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拉着两个小女孩到一边说话,“我叫林婉婉,是济生堂的大夫,你们叫什么名字?”来之前父亲祖父告诉过她们即将拜师的是个女医,却没想到这般年轻,但看外貌似乎只比自已大几岁。
这却是她们年幼见识少,如朱谢这种经年大夫,一看林婉婉的骨架身形便知已是成年,和真正的十五六少女并不相同。看着面嫩无非自幼丰衣足食加之心无烦忧。
谢大夫家的大胖闺女先开口,“谢静徽。”
“静女其姝的静,”林婉婉仰着头,“徽是哪个字?”
谢静徽显然回答过许多次,胸有成竹,“是嵇康《琴赋》中新衣翠粲,缨徽流芳的徽字。”
“原来是它呀!”林婉婉嘴上这么说,实际根本没读过嵇康的《琴赋》,打定主意,说什么都要把这篇文章找出来通读一遍。
“你呢?”问另一个预备役徒弟。
朱六娘低着头,小声道:“朱六娘。”
林婉婉看出她的紧张,轻轻握着她的手,语气温柔,“不是排行,是你不同于其他人,独一无二的那个名字。”
朱六娘回头望着朱大夫,朱大夫脑中一片空白,孙子孙女多了,他也想不起六孙女的名字是哪一个,平时六娘叫惯了。
朱六娘鼓足勇气,“淑顺,我叫朱淑顺,”没有谢静徽名字的许多说法来历,不过女儿家的常见取名。
“家人希望你一生良善平安,是个好名字。”林婉婉再问另一个问题,“为何选择学医呢?”
“爹爹叫我来的。”谢静徽真不愧是爹爹好闺女。
朱淑顺摇摇头,“我不知道。”
林婉婉看着眼前一对卧龙凤雏的徒弟,一个爹宝女,一个无知少女……算了自已当初选择学医的目的也不单纯,“你们有许多时间来想这个问题,寻找属于自已的答案。”
三人再说几句,才知道细条瘦弱的朱淑顺年纪居长,而更高壮的谢静徽实岁只有十一,距离十二岁生日还有两个月。
这点细枝末节的问题林婉婉并不计较,是她事先没说清楚虚岁实岁。能看出来谢大夫家中条件更好,对女儿也更偏爱些。
林婉婉:“这契看得如何,可有异议?”
朱谢二位大夫:“并无。”
林婉婉又将契纸递给朱淑顺和谢静徽,“你们都识字,好生看看,一字不落,这关系到你们的将来。”
起身走几步拉开连通后院的帘子,找了一个看起来空闲的女工,让她去坊门口请赵大夫过来。
朱大夫直来直去惯了,“契书不是随手写的吧?”律法人情皆有顾及,字迹和五谷豆坊、济生堂以及门口对联一模一样。他见过林婉婉开方,字迹可不是这样。
“有一位朋友自幼精研律法,我昨日专门去寻他拟的,请家人帮忙誊写一遍。”林婉婉举起右手,尴尬道:“我的字,只能开方子。”
谢大夫想起春风得意楼也是这样的字迹,倒是一笔好字。
“林大夫,”还未正式拜师,谢静徽只能如此称呼,“十七岁前都不能成亲么?”本来就不想成亲离家,这样最好,怎么混到不能出师呢。
林婉婉以为谢静徽介意不能成亲的条款,“立业成家,好好学出师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鸡同鸭讲。
昨日林婉婉便与赵大夫讲好,今日请他来做见证。故赵大夫一进门就知道这是两同行。
林婉婉主动介绍,“这是同坊赵氏医馆的赵大夫,今日特意请来作见证。”
“这两位是回春堂的朱大夫,康乐堂的谢大夫,是今日学生的家长。”
赵大夫先行拱手,“久仰大名。”
对面回应,“幸会幸会。”
三方到齐,各自在契书上落款。
朱淑顺谢静徽只能旁观这也许会改变她们一生的契约签署,现代未成年的签名都不具有法律效应,何况如今。
林婉婉上座,朱淑顺谢静徽跪下三叩首,奉上肉干束脩,改口:“师父。”
林婉婉挥挥手让两人起来,“以后你两比今日晚来两刻即可,”刚好错开五谷豆坊的早市,“日暮归家,午食在我这里吃”
对朱谢二位大夫道:“她两年纪小,还需要家里人接送。”
朱大夫:“没问题。”
林婉婉:“同官员一般,五日一休沐。”
似赵大夫朱大夫这种苦出身的大夫,学医从来不是一片坦途,只有过年才会回家,休沐,从来没有过。
朱大夫:“不用休息的。”
林婉婉手指着自已,“我需要休息,跟我来。”引着众人掀开帘子借后院走到排房的其他几间房。
临近一块空地放着林婉婉晾晒的药材,隔远些能看到高架上风干的米线粉丝,以及来往的女工。
林婉婉推开临近一间的门,“这里是教室,后面是休息室,中午可以午休。”
一共三张书案,上首一张,下首并列两张,桌上放着几本书,林婉婉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全套的《伤寒杂病论》,算是送给你们的见面礼。同时也是第一个任务,这个月内全文通读一遍。不用背诵通读即可,句读不懂的可以问我。”
古文《伤寒杂病论》全文八万五千字,一月内通读一遍并不算难。
赵大夫想到自已在师父家里干了三年活,才真正开始学医。
朱大夫想到自已如今只有竹简版本的《伤寒杂病论》。
谢大夫家传医术,开局比其他人顺利得多,也不像林婉婉这般饭喂到嘴边。
直到很久以后,朱大夫谢大夫才明白,朱淑顺谢静徽为何明明进展飞快,却偶尔崩溃哭泣。五日一休沐哪里是让她们休息玩乐,分明是用来调整心态的。
林婉婉的教学方法可以称之为“填鸭教学”,中心思想“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把“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八个字挂在嘴边。
第154章
收授女徒(6)
送走看忧心忡忡的家长们,林婉婉回到教室,开始第一节课教学。
“医学起源于远古蒙昧之时,人们观察周围生活环境,为了生存通过长期和疾病做斗争,总结了丰富的经验。神农尝百草就是这期间的故事,神农多次中毒,都多亏了茶解毒,就是我们刚刚喝的茶。”
谢静徽嘟着嘴,“茶不能解断肠草之毒吗?”
林婉婉右手曲起,转动手腕放松,“药对症才能治病,世上没有一种万能药能治所有病症。自古以来医者汲汲所求不过是将遇到的病症对应的诊治办法找出来。”
朱淑顺:“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林婉婉:“世上最平等的只有两样东西,时间和死亡。它给所有人一天十二时辰,也让所有人最终回到死亡的怀抱。大夫的职责便是减缓直面死亡的时间,或者让人面对死亡时没有那么痛苦。”
谢静徽摇头,“不明白。”
“以后你们会明白的,”林婉婉继续,“春秋战国时,诸子蜂起,百家争鸣。除儒法墨等显学,医家也活跃其间,代表人物扁鹊。”
朱淑顺谢静徽连连点头,扁鹊她们知道。
林婉婉:“不过扁鹊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尚未有定论。”
谢静徽身为医家子弟义愤填膺,“扁鹊怎会是一群人,难道有人冒名顶替。”
林婉婉:“扁鹊第一次出现在史籍中是给赵简子治病,被人所害是因为给秦武王治病,中间相差一百九十年。加上本身年龄,扁鹊岂不是活了二百多岁。”
谢静徽:“师父,彭祖八百岁。”医家祖师二百岁有何奇怪的,不过人寿有限,七十古来稀,二百岁真的可能么?
“彭祖是传说中的人物,”林婉婉知道她们年纪还太小,分不清传说和信史,“所以另有一种说法,和墨家领袖都叫巨子一样,扁鹊传人同时继承扁鹊的名号,或者当时风俗,将所有优秀医者都称呼为扁鹊。”
朱淑顺听到这个解释觉得合理多了,心底却另有一个声音,那可是扁鹊呀!
谢静徽手戳着自已的脸颊,“我日后医术大成,是不是也可以自称扁鹊?”
“梦想还是要有的,”林婉婉微微一笑,“但千万不要在外面提起是我的徒弟。医学界反应如何不知,但会让我教育界声名扫地。”
换做其他人听到这种类似“踢出门墙”的话说不定吓到肝胆俱裂,但谢静徽是个心大的,才敢这样开玩笑。
林婉婉一挥手,“接下来该说两汉……”
一堂中医发展史讲完,加上早上耽搁的时间,正好到吃午饭的时候。
林婉婉带着两徒弟去食堂,“走,吃饭去。”
所谓食堂,只是寻块空地搭起来的草棚,用余下的木料拼了几张桌子。林婉婉从前和戚兰娘赵璎珞坐一张桌子,今天多了两个人,“看看我新鲜出炉的徒弟,朱淑顺谢静徽。”
“戚兰娘赵璎珞,你俩叫姐姐就行。”
赵璎珞刚坐下,听出不对,“你徒弟叫我和兰娘姐姐,差辈了!”
“你们才大几岁,好意思么!再说叫姐姐显得年轻。”林婉婉从前只要不是遇到奶奶辈的,通通叫姐姐,年轻点还要特意称呼小姐姐。
赵璎珞瞄一眼林婉婉,“我不需要年轻,我要辈分。”
“犟!”林婉婉察觉赵璎珞今天格外疲惫,连饭菜都要戚兰娘去端。关心道:“身上哪里不舒服?”
赵璎珞摇头,“没有不舒服,有一笔帐对不上,清账费了些功夫。”
声音痛心疾首,“两文钱,我折腾半上午。”
对账最怕不是大钱对不上,怕的是小钱出岔子。
林婉婉安慰道:“不是算清楚了么。忘了吧忘了吧,已经过去了。”
朱淑顺谢静徽帮着戚兰娘将午饭端过来,主食是豆渣饼,菜是咸豆花,另有一道肉末豆腐,是专做的小炒。
林婉婉:“早上不是刚吃过豆花么?”
戚兰娘看一眼碗中的豆花,颜色较深,“早上是黄豆花,这是黑豆花。”
林婉婉饮食全然外行,“有区别?”
赵璎珞:“一斗黑豆贵一文钱。”不过卖出去的成品价格都差不多。
五个人戚兰娘只拿了四个饼,全因林婉婉赵璎珞一个吃不完,向来是两人分食一个。
戚兰娘提醒两个小孩,“不必逞强,不能吃留下喂狗。”
朱淑顺珍惜粮食,谢静徽是个纯纯的干饭党,全吃了。
林婉婉将豆渣饼掰成小块,泡在肉末豆腐汁水里,试图泡的软和些。“这时候我就羡慕晓棠了,吃香的喝辣的。”
赵璎珞:“她的活你能干?”
林婉婉:“你以为她亲自颠勺?干活不得行,咸鱼第一名,肯定是抱着手在旁边指导。”
赵璎珞:“那也是把人教出来才有这份清闲,加把劲徒弟出师,你就享清福了。”
林婉婉看着旁边努力扒饭的两颗小豆芽菜,只觉得任重而道远。
饭后师徒三人回到属于济生堂的一小块地盘,林婉婉从晾晒的匾筐里取出一枚草叶,“认识它么?”
谢静徽摇头,朱淑顺沉吟片刻,“益母草。”
林婉婉:“你如何认得的?”
朱淑顺:“爷爷教大哥,我听来的。”
林婉婉:“知道用途吗?”
朱淑顺明明记得的,却说不出口,只剩一句话,“治妇人病的。”
“益母草,味辛、甘,气微温,无毒。胎前、产后,皆可用之,去死胎最效,行瘀生新,亦能下乳。”林婉婉将手上这片益母草递给朱淑顺,说起益母草的来历,“从前有一位母亲产后疼痛,儿子长大成人后病还没好。儿子是个孝子努力挣钱换了两份药,母亲吃后病情果然好转。”
“儿子再去买药,大夫却临时涨价。儿子买不到药,灵机一动趁着大夫去采药,跟在后头,知道是何种药。采回去煎药,母亲的病果然好了。”
“于是儿子给这味药取了一个名字,“益母草”。”
“你们从这个故事里能想到什么?”
第155章
收授女徒(7)
理解题从来有各种奇思妙想。
谢静徽:“大夫坐地起价有违医德。”故事里的大夫是害群之马。
朱淑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手上的益母草,眼中划过一丝幽色,“大夫采药儿子跟踪,可见益母草并非罕见,但故事中的母亲依然被病痛困扰十余年。”
林婉婉该庆幸两徒弟年纪小,心思尚未世俗,觉得儿子跟踪采药的行为坏了大夫吃饭的本事。只是出于最朴素的正义发表看法。
“长安城如回春堂和康乐堂的大型医馆一共八家,余下的多是赵大夫家,自已坐堂开馆的。一百零八坊却没有一百零八家医馆。医馆大夫加上走街串巷的铃医药婆,治六十万人的病,可能么?”
朱淑顺并非不知世情,“师父,许多穷人看不起病。”非是看不起穷人,只是道出一个事实。
林婉婉只是感慨而已,“我们的医术最好一点知道是什么么,许多药材都来自山野地头,百姓如果知道常见药材的用法,自已就能治疗部分疾病了。”
谢静徽一派天真,“那还要大夫做什么?”
林婉婉摸摸她的头,“大夫就去钻研更复杂的病症,配更好的药。”
“我不知道家人和你们说过没,你俩以后都要跟着我优先学习妇人病。”
朱淑顺点头,“爷爷说过。”
谢静徽跟上,“爹爹也说了。”
林婉婉:“带下医在大夫中间地位不高,但不管你们日后擅长哪科,方脉、针灸、金疮……妇人病都是必学的。”
“因为你们是女子,接诊女病人更方便。”
朱淑顺握着益母草的草紧了紧,“徒儿知道。”
谢静徽大声喊道:“徒儿也知道。”
林婉婉:“好了,再玩会去睡午觉。”
谢静徽眼角余光看到墙角青草地上一片白影飘过,兴奋道:“啊,小白鸭!”
林婉婉看一眼,“那是鹅,长大叼人可疼了!”
听话听音,谢静徽是有些熊孩子属性在身上的,“现在可以和它玩么?”
林婉婉看看小白鹅的身形,似乎没什么战斗力的样子。“可以。”
谢静徽拉着朱淑顺去和鹅玩,从地上扯了一把草递过去。小鹅也是有骨气的,理都不理。我来吃自助,你喂算怎么回事,喂的还不是我喜欢的。
下午师徒三人坐在大堂里,朱淑顺和谢静徽看书,林婉婉在旁边琢磨妇科三大圣药之一的乌鸡白凤丸该如何制。药材配伍都知道,关键乌鸡怎么加进去?
若是病人上门,也不让徒弟回避,就在一边看着诊脉抓药。病人离开再复盘讲解整个过程。
晚间回家,家人自然关心孩子头一日的学习情况。
谢大夫:“今日还习惯么?”
谢静徽复述一日的活动,“早上讲课,中午在院子里吃饭,有荤有素,不过都是豆腐做的。吃完饭后带着我们认了药材然后午睡。睡醒起来看书,师父诊治病人在旁边看着,病人走了再讲解病人情况和诊脉开方。”
流水一般日程,在谢大夫眼里最后项最为重要,医学,说到底靠的是经验。只靠背书如何行得通,至少林婉婉的教法是不曾藏私的。
谢静徽凑到谢大夫身边,好奇问道:“爹爹,你知道扁鹊么?”
谢大夫微微仰头,“学医之人如何不知。”
谢静徽:“师父说扁鹊的两个病人赵简子和秦武王相距一百九十年,赵简子和秦武王是谁呀?”
谢大夫思索一番,赵简子和秦武王都是春秋战国时期人物,具体相差多久并不清楚,没人规定大夫必须读史书。土人启蒙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医家启蒙则是“问曰:脉何以知气血肺腑之诊也”。
一旦挑破这层窗户纸,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扁鹊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仅仅是一个人。
“赵简子秦武王都是春秋战国时的人物,这事不要往外头说。”谢大夫打定主要去寻个文人打听清楚这两人的辈分。
朱大夫见朱淑顺空手回家,随口问道:“书不带回来?”
“爷爷,”朱淑顺行礼,“师父说点灯熬蜡看书费眼睛,不利将来。”实际上带回来家里也不会专门点灯让她看书,于是和谢静徽都将新书留在医馆,等休沐再说。
朱大夫又细细问了一天的进度,和谢大夫得出同一个结论。唯一的隐忧的是林婉婉进度拉的太快,颇有些还没学会走便要开始跑的模样。
常规的学医流程师父先考察徒弟品性,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合格后跟着师父上山采药辨认药材。若是坐馆大夫有药柜的,徒弟便要在这里做药童抓药熟悉药性,同时背诵医书,这个过程一般是五到十年。
接下来才能在师父身边跟诊,抄写医案端茶倒水,又是数年光阴。
不过在之前朱大夫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林婉婉和其他医者全然不同,学医五年能独立接诊病人,但若让她辨认药材,连一个普通的药童都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