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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闻小姐出来就知道了。”像是压根没考虑过闻亭丽会拒绝孟麒光,小高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举着话筒愣神,孟麒光前后帮过她好几次,不理人家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回房拿了一个德国手电筒,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刚走到医院门口,对街的暗影中开过来一辆黑色的汽车,闻亭丽朝车窗里探了探:“孟先生。”

    孟麒光推门下车,吩咐小高:“把车开到那边去,我在路边跟闻小姐说几句话就走。”

    两个人在街边相对而立。今夜无风无月,一盏银白色路灯恰照在二人头顶。

    孟麒光插着裤兜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很随意地望她一眼:“想必闻小姐已经看过黄远山给你的剧本了?”

    闻亭丽点点头。

    “黄远山是个影痴,但也不是顽固不化,如果你实在不想接那样的角色,我替你跟她说,不就是一场话剧比赛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闻亭丽一愣,这样的小事,值得他大半夜专程跑一趟么?

    她忽觉嗓间有些干痒,忙把头转向一边,再迟钝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关键这一切做得如此自然,让人一开始察觉不到他的用心。

    什么乔杏初,什么受人所托……

    这个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事到如今,她只庆幸自己今晚去找了邓院长,在征询过她老人家的看法后,她对演戏的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

    换作一个小时前,她说不定真会向孟麒光求助,那样的话,她又会欠下他一份大人情。

    可是直觉告诉她,孟麒光绝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

    承了他的情,将来是要还的。

    她一无所有,拿什么还他?

    孟麒光半晌没等到闻亭丽的回答,瞥她一眼:“想演么?不想演的话,没人能逼你演。”

    闻亭丽把头低下去:“谢谢孟先生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演了。”

    这话一出口,四下里出奇地静。

    有那么一瞬间,闻亭丽能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孟麒光牢牢控制在静止的凝视中,四周的空气也变得黏滞起来。

    她有点顶不住他的目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她打定主意绝不松口。

    没想到,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开腔:“闻小姐既然有了主意,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不自在。闻亭丽大松一口气,忙抬头笑道:“但我还是要谢谢孟先生,您这样肯帮忙。”

    孟麒光走下台阶对着街角吹了一声口哨,小高驾着车回来了。

    “天色晚,闻小姐进去吧。”孟麒光坐上车。

    闻亭丽退开两步,客客气气对孟麒光挥了挥手:“孟先生再会。”

    她转身跑进医院大门,又向前走了好一段,才听到马路对面汽车发动的声音。

    闻亭丽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微怔着长吁一口气。

    第015章

    第

    15

    章

    隔几天,学校果然通知话剧社的成员报名参加

    “沪上青年学生话剧大赛”。

    消息传来时,闻亭丽正跟燕珍珍坐在台下看同学们排练《仲夏夜之梦》。

    “亭丽,你会参加吧?”燕珍珍怼怼闻亭丽的胳膊。

    “她不参加谁参加?”话剧社的几个团员在台上笑着接话,“她还在秀德的时候我们赵社长就对她眼馋得不得了,如今她自己投奔我们务实来了,不帮我们赢个头奖回来说得过去吗?”

    “你们先别忙着高兴,据说米歇尔校长一开始极力反对务实送学生参赛,后来得知陆小先生在人众星捧月似的拥着一个人走过,后头还有几个人殷勤跟随。

    闻亭丽因为离门口很近,恰巧看见了那人的侧脸,那俊逸的眉眼,精致得像山间的清泉似的。

    她怔住,陆世澄?!他不是已经动身去南洋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房间里的人也悚然动容。

    “那不是南洋鸿业那位陆公子?”

    “对啊,别忘了陆家是这次比赛的大股东,要不是陆公子带头签字,这场比赛的声势也不会搞得这样盛大,黄导演为了向他表达谢意,再三请他光临现场,可惜陆公子并不感兴趣,最后还是刘老板亲自出面邀请,他才答应过来观赛,听说只过来露个面就要走。”

    “还不快出去打声招呼。”以兆经理为首,屋里的工作人员一窝蜂全出去了。

    剩下学生们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安静片刻,外头再次喧腾起来。这回被人簇拥着进来的是个小姑娘,只见她身穿一袭长袖的银灰色长裙,头戴同色的珠冠,一张精致的小鹅蛋脸,眼睛灵活得像会说话。

    屋里的人一凛。乐知文竟比荧幕里还要漂亮。

    兆先生亲自陪着乐知文进来,躬身帮她把座椅拉开,又亲自去沏茶,别人可没这待遇。

    乐知文是出了名的不爱笑,但她完全没有明星架子,进来后先冲屋里众选手礼貌地欠了欠身,兆经理给她递茶时,她也不忘柔声说:“谢谢。”

    她的声线极为干净,一听就知道平日很注重保养,接下便含着一口茶闭眼出神,似在为接下来的比赛酝酿情绪。

    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乐知文,她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样的电影明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名气?关注度?总之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让她骨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稍后才意识到,那是她骨子里的野心在苏醒。

    原来这就是大明星的风范,平生第一次,她对演电影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乐知文落座后,另一位少年明星徐维安仍迟迟未到场,眼看比赛时间快到了,兆经理急得团团转,这时外头终于传来说笑声,一大帮人拥着一个少年男子进来了。

    这人有一张英俊的小圆脸,皮肤有些黑,进来后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乐知文转了一圈,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早说过了,我不要坐在乐知文身边。”

    乐知文理都不理,剧院的人只好把提前为徐维安准备的椅子搬到另一边:“徐先生坐这边。”

    徐维安这才肯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抱歉,劳各位久等了。”

    说完这话,他自顾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专心致志对着灯翻看。

    在座的人都看得出这两人在暗中较劲,就连屋内屋外的工作人员,也把全副心神放在乐知文和徐维安身上,全程几乎少有人关照其他选手。

    时间一到,兆先生殷殷叮嘱:“比赛的规则各位应该都清楚了,每人一段二十分钟的即兴表演,选手们自行抽签决定题目,评委们已经陆续入席了,马上就要开始正式比赛了。”

    又说道:“黄大导演请来了各家报社的记者到场,今晚会场里有上千人观赛,明天一早,全上海的报纸都会报道这场赛事,各位选手务必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应赛。”

    赵青萝早已紧张得头晕目眩,闻亭丽悄悄攥紧赵青萝的手,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但她不是紧张,而是激动,耳边仿佛有战鼓声响起。

    强敌在前,她蓄势待发。

    第016章

    第

    16

    章

    剧院特将抽签箱设在舞台中央。

    选手们登台之后,需将自己抓到的号码牌展示给台下的评委和观众们看,以此来彰显比赛的每一个环节的公正和客观。

    宣读完决赛规则,兆先生将全体选手领到舞台侧方静候台上的指令,趁此间隙,闻亭丽悄悄透过猩红厚帘的空隙向外看。

    如兆经理所说,全场一千多个席位,竟是座无虚席。

    只一眼,她便体会到了一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那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几乎要把人溺死在舞台上,她喉咙有点发干,悄然攥紧了拳头。

    评委们坐在第一排,黄远山作为比赛的发起人并未担任评委,此刻正兴致高昂地在台下招呼电影协会的两位会长。

    往下看,又看到了第二排的米歇尔校长,她是代表务实中学来的,所以坐在前列。

    米歇尔身边则是各大中学的校长、各电影公司的制片人、以及沪上某些著名文艺协会的负责人。

    忽听台上说:“让我们有请今晚的十名选手轮流上台抽签。”

    选手们的呼吸不约而同都粗重了几分。台下却是掌声雷动。闻亭丽第五个上台。

    一上去,一道雪白的光柱就朝她打过来,放眼望去,观众席犹如一座浩瀚无垠的汪洋,每一道从台下投过来的目光都像是一朵浪花,汇聚成在一起,形成了汹汹的巨大浪潮,相形之下,舞台上的演员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渺小、干涸、无所遁形。

    闻亭丽在全场的注视下抽出一块号码牌。

    主持人是一位梳着中分头的滑稽戏演员,对着台下高声说:“闻同学,请向大家展示你抽到的号码。”

    闻亭丽怡然转向观众席。

    “十号。”主持人接过号码牌高高地展示一圈,又对第一排的评委说道,“请林会长宣读对应的十号剧本。”

    “剧目是《孤儿寡母》。”

    原来每个号码牌都对应着男女演员两套剧本。闻亭丽是女选手,按照十号(女演员)剧本,她将扮演一位名叫阿香的女佣。

    剧本里,阿香的丈夫两年前随同乡到南洋谋生,独留阿香一个人在沪照顾女儿,第一年丈夫偶尔会寄钱回家,之后便彻底失去了音讯。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女儿患上了肺炎,阿香为给孩子治病花光了手头的全部积蓄,又因带孩子看病耽误上工被主家开除。

    女儿仍在发烧,阿香抱着女儿无处可去,忽在街上看到一个肖似她丈夫王金生的男子,男人提着一个皮箱,似是刚下火车,阿香起初不敢相认,毕竟男子装扮十分阔绰,没想到她一喊,男子就应声回头,阿香抱着女儿向丈夫奔去,近了才发现,丈夫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女郎……

    林会长当众朗读完剧本:“请选手自行设计台词和肢体语言。”

    观众席上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场戏一听就不好演,先是大苦,继而大喜,旋即希望又落空,别说一个小姑娘,连经验老道的演员都未必驾驭得了。

    关键这十套剧本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请编剧新编撰的,目的就是防止选手们从已上映的影片中借鉴到前辈们的表演经验。

    没有蓝本,一切都要靠选手自己临场发挥。

    闻亭丽在脑海中默诵剧本。黄远山在台下抱着胳膊望着台上的闻亭丽,眼神中充满期许,自己发掘的这个新人究竟能不能挑大梁,稍后就能见分晓了。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沪江中学的徐维安同学上台抽签。”

    全场轰动。一片炙热的声浪中,徐维安自信满满迈上台,上台后先是朝台下笑着一鞠躬,接着在全场观众殷切的注视下,抽了一个“七”出来。

    “选手请听好了,七号剧本的题目是《最贫穷的富翁》。”

    按照剧本,徐维安将饰演一位五十岁的陈姓富翁,陈翁做人的信条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尽管他富可敌国,却也树敌颇多,他生平最大的缺憾是早年带家人逃难时不慎跟儿子走散,为此,这些年一直在找寻儿子的下落,最后一场戏,是陈翁误将亲生儿子当作敌人派来的细作枪杀,得知面前这死去的年轻人竟是自己苦寻多年的小儿子之后,陈翁震骇地跌坐在尸首旁。

    徐维安思考数秒才下台。

    轮到乐知文上台抽签时,剧院一下子炸开了,掌声如潮水般哗啦啦啦涌向剧院的各个角落,观众们纷纷从座位上立起来鼓掌,就连楼上的雅间也有不少人激动到探出上半身朝台上的乐知文招手。

    见此情景,侧台几个工作人员低声感叹:“还是黄姐有远见,特地将抽签和表演两个环节分开,还没正式比赛,现场氛围就搞得这样火热。”

    乐知文抽到的是“九号”。林会长宣布:“你要表演的剧目是《狼兄虎弟》。”

    在该剧本里,乐知文名叫莉莉,是一名过气演员。

    莉莉本是孤儿,幼时被养父母送去戏班子学戏,一次演出时,因歌喉和身段出众被某位名导演相中,在该导演的邀请下莉莉出演了某部影片的女主角,从此得爆大名,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趁此机会,莉莉养父母生的几个儿子主动提出担任她的保镖,养父母也以怕莉莉大手大脚花钱为由,将莉莉的全部收入牢牢把在手中。

    在那之后,莉莉拍一部火一部,一跃成为最当红的女明星,养父母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莉莉早晚会脱离他们的管束,某个儿子便出主意说不如引诱莉莉吸大烟,人一旦吸上了大烟,就不愁不好管教了(注)。

    莉莉染上烟瘾后,拍戏时经常迟到,还频频忘记戏词,渐渐地,片约越来越少,这一天,她好不容易在朋友的中的黄远山低声说:“有个董事要过来跟陆小先生谈事情,陆小先生准备在后面贵宾室里歇一歇,大概要等外头彻底清净了再走。”

    黄远山面色凛然:“快沏茶,我稍后就来。”

    这厢赵青萝继续开心地提议:“既然燕珍珍她们在出口等我们,不如到对面的仙乐丝吃些冰淇淋再走,我和闻亭丽请客,就当是庆功了。”

    说话间,报社的记者要过来采访闻亭丽,郑主任自觉地担任起了监护人的责任:“感谢诸位抬爱,闻同学是我们务实女子中学的学生,要采访她可以,但要提前跟我们艺术部报备,烦请见谅,她还是个学生,多谢多谢……明天是周末……请各位礼拜一再联系务实艺术部。”

    工作人员护送闻亭丽和赵青萝回后台卸妆。弄完后从侧门走出剧院,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来,闻亭丽一低头,惊道:“呀,我的书包落在后台了,等我一下,我回去拿。”

    她沿着原路跑回去。

    比起先前的热闹,这会剧院里安静不少,她的心仍沉浸在获胜的欢喜中,风一般掠回到化妆室,却没找到自己的书包,忙出来问人,恰巧有个年轻的场记路过,看到闻亭丽,他一改先前的敷衍态度,热络打招呼说:“闻小姐。”

    闻亭丽忙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的书包。

    “噢,刚才有好几个选手落了东西在这,兆先生让人统一收起来了,要不你去问问兆先生,他在二楼对账呢,走廊尽头开着门的那间就是。”

    闻亭丽道声谢,又寻到二楼去。二楼走廊上铺着猩红色的厚地毯,踏上去,悄然无声。

    两边大约有十来个房间,但没有一间房开着门,刚要扬声喊“兆先生”,闻亭丽就看见右手边的房门漏出一点明亮的光。

    她料定兆先生在内,转身推门而入。

    看到室内景象,闻亭丽却一下子怔在门口。

    那是一间极其宽阔的房间,左侧摆着一张杏色皮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西装前胸口袋里挂着一块打簧表。闻亭丽平日逛过不少百货商场,认得那是一个极昂贵的瑞士牌子,但眼前这一块表似乎分外奢贵,因为表盖上嵌着浓翠欲滴的翡翠,一看就是特制的。

    视线再往上抬,她愣住了,陆世澄!

    但面前这个陆世澄仿佛跟她往日见过的大不一样,她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正静静地散发出一股子冷气,那双安静的眼睛里更满含冰冷的嘲讽。

    然而,等到看清楚进来的是她,他明显愣了一下。

    电光石火间,闻亭丽已然看清了陆世澄手上举着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她的胸口。

    闻亭丽脑中一空,忙不迭要退回到走廊,陆世澄却便起身朝她走来,闻亭丽白着脸直摆手:“你……我……”

    话音未落,陆世澄纵身一跃,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搂着她飞快向一侧滚去。

    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闻亭丽的左臂,击中一旁的椅子。

    陆世澄将闻亭丽的脑袋往自己胸前一压,反手朝门口-射出好几枪。

    闻亭丽只听得耳边“砰砰”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正当这时,廊道里出现杂沓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那是枪响吗?”

    “好像是!有人跑了!

    “别追,当心中枪,快,先去巡捕房报警!”

    闻亭丽脑子再乱,这会儿也知道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个弹孔在冒烟。

    这一看,冷汗涔涔而下,要不是刚才陆世澄拉着她一躲,这枚从后方射来的子弹想必已经穿透她的胸膛。

    她想动,才发现自己仍被陆世澄压着。

    有人闯进来了:“陆先生,刚才怎么回事。”

    陆世澄一把将闻亭丽拉起来,低眉在她身上一扫,确认这女孩身上并未伤处,带着些歉意冲她点点头,握着枪便要追出去。

    闻亭丽刚要说话,惊觉自己的左臂火烧火燎,联想到刚才那颗子弹,只当自己受了枪伤,吓得眼泪直飙,捂住那处眼泪汪汪地说:“痛痛痛,好痛。”

    陆世澄回头。

    灯光下,闻亭丽的脸色白得像纸。他眉头微蹙,蹲下来帮她检查伤处。

    闻亭丽却因为惊吓过度,一味死死捂着伤口。

    陆世澄好不容易才拽开闻亭丽的手,一看,掌心竟沾上了血。

    闻亭丽的脸色更难看了,难道刚才那一枪还是打中了?她该不会就此变成残疾吧,顿时灰心至极,耷拉着胳膊任由陆世澄帮自己检查。

    陆世澄凝神用枪管轻轻把闻亭丽残破的袖管向上一挑,露出雪白滚圆的一截胳膊。

    是有血,但只是极浅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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