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铅在此时用处颇广,装饰、铸器,而最为人熟知的,便是女子梳妆所用的铅粉,涂抹之后,面容润白服帖,更添娇美。林婉婉暗叹一口气,铅有毒这件事,也是到了近现代才被确切考证出来。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深深融入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时人没有这样的认知,花想容生意火爆,但因其水粉没有添加铅粉,上妆效果不如添加了的,所以销量一直不太理想。
林婉婉耐心解释道:“若人接触铅过多,初期会时常感到倦怠乏力,身体好似被抽去力气,行走稍久便觉疲惫不堪。渐渐地,还会出现腹痛难忍的症状,同时伴有头晕目眩。这皆是铅毒在体内作祟,损害脏腑,阻滞经络。”
“仅仅接触就已然如此,更何况是服食呢!”
林婉婉紧接着又抛出一个更为简便的方法,“皇孙所患丹毒,实为铅毒。
只要验看齐王府其他公子、娘子,以及天水赵氏服用过安神丹的人,他们的脉象自可说明一切。”
谁都没料到,林婉婉一出手便是如此狠辣的招数。
吴愔本就难堪大用,所以推儿子出来讨巧,如今不光他的长子保不住,其他儿子同样也难以幸免,几乎等同于废掉了齐王一系所有人的继承权。
即便吴愔现在重新生育子女,也难以占到任何便宜了。
皇位就在那里,理论上只要姓吴都可以坐上去,只是继承顺序有所不同。但若是有其他选择,又有谁会让一个从小就中毒,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人继承皇位呢?
林婉婉低垂着头颅,“皇孙这些年不说一天三顿,至少是隔三差五服用安神丹压抑本性。他的身体底子想必是极好的,否则也不可能捱到今日才发作。”
早就无声无息地夭折了,八岁的孩子,在民间来说,都算是养住了。
太医们平日所请平安脉,对象只有大人,不包括孩子。
儿科,绝不能简单地将孩子看作是缩小版的大人,这是一门截然不同的学科。
平日里,即便孩子头疼脑热请太医诊治,由于实在没有接触丹药的机会,所以丹毒这个选项自然而然地就被排除了。
这两日,各种方法都已经试过了,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个看似最不可能的可能。
吴杲放在御案后的手紧紧攥起,想到孙子竟在自已眼皮底下服毒,心中又惊又怒。他不禁暗自思忖,自已身边是否也有人在暗中投毒呢?
吴杲声色俱厉地质问太医令:“太医令,可有此事?”
外表看起来比韩腾还老迈的太医令甄温纶,颤颤巍巍地站出来,回禀道:“陛下,医书上记载,铅,味甘,无毒。”
林婉婉小声嘀咕道:“我当初听闻这个故事时,还只当是个笑话。”
如今,这个笑话却在皇家真实上演了。
既然吴穆不是在宫宴上遭了暗害,那么责任就该重新划分了。
尤其是那些手下人被三司带去问话的清白部门,憋屈着当了两天孙子,此身终于分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纷纷向吴愔发难。
夫妻一体,罪过是天水赵氏的,但吴愔也跑不了。
若照林婉婉的推测,宫宴下毒是子虚乌有,但吴愔强抢民医,屠戮太医和良民却是不争的事实。
眼下一切都只是基于林婉婉的推测,吴杲依旧派出人手去查验。先前进过齐王府的太医们,且不说他们在心理上能否接受,单从立场上来说,就已经难以保持清白了。
好在太医院还有几个留守的太医,他们对大殿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正适合承担此项查验任务。
另有几个兼习医理的官员,主动请求参与此事。他们的专业水平不知,但吃瓜够用了。
林婉婉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将外头那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民间大夫牵扯进来。
她也不想想,皇家和二流世家的笑话,是一群小民能看的吗?
此时,袁奇微微张开嘴唇,和身边的人小声吐槽道:“这有何难,把天水赵氏的族谱翻出来一看便知。”
看看他们家族的孩童夭折率是否不合常理。
旁边的官员悄声回应,“这得是礼部的事儿!”
而站在殿中的新贬礼部侍郎陈景同,正一脸晦气的模样。
第
1647章
全都废了
官员悄声问道:“这位林娘子,医术究竟如何?”他不是最顶尖的皇亲贵胄,自然要多思量保命的法子。
袁奇坦然道:“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前年就是被林娘子缝起来的。最近天气多变,伤口又痒了起来,正想请她来诊治一番,哪知道被齐王府请走了。”
袁奇的立场和支持对象暂且不论,但他递出的帖子,吴愔却不予理会,这无疑是不给袁奇面子,两人就此结下仇怨。
袁奇甚至怀疑,白家的祖传风疾也是林婉婉看出来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白家开始
“向道”,差不多就是在遇见林婉婉三人前后的那段时间。
好不容易将王府内的火灾扑灭,吴愔这才姗姗来迟。他甚至还特意换上了一身稍显素雅的衣裳。
殿内外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吴愔,纷纷猜测他是否已经知晓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唯独太医令甄温纶暗自松了口气,吴愔既然来到了宫里,那么去齐王府复诊的太医们安全便有了保障。赵惠安再是丧心病狂,应该也没那个胆子屠戮太医。
然而,众人想看热闹的心思却落了空,这会吴愔还真的毫不知情。
人缘,竟差到这个份上!
或者说,如今会站到大殿上求医、讨公道的人,本身就不偏向吴愔。
跪在殿外的一群医者吴愔并不意外,站在大殿边缘的太医们,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跪在殿中央的林婉婉,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暗自思忖,难道是林婉婉以官眷的身份告状?
吴杲沉声问道:“穆儿情况如何?”
吴愔赶忙回道:“回禀父皇,已经服下了药,只是到现在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说着,他转头指向队伍末尾的几个太医,满脸不满地质问道:“这帮庸医,只知道用温补的药来拖延病情,实在是没用。”
甄温纶还没来得及查看吴穆的脉案和药方,但结合目前的事态发展,也能猜到他的属下们会开出怎样的药。
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缓缓说道:“皇孙年幼体弱,丹毒已然深入肺腑,自然只能以温养为上。”
“齐王若想让病情立刻好转,太医署只有莫太医一人擅下猛药,不如叫他来诊治吧!”
队伍末尾的莫陵游听到这话,应声站了出来。
不管以前莫陵游擅长治疗何种病症,但自从吴岭薨逝后,他和猛药就再也脱不了干系。
林婉婉是没赶上,但莫陵游确实曾
“治死”
过皇室宗亲。
只不过这是吴岭主动选择的,加之吴越通情达理,才没有追究,反还送了厚礼让他回到太医署。
两相一比,这就是做人的差距啊!
太医署将莫陵游推出来,吴愔自然不敢接这茬,他可不想让儿子死。
吴穆若被猛药吊得清醒过来,却是像吴岭一般,那他的生机也就断绝了。
吴融见吴愔没有应声,主动道:“皇兄先前误会光禄寺等人,侄儿并非在宫宴上遭人暗算。”
吴愔梗着脖子叫嚷道:“不是宫宴又能是哪儿?”
吴融生怕林婉婉死得不够快,立刻就将她指认出来,“据这位林大夫所言,问题出在皇嫂陪嫁的安神丹上,其中有一味毒药,日积月累,才引得侄儿生病。”
吴愔大吼一声,“胡说!”不管理智还是情感,吴愔都不可能认赵氏安神丹有问题。
吴愔调头转向林婉婉,“让你胡言乱语!”立时就要和林婉婉算账。
林婉婉原本已经跪得双腿麻木,在求生的强烈意志驱使下,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林婉婉没有找更亲近的韩腾、袁奇帮助,反而是绕了一个圈子,躲到了吴漳、吴融的背后。
三个都是亲王,王对王,不虚!
群臣头一回见识到,跪在殿中的人主动站起来逃跑。
吴漳、吴融哥俩再气愤林婉婉拿他们当挡箭牌的行径,可这时候也不可能把她推出去。
吴愔喊道:“你俩让开!”
林婉婉在后头拱火,“不让!难道让你把人证打死灭口?”这朝堂上又不是没死过人。
吴愔怒道:“她信口雌黄,难道还有留着的必要!”
林婉婉正色道:“齐王殿下,你应该也服用过安神丹吧!”
吴愔的性情,他不安神,谁安生?
“成人铅中毒,会有烦躁、情绪不稳等表现。”
吴杲猛拍御案,怒喝道:“胡闹!”
别人怎么样林婉婉不管,反正她立马就地跪下,表现得十分乖巧。
吴杲深吸一口气,唤道:“太医令。”
甄温纶立刻顺从地上前,对吴愔说:“请殿下伸出右手。”
吴愔将信将疑地抬起手,甄温纶缓缓将手指搭上去,闭上眼睛感受脉象。
过了半晌,甄温纶说道:“殿下脉象细、涩、弦、结,比常人跳动得更快,符合丹毒的脉象特征。”
过往给吴愔请平安脉时,为何没有发现?
因为大夫不只把脉一种问诊方式,还需要结合问诊。吴愔平日不嗑丹药,怎么可能中丹毒。
何况脉象不可能和病症一一对应,排除了不可能的因素,自然就要往其他方面寻找原因了。
现在无需等太医回报齐王府和天水赵氏子弟的复诊结果,单看吴愔本人的脉象,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吴融刚挑衅完吴愔,终于想起来要扮演一个好弟弟的角色了。问道:“林娘子,铅毒何解?”
林婉婉缩着脖子,“我本职是带下医,不擅解毒。”
这会可不敢说自已是瘸腿大夫,生怕这些权贵当真把她变成瘸腿。
“若中毒不深建议饮用牛乳降解,若是重症,恕我无能为力。”只能由国家队太医署下场。
吴融又问:“娘子故事里的那个大户人家,后来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林婉婉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家业败落了,喝不起安神汤,自然就好了。”
吴杲若当真是个慈父,在知道吴愔莫名中毒的这时刻,理当满心都是对儿子的心疼。
可长久以来,身为帝王的冷酷本能早已深深扎根于他的骨髓,如同盘亘不去的阴影,主宰着他的思维。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唯一盘踞不散的念头竟是
——
齐王一系全都废了。
第
1648章
腿脚麻了
吴杲神色凝重,无奈地吩咐道:“取些牛乳来,让齐王饮用。”
吴愔
“扑通”
一声跪地,却并非是为了谢恩,而是急切地辩白,“父皇,儿臣真的没有中毒。”
长期在皇权名利中打滚,吴愔哪怕不那么聪明,也明白天水赵氏一旦倒了,对他没好处。
吴杲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吴愔,质问道:“若不是中毒,为何你幼时还算乖巧伶俐,这些年却愈发张狂悖逆?”
吴杲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也有着寻常人家公爹的通病,总觉得儿子即便有错,儿媳的过错却更大。尤其是带累了他的儿孙性命前程,更是错上加错,罪无可恕。
齐王府众人的病症暂且不说,但吴愔行事无度,皇帝的儿子有特权,但吴愔的属官可没有。
吴杲当朝将齐王府的大大小小属官,全部交给有司彻查发落。这些人不思劝谏主上,反而助纣为虐,罪不容诛。
却不想想,他们若不顺着吴愔的意,恐怕早被暗中处置,尸骨无存了。
若非吴愔早已儿女满地跑,吴杲还得把他的老师们抓出来一并惩处。
恰在此时,先前被派遣出去查体的太医和官员们匆匆回转。
太医令甄温纶上前,恭敬地回禀道:“启禀陛下,经太医署查体,齐王府其他四位公子皆有丹毒之状,只是轻重程度各异。三位小娘子中,有一位也出现了相同症状。”
怪只怪赵惠安这个嫡母当得太过尽责,对儿女的乖巧程度一视同仁,甚至连襁褓中幼子也未能幸免。
夫妻俩又对吴穆这个嫡长子寄予厚望,关怀备至,频繁让他服用安神丹,反倒导致他的病情最为严重。
至于为何女孩子症状更轻,甄温纶暗地里猜测,恐怕是女子潜移默化被教导要温驯听话,少了几分调皮,所以服用安神丹的次数也相对较少。
甄温纶顿了顿,继续说道:“十七位天水赵氏子弟,其中十三人体内有丹毒残留。”
甄温纶依旧采用更为稳妥的说法,铅毒只是林婉婉一家所言,尚未经过官方验证。但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真相昭然若揭。
天水赵氏和齐王府名为姻亲,但凤子龙孙和赵氏子弟日常来往并不多,唯一能让他们产生关联的,就是赵氏秘制的安神丹。
天水赵氏的人一头雾水,完全不知为何朝中官员和太医会带着皇帝的口谕,冲进自家府邸。强行将家中年轻子弟,不分男女,全部聚集到厅堂之中,由太医把脉诊断。
浑然不知,倾覆之祸近在眼前。
丹方虽是祖上传下,多年来一直沿用,祸害自家子弟旁人或许无权干涉,但如今竟害到了凤子龙孙头上,这无疑是犯下了谋逆大罪。
天水赵氏能成为皇子妃的娘家,即便称不上天底下一流的门阀世家,也必定是二流的名门望族。
族中人口众多,联姻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说不得许多出嫁女都如赵惠安一般,将安神丹当做教子秘方。
加之时下风俗,药材是赠礼佳品之一,林婉婉就时常用济生堂生产的成药走礼。
子嗣繁衍关乎家族兴衰,林婉婉的恐怖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间,大殿中的官员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他们暗自盘算着家族是否曾与天水赵氏联姻,天水赵氏的安神丹是否有可能流入自家。更关键的是,那些懵懂无知的孩子们,是否曾经服用过这种暗藏剧毒的丹药?
吴愔眼见大势已去,为求自保,立刻与天水赵氏切割关系。
他膝行向前,苦苦乞求道:“父皇,儿臣先前实在不知天水赵氏的恶行,那个毒妇竟然给儿女下毒,儿臣自愿请求废黜王妃。”
在吴愔眼中,妻妾不过是他保全自已的工具,休妻也好,废黜也罢,在这生死关头,都成了他手中的筹码。
在只琢磨自保的男人面前,妻妾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
林婉婉以为自已只是小声嘀咕,可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中,声音却格外清晰,“赵氏并非有意,他们只是无知罢了。实际上,他们自已也是受害者。”
吴愔正想反驳林婉婉,抬头一看,大殿之上的龙椅已然空了,吴杲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刹那间,他只觉自已像个跳梁小丑,被众人当作笑话看待。
内监手挥拂尘,高声宣布,“退朝!”
殿中官员三三两两,陆陆续续散去,林婉婉身边为之一空,没有外力逼迫,早已跪麻的双腿实在难以支撑身体站起。
偏偏林婉婉还有一点偶像包袱,实在不想以跪爬的狼狈姿态离开大殿。
韩腾迈着迟缓的步伐,缓缓走到林婉婉身边,说道:“起来吧!”
他在战场、宦海沉浮数十年,头一次见识到如此诡异的朝廷变故。皇孙中毒,最后竟演变成了齐王一系和天水赵氏的轰然倒台。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提笔给吴越写信,讲述这荒诞又离奇的一切。
林婉婉仰头看向韩腾苍老的面庞,他不仅年纪大还是个病人。无奈之下,只能将希望放在一旁,相对年轻又没那么熟的薛曲身上,委屈巴巴地祈求道:“薛大将军,能拉一把吗?我腿麻得厉害,实在站不起来!”
她今天跪地的时间,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漫长。
薛曲闻言,伸出胳膊放在林婉婉跟前,林婉婉赶忙顺势拽住,借力站了起来。
韩腾暗道这才跪多久啊,就受不了了?果真和段晓棠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都一样跪不住。而且受不得丁点气,一气就容易把牌桌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