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面一煮好,竹制的锅盖打开,腾出一片热气,在顶上吊着的灯笼下四散开来飘升如云,耳畔传来人们的谈话说话声,还有喝酒划拳的女子的笑骂声,一切的嘈杂好像又不那么嘈杂,反而让薛婵觉得心里很静。她抬眸,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半轮弯月将上不上,朦胧地浸在沉水似的天幕之中。
十九年来,薛婵好像第一次明了了人间烟火四个字。
原来在山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这样的。
她目光中闪烁着一缕微光,自上而下一寸寸地打量下来,然后对上坐在她对面的人那双乌俏柔和的目。
“妻主,吃面了。”裴砚宁轻声,他看向薛婵的时候,目光总是柔软的,这种习惯几乎已经刻在了裴砚宁的骨子里。
因为稍有不顺,他就会迎来无尽的打骂和疼痛。
两碗阳春面,肉放得中规中矩,雪白的面条泛着金黄的色泽,冒着葱花的香气。
薛婵低头吃起面来,面条筋道口感正佳,吃进肚子里浑身都舒服起来。
她因着自幼的习惯,吃东西快,很快便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面,再看裴砚宁,碗里的东西还剩一多半。
他似乎也满意,被面条的热气熏得鼻尖沁出细汗,小心翼翼地夹着碗里的肉,不舍得吃一般。
薛婵看了一眼,道:“只管吃,不够还有。”
因这句话,裴砚宁忽然觉得那股舒舒服服的热气从胃里暖到了心底,她的戏演得真好。
恐怕现在在旁人看来,只会觉得她们是对恩爱的妻夫。
以前在赵桂芝面前也是,在别人面前,薛婵总是佯作恩爱,可笑的是赵桂芝明明知道薛婵打他打得那样厉害,却还是相信薛婵心里有他。
裴砚宁忽然想看看薛婵在外人面前能装到什么份上。
于是少倾后,他放下自己的空碗,不好意思又慢吞吞地道:“我、我再吃一碗。”
他说完便盯着薛婵的脸,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色。
然而不满、发怒、嫌恶,那些通通都没有,他只看见薛婵目光轻敛,转而提声对小二道:“再来一碗五文钱的面。”
长相喜庆的小二嘴里拖出长长的回应:“好嘞——加肉阳春面一碗——”
好奇怪。
裴砚宁吃面很是斯文,从始至终一点声音也没有,薛婵错开目光等他吃完,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面摊上的人来了又走,最终听得一声轻微的瓷碗碰撞声,再瞧裴砚宁已经把碗放下了。
“还吃吗?”薛婵道。
裴砚宁说:“不吃了,吃饱了。”
再看天色已晚,镇上很快就要宵禁了,薛婵才得了银钱,还有一些东西要买,思量一瞬,对裴砚宁道:“去找个客栈住下来罢。”
裴砚宁不由看向她,薛婵转性转得倒是彻底,不光请他吃贵的面,还舍得在外面住了?
裴砚宁没有应声。
镇西的东西比镇东丰富全面,薛婵考虑到第二日的便宜问题,便在镇西找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是个二楼的小地方,但胜在干净,薛婵领着裴砚宁进去,店里跑堂的小二便迎上来询问。
薛婵想也不想便道:“一间客房。”
“好嘞。您二位跟我来。”小二领着她们上楼,裴砚宁面色却变了又变。
一间,薛婵应该会让他睡地上罢?应该不会让他跟她一起睡罢?这可不行......他要是破了身子,那便是拿回自己的卖身契,又有什么用呢?
若再怀上孩子......
裴砚宁越想越觉得手脚冰凉。
客房里布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张床,一个水盆。
时候不早,今日赶了这么多路,莫说裴砚宁,薛婵也觉得有些乏累,简单是梳洗过后,便道:“早些歇着罢。”
她说完便去将那张长桌顶着门摆正,似乎是准备睡在桌子上。
裴砚宁见状,心头一轻,假惺惺道:“妻主不来床上歇着吗?”
“不必。”薛婵简略回绝之后直接和衣而睡,剩裴砚宁一个呆呆坐了一会儿后,悄默声地爬上了床。
他也是累极了,饱饭过后睡意渐浓,这一觉睡到后半夜,薛婵忽然睁眼,一骨碌翻起身,盯着门外看。
约莫一刻钟后,客栈楼下传来嘈杂之声,薛婵凝神细听,听见她们道:“可有见过此人?”
一个带着睡意的朦胧声音响起,是小二的,说:“没有啊官娘,这是怎么了?”
“她杀了人!你们是客栈,可要格外警醒些,若是发现此人踪迹,即刻到衙门来报!”
“是...是......”
杀人犯?薛婵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就听见那些脚步声从楼梯上来了,应该是捕快,怕是要搜查。
不知裴砚宁睡觉脱衣服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裴砚宁也被这动静惊醒,迅速爬起身。
“把衣服穿好,一会儿有人进来。”薛婵没回头,一下子跳下长桌,将桌子挪开,以待捕快前来查房。
这间客栈的人不多,加上薛婵她们共同也就三个房间有人,她们的在最里面,果然听见捕快一间间查问过后,脚步声朝她们这里来了。
薛婵开了门,瞧见为首的是个不到三十的瘦削女子,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见薛婵开门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搜查。
屋里没有柜子之类的东西,她们简单地看了一下便又摸出那张画像递到薛婵面前问:“你可有见过此人?”
薛婵快速地扫了一眼,是个胖妇人,便摇了摇头。
许是因为薛婵冷静附带侵略的目光格外特别,与普通老百姓不同,其中一个捕快不免多看了她一眼,问道:“里面那个男人是你什么人?你们是龙首镇本地的吗?”
“我是他的妻。”薛婵口吻淡淡,“清河村人氏,来镇上采买东西。”
闻言,问话的捕快又多看了薛婵两眼便转身离去了。
裴砚宁这才敢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看了眼那些人的背影。
薛婵关好门,道:“有人杀了人,她们在查此人下落。”
杀人?逃到客栈里来了吗?裴砚宁眯了迷眼,原来杀人之后,她们是靠画像找人的。
薛婵继续将桌子顶在门上,道:“你放心睡,我在这儿守着。”
女人的声音沉甸甸的,响在裴砚宁耳畔。
这种感觉很奇怪,本来安心、可靠这样的词不该出现在薛婵身上的,然而此时此刻,裴砚宁想起方才薛婵站在门口,不卑不亢地对捕快讲述她是他的妻时那样坦然的口吻和神态,令裴砚宁从心底流出一股怪异感。
这还是他所知道的那个薛婵吗?短短的时间之内,一个人的口吻、神态、习惯甚至性格,都能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吗?
若是在从前,薛婵自己都要吓得面如土色,莫说给他守夜这种事了。
裴砚宁眸子忽闪忽闪的,怀着诸多心事又躺了下去。
深夜了,客栈里很黑,裴砚宁把自己藏在暗处,探究的目光注视着房间里那个在长桌上睡下去的女子。
薛婵,她是不是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
作者有话说:
摸了个新的预收——《摄政王的残疾夫郎》
于清俞一朝穿越,成了女尊世界里的摄政王,这个摄政王心狠手辣城府极深,当朝许多大臣对其极为不满。
于清俞一个权谋菜鸟靠得自己天赋极高的表演装得风生水起,甚至一回受邀去青楼时,一时没把住点了三个小倌同乐,给原来的摄政王添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名号。
京中盛传,摄政王老树开花......
紧跟着圣上就赐了于清俞一桩婚事,
对方是裴丞相家的庶子裴清羽,听说是个双腿无法站立的瘫子,但是其人清冷自持,很是难将人放在眼里,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处处拈花惹草的女人。
大婚当夜,于清俞看着那张清绝出尘的脸心生怜悯,刚坐到裴清羽身边要说一句:“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
还没开口,穿着艳色嫁衣的男人一把匕首向她刺来,结结实实刺进于清俞下意识抵挡的小臂上。
哦豁。
于清俞疼得满是冷汗,却还强撑着一副笑颜,看着被府兵擒住的裴清羽,道:“怎么?新婚之夜,就想跟为妻殉情?”
一句话气得裴清羽咳嗽连连,还吐了血。
第7章
一觉睡醒已是天亮,裴砚宁是被楼下客人的喧嚷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率先打量了一下屋内,薛婵却不在屋里。
她去哪儿了?
裴砚宁内心生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她不会把他丢在这里,自己回去了罢?没有付房钱,让小二把他扣住?
他坐了一阵,已经开始浮想若他从二楼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时,房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身穿竹青色劲衣的女子一手端着一个托盘,颀长身形从外跨入,将盘子放在桌子上。
“过来吃饭。”薛婵道。
她没走啊。
裴砚宁扭捏了一阵,不知心中是失望还是庆幸。
早饭是清粥小菜,应当是薛婵在客栈要的。
裴砚宁这几日连连吃了好几顿饱饭,还都是这样好的吃食,全身都散发着舒适的光彩。
吃完饭以后,薛婵结了房钱,这才带着裴砚宁去镇子上买东西了。
起码要买一点粮食,一些盐之类的调味品,清河村家家户户都有地种,她们家其实也有一块,就在屋子后面,因为小得可怜卖不上什么价钱,逃脱了原身的魔爪。
那片巴掌大的地方,大约只能种点菜之类的。
薛婵想了想,认真地询问裴砚宁:“家里后面那块地,你想种什么?”
呵,现在竟然都能让他做主家里的事了?裴砚宁心中冷笑,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能装多久。
裴砚宁眨了眨眼,佯作想了一会儿道:“我想种丈菊,等花开了一定很漂亮。”
他曾经跟随薛婵的父亲在一位富商家中见过,花瓣金灿灿的,还会向着太阳转,漂亮极了。
不过,农家人人都会选择种菜的,对穷人来说,在家中的地里种花,是非常愚蠢的选择。
而且丈菊这种花的花种,价格一定不便宜。
裴砚宁双目不离薛婵面容,只等着瞧她神情的变化,哪怕是细微的,他也能辨得一二。
然而薛婵并未见过这是什么东西,听着似乎是什么花,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裴砚宁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个寡淡的回应,心中登时七上八下。
家里破旧非常,恐怕得修补一番,还需要买些木料回去,薛婵自己动手,她们来到一家木具店,与卖家商议了一番,最终耗银一两,买了些榉木料子,这种木料便宜又结实,用来修补房屋或者打造家具都再好不过了。
等她们买完东西便来这里拿,从店家这儿租了辆牛车拉回去,这样一来米面之物也有了着落。
解决完大头的东西,薛婵便带裴砚宁去了米铺,以五文钱一斗米的价钱买了一石米,正要转去买面时,薛婵回身问道:“你会和面吗?”
裴砚宁愣住,十分小心地摇了摇头,生怕因此被薛婵扇一巴掌。
面食这种东西吃起来比较麻烦,需要的时间比米要多,从前薛婵都是随便对付一下吃食便去练武,反正山中野味多,她也不缺几顿面,只是偶尔下山时才会去面摊上买一碗来吃。
“我也不会。”薛婵干脆道,然后又跟米铺买了半石米和一点其他的米种,粮食的采买算是到这儿了。
买米花了一百文,之后又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具花了六十文,薛婵又道:“你这衣服旧成这样,回头扔了罢,咱们去买几件衣服。”
“买衣服?”裴砚宁一双眸子充满了不可置信,薛婵这劳什子女人竟然要给他买衣服了!她用她自己赚来的钱给他买衣服!
“我......我会做衣服。”裴砚宁道,仿佛是为了弥补方才不会和面的羞愧感,他一个男人,基本的家务应该都会做才是。
薛婵并不跟他客气,一口应下,“那我买两身,给你买几匹布,回去你自己慢慢做。”
“......”
薛婵转身时,裴砚宁悄悄白了她一眼。
女人的衣服款式简单,来这里买衣服大都还是平头百姓,价格要便宜,料子要经磨,穿在身上舒服干活方便就行了。
薛婵对衣服倒也不挑,她很快选了几身收口袖的劲装,花了二两银子,对裴砚宁道:“你去选两匹自己喜欢的布。”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只在柜台等着付钱。
让他自己选?还有这样的好事?裴砚宁还以为薛婵会给他买那种又老气又廉价的布匹呢。
虽是如此,裴砚宁还是选了两匹颜色不招摇,花式简单好看的一匹青色料子和一匹蓝色料子,花费一两三钱。
“布卖得真贵啊。”裴砚宁不由感叹,这还只是棉布,他以前穿的都是丝绢,不知又要贵到哪里去。
“嗯。”薛婵应了一声反问,“你可还有什么要买的?”
“我?”裴砚宁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我们这便去买你的花种。”
还真的买啊?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薛婵要是知道那丈菊种子的价钱,会不会当场黑脸?
裴砚宁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丈菊,这可是有钱人家才肯买的种子。”卖花的老婆笑看她们二人一眼,笑容有些莫名其妙的。
薛婵并未在意,只是冷漠地接过花种然后付了银钱。
“就这些,居然要一钱银子,真贵啊。”
出了花种店后裴砚宁故意道,薛婵倒是觉得无所谓,零零总总地算下来,她们还剩下差不多八两银子,钱可以再赚,不是什么大事。
何况今日她们买了好些东西,怎么也能用上一段时日,清河村那样的地方是花不上什么钱了,除非去屠户那里买肉。
此行出来,薛婵还在铁匠铺那里买了些质地不错的铁,打算自己打一把剑,不在精细,能用即可,既可以用来习武,也能用来防身。
夕阳渐落,两人坐着牛车满载而归。
清和村口,崔钰忧心忡忡地盯着大路有一日了,昨儿他亲眼看见裴砚宁的妻主带着他出去了,他一直担心是不是拉他去卖了,这俩人一夜未归,崔钰心中愈发笃定起来,裴砚宁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男儿真是命苦,裴砚宁更是,不知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赌鬼妻主,唉......
正感怀时,远远传来一声牛叫,崔钰抬眸望去,见一辆牛车缓缓行来,待走至跟前时,他才看清牛车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裴砚宁和他那妻主。
“砚宁!”崔钰忍不住叫出声来。
“钰哥哥!”裴砚宁叫了一声,这崔钰是今年才嫁到清河村的,之前他因为不会做家务被薛婵打时,便是崔钰给他送的药,也是崔钰教的他一些基本的家常菜。
他唤了声崔钰的名字,就感觉到薛婵的目光也看了过来,随后咽了咽口水,没敢再多话。
万一薛婵瞧见他在村子里认识了人,回头找崔钰借钱怎么办?
于是他很快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啊。”
他这句话充满了暗示,要崔钰装作与他不相熟的样子,还拼命冲崔钰眨眼,可是崔钰愣了愣,不仅没懂他的暗示,还道:“你有空吗?我有话对你讲。”
“......”裴砚宁正想拒绝,身后就传来薛婵的声音,“那你在此下车,我正好回家归置归置。”
默了瞬,她又塞给裴砚宁一点碎银子,道:“晚饭就在他家吃罢,我正好补补厨房顶上的漏洞。”
一旁默默听着的崔钰抽了抽嘴角,他没说要留人吃饭啊。
裴砚宁被赶下了牛车,薛婵一个人回去了。
裴砚宁捏紧了银子,正要把钱塞给崔钰,突然崔钰上前一步,附耳道:“昨儿你没被怎么样罢?你去哪儿了?可曾见了什么人?”
一连三个问题,裴砚宁有些莫名其妙,他道:“就是去镇上买了些东西。”
“有人专门来看你吗?或者你家妻主专程带你去见了什么人?”
裴砚宁回忆了一瞬,摇了摇头,“怎么了?”
崔钰咬了咬牙,又往薛婵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用更低的声音道:“砚宁,你妻主将你拿去抵债了,你知不知道?”
裴砚宁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