺,
以后会好好对我……结果全是放屁,
说那么好听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塌地帮他们干活。”
他情绪和缓,
“谢谢你,
让我们夫妻死了之后还有那么多人念着,其实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我没想到孩子她娘也不得善终……多谢你们!”
看着高火生渐渐消散,
温云起想起来了文四,两人挺有缘分,这一算,也结伴过了好几十年。
*
温云起睁开眼睛时,
发觉自己是跪着的,周围一片安静,
只有打扇子的动静。
膝盖下是一片虎皮,
皮毛松软,鼻息间有熏香,那香甜得腻人,感觉人都要被腌入味儿了。
温云起不喜欢这么浓郁的香气,忍住了没有皱眉,
眼角余光悄悄打量周围环境,面前是一套黄花梨木制成的桌椅,
雕工复杂,磨得发光,红漆考究,从用料到做工都费了不少心思,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去院子里跪着,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进门请罪!若是想不通,你就一直跪着吧!”
威严的女声响在头顶,听声音大概三十多岁,语气冷冽,威严十足。
温云起已经看到了面前玫红色绣牡丹花的鞋子,边上明明还有两个站着的伺候的女子,却没有帮着求情。
他慢吞吞起身,上首的主子忽然勃然大怒,手中的茶杯砸了过来:“我让你出去!滚!”
杯子碎在温云起面前,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温云起的膝盖上。
“夫人,仔细手疼。”伺候的妇人满脸担忧,立刻忙碌起来。
温云起退出屋子,冷风袭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立刻有随从过来给他裹上披风,低声劝说:“公子,您别和夫人对着干啊,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都够呛,要是跪着,会冻坏身子的。”
此时天色渐晚,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跟着出来,伸手虚虚一指台阶之下:“跪那儿吧,夫人是公子的亲娘,这天底下的娘都不会害自己的儿女,事关婚姻大事,公子最好是想清楚,别再惹夫人生气了。”
屋子出来有抄手游廊,游廊之外是三步台阶,台阶底下是院落,头上无顶,地上都有了积雪,跪在那处,等于跪在了雪地之中。
温云起没有记忆,只看那位夫人和下人的态度,就猜得到原身的地位。
随从刚才还嘀嘀咕咕,看到妇人后,立刻装作恭敬模样,扶着温云起跪在了手指的那处。
原身赵裕丰,出身淮安府首富赵家,他还是赵家嫡长子的嫡长子,可以说生来就比这世上九成九的人要富裕了。
首富赵家祖上是做官的,从商也才两三代人,底蕴很深,在这淮安府中,几乎无人敢欺。赵家有喜,还能请得动衙门中几位大人为座上宾。
赵裕丰三岁之前由母亲养在后院,四岁不到,就被父亲安排了文武师傅。
而赵裕丰也不负父母期待,无论文武,都学得像模像样,赵家长辈没有想让他科举入仕,十三岁起就开始接触家中生意,十五岁时,名下已经有了四间铺子。两间是父亲给的,另外两间是他凭本事赚了银子置办的。
赵裕丰是赵家新一代中年纪最长的孩子,孙辈中所有的男丁都比他小,做足了赵家子的表率。
如果说有什么让长辈不满之处,大概就是他不肯碰身边的丫鬟,十一岁起,母亲周氏就安排了通房。
赵裕丰不喜欢那两个丫头,还把人给撵出了自己的屋子,照旧用原先的随从伺候。
赵家大爷觉得儿子才十一岁,没开窍也正常,其实他心里隐隐觉着夫人安排丫鬟太早,只是他习惯了尊重夫人,儿子也没碰那两个女人,加上自己很忙,便懒得责备。
谁知赵裕丰这一拖延,直到十七岁了也不肯睡丫鬟。若不是他平时从不去花楼,身边的两个随从身子也干干净净,家中长辈绝对要怀疑他有断袖之癖。
这期间,赵家大爷还找儿子谈过。
赵裕丰确实没有那些奇怪的癖好,只是单纯的不想让母亲安排的两个丫鬟,至于外头的女子……矫揉造作自荐枕席的他不喜欢,那些正经姑娘他又怕唐突了人家。
确定儿子没病,赵家大爷就放下了这件事,不过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不能耽误了。他正相看呢,妻子周氏已经有了满意的人选。
她想要亲上加亲,让赵裕丰娶她娘家的姑娘。
赵家大爷不太满意这婚事……当年他娶妻,更多的是看重周氏本身的容貌和待人接物的本事,周家在这城里只是一个有几间铺子的小商户,富起来也就是这三十年的事,没有任何底蕴。
当年这婚事能成,纯粹是赵家大爷那时年轻,考虑事情不周到,加上周氏本身容貌才情都不错,人也聪慧,几次面见赵家长辈,都没能让长辈挑出毛病,这才结为了夫妻。
夫妻多年,周氏只生了一个儿子,当年生孩子时难产,大夫都说,如果再生,会有性命之忧。
就因为当年生产之事,周氏身子一直不太好。加上夫妻俩唯一的儿子赵裕丰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给赵家大爷长了不少脸面,相对的,他也愿意尊重妻子的想法。
只是,周家那个姑娘除了长得好,容貌和周氏相似之外,待人接物差远了。
而这个时候,赵裕丰一次在陪客人时,被人给算计了,中药后与一个姑娘圆了房。
外面的姑娘,即便身家清白,也完全可以拿银子了事。偏偏那位姑娘也是被算计了的,她还出身富商谭家。
谭家在这个城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只是比赵家差一些而已。
依着赵裕丰的意思,既然占了人家姑娘便宜,人家姑娘也不是刻意勾引,他就该站出来负责,恰巧他未娶,她未嫁,两人都没有婚约,结为夫妻正好。
可是周氏不答应,她已经和娘家说了要结亲,如今出尔反尔,她以后回娘家没脸见人。
至于谭家的四姑娘,完全可以纳为贵妾。
可这不胡扯么?
谭家富裕了几百年,周家才几个铺子?
周家姑娘做妾还差不多。
当然了,周氏是赵裕丰的亲娘,他不能这样作践周家的姑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结亲!
周氏不想要谭家姑娘做儿媳妇,为此大发脾气,赵裕丰跪求她息怒,还被他打发到雪地里跪了一宿,若不是赵大爷天亮时回来得知此事,赵裕丰还得跪。
母子之间闹成这样,赵大爷跑去请赵家主作主。
赵家主也认为不能慢待了谭家的姑娘,出面定下了赵谭两家之间的婚事。
多亏定下了婚事,就在两人被算计的那一晚,谭四姑娘已经身怀有孕。
周氏还把侄女周明雨叫了来,和成亲后的赵裕丰夫妻一起住在后院。
姑侄二人都没死心,周明雨经常找赵裕丰偶遇,周氏时不时就将二人放在一起说笑,赵裕丰烦不胜烦,对周明雨愈发抵触,但凡是这个表妹出现的地方,他都绝不会去。
周明雨眼瞅着日久生情不成,甚至还下药算计。
赵裕丰已经被人用这种药算计过一次,怎么可能在一个坑里摔第二次?
几次算计,赵裕丰几次都机灵地躲开了。
周氏耐心告罄,竟然在儿媳妇临盆时动手,一尸两命。
赵裕丰当时察觉到不对,找到了稳婆要算账,然后才得知,稳婆是得了周氏的吩咐。
赵裕丰满脸不可置信,回头看向母亲,正想问个明白,周明雨已经沉不住气了,当场发了疯。
她才是周明雨的亲生女儿!
而赵裕丰,不过是外头抱回来的一个野种而已。
赵裕丰不能接受这些,周氏无奈,为了自己的女儿,亲自送了一碗茶水给赵裕丰。他当时恍恍惚惚,但还记得防备,不肯去接,结果却被几个人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