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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笑了笑,又伸手去揉她的头发,似是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在车座上坐好,随意地舒展双臂搭在头顶,懒洋洋转头望向窗外:“反正这件事很复杂。不告诉你都是有原因的。”

    “而且,”他轻声说,“我快要走啦。”

    她眨眨眼睛:“走?你要去哪里?”

    “去很远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些年赚够了银子,等到江湖上的事一了结,我就洗手不干了。我想离开长安,坐大车去旅行。”

    “旅行?”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嗯。我有很多地方想去。比如说昆仑雪山,还有塞北大漠,还有南方的丘陵。我听说西南森林里有很小的鹿,和猫儿一样小,你没见过吧?”

    他一面笑着,一面冲她比划了一下,“等我见到了,我就写信跟你讲。”

    姜葵托着腮,想象着那么丁点大的鹿,觉得十分有趣。她点点头:“祝子安,那你以后一定要经常给我写信。”

    “好啊。”他淡淡地笑。

    “我呢,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长安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可是太子妃,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变成皇后呢。也许等哪天我夫君心情好,会带我去东都洛阳看看。”

    “最多,我就只能走那么远了。”

    “你会走很远很远的。”他摇了摇头,“江小满,人的一辈子很长,你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他望向窗外,轻声说:“很多很多。”

    雨后的风吹到窗里,带来一丝隐约的凉意。两个人同时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的话语里藏了许多难懂的意味,可是此刻的她听不明白。她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低着头说:“祝子安,等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别想我。”

    停了一下,他补充道:“会打喷嚏的。”

    市井间流传一句俗话:想一个人时会令之打喷嚏。他这个玩笑开得猝不及防,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忿忿地看着面前的人抱臂笑得弯了腰。

    马车颠簸了一下,随即停住了。赶车的洛十一放下长鞭,跳下来站在车门外说:“先生,江少侠,书坊到了。”

    祝子安转头看了姜葵一眼,忽而正色道:“在马车里等我。”

    姜葵不知道这家伙又要搞什么古怪,一脸疑惑地坐在马车里等他。过了许久,他弯身钻进车厢里,抱了又大又厚的一床毛毯,不由分说就把她整个人裹得像一个粽子。

    “喂你干什么——”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猝然被他连毯带人地横抱起来,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她被轻轻放了下来,头晕脑胀地站着,一张白巾盖到了她的头顶上。

    祝子安严肃地指了指她的衣服:“湿透了。”

    她低下头,才注意到一身白袍早已被雨水淋湿,七零八落地贴在身上……显得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俊俏而挺拔。

    “我可没有看。”祝子安在她说话之前举起双手,“我是正人君子。”

    他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就被她沉着脸推了出去,身后的木门“砰”地关上了。他背靠着门,低着头笑了一声,又以指关节扣了扣门:“少侠,换洗的衣裳还没拿进来呢。”

    “还不去拿!”门后传来少女的愤怒的声音。

    祝子安抓了抓头发,徐徐下楼去取了一身干燥的衣袍,回来敲了敲关紧的木门。

    门后响起衣袍窸窣的声音,而后一条门缝警惕地打开,一只莹白漂亮的手一把抓过那件袍子,再飞快地“砰”一声关上了门。

    “你紧张什么?”他在门后小声说,“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下定决心不去理他,自顾自在雅室里换上衣服。雅室里放了好几个炭盆,一点也不冷,她不紧不慢地褪去湿透的白袍,一点点擦干全身上下的雨水,然后抓起祝子安送来的换洗衣服。

    送来的衣服是一件柔软的长袍,松松搭了一根极宽的白色帛带。这套衣裳大约是在炭盆上新烘好的,透着温暖好闻的气味,还隐隐蹭上了一缕那个人身上冷冽干净的白梅香。

    姜葵穿好衣服,拉开了门走出去,祝子安也换过衣服从楼梯处走上来。

    他换了一件宽大长袍,腰间松松扎了帛带,赤足踩在一级一级的洁净台阶上。

    边走着,他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只手抓着盖在头顶的白帕子,耷拉下来的发丝还微微有些湿润,带着几粒水珠蹭在颊边。

    “换好了?”他懒懒地问,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皱了下眉,“你不擦头发么?”

    “头发自己会干。”她推开他的手,注意到他呵欠连连,“你昨天没睡好吗?”

    祝子安哼了一声:“是哪位大小姐非要靠着肩膀才能睡?”

    姜葵默默低下头不说话。她隐约记得昨晚她靠在祝子安的肩膀上睡着了,似乎还赖着他强迫他不许走。

    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床温暖的被子里,连被窝里都是那个人身上的气味。

    “回去坐好。”祝子安按在她的双肩上,推了她走回雅室里,押着她在蒲团前坐下,“替你擦头发。”

    他坐在她身后,歪着脑袋对着她乱掉的发髻看了一会儿,摘下了她发间那根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来。

    接着他随手揭下盖在头顶的白帕,开始为她擦头发。他的手指又温柔又灵活,隔着那方白帕打理着她的头发,帮她把每一根头发丝都仔细擦干捋顺。

    等到头发半干,他取下咬着的簪子,把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松散的髻,将那根簪子斜斜插进她的发间,托着她的脑袋固定住那个发髻。

    终于,他拍了拍手,满意地点了头,最后一个动作是摁下她头顶上那几根翘起的发丝。那些倔强的发丝在微金的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不甘不愿地倒伏了下去。

    然后,他把白帕盖回自己的头顶,起身坐到她的正对面,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眉心:“闭眼。把易容卸了。”

    她捂着额头,恼火地瞪他:“祝子安,你最好放尊重些,我可是你师姐!”

    “可我比你大。”祝子安轻哼着反驳了一句,低下头开始解手指间的白麻布。

    姜葵闭上眼睛,扬起脸等他给自己卸下易容。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那个人的呼吸一点点靠近过来,低沉又好听地响着。他的手指动作很轻,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花了很长的时间。她等得有些困了,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他的手指恰好经过,指尖意外碰到了她的唇。

    他的手指刹住了,她睁开眼睛。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鼻尖几乎相抵,在彼此的眼瞳里照见了对方。

    呼吸交错的刹那间,她仿佛再次从那双眼瞳里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祝子安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退身坐回原位,飞快地在指间缠上白麻布,低着头说:“好了。”

    面前的女孩罕见地安静了一会儿。

    她抬起一张素白美丽的脸,良久地凝望着他,而后轻声问:“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他缠白麻布的手指轻轻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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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炭盆里的火苗突突地跳着。

    祝子安继续低头缠着白麻布,

    漫不jsg经心地说:“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姜葵盯着他:“可是你总问我有关他的事。”

    “你是我师姐啊。你既然嫁人了,你夫君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一下。”他在手指上缠好白麻布,打着呵欠舒展双臂,

    懒洋洋把胳膊搭在头顶,

    歪着头笑了,

    “我是娘家人嘛。”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你认识他吗?”

    他笑了一声:“你说谢康?我怎么会认识那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

    “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能了解多少?不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样。”祝子安又打了个呵欠。

    他轻声说:“病恹恹的不知道哪天会死的样子。”

    姜葵盯紧他的眼睛:“祝子安,你平日不住在书坊……那你都住在哪里?”

    “江小满,你好麻烦。”他叹了一口气。他抓了抓头发,随手把头顶上的白帕搁到一边,

    站起来拉开了雅室的门。

    他低头望着她笑道:“走吧。”

    “去哪里?”

    “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他居然真的住在东角楼街巷,

    就像长乐坊里传闻所说的那样。

    雨后天晴的微光里,

    祝子安领着姜葵在满街杏花树下走过,一前一后地踩起浅浅的水花。

    浸染青砖路面的一层雨水上漂浮着一瓣又一瓣的雪白杏花,随着溅起的水珠子起起落落,时不时蹭在两人的袍角上,

    仿佛在衣袂之间绽开了花。

    祝子安走在前面轻轻地哼着歌,

    姜葵听了一会儿,

    发觉他哼的是那支他们在中秋听过的曲子。那个故事里有一树雪白的梅花,

    那支曲子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祝子安住的地方离书坊不远,是某家裁缝铺子上面的一间阁楼。

    他引着姜葵转上了狭窄的楼梯,走到尽头是一扇漆木小门,

    门的两边挂着朱红的对联,

    上面的题字龙飞凤舞,大约是他自己写的。

    “吱呀”一声,推门进去,

    门里面是小小的一居一室。

    窄窄的轩窗是向上推开的,

    此时开了一半,

    阳光从外面斜落进来,照亮了整个阁楼。阁楼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书案,一张木床,一个放满茶具的博古架。木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炭盆,火星子还在劈啪作响,烘得室内热乎乎的。

    一切都整整齐齐,唯独书案上七零八落地铺了很多卷书,有的摊开、有的合拢。一排毛笔搁在乌木的笔架上,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箕形砚台,镜面一样的墨水反射着莹光。有一瓣杏花从窗外飘落,停在一卷书页间,如同一只雪白的蝴蝶。

    祝子安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套青瓷茶具,坐在一张矮案几前,拢了拢袖袍,开始为两人沏茶。

    姜葵在等待的期间,走到窗边的书案前,迎着阳光俯身下去,好奇地翻看那些摊开在案上的书。

    她发觉祝子安看的都是一些寻常的话本和游记,其中还有几本关于“落花点银枪江大侠”的坊间小画册,里面画的都是说书先生柳清河在书坊里最常讲的那些,内容生动又夸张,还有几分幽默,看得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茶沏好了,祝子安递了一个茶盏给姜葵。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各自坐好,他支起手肘托着下巴看她:“好了。你都看到了。这地方是我的秘密,你不准告诉任何人。”

    他又说:“不过你别来这里找我。倘若我不在书坊,就是不想见你。”

    “你干什么不想见我?”她歪头问。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想见你。”他严肃道。

    她哼了一声:“那你还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

    “对啊。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笑了笑,“有时候,前一刻还是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不好了。”

    她问:“祝子安,你真是书生?”

    “嗯。我是南方人。”他点头,“十年前来到长安。”

    “你还在国子监上过学?”她想了想。

    “对啊。后来辍学了。”他顿了一下,抢在她发问之前答,“因为通不过课考。”

    她睁大眼睛:“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会通不过课考吗?”

    “对啊。”他认真点头,“因为我不爱读书嘛。”

    接着他又笑起来:“要是通过了课考,再去考个进士,说不定我就不干中间人这一行了。”

    “但是,”她打断他的话,“你说过这不是你的脸。”

    “江小满,别问了。”他叹了一口气,“不是又怎么样呢?”

    他捧着一盏茶,慢慢地饮着:“我顶着这张脸,活了好多年啦。师父以前不也是名震天下的大侠,可是后来他顶着一张新的脸,做了那么多年的酒坊掌柜。”

    “也许他心底里面,自己一直是一个酒坊掌柜,每晚就在地窖里面数一数藏酒,白天招呼几个客人,多高兴啊。”

    她说:“你以前答应过我,会让我看见你真正的模样。”

    “嗯。”他点点头,“我反悔了。”

    她有点恼火:“你怎么还反悔啊?”

    “对啊。我说反悔就反悔的。”他笑了一声,“我不喜欢我真正的模样。”

    他又轻声说:“太难看啦。”

    她想了想,问道:“真有那么难看吗?”

    “真的。”他随口说,“骗你的话,你可以打我。”

    紧接着,他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江小满,你听我说。我这些年赚的银子,以后要拿来购置一座宅子,还没想好在哪里,反正不在长安。”

    “等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可以去我的宅子里逛一逛。但是你肯定见不到我的。因为那时候我在云游四方啊。我会从很远的地方给你写信。”

    “也许宅子会置在江南?”他抵着下巴思忖道,“听说江南有一种花,民间叫做六月雪。夏天的时候花开了,风吹起来,很漂亮……”

    “下雪一样。”他轻声说。

    “祝子安,你喜欢看雪啊。”她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回来,“可是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啊。长安不是年年都下雪?”

    “以后每到下雪的日子,你一定要回长安看雪。”她说,“顺道来看我。”

    “我喜欢。”他低着头笑,“但是我怕冷啊。”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是南方人嘛。”

    这个人的每句话都合情合理,可是听起来却很像信口胡诌。他的眼瞳干净又清澈,满是不容置疑的认真。他支着下巴凝望她,好似下定了决心要藏住一个很大的秘密。

    “好了。”他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们去鼓楼酒肆。今晚有人请客,我们去吃白食。”

    鼓楼在西市附近,距离东南角楼很远。两人先一道回了书坊,站在门口等洛十一驾马车带他们过去。

    黄昏时分,天气转凉,沁凉的风拂过长街。“十月小阳春”在一日之间就结束了,满街繁花纷纷落了一地,仲冬时节正在马不停蹄地赶来。

    祝子安拢着袖袍,轻轻地搓着手,在一盏昏黄的灯下,原地踱着步,仿佛一名在寒风里等车的异乡旅人,哆哆嗦嗦,萧萧索索。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书坊里找柳清河要了一个小袖炉,添满了香灰和火炭,不由分说塞到他的手里。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了声,“那么怕冷,用这个好了。”

    “多谢多谢。”他笑着接过,手掌贴在袖炉上轻轻摩挲,很像是贫穷书生靠着炭火取暖的样子。

    这副样子也和谢无恙一点都不像。那个人在取暖的时候,总是捧一个银叶小手炉,低垂着眼眸,华贵又清寂,沉静得好似一尊玉佛小像。

    霞光渐渐收尽,马车停靠在书坊门口。

    洛十一在前面赶车,姜葵和祝子安一齐上了马车,扑面而来的是炭火烘出来的暖意,整个车厢有如一座烤炉。

    姜葵被热得连忙去拉开车窗帘,祝子安还是抱着那个袖炉,坐在对面看她,唇角带着一缕笑意。

    “请客的是北丐袁二帮主。救出了冷白舟,他老人家高兴坏了,在鼓楼酒肆摆了酒宴。”他笑得狡猾,“到时候有一份大礼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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