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段晓棠:“嗯。”林婉婉好奇道:“洛阳怎么样,好不好玩?”
杜乔:“原以为长安已是锦绣安乐窝,洛阳更甚。”此去是为查访吏治,结果不言而喻。
杜乔避开这一节,说起洛阳的人事风物。
柳家大郎柳慎,人如其名是个忠厚之人。原本柳恪是托自家大哥照应下杜乔,人在他乡熟人好办事。
哪知道柳慎还将杜乔引荐给李君玘,李家和柳家多年邻居,同在洛阳,柳慎与李君玘自然多亲近两分。
杜乔哪知道李君玘居然知道自已,看来是李君璞过往在信件中提过。
林婉婉:“李家大哥人怎么样?”
杜乔:“他们兄弟两相貌相似,永康公看着成熟威严些。”
林婉婉:“是不是很凶?”李君璞提过他大哥脾气不好。
杜乔笑道:“威严而已。”在弟弟的冷硬之上再加威严,对普通人而言,可不就是不好相处么。
段晓棠:“这次能休几天?”一般出长差,怎么也要给几天假期让人缓缓精神。
杜乔:“三日。”
段晓棠看杜乔身体不似亏损,精神也不差。但休假期间让人干活是不是不大人道。
李君璞在家看李君玘写的信,说杜乔果然是个妙人,论兵法着实浅显,他听得握紧拳头,偏偏他儿子,李君璞的大侄子听得刚刚好。
时至今日,终于明白纸上谈兵四个字怎么写了。
不偏不倚,往弟弟心口上扎一刀。
李君璞想去找杜乔问问大哥的现状,是不是像信上写的那般轻松。
段晓棠同杜乔提起正事,“我想请你帮忙编一本书。”
“书?”杜乔瞪大眼睛,自已的资历名望远不到著书立说的程度。
段晓棠:“一本类似《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书,三字四字五字都行。平白如话,易诵易记,内容主要讲述的是兵法与军规。”
杜乔紧张到咽咽口水,“我是个文人,你知道吧!”
文人写兵书不是没有,但谁不是耗费半生时光,呕心沥血。轮到自已,前二十年读过两本兵书,最近一两个月速成了五六本,但这点积累在真正的兵家面前只会贻笑大方。
段晓棠:“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知道。”
杜乔好奇,“为何想要编书?”
“也可以是歌诀,”段晓棠补充一条,“我想让他们识字的同时恪守军规理解兵法。”
他们自然指的段晓棠手下的军土,但杜乔只听到识字就觉得头皮发麻,居然想让“大头兵”识字。
沉默半晌方才道:“是因为你家乡普通军土皆识字读书?”岂非人人皆可为将做帅,段晓棠还是只识字不读兵书的人。
该是何等的可怖。
“灵感的确来源于此,”段晓棠诚恳道:“让他们读书,是想他们更容易理解军令,学会自主思考,将战力发挥到最大。”
第361章
欺上瞒下
“你久在民间,应该清楚,人读没读过书,反应力接受能力完全不一样。”
能读书的人家都是有些家底的,其他人还在为肚子里一碗稀粥,身上一件单衣奔忙,浑浑噩噩活着。
杜乔说不清楚为什么,本能的觉得这件事很危险。不是做这件事本身危险,而是它所引发的后果很危险。
危险到——他形容不出来的地步。
杜乔正色道:“普通军土并不需要思考。”他们只需明白上司的命令,进攻或者撤退即可。
思考过后反而会怀疑会畏惧,延误大局。
段晓棠正色道:“但我需要。可以当做一门生意,我只有这么多本钱,自然要把每一文钱的效用发挥到最大。”
历史的局限,让杜乔只能在心底迟疑,真的是这样吗。段晓棠说的是真话,却不是全部的真话。
作为朋友杜乔可以帮忙,“我写。”他是文官,南衙军营的风雨再如何狂暴也打不到他头上。“但你最好找玄玉问问。”
一刻钟后,李君璞到了东院并听完段晓棠的简单解说。
杜乔最后的指望,“会不会犯忌讳?”
李君璞:“没什么大不了。”
一个自已兵书都读的糊里糊涂的新晋将官,居然想教军土读书识字学兵法,但兵法哪有那么好学的,并非人人都是段晓棠。
段晓棠杜乔齐齐睁大眼睛,居然不算大事。
李君璞:“军中哪有不传几首歌诀童谣的,往常不也背军规。”
杜乔:“可他们要识字。”
李君璞不理会杜乔的质疑,只问段晓棠,“你会给他们纸笔吗?”
“不会。”段晓棠都被庄旭提醒过几回,用纸颇多。
按照大吴纸张的市价,新手练字用纸,简直是浪费。顶多给根木棍在沙地上练习。
李君璞:“只认不写就不是大事。”判断一个人是否是读书人,不是能认字,而是会写字。
“关键在于欺上又瞒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目的。
此事的确有犯忌讳的风险,但绝大部分都被李君璞规避。
李家现在又不领兵,段晓棠在南衙兴风作浪,让李君璞好奇一条新的道路能走多宽走多远。
唯一有些吃味的就是,动笔的人居然是杜乔,什么时候水平低反而成了优势。
杜乔和李君璞讨论尚未成型的“兵书”各项内容该如何排列,段晓棠交待完任务,思考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做到欺上瞒下。
瞒下容易,只要像之前写名字一样处理即可,视完成度适当给予奖励。
如今一千人在右武卫自成一体,其他将官不会管。瞒过范成明和庄旭容易,但吴越疑心甚重,想瞒过他可不容易。
但他肯定不会轻易开口询问,只会背地里瞎琢磨。
瞒上,也搞定。
段晓棠作为大甲方提出意见,“一定要通俗易懂,按照三郎能理解的水平就行。”
柳三郎从一个人,变成一个量词。
杜乔:“有点难。”
段晓棠:“想想你的受众。”一群大头兵,说不定认的字念的书还没五岁的柳三郎多呢。
杜乔感到责任之艰,“刚才答应得太草率。”误上贼船,不得不向李君璞求助,“玄玉……”
李君璞摸鱼大神上身,“我要去衙门上值。”没有三天假期来闭门著书。
杜乔:“我是想问问,你那兵书写的如何。”能不能借来抄抄,不,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抄,是借鉴。
李君璞低下头,“等十年八年吧。”
杜乔明智地不再多问,之前说三五年,变成十年八年,难道自已不在长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转而问道:“将门启蒙都读什么书?”
李君璞:“《孙子兵法》。”
“起点会不会太高了,”段晓棠记得自已被一本孙子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情形,“是你一个人还是大家都这么做?”
李君璞:“据我所知,都是如此。”至少周围圈子是这样,可惜有些人,一辈子连启蒙书籍都没读明白。
段晓棠问杜乔,“你读的什么书?”
杜乔:“《千字文》。”
段晓棠:“婉婉说大夫们多是先背汤头歌,然后读《伤寒杂病论》、《黄帝内经》。”论困难程度,医书当最,“都充满了行业特色。”
杜乔:“那你读的什么书?”
段晓棠想了好一会,肯定不是鹅鹅鹅,也不是床前明月光,那是什么呢?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更不可能。
一片茫然道:“不记得。”
杜乔:“书籍名字都不记得?”
段晓棠:“忘了。”正式读的书肯定是一年级上一年级下,但之前读过什么书真的没印象。
李君璞:“你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一般会包含长辈的期望。
这个问题段晓棠很肯定,“一,小写的,它最简单。然后二三四,再往后是我的名字,父母的名字。”
杜乔:“父母名字不用避讳吗?”怎么能随意写出来。
段晓棠:“避讳?我要走丢了,报出父母名字还能找回家呢。”
李君璞:“风俗不一样。”对着父亲直呼其名的人,能指望懂什么是避讳,“说正事。”
三人商量一会,将框架初步定下来。杜乔趁着三天假期赶出第一稿。
至于报酬,包他三天九顿饭算不算?
门铃声响起,陈娘子开门见是女儿,只神色有些惊惶,急忙问道:“英英,发生什么事了?”
祝英英喘一口气,平静下来,“娘,祝娘子他们在家吗?”春风得意楼和步步糕都没人。
陈娘子连忙让人进来,“段郎君和林娘子在,祝娘子还没回来。”
小院没有影壁,坐在院子里一览无余。
“英英来啦!”段晓棠立刻起身招呼。
陈娘子虽在小院帮工,祝英英却少有上门。先安排在五谷豆坊做活,后来去步步糕,在那儿做蛋糕。
甜点会让人忘记不开心的事,听祝明月说,表现还不错。
祝英英定睛一看,段晓棠和杜乔都在,猛地扑过来。
李君璞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就晓得来历,步步糕的女工,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只不知为何找到段晓棠家里来。
祝英英:“段郎君杜郎君,我看见五娘了!”
第362章
失节事大
五娘,真是一个久远的名字。
久到段晓棠和杜乔都快忘记她的模样。
林婉婉听见院中动静出来,段晓棠怔怔望向她,问道:“五娘,真的死了吗?”
大白天不可能见鬼,难不成当时误把她活埋了?
“脉搏、心跳、鼻息都确认过,死亡无误。我探过,白家人也探过。”林婉婉有些紧张,走到祝英英旁边问道:“你看见的那个人肚子怎么样,脸上是不是有颗痣?”
林婉婉记得五娘当时怀孕了,几个月忘了。脸上还有一颗痣,长在哪里也忘了。
说到底他们和五娘只是一面之交,过后便是生死相隔,只记得当时的惨烈。
杜乔虽多关了几日,但男女分开,真不如曾朝夕相处过的祝英英对五娘来的熟悉。
祝英英慌忙地在肚子上比划一圈,“她的肚子是平的,脸我没看清楚。”
李君璞听着几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他们曾经认识一个共同的人——五娘。
她死了,而今天祝英英偏偏遇见这个人。
用多年的工作经验得出最有可能的情形,“英英小娘子遇见既不是五娘,也不是她的鬼魂。”
林婉婉心道,五娘是怀着孕去死的,化为厉鬼该找的也是逃亡在外的刘大或者抛下她的负心汉,哪会去吓同是苦命人的祝英英。
李君璞:“而是她的亲人。”
排除祝英英看错的可能性,人与人相貌相似,最有可能的,是他们有相同的血缘。
祝明月带着戚兰娘赵璎珞从羊毛作坊回来,进门见到一堆人站在院子里。
林婉婉彷佛看到救星,大声喊道:“明月,英英今天看到一个人很像五娘,李二哥说可能是五娘的家人。”
五娘的相貌在祝明月心里同样很模糊,但祝英英说是,那就暂且当做是。
祝明月听见消息却不以为喜,反而凝眉道:“如果家人在长安,她为何不来?”
武功与长安相距不远,哪怕身无分文,一路步行忍饥挨饿采摘野果果腹,也能挺到长安,向亲人寻求帮助救济。
可五娘当时的心态分明是满腔愤懑又万念俱灰。
林婉婉小声道:“她当时一直说,让家门蒙羞。”
段晓棠:“五娘和梅香是被她丈夫丢下的,英英遇上的,可能是她的娘家人。”
夫家不可靠,能有所倚靠的只能是娘家,除非连娘家也不可信。
祝明月轻声道:“英英,说说当时的情况。”
祝英英慢慢按照时间叙述,今天春风得意楼的小二来步步糕帮客人买蛋糕。东西太多拿不完,祝英英想着地方不远,就帮他一起送过去。
走到门口正好遇上一队离开的客人,正面相逢祝英英和小二立刻避开让路,当时没反应过来。擦肩而过后祝英英才想起来打头的娘子像五娘,追出去却再找不到踪迹。
只能回到酒楼找当时接待的小二打听,两家有同样的东家,算半个自已人,小二便不隐瞒,说是生客头一回来,呼奴唤婢是富贵人家,但具体是何人家不得而知。
祝英英无法,只能让小二留心,下回人若再来,到步步糕知会她一声。
祝英英:“祝娘子,你帮帮五娘和梅香,睡在荒郊野地里滋味不好受。”孤魂野鬼在地底下也会被人欺负,想到祝明月之前的猜测,亲人在长安大富大贵,五娘却不肯来,声音不由得一黯,“如果她的亲人还愿意认她。”
祝明月轻轻拍拍祝英英的脑袋,“我明白,放心。”
祝英英把伙计的名字说出来,祝明月便让陈娘子带她回家,“回家喝点热水,好好睡一觉,其他的都交给我。”
祝英英母女两离开,杜乔给李君璞等人说起武功山寨内的五娘和梅香,明明已经逃出生天,却选择自我了断。
“五娘和梅香撞死后,你们知道我有多害怕”林婉婉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我以为到了古书上形容的礼教森严的地方。”
“最害怕的不该是土匪和死人么,怎么会是礼教。”礼不下庶人,戚兰娘的出身平时接触不到礼教,所以知之不深。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林婉婉幽幽道:“和男人多说一句话,就要被浸猪笼沉塘,被男人看一眼胳膊,要不然嫁给他要不然一根绳子吊死。”
戚兰娘和赵璎珞怔怔地看着自已的胳膊,她们抛头露面做生意,哪能不和男人说话。天气热忙的时候,哪能不撸起袖子干活。
林婉婉:“我想想还有什么?”
段晓棠:“若男女间传出风言风语,女方自杀明志以示清白。夫死妻殉或者终生守节不嫁。”
祝明月冷嘲热讽,“为了贞静,要将脚趾折断成三寸金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杜乔猛地站起来,“世间岂有这般迂腐之事,罔顾人伦。”
李君璞冷言道:“残害人命。”不分男女,都是害人性命。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若是闹到跟前,他也必须管一管。
往小了说是公道人伦,往大了说是世情风气,一件小事便逼得女子去死,国家人口怎么办。
林婉婉:“因为我们那儿,历史上真有一段这样的时期。”
杜乔冷静下来,“所以你们当时以为,五娘和梅香是为守节而死。”难怪祝明月和林婉婉在山寨中表现很是肆意,到五娘死后忽的沉寂下来。虽然她们的表现在外人眼中仍是高调,但于她们的秉性而言,已经尽力低调。
“嗯。”祝明月微微点头,“我当时都想好了,谁若拿落入山寨失节说道逼我去死,我先送他下去,和阎王说道说道什么是气节。”
祝明月身手一般,嘴上常说狠话,让人觉得手上少说有百八十条人命,实际连杀鸡都犹犹豫豫。
但杜乔相信,这次说杀人是来真的,哪怕手上染血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