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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青丘那老太婆”说的是我,顿有白云苍狗、白驹过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见侍女们越说越没个谱,绿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言。”

    几个胆小的赶紧闭了嘴,稍胆大的吐了吐舌头,最胆大的紫衣小姑娘誓死力谏:“传言此次夜华君是领着小天孙游东荒,小天孙一向最得君上宠爱,听说大公主那处已备了份极别致的厚礼打算相遇小天孙时相送,大公主如此耗费心机祭出这样多手段,公主岂可甘居人下?”

    这个紫衣裳倒是个有见识的,听得出来也读过几天书。

    绿袖公主脸红了红:“那个礼,我倒也备了,但说不准小天孙喜不喜欢……”

    她们主仆自去议论。我走在前头,有些感慨,想不到天君得意的这个敦敏的孙子夜华君,于情场亦是位高手,未见其人已闻得他两段桃花缘,真乃文武双全,这一辈的神仙不可小觑。

    行了多半个时辰才到得东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宫。

    我却十分疑心方才在岔路口选错了路,因面前这高高大大的楼宇殿堂,和记忆中竟是分外不同,实在没半点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干系。

    绿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着墨绿的宫墙问我:“那上面铺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个陆生陆长的走兽,对水里的东西委实知之甚少,含糊答她:“大约是吧。”

    事实证明迷谷老儿的迷谷树质量甚有保障,这黑乎乎的东西,它确实是东海水君的水晶宫。

    守在宫门旁引路的两个宫娥瞧着绿袖公主呆了一呆,赶紧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将我们一伙儿八个同领了进去。

    一路前行,本该亮堂堂的水晶宫,却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还要阴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强没有让我栽跟头。料不到这一辈的东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这样。

    不过沿途置的夜明珠的小景摆得倒还有些趣味,看得出来花了心思,改日可同他切磋切磋。

    离开宴分明还有些时辰,大殿里各路神仙却已三个聚成一团,两个凑作一堆。想当年阿爹做寿开的那场寿宴,众宾客虽无缺席,却没一个不是抵着时辰来。现今不过东海水君给男娃做个满月的堂会,不论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踊跃,想来世道确实变了,如今的神仙们,大抵都闲得厉害。

    两个宫娥将绿袖公主引到东海水君跟前。这一辈的东海水君,眉目间颇有几分他祖上的风采。

    我落在后头,混迹在大堆的神仙里,转身想寻个小仆领我去厢房歇上一歇。赶了半天路,着实有些累,却不想整个大殿的活物都在看着绿袖公主发呆。

    客气地平心而言,绿袖的姿容,放在远古神祇中间,也就是个正常,远远抵不上我的几位嫂嫂。看来,如今这一辈的神仙里头确实无美人了。

    看他们如痴如醉的模样,许是见个美人不易,我不好意思打断,前后转悠了一会儿,自寻了个空子溜出去,心中盘算着先随便找地方打个盹儿,待开宴后送了礼吃了饭,早些回去。迷谷送别我时脸上郁郁的神气,虽怕他唠叨当时忍住了没问他,闲时再回头想想,我还是有些好奇,须回去问问他。

    拐过九曲十八弯,偌大一个东海水晶宫愣是没寻着个合适的地方够我躺一躺,正准备返回大殿,却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发现迷谷枝丫不在了。这下可好,凭我认路的本事,不要说开宴,宴席结束前能赶回去就要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世间本没有路,随便乱走一走,总能走出路。四哥这句教导我深以为然,此时丢了迷谷枝丫,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凭运气先胡乱走一走。

    谁料到这一走,竟闯进了东海水君家的后花园。

    不得不说,这座后花园的品位与整座宫殿的风格搭配实在合宜。绿油油一片真灿烂,很有一种迷宫的风情。我自提腿迈进来已有个把时辰,愣是没寻到半个出口。看来此处实在妙,既可观景又可关人,倘东海水君往后有什么仇人前来寻隙,将这些仇人往他这后花园一关,我担保东海可享百世长安矣。

    眼看已过了好些时辰,仍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琢磨半天,还是听天由命吧。

    就近往个岔路口一站,弯腰从地上捡起根枯树枝,放在手中掂掂,闭眼一扔。树枝落下来,双叉的一面定定地指向左边那条道。我拍了拍手将指缝沾的碎叶拍掉,转身向右边那条小道拐去。

    老天爷一向最爱耍人,遇到此种需听天由命的境况,和老天爷作对才是真英明。

    我在心中将自己一番佩服。此前一个多时辰,在这园子里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不消说人,连只水蚊子都没碰到。此番树枝这么一丢,相反的岔道这么一拐,不过走了百来十步,就遇到一只活生生的糯米团子。

    糯米团子白白嫩嫩,头上总了两个角,穿一身墨绿的锦袍,趴在一丛两人高的绿珊瑚上,稍不注意,就会叫人把他和趴着的珊瑚融为一体。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儿子。

    我看他低头拔珊瑚上的青荇草拔得有趣,靠过去搭话:“小糯米团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说这些杂草下面藏着的珊瑚是东海海底顶漂亮的东西,我没见过,就想拔来看看。”

    父君?原来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见他拔得辛苦,一时慈悲心起,忍不住施以援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柄扇子递到他面前,切切关照:“用这扇子,轻轻一扇,青荇去无踪,珊瑚更出众。”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自我手中接过扇子,极其随意地一扇。

    顿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连带整座水晶宫震了三震。乌压压的海水于十丈高处翻涌咆哮,生机勃勃得如神剑离鞘、野马脱缰。不过半盏茶工夫,东海水君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宫已是旧貌换新颜,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惊。

    破云扇能发挥多大威力,向来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倒没想到糯米团子年纪小小,竟如此厉害,不过轻轻一扇,就颠覆了整个东海水晶宫的品位风格。

    我很想拍手赞一声好,费劲忍住了。

    小糯米团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我,嚷嚷:“我是不是闯祸了?”

    我安慰他:“放心,闯祸的不止你一个人,那扇子是我给你的……”

    没等我说完,小糯米团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我琢磨大概是我这张四分之三缚白绫的脸,于他一个小孩子家多少有些吓人。正打算抬手遮一遮,却见小糯米团子噌噌噌风一般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一声:“娘亲——”

    我傻了。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号,信誓旦旦地边号边指控:“娘亲娘亲,你为什么要抛下阿离和父君……”顺便把眼泪鼻涕胡乱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号得发怵,正打算帮他好好回忆回忆,沧海桑田十几万年里,我是不是真干过这抛夫弃子的勾当,背后却响起个极低沉的声音:“素……素?”

    小糯米团子猛抬头,软着嗓子叫了声父君,却仍是使劲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带累得转不了身。又因为长了他不知多少辈,不好意思弯腰去掰他的手指,无奈地干站着。

    那身为父君的已经疾走几步绕到了我跟前。

    因实在离得近,我又垂着头,入眼处便只得一双黑底的云靴并一角暗绣云纹的玄色袍裾。

    他叹息一声:“素素。”

    我才恍然这声素素唤的,堪堪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说我健忘,我却也还记得这十几万年来,有人叫过我小五,有人叫过我阿音,有人叫过我十七,当然大多数人称的是姑姑,却从未有人,叫过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团子撒手揉自个儿的眼睛,我赶紧后退一步,含笑抬头:“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认错人了。”

    这话说完,他没什么反应,我却大吃一惊。离离原上草,春眠不觉晓,小糯米团子他阿爹的这张脸,倒是……倒是像极了我的授业恩师,墨渊。

    我恍了恍神,不,这个人长得极像墨渊,但毕竟不是墨渊。他比墨渊看上去要年轻些。

    七万年前鬼族之乱,天河汹涌,赤焰焚空,墨渊将鬼君擎苍锁在若水之滨东皇钟里,自己修为散尽,魂飞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躯,带回青丘,放在炎华洞内,每月一碗生血养着。至今,他应仍是躺在炎华洞中。

    墨渊是父神的嫡长子,世间掌乐司战的上神,其实,我从不相信有一天他竟会死去,便是如今,偶有午夜梦回,仍觉不信。每月一碗心头血将他养着,也是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再醒来,再似笑非笑地唤我一声小十七。一天一天,竟就这么等了七万年,实在是段绵长岁月。

    神思正缥缈着回想这段伤感的往事,却没注意面前糯米团子的爹忽然抬手。广袖掠过眼前时我反射性地紧闭双目,他已不客气挑下我缚眼的白绫,冰凉手指抚过我额间,一顿。

    糯米团子在一旁抖着嗓子喊啊啊啊登徒子登徒子。

    登徒子,是个好词。

    许多年来,我为人一直和气又和顺,连那年红狐狸凤九煮佛跳墙把我洞前的灵芝草拔得个精光,我也未与她计较。这会儿,额头的青筋却跳得颇欢快。

    “放肆”二字脱口而出。多年不曾使出这两个字,久阔重温,已微有生疏。到底多少年,没人敢在我脑袋上动土了?

    糯米团子约莫被我震住,牵着我的裙角怯怯道:“娘亲……娘亲是生气了吗?”

    他爹良久不见动静。

    拿捏气派,最要紧是六个字:敌不动,我不动。不过,要将气派拿得够足捏得够沉,则重在后头的十个字:敌若先动,我自岿然不动。

    虽则几万年未出青丘,端起架子来,所幸我并未手生。

    糯米团子抬眼看看他爹,又看看我,默不作声地朝我贴了贴,似张锅贴整个贴在我腿上。

    糯米团子爹沉默良久,抬手将白绫重新为我缚上,退回去两步方淡淡道:“是了,是我认错人,她不比你气势迫人,也不比你容色倾城。方才,冒犯了。+”

    隔了这半近不近的距离,我才看清,团子爹玄色锦袍的襟口衣袖处,绣的均是同色的龙纹。

    神仙们的礼制我约略还记得些许,印象中九重天最是礼制森严,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穷碧落下黄泉,没哪个神仙逍遥得不耐烦了敢在衣袍上绣龙纹。这么说来,此君来头倒颇大。再看看他手上牵的糯米团子,我一瞬通悟,这玄色锦袍的青年,说不得正是天君那得意的孙子夜华我的气,顿时就消了一半。

    夜华君,我当然晓得,他是我阿爹的乘龙快婿,年纪轻轻,就许给我做了夫撇了天族同青丘的恩怨,单就夜华与我二人独看,这样琼枝玉树般仅五万岁的青年,因缘际会却要同一个十四万岁高龄的老太婆成亲,少不得是件令人扼腕之事。我们青丘其实很对不住人家。

    因这层关系,我一直对他深感歉意。以至目前这当口,虽是我被冒犯了,但想到他是夜华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种其实是我冒犯了他的错觉。另一半的气也瞬间吞进肚子,只担心姿态还不够和蔼,脸上的笑还不够亲切,回他方才的那句解释:“说什么冒犯不冒犯,仙友倒是客套得紧。”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边一让,让出路来。小糯米团子犹自抽着鼻子叫我娘亲。

    既然迟早我都得真去做他后娘,此时反驳倒显矫情,我微微一笑生生受了,小糯米团子眼睛一亮抬脚就要扑过来,被他爹牵住。

    夜华君抬头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我报他一笑。

    糯米团子犹自挣扎,他干脆将团子抱起来,很快便消失在尽头拐角处。

    目送他二人消失得连片衣角都看不见时,脑中灵光一闪,陡然想起一桩大事:我此时,其实正迷着路,把他们两父子放走了,谁来带我走出这园子?

    赶紧追过去,却是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第三章东窗事发

    绕过夜华父子俩消失的拐角,我左顾右盼,发现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妆素裹,正朝我疾步行来。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欣慰地发现,今天这一天,将注定是精彩而梦幻的一天。

    那女子虽步履匆匆,还挺了个大肚子,姿态却甚是翩跹。我将破云扇拿来掂了掂,寻思着若是从左到右这么一挥,有没有可能直接将她从东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她挺着的大肚子,终归心软将扇子收了回来。

    到得我面前,她扑通一声,极干脆地跪了下去。

    我侧开身来,并不打算受她这一拜,她迷茫地看了看我,竟膝行着跟了过来。

    我只好顿住。

    她抬眼望着我,泪盈于睫,模样没什么变化,脸蛋却是比五万年前圆润很多。

    我琢磨着现今这世道神仙们是以瘦骨嶙峋为美,还是以肥硕丰腴为美,想起众神公认的美人绿袖,她的身段算得轻盈,估摸此间应还是以瘦为美。

    我这个人偶尔有个不像样的毛病,遇到不大喜欢的人,她不喜欢听什么我就控制不住偏要说什么。此时只得掐着自己暗中提醒待会儿千万别提体态千万别提体态。几万年未见,我虽对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长辈,她既然礼数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风度,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来。

    她仍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眼都是水星星地望着我,直望得我脊背发凉,方才抬手拭泪哽咽:“姑姑。”

    我终于还是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少辛,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

    她呆了一呆,颊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来,右手抚着隆起的肚腹,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嗫嚅道:“少辛,少辛……”

    嗫嚅了一半,大抵反应过来我方才那话不过是个招呼,并非真正要问她为什么长胖。又赶忙深深伏地对我行了个大揖,道:“方才……方才自这花园里狂风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许是破云扇,许是姑姑,便急忙跑过来看,果然……果然……”说着又要落泪。

    我不知她落泪是为了什么,倒是并不讨厌。

    破云扇曾是我赠她的耍玩意儿,那时她大伤初愈,极没有安全感,我便把这扇子给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负你,就拿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将他扇出青丘。”虽从未真正使过,她却当这扇子是宝贝,时时不离身旁,可离开狐狸洞的时候,不晓得为何并未带走。

    老实说,巴蛇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无不大胆妖丽。少辛却是个异数,许是小时候被欺负得狠了,即便在青丘养好了伤,也仍是个惊弓之鸟。那时候,放眼整个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没有谁能靠近她两丈之内,就连万人迷的迷谷主动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终有一天,这小巴蛇情窦初开,绣了个香囊给我四哥,有点传情的意思在里头。可白真那木头却拿了香囊转送给了折颜,回来后还特地找来少辛,道折颜很喜欢香囊的花样,可颜色却不大对他的意思,能不能再帮着绣个藕荷色的。少辛那双眼圈,当场就红了。难为她后头还真帮折颜绣了个藕荷色的。但自此后,却更是活得近乎懦弱和小心翼翼。

    再之后,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是十分明了,当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么就会对桑籍毫无警戒,最后还同意与其私奔的。

    四哥说,这还用得着想吗,多半是桑籍看少辛年轻貌美,一时色迷心窍,便拿棍子将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将人拐走的。

    当是时四哥正跟着折颜编一套书,书名叫《远古神祇情史考据之创世篇》。他正着手写的那一篇,主题思想刚好是爱情从绑架开始。

    我想了想,这毕竟是具有专业背景知识的推论,不信也得信,就信了。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实在硬不下心肠。旁边正好有一个石凳,我叹了口气,矮身坐下去:“许多年未出青丘,没承想一出来便能遇到故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少辛,你当知我极不愿见你,却特地跪到我面前,必是有求于我,你我主仆一场,你出嫁我也未备什么嫁妆,此番刚好补上。我便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却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少辛料到姑姑会生气,可……可姑姑为什么不愿见少辛?”

    我大是惊讶,讶完了后略想想,就我这处境,不能保持欢快的心态来见她,着实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优雅地表达出我不愿见她其实是在迁怒,这是个问题。

    还未等我作答,她又膝行两步,急急道:“姑姑从未见过桑籍,姑姑也说了不会喜欢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会快乐。桑籍喜欢少辛,少辛也喜欢桑籍,姑姑失去桑籍,还可以得到更好的,夜华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吗,夜华君还会是未来的天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么都没有了。少辛以为……少辛以为姑姑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姑姑会气少辛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离开青丘,却绝不会气,不会气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吗?”

    几万年不见,当初讷于口舌的小巴蛇,如今已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造化之力神奇,时间却比造化更神奇,真是桩可叹之事。

    我将破云扇翻过来摩了摩扇面,问她:“少辛,你可恨当年芦苇荡里欺侮你的同族们?”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其实他们之中有些人,并不是真心想欺侮你,只是若他们伸手来保护你,便必然也会被欺侮,所以他们只得跟着最强的,来欺侮你这个最弱的?”

    她再点头。

    我支了颔看她:“你能原谅这些被迫来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摇头。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总算能表达出中心思想,我很快慰,连带着语气也和蔼温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愿见你,着实是桩合情合理的事。我一个神女,却修了十多万年才修到上神这个阶品,也看得出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谱了,实在算不得什么深明大义的神仙,你过誉了。”

    她蓦地睁大眼睛。

    这么个美人儿,还是个身怀六甲的美人儿,非得被我搞得这么一惊一乍,本上神是在造孽。

    然待我低头看自己的腿时,亦不由得睁大眼睛。

    本应离开花园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糯米团子正轻手轻脚地扯我裙摆,嫩白小脸上一副极不认同的模样:“娘亲干吗要说自己不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娘亲是天上地下最最深明大义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万分不可思议地问他:“你是土行孙吗?”

    他抬头朝我身后的珊瑚树努嘴。

    糯米团子的爹,九重天上的太子夜华君从珊瑚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神情却与方才迥然,唇畔携了丝笑意,缓缓道:“夜华不识,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浅上神。”

    我打了个哆嗦,他一个五万岁的毛头小子称我姑娘,生生称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斟酌回他:“不敢当不敢当,老身不偏不倚,长了夜华君九万岁,夜华君还是依照辈分,唤老身一声姑姑吧。”

    他似笑非笑:“阿离唤你娘亲,我却要唤你姑姑,唔,浅浅,这是什么道理?”

    听着浅浅二字,我又打了个哆嗦。这个话,说得未免亲厚了些。

    少辛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场景无端生出一丝尴尬,久不入尘事,即便尴尬,其实多少是个新鲜,但众目睽睽下,须得将他这话辩回去。

    我咳一声回他:“你同我说道理,那你们躲在珊瑚树后听了这许久的墙根,又是什么道理?”

    大的那个一派自在毫无反应,小的这个却急忙从我膝盖上滑下来,着急地指着珊瑚树后掩映的小路辩解:“我和父君可没故意要偷听,父君说娘亲你在追我们,于是才从那边路上折回来。走近了看到这位夫人和娘亲在说话,我们就只好回避。”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娘亲你来追我们,是因为舍不得阿离,要跟阿离和父君一起回天宫的吧?”

    我觉得他这推论太过离谱,正要摇头,那身为父君的却斩钉截铁地点头:“对,娘亲她的确是舍不得阿离。”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乐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闪忽闪:“娘亲,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天宫?”

    夜华代答:“明天就回去。”

    小糯米团子再欢呼一声,继续乐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闪得更厉害:“娘亲,就要回家了,你这么久没有回家,感觉会不会很兴奋?”

    这次夜华倒没有接话。

    我听见自己呵呵干笑了两声,道:“很兴奋。”我始终没有机会同他们解释,方才我赶着追过来,只不过想让他们顺便将

    我带出这鬼园子。不过眼下这境况,虽然乱七八糟吧,倒也算殊途同归。

    自夜华出现后,少辛便一直安静地跪伏在地上。偶尔望向夜华的目光中,却有几分愤愤不平。

    当年桑籍若不退婚,照天君对桑籍的宠爱,如今的天君太子,如何也轮不上夜华。可天地万事讲个因果,因果因果,桑籍种了彼种因,理所当然需承此种果。我不过火上浇几滴菜花儿油,在他需承的因果之上,平添几分不痛不痒的怒气罢了,已算修养良好了。

    因半途冒出来这父子二人平白将我同少辛的叙旧打断,倒是断得甚合我意,心情颇佳,临走前便将破云扇重放回少辛手中,向她道:“我只给你一个愿望,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向我讨什么,想好了便来青丘找我吧。有了这扇子,此次,迷谷他们再不会拦你了。”

    夜华垂眼瞧了瞧少辛,目光转向我道:“我以为……”却顿住了下文,转而道:“你倒是很好心。”

    这么一桩小事,诚然说不上好心歹心,终归同她主仆一场,闲着也是闲着,于她而言是天大之恩,于我不过徒手之劳,此种话却没道理同他细说,随口道:“有见识,我一向的确就是这么好心。”

    小糯米团子恋恋不舍地看着少辛手中的扇子,眼巴巴道:“我也想要。”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是个小孩子,要什么杀伤性武器。”随手从袖袋里掏出块糖来,堵了他的嘴。

    夜华着实方向感良好,令人惊喜。

    到得花园口子上,我暗自思忖,和夜华一同出现在东海的宴会上,究竟算不得多么明智,抬了袖子要作别。小糯米团子立刻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我颇为难,只得违心安抚:“现下着实有些琐事需了,实不得已,明日一定来与你们会合。”

    小糯米团子沉默半晌,却颇懂道理,虽仍是不悦,只扁了扁嘴,便来与我拉钩让我作保。

    夜华在一旁似笑非笑:“浅浅莫不是害怕与我父子二人一同入宴,会惹出什么闲言碎语?”

    浅浅两个字听得我本能地哆嗦,回头客气向他道:“夜华君倒是爱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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