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管越溪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衣,身形瘦削,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兴许是一路过?来未曾打伞的缘故,肩上已被洇湿,
苍白的脸颊被风吹红,
形容很是狼狈。
待他进屋,青禾连忙关了门,
将寒风遮挡在外。
管越溪俯身长揖,低声道:“小人无能,辜负了公主的信赖。”
他并非学宫记名学子,却能破例参与这场考教,
自?然明?白萧窈的用意。原也?想着必要夺魁,才能回报这份恩德。
可偏偏事与愿违。
萧窈拥着暖和的手炉,吩咐青禾斟茶给他暖暖身子,
这才道:“此事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算不得什么。你亦不必因此沮丧自?责,
有真才实学在,总有崭露头角的一日。”
萧窈对?此结果多少是有些失落,
但并不会?为此迁怒管越溪。
毕竟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点不疼不痒的情绪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越溪却并未因她的态度如释重负,反而愈发恭谨:“小人必当勉励。”
他已然是勤勉至极的人,萧窈每每去藏书?楼,从未见他有过?半分懈怠。闻言不由唏嘘,心?下叹了口气,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应保重身体才是。”
管越溪并没落座饮茶,道了声“叨扰”,便退下了。
萧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觑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备车,明?日我要去见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试卷,也?想问问,彼时席上究竟如何论断,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原以为须得大费周章,回建邺才能见到人,却不料仆役回报,是崔少卿今日并未离开学宫,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萧窈愈发讶异。
虽不明?白崔循为何破天荒歇在学宫,但于她而言却方便许多,当即便令人撑了伞,去官廨寻人。
向来冷清寂静的玄同堂亮着烛火,影影绰绰。
萧窈拢着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风毛几乎遮去半张脸,松风却还是立时认出?她来,恭敬道:“见过?公主。”
“我要见你家公子。”萧窈步履未停。
她与崔循之间实在不必见外,未等松风回禀,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四下燃着灯火,有风涌入,摇曳颤动?。萧窈目光扫过?,落在了那扇丝绢屏风上,愣了愣。
松风结结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萧窈:“”
无需松风提醒,她也?能看得出?来。灯火在屏风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宽肩窄腰,虽看得并不真切,却别有一番意趣。
萧窈险些把自?己看红脸。
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经从屏风后绕出?,犹自?系着系带,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时想起来我这里?”
他换了浅缃色的细麻禅衣,兴许是出?来得匆忙,衣襟还未曾拢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肤。
眼眸如点漆,映着摇曳的烛火。
萧窈只?得站定了,视线游移不定,声音也?有些飘忽:“关于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崔循看了眼门外昏暗的天色:“便这般急切吗?”
应当并非错觉,萧窈从这平淡的声音中听出?些许不满。她回手关上门,咳了声,若无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时日未曾相见。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着来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出?来的甜言蜜语不能尽信,却还是低笑了声。
萧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问他:“你今日怎么想起留在学宫?也?不曾令人知会?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问起,怕是压根不会?知晓。但这缘由只?能藏在心?里,若是当真出?来,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两人对?坐,崔循借烛火打量着萧窈明?丽的面容,见她眉眼间已带三?分困意,极轻地叹了口气,“管越溪就?当真这样重要?明?明?已倦了,却还惦记着,要立时来我这里问询。”
萧窈随手端了茶盏,听他主动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险些呛得不出?话。
她原本还想着先将人哄好,再徐徐问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语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学足以拔得头筹,今日考教是有何处不足,以致居于人后。”
“我亦不明?白。”崔循拭去她唇角的水渍,姿态暧昧,语气却微妙,“你为何宁肯费尽心?思,投机取巧,也?要为他搭桥铺路。”
萧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于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崔循低声道,“学宫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纵然要提拔寒门子弟,眼下也?实在并非合适的时机”
崔循很少会?这样长篇大论。萧窈初时还以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与他对?视片刻,心?中生出个近乎荒谬的揣测。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断他,难以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对?于此次考较的结果,萧窈虽意外,但并不曾怀疑过?有人在背地里动?手脚。因此事流程可以是她一手操办,环环相扣,自?认并没留下什么空子。
那些个士族纵使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如何会?猜到她准备借此机会?令管越溪扬名,横加阻拦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确有这个能耐。
“萧窈,”崔循唤着她的名字,尽可能放缓了声音同她解释,“你应知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道理。若当真事成,纵然能令管越溪一时声名大噪,可树大招风”
萧窈此时听不进这些大道理。
“你,”攥着崔循的手逐渐收紧,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萧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恶语相向,只?重复道,“你做了什么?”
崔循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为此自?责不已,殊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未曾真正获得与人相比较的资格。
萧窈难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签桶之中多了一支。”崔循垂了眼。自?发现那一瞬,他就?意识到萧窈是要做些什么,当即令松风吩咐下去,截断了她后续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兴许能劝下萧窈,又兴许能做得更加天、衣无缝些,令人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纵使不认,只?要有心?去查,总能剥茧抽丝查出?真相。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故而认得很顺遂。
他也?知萧窈必然会?为此动?怒,故而哪怕腕上传来尖锐的痛楚,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骨肉中,依然未曾挣脱躲避。
只?面不改色地看着萧窈,同她分辩:“若当真如你所愿,管越溪今日夺魁,诚然是会?声名远扬,入朝为官水到渠成。却也?狠狠拂了士族的颜面。”
“他们并没你想得那样大方。”
“若真有人衔恨,磋磨管越溪,甚至于要了他的命,你要不管不顾为他伸张吗?”
萧窈正欲反驳。眼睫颤动?,瞥见他腕上被自?己抓出?的印迹,倏地回过?神,惊慌失措地松了手。
她方才既错愕,又惊怒,情急之下手上失了轻重。而今再看只?觉触目惊心?,难以想象崔循是如何一声不响地忍下的。
“疼吗?”萧窈看着仿佛洇出?的血痕,一时也?顾不得计较他擅自?做主的事情,着急道,“你怎么也?不提醒”
崔循道:“只?要你能消气,怎样都?好。”
他着单薄单衣,墨发披散,清隽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之下竟透露着股风流意味。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秾丽。
萧窈便不出?话了。心?中涌起的愧疚压过?旁的情绪,她托着崔循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
倒像是安抚少不经事的小孩子。
吹一吹,便不疼了。
崔循的神色因她这有些幼稚的举动?变得温和:“并没什么事情,是管越溪能为你做,而我不能的。与其在他身上空费心?思,不如还是多看看我”
低缓的声音在这样的雪夜之中像极了诱哄。萧窈鼻端盈着熟悉的香气,感受着自?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欲言又止。
只?是唇齿相依之前,心?中那点别扭挥之不去,她还是问道:“若我不曾觉察,你会?主动?告知我此事吗?”
崔循稍一沉默,答道:“自?然。”
话音刚落,低头吻上萧窈的唇舌,想要以亲密无间的举止,揭过?依稀存在的隔阂。
萧窈有些佩服自?己。
美色当前,被亲得七荤八素,却还是勉强寻出?些理智。她攥着崔循的衣袖,争辩道:“你撒谎。”
如果未曾觉出?不对?,问到他这里,崔循并不会?告知实情。她只?会?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归根结底,崔循既不爱他出?身的士族,也?不会?无缘无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门。
崔循喜爱她,是不假。
却并不会?爱屋及乌。
怀中拢着的身躯温软至极,她的目光却恰恰相反。崔循指尖绕着缕长发,低声道:“什么都?不必想,无忧无虑,不也?很好吗?”
他有足够的能耐与把握,为萧窈撑起一片天地,风雨不侵。她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烦忧,安心?停驻,便再好不过?了。
“可我不是养在笼中的鸟雀。”萧窈反驳。
崔循顿了顿,斟酌道:“你应知,长公主系孝惠皇后所出?,自?幼养在宫中悉心?教导,身后又有裴氏作倚仗,最后却也?只?是别居阳羡。”
这话得没头没尾。萧窈愣了愣,才褪去的红晕又涌上脸颊,窘迫道:“我是不如姑母那般聪慧”
“我并非此意。”崔循微微摇头,“只?是想告诉你,时下男子困于出?身,女子更甚。”
女郎们如何,是家世出?身、父兄握有的权利所赋予的,从古至今大都?如此。若不然,王滢这样的人在京都?横行跋扈,无人触其锋芒,难道是因她足够聪慧不成?
长公主移居阳羡,是明?白宣帝去后,自?己那些兄弟没一个靠得住的,不若寻一桃花源不问世事。
时局如何,非一己之力所能更改。
各扫门前雪罢了。
萧窈垂眼沉默好一会?儿?。在崔循以为她终于想通时,跽坐起身,认真问道:“若今日你不在此处,我得以如愿,令管越溪就?此声名大噪,入朝为官。再令晏游看顾,不使任何人有机会?动?他,如何?”
“未有千日防贼之理。”
萧窈又问:“那若我布置一场未遂的谋杀,再令人大张旗鼓调查,能否威慑别有用心?之人,令他们歇了心?思?”
“有几分可行,”崔循反问,“但若仍有人铤而走险?”
萧窈迟疑:“当真会?有人恨他至此?”
没有任何计划担得起这种质问。除非什么都?不做,才不会?有纰漏。
崔循道:“若易地而处,我会?如你所言行事。因管越溪的生死于我而言无足轻重,纵有万一,用他来当一枚投石问路的棋子也?无妨,还能以此为契机铲除异己。”
可萧窈并不是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故而才会?如当下这般,哑口无言。
她跽坐许久,直到小腿隐隐泛酸,才抬头道:“我明?白了。”
离开行宫这日?落了层薄雪。
翠微原想着此番回宫备嫁,
年?后成亲,兴许再不会回此,应仔仔细细了行李才好。
萧窈却?道“不必”,
只令人带了为数不多的,
轻车简从回了皇城。
兴许是吸取早前钟媪的教训,内司这回再送傅母来?时,精挑细选了温顺、有耐性的,生恐重?蹈覆辙触她霉头。
重?光帝亦下旨,复召班漪入宫,为公主备嫁。既是为了教萧窈料理庶务,
也为陪伴,令她能够更安心些。
这场从定亲开始就备受瞩目的亲事,
自上而下,
无人敢怠慢。
皇室宗亲成婚,从来?由太常寺拟定章程、礼数,
而太常寺之事,总要?从崔循手中过一遭。以致于属官们无不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唯恐有何疏忽之处,
令少卿大人不满。
饶是如此,却?还是被挑剔数回。
吕寺丞就没?遇上过这样为难的差事,暗暗叫苦不迭,
除夕前几日?还在翻阅典籍查旧例,遇着难得来?官署的谢昭时没?忍住抱怨了句。
谢昭神色自若听罢,
同他笑道:“你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忙到年?后,
也不如托人到公主面前提一句。”
吕寺丞大为震惊,将信将疑。
谢昭道:“你若不信,
那便罢了。”
吕寺丞瞻前顾后半晌,看着书案上的一叠废纸,到底还是动了心思,令人交接事务时只会内司宫人,请她通融通融。
年?节又至,阳羡长公主循例来?建邺拜会。萧窈如先前所约,引她前往栖霞山,看看重?建后的学宫究竟是何模样。
在学宫留了足有大半日?,回到朝晖殿时已近黄昏。萧窈瞥见傅母呈上的金钗时,不由一愣:“何意?”
“这是今日?交接庶务时,太常典簿所赠。老奴不敢私藏,故而请公主过目。”傅母恭谨道。
“太常典簿”萧窈眉尖微挑,“他托你做什么??”
傅母一字一句复述道:“只说是,近来?同为公主筹备大婚,必是十分辛苦。”
话音刚落,长公主已笑出声。
萧窈也随即反应过来?,捧着茶盏,哭笑不得。
“怕是当真辛苦为难,才动了心思,讨饶讨到你这里。”萧斐虚虚点?了她一下,笑道,“倒也聪明。”
“既送了你,安心收下就是,你这些时日?当差的确辛苦了,”萧窈吩咐傅母一句,饮了口茶,又向青禾道,“叫六安去太常寺走一趟,告诉他,成亲之时的礼节不要?太过繁琐,我嫌累,也怕届时慌张,记岔了不好。”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喻。
青禾应下,正?欲出门传话,萧窈又道:“且等等。”
她按着小几起身,在书案后落座。随手取了张花笺,提笔写了几句,交予青禾:“将这个?送去就是。”
其实与她方?才吩咐的话没?什么?不同,只是要?人转述,与亲笔写下,在崔循那里的分量全然不同。
萧斐若有所思打量她。
萧窈抿了抿唇,没?话找话道:“我昨日?才知,六叔父今回来?建邺,阿棠未曾随行。”
虽说昨日?才得准确消息,但先前多多少少也有预想。因早些时候,萧棠已然成亲,嫁给了东阳王为她精挑细选的夫婿。
萧窈令人送了一大车贺礼过去。
那时便知道,她八成是无法再来?了。