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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妖瘴一旦形成,需得将其中妖力最深厚的那只妖彻底杀死,才能清瘴,否则无法离开。

    如今凝辛夷的眼中,这片薄橙妖气隐约发红,整个白沙堤在这样的色泽下,有如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

    换句话说,纵使谢晏兮已经在这里杀了一只彭侯妖,如今的白沙堤距离需要被清缴的妖瘴领域,实则也只有一线之隔。

    倘若她此刻迈入这一对石门,便等同于接受这里随时有变成妖瘴的风险。届时无法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不说,她也会被困在里面,不知多久才能出来。

    可若是不去……

    凡人在妖瘴中十人九死。此刻她去,或许还有可能多救几个人出来,若是晚了,这一村的人怕是都凶多吉少。

    凝辛夷望着白沙山散发出的迷蒙的光,在心底冷笑一声,心道就这也算是元勘口中厉害的捉妖师?斩草不除根不说,难道竟然还没开天目,看不到这里的实际状态吗?

    凝辛夷一只手抚上手腕间的三千婆娑铃,神色不定。

    片刻,她抖腕,一柄精巧的折扇出现在了手中,她捏紧扇骨,到底还是一步向前。

    *

    蜿蜒小道上,谢晏兮倏而竖起了手掌。

    身后两人一并勒马,自马背而落。

    “师兄,怎么了?”元勘问道。

    “有人先我们一步走了这条路。”谢晏兮俯身,目光仔细落在地面的马蹄印上,“印迹清晰,距离现在不超过一个时辰。”

    元勘凑过来看了一眼,讶然:“此处人迹罕至,杂草丛生,怎么还会有别人走这里?”

    谢晏兮沉吟一瞬,到底还是起身:“先赶路,白沙堤情况不容乐观,去晚了,若是成了妖瘴,就进不去了。”

    说到妖瘴,元勘和满庭的神色都变得严肃了几分。

    前一日,若非师兄着急赶回谢府,又怎会硬是让另外一只妖祟逃出生天。可前一日,那妖祟的气息分明只是刚刚聚灵而已,师兄这才决定先回谢府一日,晨去夜归,想来也不会耽误什么。

    又岂能料到,才刚刚入夜,他留在这里的鬼眼樟目就因为承受不住暴涨的妖气而碎裂开来了!

    才造成了如今这样凶险的局面。

    也不知平妖监的捉妖师们是否已经到了。

    元勘在心底暗暗祈祷,希望平妖监这次派来的捉妖师里有通符阵之人,万一真的形成了妖瘴,能以符阵遏制住妖瘴的蔓延,哪怕一刻,也能让更多凡人逃出生天。

    神行符游走,马蹄声急,风也寒厉,待绕出小道,白沙山的光泽落入眼中时,谢晏兮倏而勒马,并指向着斜前方某棵树下一点。

    “开!”

    三清之气缭绕,旋转一瞬,再向着那颗树下冲去,顷刻间便将此处布下的简单匿踪阵冲开。

    迷障散去,元勘本已落在剑柄上的手也松开了。

    “马?”他狐疑道:“给一匹马布匿踪阵?”

    又想到了来时路上看到的马蹄印,纵不用仔细比对,遥遥一眼,便可以确认,绝对出于同一匹马。

    元勘边说,边看向谢晏兮,却见后者的目光也落在那匹马上,片刻,竟然就此矮身下马,将马拴在了临近的另外一棵树下。

    元勘没反应过来:“师兄?”

    “免得回程时没了马。”谢晏兮简单道:“若是马匹入了妖瘴,也有化妖的可能。”

    元勘这才想到这件事,拊掌:“对哦!”

    “还愣着干什么?”谢晏兮头也不回,声音泠泠:“是要我为你牵马吗?”

    元勘这才发现,满庭已经默不作声将马也牵过去,就剩他一个人还端坐马背,仿佛发呆。

    元勘:!!!

    他一个激灵,飞快也牵了马过去。

    谢晏兮抬手,不仅将自己这边的三匹马匿踪,顺势还将自己方才破坏的那一隅匿踪阵也修补了。

    元勘忍不住道:“师兄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

    这次回答他的是满庭:“万一是平妖监的大人们的坐骑呢?”

    元勘想说平妖监遣人,素来至少也是两人一队,又怎么可能只有一匹马。

    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毕竟听说平妖监那群人神通和脾气一样大,其中不乏许多古怪之人,若是非要两人共乘……咳,也不是不可能。

    胡思乱想间,白沙堤的石门已经近在眼前。

    开天目观之,妖橙已经有大片渲染成了几乎密不透风的绯红。

    元勘神色一紧,还未开口,便见谢晏兮的手已经落在了剑鞘上,整个人如箭一样飞掠了进去。

    空中只留下一句:“妖瘴要合闭了。”

    元勘眼前一花,又是一花,满庭已经跟了上去,他哪敢再停留分毫,足尖点地,瞬息也已经进入了白沙堤的对开石门。

    *

    褪影的遮掩之下,凝辛夷举步踏上了白沙堤的木质板桥,顺着桥面蜿蜒出的长路一路盘桓,就这样一路行至山脚下,却还未遇见任何一个人。

    直到置身此处,她才发现,那些蜿蜒出白色流线的,不仅是木桥反射出的壁光。

    还有白烛。

    白烛灼灼,燃烧在每一户家门口,每家每户的白烛样式一模一样,仔细回思,就连蜡烛燃烧后的长短都别一无二。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最近的一户人家。

    白烛立于高处。

    烛光虽然烈烈,但烛火能照透的黑夜不过两三寸,哪里会有人以烛光来做照明。

    这白烛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门柱之上,打磨得十分随意却足够光滑的石凿上,白烛静静矗立。

    可入夜至今已有两个多时辰,这白烛却甚至没有烛泪落下!

    凝辛夷驻足,那些连串的烛火在她的眼中明灭不定,天目状态下,火色斑驳,竟然好似在不断向外散发出无尽的妖气!

    她心底一悚。

    不必去翻阅《妖鬼灵简》,她也知道,这世间与烛火有关的妖祟,要么是剪烛鬼,要么……是烛阴。

    烛火稳定,火色烈烈,并无半分飘摇,观其相,理应并非剪烛鬼。

    可烛阴……烛阴非极阴之地不去,非陵冢所不能养。

    倘若真的是烛阴,这白沙堤……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驻足凝神,片刻,到底忍不住翻身而上,不顾可能会被灼伤的风险,想要触碰一下烛火。

    三清之气在她指间和眼瞳缠绕,纵使烧伤,但也只要一瞬,她便能捕捉到那白烛上的妖气,再对其进行溯源,找到这些妖气之线蔓延的源头。

    然而她的手距离那白烛还有短短一寸的时候,一道稚嫩而焦急的声音倏而响起。

    “大姐姐,千万不要碰烛火哦!”

    凝辛夷像是回过神一般,猛地停手,她站在门柱上,皱眉向下看去。

    却见一个女童不知何时坐在门楣上,正托腮仰头看向她,两侧的总角上坠下两团小白绒团,随着夜风柔和地晃动,好不玉雪可爱。

    ——如果不是在这样漆黑无人的夜里的话。

    对上凝辛夷的视线,她笑得眉眼弯弯,像是两个可爱的小月牙,还露出了一颗虎牙,旋即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碰到烛火的人,都会被吸走。你要相信阿朝,阿朝从来不骗人。”

    她边说,边掰着指头开始数:“草花婆婆说,以前来的所有触碰过烛火的外乡人都被吸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之前也不信,不过是出于好意才提醒,可上上上次来的那三个人和上上上次来的两个人也没有相信阿朝,阿朝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了。”

    凝辛夷看了她片刻,确认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小女孩并非妖祟后,终于应了她的话:“那上次呢?”

    阿朝的眼睛瞬间亮了,握了握拳头,兴高采烈道:“上上次来的漂亮大哥哥相信了阿朝!他没有被吸走!阿朝做了一件好事!”

    凝辛夷心头有种莫名奇异的预感,她顺着阿朝的话问:“那位大哥哥长什么样?有多漂亮?”

    “是阿朝见过最漂亮的人!”阿朝从门楣上跳了起来,身下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曳,她用双手努力比划:“他的眼睛比我们白沙堤最亮的星空还要漂亮,声音比我阿爹哄我入睡还要温柔。对了!他……他有一柄剑,黑色的,上面绕着金色的龙!”

    前几句凝辛夷还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耐心听着。

    听到最后一句,她心道一句果然。

    黑柄缠金,是谢晏兮的剑。

    她自动忽略了前两句,从门柱上跃下,仔细问道:“那个大哥哥当时也想摸烛火吗?阿朝知道为什么吗?”

    阿朝却歪头道:“大姐姐你要先告诉我,你是为什么想要摸烛火?”

    凝辛夷半真半假道:“我见风吹这烛火却不动,又见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很是好奇,想知道这烛火与我平素里所见有什么不同。”

    阿朝“咦”了一声,讶异道:“那日,漂亮大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凝辛夷:“……”

    这人怎么信手拈来的水平和她一样?

    便听阿朝又道:“不过我们这里的烛火确实是有作用的。草花婆婆说,我们的烛火,可以为亡魂照亮回家的路,如果熄灭,那些亡魂,可就要迷路啦。”

    凝辛夷心中一颤,疑惑更深。

    彭侯作乱,白烛引魂,这白沙堤,究竟是什么地方?!

    第

    6

    章

    凝辛夷心头疑窦丛生,她再次举目望去,白沙镜山的白岩石壁反射出绯红月光,她伫立山中,骤而回眸,却见不知何时,红雾弥散,她甚至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

    她在心底大致估算了一下,最多还有三炷香的时间,妖瘴就真的要成型了。

    定了定神,凝辛夷轻声问道:“阿朝,那你可知道,这些亡魂,是要往何处去呀?”

    阿朝点头:“当然!大姐姐要去看看吗?阿朝可以给你带路!”

    凝辛夷并不犹豫,爽快点头道:“好啊,那就有劳你啦。”

    阿朝步履轻快,径直带着凝辛夷七拐八绕,不多时就走到了白沙镜山的半山腰,显然是抄了近道。

    这样的夜色与妖气之中,骤而出现一个仿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小孩子,凝辛夷自然是警惕的。

    但比起她毫无头绪地寻找,倒不如直接看看,这个阿朝要带她去往何方。

    最好是能直入妖窟,也省得她绕弯子。

    她正这样想,脚下随着阿朝绕过一个路口,狭长上坡路上,一道有些怪异的影子长长地投落下来。

    凝辛夷心中警铃大作,指间的折扇已经搓开一骨,周身三清之气方起,却倏而顿住了所有动作。

    因为她的颈间悄然多了一股刺骨的冷意。

    长影逐渐逼近,上坡路上那人慢慢向她走来。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盯着。

    那人走路姿势极其板正,便如他的眉眼般顺直不阿,待得再近一点,凝辛夷这才看清,那影子崎岖,是因为这人身后背了一个有他半个人那么高的木匣子,身上又七零八落地挂了许多不知道用途的古怪玩意儿们。

    偃师。

    只需一眼,凝辛夷就已经断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人在距离她两丈左右驻足,双目如炬,想要将她的夜行衣袍看透。他的音色也如外貌一般清正平直,带着一股刨根问底的直截了当。

    “你是何人?因何夜闯白沙堤?又为何行踪如此鬼祟,行头如此不可见人?”

    凝辛夷的脖颈微微上扬,她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压低嗓音,却是冷笑一声:“你又是哪位?引小儿设局诱我来此,倒真是高风亮节,光明正大。”

    阿朝却在一旁道:“嗯?大姐姐说的小儿是说阿朝吗?阿朝只是想着,大姐姐、大箱子和大花帽子都想要知道亡魂去哪里,不如一起去。”

    凝辛夷一愣。

    她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了阿朝此前说过的话。

    阿朝方才描述谢晏兮模样时,分明是“上上次”!

    ……那上次呢?

    是她恍神忽略了。

    看来眼前这位“大箱子”与自己身后持剑的“大花帽子”,才是所谓的“上次”。

    凝辛夷一手扣着扇骨,阿朝虽如此说,她却并不移开目光:“即便如此,也是这位偷袭在先,确实算不得光明正大。更何况,不过萍水相逢,同是外乡人,同走一条路。我确实对这里有疑惑,但并无恶意,却被人就此以剑相逼,未免欺人太甚。”

    那眉眼肃正的大箱子却也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然后向着她身后使了个眼色。

    那柄寒意浓烈的剑从她的颈间悄然移开,连带着身后的人都化作了轻烟般一道影子,散在了夜色之中。

    “夜半魍魉横行,何况此处妖气横生,不得不谨慎,冒犯姑娘了。”大箱子抬手,板正一礼,竟是真的道了歉,却并不侧身让路:“还想请问,姑娘又是为何要寻亡魂去处?”

    “外乡人”这三个字,既表明了自己不属于白沙堤,也是捉妖师们在相见时,隐晦表达自己身份的代称。

    意指她并非出身平妖监,也不隶属于任何世家和势力,只是闲云野鹤的捉妖师罢了,俗称散修。

    那大箱子姿态摆得足够端正,凝辛夷却盯着他,轻声反问:“却不知这句冒犯,是因为我是女子,还是因为,我是无辜的外乡人?”

    大箱子显然未曾料到有此一问。

    他沉默片刻,竟是并无辩驳,旋即再向着凝辛夷一礼:“本想说都有。但此话有悖于心,我说不出口,只能实话实说,是因为姑娘乃女子。”

    这人着实……耿直得有些让人始料未及。

    他的目光中歉意真诚,凝辛夷到嘴边的那些尖锐的话到底咽了回去,此刻也并非争论此事的时候。她音色冷淡道:“想要在妖瘴里多救几个人。”

    “姑娘大义。”那大箱子竟是就此让开了身位:“既是同路人,不如同行。”

    凝辛夷默不作声地抬步。

    阿朝显然对这样的插曲并不怎么感兴趣,见到他们不再剑拔弩张,只继续带路,顺便叽叽喳喳地说了些白沙堤七零八碎的小事。

    凝辛夷认真听着,又问了一句:“白沙堤近来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阿朝道:“有好多好多!比如最近都没有人和我玩儿了,比如晚上草花婆婆不让我出来玩,我只好钻洞偷偷出来!”

    这听起来也实在稀疏平常,她再追问,阿朝也没说出什么其他有用的消息。

    路上依然只有三个人的影子,三清之气散开之处,隐约能感觉到有另一人潜在夜色之中一并前行,想来便是方才架剑的那位“大花帽子”。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前方偃师背后的大箱子上,再听着阿朝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极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身着夜行衣,长发高束,又以黑袍遮掩身形,兜帽掩面,如此打扮,面前这人距离这么近都分辨不出她的性别。

    阿朝又怎么会在普一见到的第一时间,就喊她了一句“大姐姐”?

    她心知阿朝古怪,悄然开了天目再去看,却依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她的警惕之心又更多了几分。

    正暗自思忖间,阿朝的脚步却一停:“到了!就是这里!”

    凝辛夷抬眼。

    分明他们还在半山腰,甚至方才还在白木板桥上,而今脚下这条路的尽头,却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山洞中本是仿若能吞噬一切的黑,但却有烛火灼灼,即便还有一些距离,也依然可以看到,那些烛火与村民家门口的大小一模一样,显然都是白烛一路点燃,直至蔓延至此。

    这里确实,是那些亡魂的终点。

    大箱子走得比凝辛夷快一点,他率先在山洞前停下了脚步。

    阿朝也变得规规矩矩了许多,包包头上垂下来的白绒团和鹅黄系带也柔顺地垂落下来,她连声音都放轻了:“这里就是亡魂安息之地。”

    再向前几步,洞中烛火终于变得明晰,那些星点的烛火变得连绵,逐渐汇成了一片星海,也将那一排排一列列的轮廓照耀得清清楚楚。

    是方正肃然沉黑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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