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不是屋舍,是帐篷!高德生移动眼珠子,往下打量自已。外袍早已脱掉,身上缠着干净的绷带,伤口似乎得到很好的处置。
段晓棠手支着下巴,轻声道:“醒了!”
高德生转头往榻外望,帐篷内两个穿着便服的年轻郎君坐在凳子上,帐篷外却有两个穿甲执矛军土守在门口。
高德生呐呐道:“这是哪里?”
庄旭:“军营,军土外出巡逻捡到你。”
高德生猛地听见是在军营,顿生一股欣喜,过后反而踌躇,不知该不该信任。
庄旭:“你因何受伤?”
高德生决定赌一把,“某姓高,是长安东市刘记商行的伙计,跟随东家在扬州长安间运货,此次经洛阳过关,路上被强盗袭击。我逃出来报信。”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逻辑合理的常见故事。
庄旭:“大商行商队路都是走熟了的,怎么会无缘无故被强盗袭击?”
一路上官府山寨早已打点好,动辄百人,武器人员精良,一般的匪盗根本不敢惹。
高德生:“禀将军,我家商队常走的商道近来冒出一股匪盗,人称青衣盗,过路抽一成。东家不想出钱帛,联合几家商队走了一条旧道。”
段晓棠庄旭对视一眼,青衣盗二三百人刚被他们剿了。这规模的确可能冲大商队伸手。
高德生:“夜间歇宿时,林间忽然冲出大队人马砍杀过来。”
庄旭:“你们的联合队伍有多少人?”
高德生:“我家有百余人,几个小商队人数少些,加起来二百近三百人。”
如此庞大的一支混合商队,哪怕有货物拖延,顶多被冲散,高德生怎会慌不择路的跑出来。
庄旭:“你如何逃出来的?”
高德生迟疑片刻,“弟兄们掩护我们几个逃出来,各自带着信物回长安报信,或寻当地遮奢人物出面赎人。”
“敢问两位小将军是哪处出身?”
庄旭冷脸道:“南衙右武卫。”
高德生扯出一副笑面,“我一兄弟在南衙做队正,叫樊二青,将军可识得?”
庄旭猜高德生在试探,并不上钩,“小小队正,南衙几千个,吾为何要认识。”
正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打消了高德生部分顾虑,虽不知南衙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们出京公干亦是常见。
真要遇见地方郡兵,反而心底打鼓。
段晓棠从碎布荷包中掏出红宝石戒指,“这是你的信物?”
高德生点头,“是我们东家不离身的,家里人都认识。”
段晓棠:“你叫什么名字?”
高德生:“高德生。”
段晓棠知道高德生尚有所保留,将碎布荷包拿在手上,诈道:“这荷包是凤金还是凤银绣的?”
高德生猛地挺直身体撑起来,又因牵扯伤处疼痛落回榻上。眼前少言的将官,除了最开始的一句问候,再开口就是晴天霹雳。
女子闺名不显露于外,商队里的人顶多知道自已有两个女儿,不可能知道她们的名字。
高德生喏喏道:“是凤金绣的,将军如何知道她们的名字?”
段晓棠将自已的荷包放到高德生眼前,“认识吗?”
高德生眨眨眼,“是我娘子的手艺。”
照理说荷包是私密物,但以何春梅的职业来说,绣荷包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全无私情。
高德生除了认出何春梅的针脚,全因那客人订制的图案奇怪,女儿仿照绣出来的四不像,方才留了心。
庄旭转而唱起红脸,“你也是运气好,女儿绣的荷包被段司戈认出来,看在有两分香火情的份上,让人给你好医好药救回来。否则不明不白倒在军营附近,当做刺探军情的奸细,得大刑伺候。”
高德生哪里不明白,段晓棠就是何春梅曾经订制奇怪绣活的客人。正是看在这一重关系,才拉了一把。别的不敢说,至少能担保身家清白。
唯一奇怪的是,她为何知道自家两个女儿的名字。
高德生重重道:“多谢两位将军救护之恩。”
庄旭:“虚话不必多说,你们遇袭到底怎么回事,队伍里有内奸?”
高德生手捂着伤处,“应该不是,都是长安立足的商行,彼此不说知根知底,但多少知道些底细。”
余下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那条旧道不是凭空冒出来的,队里有些老人早年走过。不过更便捷的新道开辟后,大家多走新道。”
这回几个东家一合计,不想交一成过路费,又狠不下心去拼命,方才走了绕路的旧道。
高德生挣扎道:“两位将军,不瞒你们。我觉得这回遇上的不是简单的匪盗。”
跟着跑商多年,匪盗的路数不说清楚十成十,至少知道六七分,但这次和以往的经历全然不同。
庄旭拧着眉,想起高德生刚醒来,看见帐篷盔甲后的防备。待知道他们来自长安南衙右武卫,隐隐松口气后开始试探。
众所周知,河间王统领南衙。南衙军对外再是虎狼之师,也不会做杀良冒功劫财之事。
庄旭:“你怀疑是军队所为?”
第399章
山谷小道
高德生无奈苦笑,“我不曾在军队服役,实难知道军队作战的样子。但夜里那批人马,着实比寻常匪盗厉害多了。”
若真是地方郡兵动的手,难怪让一支两三百人混合商队没有招架之力。
段晓棠:“高德生,将你们队伍入关的路线细细说来。”
高德生将入关后的路线,经历过的每一个城镇乡村一一说出,包括经历的时间点。
段晓棠微微颔首,“我们知道了,你好生休息。”
段晓棠掀开帐帘出来,交待道:“找两个医务兵来,轮流贴身守着里头的人。”
回到议事帐篷,范成明见两人面色凝重,问道:“怎么了?”
庄旭按着额头将高德生的猜测说出,范成明大惊失色,“不可能吧,这可是关中,郡兵再大胆也不会干这种事!”
道理是这样,但财帛动人心,谁也说不准。
吴越摊开舆图,比照这高德生所说的路线,与自已的等人的位置。喟然道:“昨夜有一支二百余人的商队,在距我们的二十里外的地方遭到截杀。”
意外还是敲山震虎?
段晓棠主动请缨,“我带一队人马去交火地点查看!”
吴越斟酌片刻,在场能做这件事只有段晓棠,“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平安归来。”
段晓棠轻轻点头,“我离开后你们收拾下,随时准备拔营,退回临县。”
华阴县城距离近,但以此时的情况而言,并不安全。
范成明:“知道了,你保重。”
段晓棠点了一队人马出列,命令道:“今天的角色是大家公子出城游猎。换穿深色衣裳,胸甲在内。除携带常用武器外,各带一日干粮,弓一把,箭满囊。”
他们一路走来,缴获的衣裳数不胜数,有些还没有出手,诸人随手拿起一件,确认自已的角色,公子、管事、小厮、狗腿子……
刘耿文奇道:“司戈,出什么事了?”
段晓棠:“昨夜距我们二十里外,有一队二三百人的商队遭到截杀。”
刘耿文倒吸一口凉气,二三百人的匪寨在关中都算大的,能截杀二三百人的商队的土匪该有多少人。
段晓棠:“我们去摸一下底,今天一切行动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段晓棠领兵出营,庄旭趁着空档,立刻安排人制作干粮。“快将段司戈的两口锅洗好,现做三日干粮出来。”
一营的人跟着段晓棠混了一段好日子,一个多月来,每到饭点都是热汤热食,哪知道有朝一日又要重回干粮的怀抱。
段晓棠每顿抽一个伙来做饭,时至今日,谁做的好谁做的差,尹金明心里有数。
立刻发挥主观能动性,抽调几个在庖厨一道上有些天分的人出来,哪怕是干粮也要做成能下嘴的样子。
营帐内范成明与吴越相对无言,过了一会,范成明打破沉默,“七郎,除了郡兵作乱,有没有可能是地方豪强搞的鬼?”
有的地方大族无非祖上没个厉害人物,不能改换门庭。实际势力广博,黑白通吃。白天广开大门宴请四方宾客,夜晚则化身强盗劫掠商旅。
两种猜测都是极靠谱的,普通的土匪不会对几百人的商队下手,尤其是趁着夜色。
郡兵和豪强是这片土地上最有可能动手的两种势力。
吴越手上有调动郡兵支援的令牌,可惜直到今日都没用过。“无论哪种情况,郡兵都不值得信任。”
郡兵截杀的情况不说,豪强是地头蛇,和郡县内必有勾结。
吴越按着眉心,“找几个本地军土,问问情况。”
范成明领命出去,带回来的消息并不理想。照此时的交通情况,哪怕在同一个县,多数人也少有出远门的经历,十余里外的村落情况不清楚的多的是。
本地确有几个大族,可他们聚居之地都不在这里。关中势族林立,华阴当地少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哪怕大族,族人有一二百便是顶天了。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个大族联合起来做事有可能,但绝无可能在太平年月干这样的杀头买卖。
段晓棠此行极为小心,距离事发地点十里时,隔两里放下几个暗桩。走到五里内,少部分人缓步前行,其他人下马潜入山林迂回过去。
一路上时刻登高用望远镜观察周围情况,只怕有匪徒留下的暗桩。
一行人小心翼翼潜入案发地点,段晓棠手指头沾着地上的沙土,“有人用马尾拖着树枝,将车辙印记遮住了。”7238
手指再往他处摸,黄土之下还有血迹。
刘耿文回报,“路边草木顶尖也被割掉了。”
即便农家打草做燃料,也不会不分青黄一起割掉。
段晓棠:“对手有点专业。”但不多。符合高德生的猜测,绝不是一般的匪盗。
留几个人在原地隐蔽观察,段晓棠带着一些身手灵活的顺着隐蔽的车辙印记继续向前追去。
幸好他们来的快,再过几日或下一场雨,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走过两里路,刘耿文皱眉道:“司戈,车辙印没了。”
这附近没有山崖,换段晓棠来,“辛苦”得来的物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舍掉。
段晓棠蹲在地上,“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小道或者山洞。”
大队马车能经过的地方,道路一定不会差。
不一会有军土掰开道路旁边的灌木,露出一条黄土小道来。
灌木不是天然长成,是被人为养出来遮挡路口,寻常人经过,绝不会发现背后还有一条路。
段晓棠立刻招呼,“不走小道,上山沿着道路方向潜行。别出声,看手势执行。”
段晓棠等人顺着山道方向走了四五里路,从山脉走势来看,他们走在山脊上,和小道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根据一路来的山地走势,小道通向一座山谷。
当他们爬到顶端,终于看清山谷内的景象,饶是段晓棠自认经历非凡,亦是惊讶不已。
如果知道吴越和范成明的猜测,段晓棠一定会说,你们都猜错了!
第400章
谷内军营
山谷内赫然是一座军营。
没有旗号,没有番号,段晓棠在右武卫待了许久,一个多月以来又剿灭许多土匪,哪还分不清匪寨和军营的区别。
山谷口有木制的高大营门和栅栏,谷内的营房少数几座砖瓦房,其他多是茅草屋子,从房屋分布来看,自修建开始,就是为了做营房使用。
山谷内主事人必然有军旅背景,不,应该说他背后的势力必然有军事实力,或者曾经有过。
山谷内尽是私兵,贵族私兵。
高门大户有豢养部曲家丁的传统,但大大方方养在自已府宅或者庄园里,放在明面上。
少量并且农忙种地,打的旗号是保护家门财产安全,和主家、家眷混居。
可山谷内的情形呢,段晓棠用望远镜看了几回,没有妇孺老弱,全是青壮。
联合商队还有一部分幸存者,被麻绳捆在一片空地上,旁边是谷内私兵来不及归库的货物。
镜孔中段晓棠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高眉深目,浓眉大眼,胡子拉碴。
何金,又被人抓了!
望远镜再往旁边挪一挪,附近果然还有几个胡人。
这帮私兵留着俘虏想做什么,邀他们入伙,还是索要赎金?
青天白日潜不进去,想通消息也做不到。
段晓棠掏出纸张和炭条,将谷内布局画下来,初步估算谷内私兵人数应该在六七百人之间。
雄踞地势,易守难攻。
刘耿文带着几人在周围继续观察,留心谷内是否有异动。
段晓棠:“自身安全最重要,若是被发现,不求杀伤,尽量逃走。”
刘耿文哪怕不及段晓棠看得仔细,也知道这回事情大发了。“司戈放心。”
段晓棠:“今晚或者明早,必定有下一步动作的指令过来。”
段晓棠回去报信,刘耿文几人带着干粮或上树,或趴在草丛中潜伏。
确定山林中没有私兵的斥候,段晓棠带人疾跑下山,牵了马匹立刻飞奔回营。
“私兵!”吴越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形有些晃悠。
庄旭呐呐道:“会不会看错了?”
段晓棠断然道:“谷内没有老弱妇孺,营盘布置得极为规整。”
哪怕想糊弄这是一座匪寨,只请了一个厉害军师来。可六七百青壮,背后没有金主怎么养的起来。
范成明重复一次,“六七百人。”镇定心神,“不然我们退回临县,向长安求援!”
他们是有一千人,可山谷内地形并不好攻打。养的起私兵的高门并不好招惹,必然和长安的遮奢人物有关联。
不说队伍里有个身份贵重的吴越,一旦打草惊蛇,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
吴越坐下,手掌按在舆图上,旁边是段晓棠带回来的炭画布局图,“华阴,再往前是潼关!”
这支私兵潜藏于此是为了什么?关中郡县多匪情,华阴是少数几个治安良好的县城,偏偏这里藏了一支私兵。华阴县令是何背景,这支私兵的主人是谁……
沉默片刻后,吴越作出决定,沉声道:“不退,打!”
庄旭震惊地望向吴越,这个决定非同寻常,也不同于吴越以往的作风。
段晓棠隐约摸着一点脉,作为大吴王朝的原始股东,老吴家小宗继承人,山谷内的情况明晃晃准备造反。
舞到吴越跟前,怎么可能忍。
扫黑需要证据,平叛只需要名单。
吴越:“商队有人逃出去,正向当地和长安求援。”
风声泄露,不说会不会立刻挂上反旗。这批人一旦转移,加上背后主家的势力,鱼入大海,再难寻踪迹。
这个理由说服了范成明和庄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