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你又不是孙悟空,又没分身术,还能面面俱到不成。伤得怎样?”展逐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登时便叫唤两声,道:“中了一枪,疼得厉害。”
温斐半信半疑地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摸,摸到腰间的时候,从展逐颜裤腰处掏了把枪出来。枪膛已经折了,上面卡了枚子弹,正是交战时射向展逐颜的那枚。
温斐嘴角抽抽,问:“这就是你说的疼得厉害?血哪来的?”
展逐颜把外衣一脱,身上半点伤痕没有,笑道:“别人的,交手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
温斐把枪一扔,抬手就是一拳,道:“我去你妈的。”
展逐颜轻而易举制住他的手,问:“你怎么这么喜欢说脏话,以前你可不这样。”
“你跟一群鱼龙混杂的人关一起十几年试试?”温斐随口一提,可这句话却像是一根尖锐的针,将两人之间那个粉饰太平的气球给一把戳漏。展逐颜沉默下来,没有再同他打趣,抬手去解温斐衣服纽扣,给他检查有无伤口。反反复复看了一通,确定在他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温斐身上半点皮都没擦破后,这才放下心来。
他想扯开话题,于是问他:“皮带怎么解开了?”
温斐努努嘴,道:“对方有枪,我为了抢占先机,拿去卷他枪了。”
于是两人间又沉默下来,话题重新绕了回去,展逐颜蹲在他面前,借着明明灭灭的火,问他:“阿斐,你恨不恨我?”他这话半点弯不拐半点角不抹,似一柄尖刀般捅进自己胸膛里沾了满满的血,又淌着血剜下温斐身上结好的痂。一句话伤了两个人,似绑匪声色俱厉地迫使着他们朝向镜头,朝向那蒙了尘沉了海却依然重若千钧时时刻刻昭示存在感的过往。
温斐下意识摸了摸裤兜,似乎是想要像往常一样摸出根烟来,可直到摸了个空他才想起,自己的烟和打火机好像都在落海时弄丢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明明在复仇成功的时就已经准备放下,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灰烬中浴火重生了,以为那些梦魇都能被尘封埋葬了,可展逐颜一来,那些不想理会的不想回想的东西就都纷涌而来。在任何人面前他都能泰然自若游戏人生,唯独在展逐颜面前,他所有的脾气都无所遁形,所有的怨恨都掩藏不住,恨到极致恨不得撕碎了他,又怕没了他以后自己会更加孤独,有苦难言说。
温斐转向火堆的方向,没有说恨也没有说不恨,只是轻启红唇自牙关里吐出一句:“展逐颜,我这辈子所有不好的事,都是从遇到你以后才开始的。”
展逐颜似是被这一句话敲碎了骨头,一时间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在别人眼里,他这辈子活得风光肆意,在仇敌眼里,他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只有对着温斐,他满是亏欠又情深入骨,恨不得将所有埋进温斐骨子里的刀剑尽数挖出扎进自己身体里,再一点一点舔舐抚平他的伤。
第328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三十七)
展逐颜抬起手来,指尖从温斐脸上滑过。从看到温斐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想要的人。他目标明确,计划严密,却还是逃不过四个字:天意弄人。“如果我从来没有得到你,就永远不会伤害你。”
“可你还是来了。”温斐转过脸来朝向他,轻扯嘴角似笑非笑:“你知道军事法庭裁决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么?”他并未给展逐颜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完了下半句:“我想,展逐颜肯定能为我作证的,我那天明明跟他待在一起,只消他一句话,我就能洗脱污名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他语气渐趋黯然,两手无意识地交叉,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他极少吐露心声,说起来这还是两人自温斐复活以来第一次心神交汇,不是披着假面的互相欺骗,也不是一面逢迎一面怨恨。温斐目不能视,却也省了观察揣摩展逐颜表情的力气。“你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认为把我送到监狱里是最好的办法?奥森克监狱虽是帝国最大的监狱,直属皇室,可你怎么就知道皇室之中不会有人暗中算计,四大家族想得到艾莱号,皇室之人就不会想长生不老么?”他吐出肺中浊气,道:“你那么信任你的下属,将一切都交托给别人,不如跟他们过好了,又何必来搭理我。”
“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些。”展逐颜改去握他手指,明明火已燃了许久,可温斐的手依然如玉般薄凉,似冰凌陷入到展逐颜的心窝子里,可他宁愿被冻得冷透,也不想放开。“展家虽然势大,看上去风光无限,实则盘根错节,内里诸方势力夹杂,拉帮结派各自为伍。我身为继承人时还能护住你一二,展逢晚一回来,我就只能屈居次位。家族里人心浮动,稍有不慎便性命难保。”
那是展逢晚刚回来时发生的事情。在展逐颜还未出生时,家族主脉第一顺位继承人便是这位堂兄。后来展逢晚在一次航行中失去踪迹,这继承之位便落到了展逐颜身上。
展家子弟,自小便要学习各种格斗之术,防人护己。他们没办法像王子公主一样被千娇万宠着长大,落草之时便是成人之际,身边讨好的人许是攀附,许是包藏祸心,却又躲不了,得一一接触,用之弃之,都需自己裁夺。
秋雨凄寒,展逐颜赤着上身跪在雨中,紫檀棍似千钧巨石般狠狠砸在他脊背上,自肩部往下皮开肉绽,一片浮肿,显然已打了多时。
“都学学,这就叫做杀威棒。”展逢晚站在营帐门口,一手搂着一个红发张扬身姿曼妙的女郎,一边得意洋洋地笑道。他怀里这女人叫骨鲽,是他失踪期间结识后带回来的,很受他器重,虽然没结婚,享受的却是十成的贵妇人待遇。
同在雨中的还有不少士兵,都是展家人,有像展逐颜这样从其他战队里退下来的,也有展家自己花重金养的。天上下着雨,却自有机器伞悬浮在空中,为士兵们挡雨。
有人看不下去,自队伍里打了报告出列道:“长官,不知道展上校犯了什么过错,要被当众责罚?”
展逢晚的面容与展逐颜有几分相似,却比不得展逐颜精致,两道眉毛极为浓密漆黑,眉宇间含着几分阴鸷,态度也是散漫里掺杂着几分痞气。一身军服原本规整严谨,他偏要解开两颗扣子露出半片胸膛,知道的晓得他是长官,不晓得还以为是哪个花花公子。
展逢晚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开口的那人一眼,笑道:“不敬上级,你说该不该罚。”
“既是不敬上级,按规定打二十棍就好了,可来来去去打了几百棍,有些过了。”那人显然是个尉官,级别虽比不得展逢晚,说话却一板一眼不卑不亢,半点不见怯意。
“那是以前的规矩,我行的是现在的规矩。”展逢晚抬眼看了那人一眼,道:“李中尉,你告诉我,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李中尉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答道:“禀告长官,服从命令。”
“既然是服从命令,那就给我闭嘴。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我的话就是命令。我说打,就打,我说打多少,就打多少,听明白了吗?”
展逐颜掀起被冷雨打湿的眼睫,目光穿透过去,落在展逢晚身上。他知道展逐颜这是在指桑骂槐杀鸡儆猴,借由这顿杀威棍,告诉他们展家军队易了主。
他背部早已血肉模糊,血顺着伤口蜿蜒留下,汇入雨中,在阶下混成一片。自始至终他半点痛声也没发出,只双手成爪状抓着两腿的裤子,等待这场刑罚结束。
他的目光自展逢晚身上移开,落到他身侧那女郎身上。这女人并不是十分好看,五官算不得绝美,组合起来却别有韵味,身材前凸后翘,姿态婀娜。可展逐颜知道,展逢晚的很多主意都是她出的,这个女人看起来是个花瓶,实际上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撞见展逐颜的目光,骨鲽对他笑了下,又单手掩着凑到展逢晚旁边耳语一番,也不知说了什么,原本盛气凌人的展逢晚霎时收敛了锋芒,狠狠瞪了展逐颜一眼,转身往里去了。
阔别多年的雨似乎顺着时空的洪流一路紧跟蔓延而来,顺着鞋袜一路攀爬往上,浸透骨骼。
展逐颜在这股冷意中刹地醒了过来,记忆从过往落到现实,定睛一看脚下,才发现这梦非幻,洞窟里的水已几近漫上脚踝。
昨夜燃着的篝火已经熄了,青烟都所剩无几,温斐因坐得比较高的缘故,暂时还没受到牵连。
温斐靠着岩壁入睡,本跟展逐颜泾渭分明各坐一边,结果许是怕冷,不知不觉便往展逐颜这边靠了几分。心理上虽然拒绝展逐颜的靠近与接触,可他的身体仍是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陷入难得的安眠。正朦朦胧胧睡着,却被展逐颜一把推醒。
“阿斐,醒醒,涨潮了。”展逐颜出声提醒的同时,也将手伸到温斐额头上探了探:“你在发热。”
温斐嗯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
“我们得离开这里。”展逐颜将能用的东西带好,摸了摸温斐衣袖,确认他身上衣物已经烤干后,才将他一把抱起。
温斐行动不便,没有阻止他的靠近,安安静静任由他把自己背到背上。“往哪边走?”温斐的脑袋歪在他肩上,一开口呼吸便喷吐在展逐颜耳畔,如兰馥郁。
“南边。风暴粒子流自西往东落,往南边能避开磁场的影响,星球地磁对艾莱号的影响没那么大。”展逐颜精于计算,迅速便从脑中搜罗出樊瑞达的粗略地图来,规划好了路线。
“人人都想得到这玩意,实际上也没那么无所不能嘛,年久失修就是不好。”温斐跟他离得近,展逐颜的气味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扑,虽浅淡却久久不散。
“毕竟只是个初生变异体,可以强化的。”展逐颜背着他往外走,一路涉水而行。
温斐听着耳边哗哗的水流声,隐约能猜到展逐颜现在处于何种状况。时过境迁,可这一幕却何其熟悉,他们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一次野外活动的时候,展逐颜也是这样背着他,一路跋山涉水突破重围,将他带离那片森林。
展逐颜沉默地往外走,遇到障碍物时小心地弯腰屈身,避免温斐撞到头。许是跟他所受的教育有关,他自小时候起,便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珍视的东西,藏好护好,才能避免它们受到伤害。他将温斐这颗明珠藏在匣子里,以为这样便能万无一失,只可惜匣子破损,他的明珠遭了别人觊觎,受了伤蒙了尘,再不愿回到他怀中。
温斐恨他,他又何尝不恨自己。那时年少轻狂,年轻气盛,误把愚昧当保护,独断独行不听劝告,才落到这样的下场。
“其实……”他在海浪声中沉声开口:“储藏室里的那些信件,除了最外层那些,大都是白纸。从奥森克监狱发回来的原件大都烧了,影像资料也十不存一。”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到这个做什么,这样零碎的事情,本不该说出来惹他烦忧,却仍是吐露出来,唯恐让温斐造成什么误会。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温斐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却成功让展逐颜将所有话重新咽回肚里。“十六年,你亲手送我进去,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只要你能空出一天的空,哪怕半天也行,来看我一眼,你就会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可你宁愿花时间看那些东西,也不愿踏足监狱半步。”
展逐颜一时哑然,声音凝固在咽喉里,冻结成冰。
那时候。
“展将军,你好大的威风啊。”中空八方桌上,展逐颜一人独坐一边,其余七方皆是族中长辈、高官。展俞明将手中书册往地上一扔,发出好大一声轰响,一时间满座人都将目光投向独坐的展逐颜,十几人的目光似闪着寒光的箭,齐齐扎向这面活靶子。
展俞明是展逐颜的亲伯伯,在族中素来德高望重,这回这样不给展逐颜台面,无非是因着展逢晚的事。他对这位独子向来寄予厚望,即使这儿子失踪回来以后行为颇为乖张,他也没舍得苛责。可这次展逢晚与展逐颜同一时间执行任务,却只有展逐颜一人回来,家主之位也随之落到展逐颜头上,让他如何能忍。
“大伯这话从何说起?”展逐颜双手交叉置于桌上,面沉如水地看着咄咄逼人的展俞明。从任务回来他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被针对一番,毕竟展逢晚的死怎么都跟他脱不了干系。不过人本就是他杀的,就算这些人再怎么怀疑,没有证据也没法拿他怎样。
“你是军官,虽说军政不分家,可政府这边向来是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在管,怎么,才当了上将就想总揽大权不成?”
“大伯真是高看我了。毕竟身为一家之主,方方面面总要照顾到的。”
“呵,上一任家主逝世后,家中事务皆由我们几人轮番处理,分而治之。怎么到了你这里,手恁地伸了这么长,连皇室名目下的东西都想抢了?想取而代之自立为王不成?”展俞明火气冲天,一点颜面也没给展逐颜留:“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你这是要把展家一并焚了呀。”
“大哥,我看侄儿也是一片好心哪,别动怒别动怒。”展俞明身边一精干男子哄劝道。他是展逐颜的亲叔,名叫展博彦,向来最喜欢和稀泥搅混水,坐拥渔翁之利。他像模像样劝了两句,狐狸尾巴便露了出来,对着展俞明挤眉弄眼道:“逐颜侄儿这么着急上火的,倒让叔叔我想起来了。你那位还没离婚的伴侣,好像就被关在奥森克监狱里吧。要我说侄儿你可真是情深义重啊,犯了这么大的罪,还跟他维系着婚姻关系,这次想把手伸到政界来,难不成就是为了他。”
展博彦此言一出,他大哥展俞明的眼神也跟着变化了一些,眸中隐隐含着精光,似淬了毒的刀。
展逐颜心中一顿,面上却故作不经意模样冷笑道:“叔叔扯得远了,一枚无甚他用的弃子而已,怎么可能值得我花这么大的功夫。我不还是为了展家的势力着想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尔伯德、费家都想爬到我们头上来,内部不团结稳固点,就要让人看了笑话了。至于侄儿的婚姻关系,旧日伴侣犹在狱中就离婚,说出去免不了要被人笑话薄情寡义,怕是没哪家敢跟我联姻了。”
“说到那位温中校,我倒是想起来了。”展逐颜左手边一个中年男子出声道:“艾莱号这么多年来毫无音讯,唯一一点线索也断在陶燃那里。当初把你派到流银战队去,就是为了它。现在你官运亨通快活逍遥,怕是早将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
“陆伯伯这是说的哪里话,找回艾莱号是四大家族共同的夙愿,晚辈自然不敢忘记。只是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晚辈不是章鱼成精,又要冲锋陷阵,又要处理各种杂鱼,还得为展家的未来考量,实在分身乏术。艾莱号我自会找回,还望诸位长辈们给晚辈一些时间。至于军政合权的事情,既然没达成一致,那就容后再议吧。”
第329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三十八)
展逐颜站在长廊拐角处伤神的时候,送完人的展络云也跟个背后灵似地飘了出来。
“哥,我瞅着他们脸色不大好,没谈拢吧?”展络云跟他同穿一条裤子长大,一向以展逐颜马首是瞻,此时见他面色沉凝,便猜到了他的心思。
展逐颜不喜欢抽烟,现下心中烦闷,也不过扯出烟草来放进嘴里咀嚼,在苦味里寻求几分安宁:“没有,老家伙们太精明,我半个字没提,全被他们堵了回去。从展逢晚回来以后,我就被逼着一路远离权利中心,前有虎狼后有追兵,奥森克三个字,想都不敢想。”
“说到这个,我刚接到嫂子那边来的信,褚横舟给的。”展络云从袖子里把信拿出来,一把塞进展逐颜手里:“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在自己家里也被这样提防,跟做贼似的。这封看完也要烧了么?”
“烧了。”展逐颜将烟草压在舌头底下,将那信件藏进衣服底下:“等以后站稳脚跟了,我再照着原样誊写出来。你让小褚注意着点,最近别跟阿斐那边联络,我怕他被这些刺儿头盯上。”
说完展逐颜便后撤两步,展络云也快步走向右边。
两人头顶上,两个监视器齐齐扫向这边,将每个死角都照得清清楚楚。不过在它们仅有的交互间隙里,兄弟两已紧赶慢赶将要说的都说完了,被人看见也挑不出他们什么错处。
展逐颜早已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后撤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步入回廊。
从会议室回到家后,展逐颜紧绷的脊背也没松懈下来。这房子看着是他的,却没几个心腹在,那些佣人表面在洒扫,实际上大都是别人派来的传声筒。他一向不会让家政机器人给自己脱衣服,自顾自上了楼,进书房后,在脱衣换衣的间隙偷偷打开信一目十行看完,重新着装时已将白纸捏成纸团。
花灯里,一枚微型摄影机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而视野里的那个人,只是缓缓走到红木雕龙办公桌边,一手拢着玫瑰精油香薰蜡烛,一手抓着打火机点燃烛芯而已。那枚纸团就笼在他手心里,被一并烧完了。
他虽说是家主,也不过是勉强才上位,自由都没有的囚徒而已。军队虽大半掌控在他手里,可这些老骨头显然没那么好啃,一个不慎便要磕掉牙去。
他到椅子边坐下,抬手支住有些疲惫的脑袋,只觉心烦意乱,一堆文件堆砌一旁,也不知要先看哪个。等他摊开纸拿笔划拉片刻,才勉强回过神来。一个“非”字横亘纸上,还差四笔就成了形。他只好临时改笔画,含糊隐秘地写了个“靟”字。
展逐颜的目光穿透那白纸黑字,落到现实中那片碧海上。温斐的话声犹在耳,如绵密的针尖般扎进他肌理中。
“我想去的,可我身不由己。”矗立于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极高的悬崖,这里地势复杂,有海有礁群有山有林,也亏得是地形遮挡,才没让他们被追兵搜到。
要想藏匿行踪,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进林子里,而离森林最近的一条路,就是这悬崖。
这样的地方,寻常人是万万不敢攀爬的,一不小心失足落下,就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展逐颜有信心爬上去,只不过他要背着温斐,对力道的掌控半点都容不得差池,自然难上加难。
“你抱紧我,别掉下去了。”展逐颜嘱咐他道。
“我要是松手呢?”温斐咬了下舌尖,突然说。
展逐颜伸手掰了掰,试试面前石块的硬度,毫不犹豫地说:“那我就跟你一起掉下去。”
“哈。”温斐嗤笑道:“你可真是个傻子。”
“你说是就是吧。”展逐颜就这样背着他攀爬起来,岩石粗糙,他承载着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却半点不受牵累,像灵蛇一样在岩壁上腾挪起来。
时下正是半夜,凉夜微冷,海风腥咸,许是失明之后多了些对于未知的恐惧,又或许他知晓这次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极有可能再无重来机会,温斐静静伏在展逐颜背上,隔着衣料,他能感觉到展逐颜肌肉的屈与张。
万籁俱寂时,温斐用鲜见的和缓语调道:“我信你了。”
“什么?”展逐颜专注于攀爬,海浪声又大,听得也不甚清楚,便问了这样一句。
“我说我信了你的身不由己。”温斐加大一分声音,如是道,说完又语音转低:“你要真舍得对我不闻不问,也不会千年万年追着我一个人跑了。”他抱着展逐颜的脖子,随便抬抬手都能要了他的性命。展逐颜这个人有时候精明得很,有时候却直白得要死,像一只金毛犬一样,爱把最柔软的部位展现在主人面前,一副“我的七寸给你拿捏”的傻样。
展逐颜自嗓子里低低嗯了一声,他惯于揣摩温斐的心思,在这方面花的精力远盛其他。温斐这句话一出来,他就猜到了底下藏着未溢于言表的另一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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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了,可他依然不曾原谅。
其实展逐颜并不抱希望于他原谅自己,换了他,遭受那样的事情也会恨不得杀了自己,更不用说内里比他更要强的温斐。不管他是有苦衷也好,身不由己也罢,造成的后果都无法逆转,忏悔内疚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不管温斐对他是爱是恨,他都不会再放开这个人,除非他身死成骨,骨碎成末,末碾成泥。
“你说要是我们在艾莱号恢复之前被那些人抓到了怎么办?”温斐看不见,也爬不了,便只能找些话来同展逐颜说,以防自己闲出病来:“要是挨到源生质都消耗完了,是不是就要死了?”
“嗯。”平日里展逐颜是断不会让他说出“死”字的,可许是这几日来波折太多,展逐颜也没顾得上计较这个,只自鼻腔里吐出这声来。他顿了顿,又道:“我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死掉的。”
“为什么?”温斐对生死看得比较淡,不解地追问道。
“要是死了,我就见不到你了,也没办法感知你。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痛苦不过的事了。”
他这幅非他不可的模样,成功把温斐给逗笑了。
能看见东西的时候,温斐总会被展逐颜这张脸给迷惑,觉得这样的绝色给自己遇见真是撞大运了。现在他失了视觉,听着展逐颜浑厚动听的嗓音,嗅着他发间清淡的香气,不由自主给这狗男人又加了几分。他那时年少,多少是有点贪图这人皮相的,不然也不会对他生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发展到最后,他想起展逐颜就条件反射般地恶心。爱恨交加,二十几年来纠纠缠缠,展逐颜这个人伴随着这个名字都早已长到了他是骨里肉里,展逐颜的保护温斐并非毫无所察,只是他选择性地抛开善意选择怨恨,似乎恨多一点,自己受的那些罪就能减轻一点。
滚滚涛声里,风伴虫鸣,温斐的心也暂时被抚平。他说:“展逐颜,你知道蝴蝶是怎么由毛毛虫变成的吗?”
展逐颜沉吟片刻,回答道:“成蛹、破蛹,变态发育?”
温斐并未说他的对错,只是补充道:“它用酶把自己溶化一滩浆液,然后再吸纳浆液的营养,根据DNA重新长成。也就是说,重新长成的它已经不是它了,过去的它成了新生体的养分,彻底消失了。”他的脑袋随着展逐颜的起起伏伏而微微晃动,又道:“宇宙是生命体,而源生质也只是能量聚合体,也许哪天我们死了,也会变成一堆能量。新的生命吸纳我们的养分长出,没有什么轮回,也没有什么转世,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不怕了。”展逐颜的语调突然愉悦起来,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样。
“怎么说?”温斐没想到他从这颠三倒四话里还能得出感悟来,疑惑道。
“一团你,一团我,新长成的一个人或是两个人里,有你的一份,也有我的一份,这样我们就再也不分离了。”
“美死你得了。”温斐骂了他一句,可不知怎的,心里头却乐活起来。他听过展逐颜说了不下上万句情话,却没有一次比这次还心动。许是在这样的悬崖上,在这样的困境里,他的话也多了几分同生共死的意味来。
温斐动了动唇,无声吐出三个字:“我爱你。”紧随而来又是一句不发声的:“我真讨厌你。”
展逐颜没有偏头去看,自然没捕捉到他这两个唇形。他只是沉默地继续攀爬,像精卫衔着填海的树枝,像愚公背着铲在竹筐中的泥沙,自他爱上温斐以后,保护这个人便成了他的责任与本能。
“我爷爷教我,人这辈子最难的事情,就是看清自己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一旦确定了,就要紧紧抓着,一刻也不放下。”纵然风吹浪涌,展逐颜的声音也沉稳如山,半点没被扰乱:“阿斐,我这辈子,只有你非要不可。”
“你从未跟我讲过你爷爷的事。他很好么?”温斐并未把他的告白放在心上,他很清楚展逐颜这人对他的执着,到底是多年夫妻,算上系统里那些岁月,怕是上下五千年都不够看的。他们彼此知根知底,虽是两人,却又同体。
“他对我很好,凡事都看得通透。你如果想听,以后我可以细细讲给你听。他唯一不足之处,就是不会养儿子,三个儿子,一个醉心文学不问世事,另外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女儿倒是养得好,只可惜没来得及尽够孝心,他后来也走了。”
温斐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被人害了?”
“嗯。”眼看着面前出现一个平台,展逐颜便爬上去,将温斐放下来休息。
“累么?”展逐颜从衣兜里拿出一枚果子,放到他手里:“吃这个解解渴。”
“我能有什么累的。倒是你,气喘如牛的,好好歇着吧。”温斐拿着果子咬了一口,突然停了下来,也不继续吃,咀嚼着咽了,伸手便往展逐颜那边摸。
展逐颜刚在他身边坐下,见他摸索过来,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问:“怎么了,要找什么?”温斐却不说话,只拽着他的手,迫使他五指摊开露出手掌。等展逐颜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想躲开时已来不及了,那被岩石磨得得满是伤痕的手就这样暴露出来。
温斐鼻子灵舌头也灵,那果子经由展逐颜拿过,沾了血气,他一尝就尝了出来。
“疼么?”因为看不见的缘故,温斐的脸与他掌心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一起:“给我找的药还有剩么?”
“剩了些,得给你留着,我还是不用了。”展逐颜说着便要抽回手,却被温斐拽住:“留什么留,到了林子里什么没有,拿来。”
展逐颜拗不过他,便老实将剩余两株草药拿了出来。温斐接过后捻了捻,草已有些蔫了,却还有汁液可挤。
只是展逐颜的手沾满泥沙,掌心被磨得不成样子,若是用刀处理,怕是顷刻便要扎到骨头。于是他干脆低下头去,伸出舌头来舔舐那道道伤痕。
“别……”展逐颜出声阻止:“我自己来就好。”
“闭嘴。”温斐缓缓为他清理伤口:“没到你说话的时候。”
他沉默地为展逐颜处理完一只手,另一只展逐颜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伸了,只说自己来。温斐倒也不强求,将那草药攥在手里,拧出汁液来。
“阿斐,每次我想对你好,都觉得你待我更好,让我想还都找不到办法还。”展逐颜静静凝望着他,温声道。
“怎么还?难不成还给我建祠立龛当祖宗拜?”温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道:“那只手呢,伸过来,给你脸了。”
展逐颜忙三下五除二自己处理好,伸过去让他涂药。虽然前路未明,能否脱身都成问题,他仍是从这处理伤口的事里嚼出几分甜味来。
风吹叶动,展逐颜骤然抬眸朝旁侧看去,像是豺狼脱了身上覆着的人皮,露出了底下属于野兽的凶狠本性。
“有人来了。”
第330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三十九)
展逐颜出声提醒的同时,温斐也变了脸色。暗夜将歇,黎明将至,一架银色的飞船出现在展逐颜视野中。展逐颜将浓眉紧皱起来,下意识拉着温斐匍匐在地。
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平台上的两人,炮火紧随而至,轰击在平台与四周岩壁上。平台本就是山体往外延伸出来的一块,承人尚可,却经受不住轰击。
滔天的巨响里,巨石崩塌,失重感紧随而来。失明终究还是延缓了温斐的反应速度,所幸他此刻不是一个人,展逐颜几乎是在山体崩塌的刹那就抓住了他的手,在一同下坠的同时勾住了檐上的石块,勉强止住两人下落的趋势。
那艘飞船盘旋在他们头顶上,似乎在等尘烟散尽后再给他们致命一击。嶼。汐。團。隊。
“我们应该往身上多绑点武器的。”温斐根据飞船发出的声响判断出它的所在,虽不知它在等什么,却也没想让自己悬挂得太无趣,便苦中作乐地来了这样一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展逐颜紧拽着他的手,大半边身体肌肉相互作用,竟用一只手的臂力就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指示着他将手深入一个凹陷处挂住自己。
安顿好温斐后,展逐颜将空出的左手自腰带处滑了一圈,拿出个腕口大小的黑色方匣来,冷着脸打开了它。
强烈的嗡鸣从那小匣子里发出来,直袭上方那艘飞船。这是他从展家带出来的东西,能聚集能量对着一处发射超声波,能源充足时甚至能摧毁摧毁小型飞舰。
飞船剧烈震颤起来,机身涂漆掀起,玻璃窗争相破碎。
只听一声轰响,许是驾驶员受了影响误做了操作,银色飞舰轰击在崖壁上,后又朝着底下摔去。
温斐自然是听不见这匣子发出的超声波的,可他听得到甲壳损毁飞船落海的声音。“你用了什么办法把人给打了?”他感觉到危险解除,神态也放松下来,这把问道。
展逐颜将耗尽能量的匣子往底下一扔,勾他过来吻了口,却不说破,只是故弄玄虚道:“自然是我准备好用来赶情敌的。”后者面无表情地伸手擦了擦嘴,无甚表情地道:“别以为老子看不见就可以占我便宜。”展逐颜便捉他手过来将他半边身子负在背上,也亏得他一只手承重还能这样稳。“好,那下次我一定先问过你意见。”展逐颜轻笑道:“抓好了。”
温斐便顺势脱了岩壁攀爬过去,环住他脖颈,嘴里却还是没好气:“你也不怕把我掉下去。”“我不怕,也不会让你怕。”展逐颜等他抓紧后便继续往上爬,一点一点往山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